我讲我爷爷的故事

来源 :科幻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zmxfyzm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来给你讲述我爷爷的故事。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由我奶奶来讲,她见证了我爷爷的大部分生命,她讲述的视角将更加真实和全面。但我奶奶压根儿不愿意提起我爷爷,只是当她弥留之际,神志昏沉时,才会在深夜里愤愤地骂着那个早已离开的男人。
  这个故事便是从我奶奶零碎的梦呓中整理得来的。
  我爷爷出生在拓荒纪元中最疯狂的年代。那时,人类舰队在宇宙的黑渊中行进,一千亿人冬眠沉睡着,只有当检测到宜居星球时,才会使一百万人苏醒,投放到该星球上。这一百万人负责这颗星球的改造,而剩下的人继续航行。人类的版图就这样向四面八方扩张。
  我爷爷所在的星球,叫芜星。讲到这里,你或许觉得能从名字猜出这颗星球的情况来,但你错了——事实上,芜星比你想象得更加荒凉,比你中年以后秃顶的头皮更加贫瘠。
  我爷爷是芜星第九代居民,从小就不老实,十五岁时,他彻底厌倦了芜星一成不变的景色。当时对芜星的改造,主要是通过农业,我爷爷看着人们每天顶着两轮毒日,在田地里弯腰耕作,他心里充满了绝望。在他的理想中,自己属于星辰大海,属于舒适悠闲的舰队,而不是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改造田。
  在理想和现实的极大反差下,我爷爷激发了他的谋略。那时,每天晚上,他都跟与他同龄的伙伴们描绘重归星舰后的美好景象。
  “只要我们回到星舰,找一个冬眠机睡下,醒来的时候,说不定联盟已经停止拓荒了。那应该是几百或几千年后,我们就能享受现在的人种下的果实了。亨利,我知道你想吃肉,那时候……嘿嘿,油腻腻的肥肉吃到你想吐!”
  精瘦的少年亨利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还有你,徐家声,不是一直想女人吗?告诉你,到时候联盟资源富裕,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给你人工造出来!”
  徐家声发出了比亨利更大的咽唾沫声。
  我爷爷在耗尽了想象力和口水之后,终于让伙伴们达成共识:不能生活在这个年代!一定要回到星舰,在冬眠机里让时光流淌而过,等艰苦卓绝的拓荒纪元结束,在平安享乐的繁华世纪里苏醒。
  为了这个共识,他们想尽了办法:破坏耕种机器,故意打架闹事,夜晚大声唱歌影响别人休息……干这些捣蛋事的唯一目的,是想让负责这一片改造队的赵队生气,将他们送回星舰反省。但事与愿违,赵队总是笑呵呵的,每次都是抓到他们当场就放了。
  情急之下,我爷爷的领袖才能也体现出来。他每天留心观察,发现每隔一个月就有几艘飞船启航,在舰队与芜星之间运送物资。我爷爷打上了这些飞船的主意。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这可是大事,联盟的法律这么严,我们肯定会受惩罚的。”徐家声得知我爷爷要抢飞船,脸都吓白了。
  我爷爷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我们都不是成年人,即使被抓到,赵队也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你放心,只要把飞船抢到手了,我们就立刻去追星舰。”
  于是,这群少年趁着两轮太阳都沉入天际的时候,悄悄来到了港口。十几艘飞船停在那儿,在夜色中如同一个个庞然巨怪。
  我爷爷选了其中看守最少的一艘,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两个卫兵撂倒,然后冲进飞船把其他人制伏。这个过程颇为顺利,简直可以给后来横行在各星际航道中的海盗当作抢船劫货的典范——如果不是我爷爷骤然发现飞船上没有燃料的话。
  我爷爷当机立断,把人质扣押了,给赵队打电话:“赵叔叔?”
  赵队除了掌管这片区域的开发改造,也负责对未成年拓荒者进行教育,因此很熟悉爷爷的声音。他在通讯器的另一头漫不经心地说:“是小李啊,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呃,赵叔叔,我抢了一艘船,扣押了七个人质。船上没有燃料,要不,麻烦您送点儿燃料过来,我把人质还给您?”
  “你要飞船干什么?”
  “我不想待在芜星了,我要回星舰。”
  “好,我马上过来。”
  当时港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宇航员,七手八脚地指着我爷爷一伙人。我爷爷见其他同伙都已经脸色发青了,不禁低声骂道:“没出息的!等赵队拿来了燃料,我们就回星舰了,肉和女人……”
  我爷爷还没有把美好景象勾勒完,赵队就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燃料,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表情。他说:“小李啊,别闹了,放下枪,把人质也放了,跟我回去。”
  我爷爷心里知道没戏了,他当然不敢真的杀人质,但又不愿意功亏一篑。他跟赵队僵持着。赵队也不急,扳着指头给他算:“首先,我是不可能给你燃料让你走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偷懒想吃现成的,联盟就垮了。然后,你没胆子杀人,也开不走飞船。你看,还是留下来吧……”
  僵持了三个芜星时,我爷爷终于放弃了,一群少年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被扣押的船员咒骂着要打他们,赵队拦下了,笑嘻嘻地说:“算了,都是孩子,不懂事。”
  “现在是孩子就敢拿枪劫飞船,等成年了,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情来!”一个船员脸都憋红了,嚷道。
  “你说的也是。”赵队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那就给他们一点儿惩罚吧。”他叫住了我爷爷一伙人,手指在他们的脑袋上点来点去,“一二三四五六七,点到谁,就是谁。”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徐家声的头上。
  “小徐啊,别怪我。”说完,赵队掏出刚刚没收的手枪,顶在徐家声的后脑勺上,手指扣动扳机。
  哗!——蓝色的激光穿透了徐家声的脑袋。激光带来的高温让创口瞬间凝固,一丝血都没有流出来,他像根木头一样栽倒在港口冰冷的地面上。
  “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赵队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狰狞,他咆哮着,“只要发现你们再闹事,我就打死你们!敢动歪脑筋,我打死你们!敢走出营地,我打死你们!敢说一句偷懒的话,我打死你们!”
  事实上,赵队后来说的话,我爷爷根本没有听见。徐家声的尸体就倒在我爷爷脚下,那双眼睛犹自睁着,但没了生气,如同沉郁的沼泽。我爷爷被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股间有热流涌出。我爷爷所有的胆量和谋略都随着这泡尿流到体外,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爷爷胆战心惊地活着。他参加了改造队,每天都跟芜星的土壤打交道,勤勤恳恳地耕种。这个曾有着万丈雄心的少年,现在哪怕抬起头看看天空,都缺乏勇气。
  当然,如果我爷爷在日后永远保持这副模样,那这个故事就平淡乏味,丧失了讲述的意义。所以我跳过我爷爷兢兢业业耕作的那几年,直接说说改变他命运的那群猪吧。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解释一下,我说的“猪”,没有用任何文学修辞手法。那的确是一群来自地球的仔猪,基因经过改良,肉质鲜美,是星舰专门拨给改造队的。
  而我爷爷的新任务,就是饲养那群猪。
  最开始,我爷爷十分抵触被分派到猪圈工作。即使胆怯使他失去了雄心壮志,但人们对“猪倌”这个称呼的鄙夷,依然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在接受任命的时候,他蹲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是不接赵队长的茬儿。
  赵队很快明白了我爷爷的意思,略微思索一下,便让其他人都回去,唯独让我爷爷留了下来。赵队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派你去养猪是在整你?”
  对赵队长的畏惧还深深留在我爷爷心里,但他当时硬是只吐出一口烟,头也不抬。
  “告诉你,我这是把天大的好处让给了你。”赵队长凑近我爷爷的耳朵,小声说。
  他神秘的音调成功勾起了我爷爷的兴趣。我爷爷望着他,说:“啥好处?”
  “你知道吗?联盟马上就会又派一批人来芜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的那批人,全都是姑娘——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据说出生前进行过基因矫正,个个长得娇俏俊美。”赵队长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在讲鬼故事一样,“你知道她们为什么来吗?是来扎根芜星的,也就是说,她们要在这里找人嫁了,开枝散叶。新规定是这么说的,能吃苦耐劳,有业绩的,就可以优先选择。偷懒耍滑的,最后连屁都捞不着一个。”
  我爷爷狠狠吸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屁股碾碎,吐出烟雾,站起来握住赵队长的手,“谢谢您嘞!这群猪,养不到个个三百斤就让我被猪吃了!”
  可想而知我爷爷对女人的兴趣有多么浓厚。
  其实这可以原谅。在漫长艰辛的劳作生涯中,我爷爷鲜少有机会接触女人。他对女人的了解,来自于长辈们粗俗的玩笑和伙伴们偶尔弄来的珍贵影像资料。有一次,一个伙伴用半个月口粮换来了一部名字被涂掉了的全息电影,然后躲在宿舍里看。当时有十几个小伙子围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光影变幻。
  电影最开始,是索然无味的男女邂逅场面,接着谈情说爱,在旧时代的地球街道上约会,最后,这对男女走进了一个房间。所有人都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纷纷屏气,宿舍里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电影里女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滑落,露出粉色内衣。但就在女人的手伸到背后要解开扣子时,那个换来电影的伙伴突然将电影关闭了。
  “这毕竟是我用五个月口粮换来的,你们要看,就多少支援我一点,每个人给我一个月口粮,我就继续放。”那个伙伴伸出手,“不给的,就出去。”
  我爷爷对粉色内衣里的东西感到无比好奇。为什么,为什么那种柔软的突起会令他口干舌燥、身体发热,而有着同样形状的馒头或山丘却不会?
  但犹豫了很久,我爷爷最终走出了宿舍,原因很简单:他手头没有多余的一个月口粮。
  只有四个人选择了留下。事后,我爷爷挨个问他们,但每个人都不肯说。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只告诉我爷爷:“能看到内衣里面的东西,那一个月的口粮,真他妈的值!”
  我爷爷后悔不迭,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积攒口粮之路。但还没等他攒够一个月时,那部电影就被赵队搜了出来,当众销毁,并将看过电影的人一一揪出来。当时我爷爷在台下,看着被惩罚的伙伴们,心情十分复杂,似乎是庆幸,又似乎是后悔。
  但现在,我爷爷又有了奔头。
  我爷爷一边辛苦地养猪,一边盼着那些姑娘早日来芜星。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在一个晚霞密布的傍晚,一艘飞船缓缓降落在营地中央,灰尘四起中,舱门打开了,露出里面一张张好奇的脸。
  都是漂亮姑娘们的脸。
  营地一下子炸开了锅,没有人工作了,大家纷纷围过来,兴奋地打量着飞船里的人。他们群情激昂,他们唾沫横飞,他们口哨不绝,似乎是一群围住了羔羊的恶狼。
  赵队过来维持秩序,姑娘们才敢走出飞船。落日余晖在她们脸上涂上了诱人的金色,晚风拂起她们的秀发,纤腰柳摆,容颜花娇,她们在恶狼的视线里行走,纷纷红了脸庞。
  我爷爷来得晚,只能站在人群的后排,焦躁地在一排排后脑勺的空隙间寻觅。
  “哎,让让!我看不到。”我爷爷发现他前面的人正是小伙伴亨利,喜道。
  “让个屁!”
  “有好事一起看嘛!”
  “看个屁!”亨利看得眼珠子都红了,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无奈,我爷爷只能尽力踮起脚,在有限的视界里搜寻。这时,一个姑娘的侧影进入了他的眼中。她穿着浅绿色衣衫,紧贴身体,夕照在她的胸前凝聚出一星温暖的光亮,锁骨至腰腹的那一道优美弧线也被光晕勾勒,散发着淡淡的辉芒。她显然不太习惯周围这一群男人,略微低着头,紧紧地跟着前方的姑娘。
  当天晚上,我爷爷没有睡着。他躺在一群肥头大耳的猪中间,抚摸着它们粗糙的背脊,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根据研究,猪在求偶时也会发出类似声音,所以那天晚上,我爷爷养的猪也没有睡着。但不同的是,猪们想的是同样体肥腰壮的猪,而我爷爷为之辗转难寐的,却是那个胸部有着柔软山脊一样曲线的姑娘。
  打那以后,我爷爷每次赶猪到营地外的山坡上时,都会绕很大一个圈子,绕到姑娘们住的宿舍前,经过时便努力朝里面观望。他总能看到许多美艳妩媚的姑娘,像是点缀在这颗贫瘠星球上的花朵,但他真正想看的,只是那一个。
  姑娘们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不再羞涩,叽叽喳喳,跟路过的男人大声开着玩笑。但那一个不是这样,一直以来,她都坐在宿舍的窗前,要么看书,要么托着腮仰望天空。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爷爷只能看见她模糊的面庞。   次数一多,姑娘们也就察觉到了我爷爷的心思。只要我爷爷的那群猪一出现,她们就会伸出手,指指点点,掩嘴偷笑。那群猪倒是无所谓,像是被笑声鼓励,走起路来愈发耀武扬威,鼻孔朝天,大耳招展,一身肥肉抖擞。我爷爷则面红耳赤,低着头,却仍不忘用余光瞟向那个姑娘的窗子。这种胆怯的样子,总让别人误以为,是猪在牵着我爷爷溜达。
  哦,我的爷爷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你想要姑娘,就不应要脸?世间事,没有两全的。
  说回来,我爷爷在营地里也算是个名人,年少时胆大妄为,如今负责一大群猪,都可作为谈资。但我爷爷觉得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要是那个姑娘知道了,肯定会暗地里笑话他。
  每当我爷爷想起这个,就会愁眉苦脸,叹气不迭。他把那群猪赶到山坡上,让猪自行去吃草,自己就抱着膝盖,忧愁地撕扯着叶子。他在想如何才能接近那个姑娘,却毫无办法,她像是远在天际的一抹霞,而他是在地上拱草的一头猪。想到这个比喻,我爷爷下意识地去看猪,它们白色的阴影隐在一大片蓝色猪草间,斑斑点点,大声咀嚼。当猪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无忧无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爷爷忍不住哑然失笑。
  “你在笑什么?”
  “笑我的猪。”我爷爷回答道。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回头一看,然后受了惊吓般猛地后退,摔进了一片柔软的草地里。
  他身后,是那个姑娘的脸庞。
  是的,我爷爷和那个姑娘在霞光遍野的山坡上相遇了。
  当我知道这件事后,曾兴冲冲地跑去找我奶奶,问她是不是那样邂逅我爷爷的。结果她沉默了几秒,浑浊的泪迅速蒙上了眼睛,然后她抄起棍子打我的背,我就又跑开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通——那个姑娘,并不是我后来的奶奶。
  但当时我爷爷不知道,他兴奋地爬起来,说:“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边走走。”那个姑娘说,“这片草地真大,蓝得一眼看不到边,就像海洋一样。”
  “海洋?”我爷爷有些迷糊。他生长在这颗枯芜的星球上,从未见过海洋。
  那个姑娘低下了头,笑笑,“我没有见过,但书里有讲。在我们的母星——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水,它们汇聚起来就成了海洋。水是透明的,但海洋却是蔚蓝色的,人可以在里面游泳,还有船在海面上前行。要是天气好,海和天就分不开,因为它们是一样的颜色。”她抬起头,昏黄阴沉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又低下了头,“我很想见一见大海。”
  我爷爷被那个姑娘所描绘的场景震惊了。在芜星,水无比珍贵,每天限量供应,大多数人的嘴唇都是干涩的……但是,以前的船居然是在水面上航行?难道船不是只能飞行在宇宙里吗?哪里有那样多的水可以承载巨大的舰队?
  这份震惊同时又令我爷爷感到羞愧。于是,为了找回面子,我爷爷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养猪的技巧和心得。他甚至抓来一头猪,死死按住,给姑娘看猪的各种体征,并说明通过哪些体征能够看出猪的生长状况。
  哦,我的爷爷啊,请不要这么做!我都为你这样拙劣的手段感到羞惭!
  但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显出不耐或鄙夷。她安静地坐在我爷爷身旁,一会儿看猪,一会儿看我爷爷,脸上是娴静的表情。每当我爷爷感到尴尬的时候,她就出声问一句什么,让我爷爷能够继续往下讲。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六轮月亮爬上来,他们都没有停下。后来连猪都累了,在他们脚边拱成一团,睡着了。至于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年岁久远,埋葬一切。或许那晚的风知道,它从他们中间吹过,偷听到了一些凌乱的句子,但它又吹向远方,无力将那些话语讲给四方的人听。
  接下来的事情陈旧俗套,我就不一一赘述。反正我爷爷跟这个叫莎莲娜的姑娘越来越熟悉,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爷爷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多次在梦境里亲吻莎莲娜——当然,他睡在猪圈里,所以你明白当他在梦里吻着莎莲娜时其实是在吻什么了。
  按照赵队给的承诺,这一年结束时,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莲娜一起了。他觉得莎莲娜是不会拒绝的。
  但那一年,是无比艰难的一年。当时对芜星的改造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而对于了解一颗星球来说,这个时间还是太短。出于某种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作物都枯萎绝收,营地之外,疮痍满地。更糟糕的是,承载人类希望的星舰,在遥远星系里遇到了疯狂恒星群的引力陷阱,整个舰队都被引力裹挟,向未知的凶险星域飘去。
  内无收成,外无供给,使得整个芜星都笼罩上了饥饿的阴影。为了了解当年饥饿的程度,我曾专门去拜访过一个幸存下来的老人。
  那是傍晚,老人刚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但当我让他回忆那场遥远的饥荒时,他立刻陷入了沉默,只有零星朽牙的嘴一张一合。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把刚才剩下的食物拿出来,一个人蒙头吃完了它们。
  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胀,看到他眼角湿润,但还是不停地扒饭,我就转身离开了。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投回那个时候,看一看笼罩人们的艰难困境。
  首先,是能源不足。芜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没有星舰供应的反应堆原料,人们只能紧紧裹住衣被,但寒冷还是如蛇一般潜到身体里。每天都有人没能熬过夜晚,再次从梦中醒来。
  其次,是饥饿。库存的食物被耗尽后,人们就忘了吃饱是什么感觉。最初的一阵子,大家都不干活,躺在营地里,张大嘴望着天,似乎能从空气里吃出稻子来。再过一阵子,人们饿得躺都躺不住了,纷纷爬起来去觅食。他们跟地球上的蝗虫一样,在芜星的各处翻拣,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
  最后,是绝望。这一点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可怕。
  人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我爷爷养的猪却安然无恙。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农作物颗粒无收,芜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将所有的营养都掠夺了。人类不能吸收野草里的植物纤维,猪却可以,它们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个个肥头大耳,像是滚动的肉球。
  可想而知,这些猪对饥饿的人们来说,会是多么大的诱惑。   我爷爷深知这一点,每天格外警醒,睡觉时都把耳朵竖起来,时刻提防有人闯猪圈。其实我爷爷也饿得不行,原本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硬生生饿成了骨头架子。但我爷爷不能让猪出事,它们是他娶到莎莲娜的希望,它们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给每一头猪都取了名字。
  一个夜晚,我爷爷正在睡觉,突然听到猪圈门被翘的声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钢叉,对准猪圈门。
  门被推开,一个人冲进来,看到我爷爷,愣了一下,央求说:“我快饿死了,让我吃肉……”
  进来的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里如同晃动的骷髅。他的衣衫挂在身上晃荡不休。
  “不行,这些猪是大家的,最后要上交给星舰。”我爷爷试图劝说,“星舰要通过猪的质量来评定我们生产队的等级,很重要的。”
  “星舰都他妈没有了!星舰被恒星抓到了,烧成灰了!管他妈的,现在只有我俩,你给我吃一头——不,我只要一条腿!”亨利说着,抽动鼻子,闻到了猪身上的骚臭味。这难闻的味道却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来。
  “不可能!”我爷爷悍然拒绝。
  亨利怪叫一声,猛地扑向猪圈。他翻到猪群里,不顾脏臭,一口咬住了一头猪的后腿。猪顿时惨嚎起来,后腿乱蹦,正中亨利的面部,踢得他鼻子眼睛里都是血。但他依然没有松口,益发用力,竟活生生在猪后腿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他不管腥臭的猪血和猪毛,一口一口,把那块肉给吞了进去。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
  我爷爷惊呆了,连忙扑过去按压亨利的肚子,同时把手指伸进亨利的喉咙里去抠。所幸,那块肉还没有被嚼烂,我爷爷一下子把它扯了出来。
  “咳咳……”肺部涌进了新鲜空气,亨利咳嗽着醒过来。他看着地上被灰尘裹满的肉,浑身颤抖,眼里满是泪水。“对不起。”过了很久,他低声对我爷爷说,然后踉跄走出猪圈。
  我爷爷失魂落魄地走到猪群中间。猪被亨利的疯狂吓到了,哼唧不安,全部依偎在我爷爷身旁。我爷爷小心地安抚它们,当他摸到那头后腿流血的猪时,也不禁连声叹息。
  然而,饥饿的人并不止亨利一个,他们更难对付。在饥饿的驱使下,十几个男人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他们磨牙擦拳,瞅准时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袭击了猪圈。
  我爷爷还没有醒过来,就被当头一棍给敲晕了。当他醒来时,猪圈已经空了,只有凄凉的晚风在他周身环绕。
  “啊……呀……”我爷爷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爬起来,奋力向外面追去。他知道饥饿的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自己冲过去,很可能会被打死。但他没有选择——这些猪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
  外面很冷,且黑,六轮月亮全部隐进了云层后。我爷爷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跑起来时,风能从他脖子处灌进去,然后从裤管溜出来,将他身上的热量带走。但我爷爷不管,顺着风里面隐约的猪臭味,一路追下去。
  我爷爷奔跑的姿势其实很笨拙,手臂和腿都不协调,背上很快冒出了汗,然后又被冷风吹干。他凌乱的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开始还能呼吸,后面便只能喘息,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
  但他跑得很快。
  我爷爷在风里穿行,在黑暗里奔跑,耳边溢满了呼啸声。跑着跑着,他自己都有种错觉:要是这么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快一点,再快一点,自己会不会像利箭一样刺破夜的外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当然,我爷爷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到另一个世界之前,他看到了那群偷猪贼。
  那些人牵着猪,也在夜里跋涉。他们想把猪弄到隐秘的地方,慢慢来吃,以使自己度过困境。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对深沉的夜咒骂不已,一边为到手的猪暗暗得意。这时,我爷爷突然冲出来,撞倒了两个人。他自己也翻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有人怒喝道。
  “不知道,刚有个人撞我……哎哟,我的腰……”
  几个人跑过来,把我爷爷压住。“见鬼,这不是那个猪倌吗?”他们一下子认出了我爷爷,皱眉道,“刚才是谁负责把他敲晕的?”
  “是我……可是我记得我一棍子下去他就不省人事了啊,怎么现在又跟个狗一样窜出来了?”
  “废话少说!罚你少吃一顿肉。”为首的人说。
  “那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给他一棍子,重一点!”
  我爷爷看到有人拿着棍子走过来,顿时拼命挣扎,无奈对方死死按住,他动弹不得。砰,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他没晕,只感觉到脑袋里响起了金属振鸣的声音,同时,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都打不晕!罚你两顿肉!”
  那小子急了,抡圆棒子,猛地挥下来。我爷爷听到棒子刮起的呼呼风声,知道这一棒下来,自己不仅仅会晕眩,恐怕脑浆都要被打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
  然而我爷爷没有听到脑袋破碎的声音。他耳朵里,只有吭哧的呼吸声,人被撞倒的“哎呀”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我爷爷睁开眼睛,看到那十几个人都手忙脚乱地去赶猪,倒是没人注意自己了。
  是猪救了他。
  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条被咬了后腿的猪猛地挣脱出来,撞倒了拿棒子的人,然后向外跑。其他猪也四处乱拱,场面一时乱了套。
  我爷爷爬起来,手脚挥舞,在人群里冲撞。他一会儿趁乱扇这个人一巴掌,一会儿又在那个人屁股上踹一脚,就是不让他们顺利地抓猪。
  偷猪贼很快转移了重点,派几个人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他。
  “快跑啊,你们跑啊!”我爷爷一边忍受着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喊,“麻子,大壮,小毛,花花,阿缺……”我爷爷叫着他的猪的名字,每一声呼喊都快要把喉咙叫断,“你们快走啊,你们是自由的,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把你们清蒸红烧的啊!”
  猪们似乎听懂了我爷爷的话,跑得更欢畅了,撞翻好几个人,消失在夜色里。
  “呵,哈哈哈……”我爷爷欣慰地露出笑容,嘴角有血流下来。   直到那口锅被舔得干净光洁,映出明晃晃的月光,我爷爷才捂着肚子站起来。他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站起来的时候,居然听得到水晃荡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了莎莲娜。
  “啊!呃,我刚才在……在洗锅……”我爷爷大惊失色,笨拙地解释着。
  莎莲娜哭泣不止。
  熬过了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芜星人终于迎来了曙光:星舰奋力逃出了恒星群的引力陷阱,重新出现在宇宙空间里,并且继续开拓版图。同时,星舰派出了纠察队,对饥荒时期发生的事情进行审查。
  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那个混吃混喝的将军被处决了,他的士兵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而作为坚守职责的典型,我爷爷成了榜样,被通报表扬,在各殖民星球网络的首页上都能看到我爷爷略带羞涩的正面照。
  这给我爷爷带来许多好处,除了出名,他还被额外分配了一套房子。说到这里,我得再解释一下,我也不想啰唆,可是我不解释你就不知道一所房子在芜星的珍贵,也就不能理解我爷爷当时的优越性。你要知道,所有人都在进行艰苦的拓荒,晚上只能蜗居在狭小的宿舍里,躲风避雨,瑟瑟发抖。而我的爷爷,却能够在开发区拥有一套大房子,享受晨风吹拂,看尽落日余晖。
  这优渥的条件让我爷爷受到了众多姑娘的关注。他每天都能收到数不清的秋波和笑脸,还有姑娘们以各种名义发出的邀请。
  有一次,一个漂亮姑娘来到我爷爷家里,寒暄之后,天色已晚,我爷爷正要送她回去,姑娘却解开了衣襟。被优化过基因的她,拥有惊人的曲线和肤色。我爷爷的鼻血一下子就像江河奔流一样涌出来。
  “今天晚上,我留下,好吗?”姑娘用魅惑的语气说。
  我爷爷以令人吃惊的毅力拒绝了她。他给她穿好衣服,礼貌地送她出门,一路上,姑娘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是羞惭,最后是低低地啜泣。她并非水性杨花,只是希望有个栖身之所,所以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却不能使我爷爷动心。
  “不是你不漂亮。”我爷爷安慰她说,“这个房子已经有女主人了。”
  “是谁?”
  我爷爷没有回答。
  尽管我爷爷没有回答,但我想你可以猜得到,我爷爷说的女主人是莎莲娜。我爷爷安顿好一切后,兴冲冲地找到了莎莲娜,问她是否愿意搬过去住。
  然而,我爷爷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你不愿意住大房子吗?”我爷爷困惑地说,“而且我也在那里啊。”
  莎莲娜缓慢但坚定地摇头,“对不起,我怕……我怕我会住习惯你的大房子,然后就忘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想留在芜星上,我想去别的地方。这里太荒凉,太贫瘠,景色一眼就能看尽。我要回到星舰上,或是去别的星球。我不能把一辈子耗在这里。”
  我爷爷怔然无语。
  “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这里,我们一起走吧。”莎莲娜一把抓住我爷爷的手臂,殷切地说,“只要找到机会,我们就能一起离开。”
  莎莲娜每说一句,我爷爷的心里就凉一些。
  我爷爷曾和莎莲娜在六轮月亮下长谈,曾把唯一的食物留给她吃,曾抱着安慰哭泣的她……那么多次,我爷爷都以为自己走进了这个姑娘的心中。但现在,他蓦然发现,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她想离开这里。
  原来她每天仰望着天空,心里想的却是怎样逃离。原来她那晚来到山坡上,并不是随意走走,她只是听说了我爷爷当年劫持飞船的英勇事迹,想找一个愿意一起离开的同伴……
  我爷爷在爱情面前只是笨,却并不蠢,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踉跄着后退,手臂从莎莲娜手中挣脱出来,莎莲娜的指甲在上面划出了血痕。
  “你,你不愿意吗?”莎莲娜的手停留在空气里,哀切地看着我爷爷。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隔着空气,都能让我爷爷感受到温润的潮湿。
  有那么一瞬间,我爷爷的心产生了动摇,他也想跟莎莲娜去游历星海,见遍宇宙的种种神奇。但是,芜星的生产还未结束,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我爷爷想起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一幕,为了离开这里,他的朋友被活生生打死。那具尸体倒在我爷爷脚下的瞬间,勇气就抛弃了他。
  徐家声那双如同沉郁沼泽一样没有生气的眼睛浮现出来,如同每晚的噩梦一样,在虚空中盯着我爷爷。我爷爷打了个寒战。
  “不……我不能……”我爷爷嗫嚅着,像逃跑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莎莲娜的宿舍。
  打那天起,我爷爷和莎莲娜的爱情之花就凋零了,它甚至还不曾绽放出芬芳。所有的爱情,如果想持久,都需要有共同的理想来维系。在当时,普遍的共同理想是建设好殖民星球,而莎莲娜的目标太高,我爷爷追不上。
  我爷爷备受打击,心灰意冷,只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那时候,他已经在生产队小有权力了,负责物资的运送。
  星舰回归后,给芜星送来了技术员。那些穿白色大褂的人在芜星的地表上勘探、取样,分析土壤溶液。不到一个月,就找出了饥荒的原因:芜星的环境拥有自我恢复能力,类似于负反馈调节,在经过九代人的改造之后,它开始了反击。芜星的土壤里突然多出了一种元素,能够精准地杀死外来植物。
  人类科技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可以征服那些反抗的星球。
  技术员们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芜星本土作物的种种特点,成功蒙蔽了芜星的负反馈调节。
  到了第二年,营地外,一片葱绿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铺展开。
  收成比往年翻了几番,粮食和其他农产品堆起来时,就像几座大山。我爷爷兢兢业业地清点物资,送上飞船,然后看着它消失在天际。
  我爷爷的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尽管占着肥缺,却从不贪污受贿,一丁点儿错也没有犯。赵队十分满意,甚至想过在他退休之后,由我爷爷接他的班。
  但我爷爷不开心。
  我爷爷保留了他养猪时候的习惯,每天上下班时,都会绕道经过莎莲娜的宿舍。他看到莎莲娜的脸在朝霞和晚风中,她依旧看着天空,视线邈远,表情恬静。我爷爷在她楼下一次次走过,他仰望着她,她仰望着天,目光从未交会。   时间就在这些仰望中流逝。
  三年后,我爷爷娶了那个魅惑过他的姑娘。到了这里,你要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坚守,爱情在时间的河流里孕育出芬芳什么的……那都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愿意为了爱情牺牲一切。但事实上,我爷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过简单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拥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继续将芜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而莎莲娜显然无法给我爷爷这些。我爷爷不能为她等待一辈子。
  其实莎莲娜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她在营地里工作,既劳且累,总是形单影只。也有男人去亲近她,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人能够实现她逃离芜星的愿景。
  只有我爷爷时不时地暗中帮她,送一些物资,或把自己的配额悄悄划到她名下。她知道这些恩惠来源于我爷爷,以她的处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无法向我爷爷表示感谢。很多次,她和我爷爷在路上遇见,都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
  我爷爷也沉默。只是在错身的那一瞬间,他总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闻到莎莲娜头发上的淡淡香味。
  两年以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当我爷爷捧着那幼小脆弱的身体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乐极而叹息。只有我爷爷自己知道,他捧着儿子的那一刻,就要开始全身心承担起家庭责任了。他不能对莎莲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在当时,我爷爷的家庭简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优渥的职位,而且父慈母贤子孝,人人称羡。我爷爷辛勤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只有在深夜时才偶尔发出不为人知的叹息声。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我爷爷刚把丰收的粮食装进飞船,看着飞船缓缓升空。通常情况下,飞船会穿越大气层,到达外空间,然后通过虫洞跃迁到星舰所在的坐标点。但这一次,飞船刚离开大地,就落下来了,一大片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爷爷的视线。
  我爷爷感到好奇,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要早点回去照顾儿子。飞船的舱门打开,几个船员押着一个人影走出来,骂骂咧咧。许多人围过去,对着人影指指点点,船员见人多,声音愈发大了。
  “……幸亏我们船上有热扫描仪,开船前我检查了一遍,发现谷堆里有个人影……”船员得意洋洋地说,“按照联盟的法律,发现了偷逃的人,可以直接扔在外空间里,不负法律责任。这种人,总想不劳而获,不愿意付出,是集体的蛀虫!”
  说着,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在围观者的缝隙里,我爷爷看到了熟悉的脸——莎莲娜。她被船员紧紧押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视着她,她低下头,凌乱的头发如瀑布一样垂下。
  “是她啊。”有人说,“她早就想跑了,没想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藏到了谷堆里!”
  “是啊是啊,这种情况,要交给赵队。惩罚肯定少不了!”
  “嘿嘿,好吃懒做就是这种下场……”
  ……
  那天回到家,我爷爷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让他盛饭,他应承了,却拿着勺子坐在门口发呆;我爸爸尿裤子了,他去拿衣服来换,却走到了院子里,在菜园里寻寻觅觅……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奶奶已经抱着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浓重,风呼啸往来。我爷爷坐在床边抽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门外走。
  “站住!”我的奶奶,我那从来都是温声细气温婉贤淑的奶奶,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呐喊,“你不准走!”
  我爷爷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奶奶坐在床上,手攥着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出来。她死死盯着我爷爷,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去。你去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只是去……”我爷爷的声音很涩,像是吞了一颗苦果子,“去抽根烟……”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年,每次她有困难,你就拿家里的东西去帮她。每个月的配额那么少,我们俩都不够吃,你还暗地里转到她名下。”我奶奶扳着指头,把我爷爷拿给莎莲娜的每一样东西都如数家珍说了出来。
  这个沉默的女人,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物资的名字说完,然后说:“我从来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总想着你会慢慢改,最后只对我一个人好。但现在,你一旦出去,这个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儿子。”说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劲拧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剧痛惊醒,顿时哇哇大哭。
  我爷爷依旧没有转身,迎着风,一口气把烟抽完。然后他吐出烟头,大步走向外面,将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声扔在脑后。
  我爷爷独自一人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黑暗凝重如铁,一重重压迫着他。到了关押犯错者的禁闭室前,我爷爷停下来,深吸口气,再吐出来,然后推门而入。
  “是李哥啊。”几个看守都认识我爷爷,笑着打招呼,“都这么晚了,来陪兄弟们打牌消遣?”
  我爷爷摊摊手,说:“一说打牌,我就手痒了。可是,赵队让我来把逃跑的人叫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唉,改天再来跟哥儿几个玩几把。”
  “好说,好说。”看守爽快地把钥匙递过来,让我爷爷去提人。
  我爷爷押着莎莲娜,走到禁闭室外。“跟着我。”我爷爷低声说,“别说话,走路轻一点。”
  他们没有走向赵队的住处,而是朝我爷爷上班的仓库走去。一路上,他们都低着头,路边的树木如同巨人在守卫,轮廓庞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仓库的最里层,存放着一艘小型飞船,是紧急时用来转移重要物资的。它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我爷爷检查了一遍,确认线路正常、燃料充足,示意莎莲娜走进去。
  “你呢?”莎莲娜走到舱门口,发现我爷爷没有动。
  我爷爷摇摇头,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爷爷的手,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还喜欢我,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们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我都快三十岁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爷爷再次重复,“而且,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正当两人僵持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靠近——禁闭室的看守觉得我爷爷来得有些突兀,就给赵队打了电话,赵队一听,立马就想到了这个唯一有飞船的仓库。
  “你快走!”我爷爷心一沉,急声说。
  莎莲娜固执地摇头,“不,你跟我一起走。”
  仓库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赵队。他已经年迈,但身形依旧魁梧,嗓门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年少的阴影再次扑面而来,我爷爷这次却不再战栗,他坚定地摇头。“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他将莎莲娜一把推进舱门,然后转身盯着闯进来的人。
  嗡,飞船浑身一震,启动了。
  “快,抓住他们!”赵队吼道。
  十几个男人跑过来,我爷爷扛起一袋谷子,死命砸过去。他像疯狗一样嗷嗷叫着,冲过去顶翻了好几个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压住。
  身后的飞船已经离地升起,左右摇晃着向仓库门外飞去 ——莎莲娜只有驾驶的基本常识,并不熟练。
  “把门关上!”
  男人们立刻舍了我爷爷,起身冲向库门。我爷爷浑身淤血乌青,却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专踢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都摔倒。追到最后两个时,已经到了门口,我爷爷咬牙扑过去,抱住那两人的脖子。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那两人急了,想推开我爷爷爬起来关门。但我爷爷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箍住他们,多重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松手。
  飞船跌跌撞撞地飞过来,穿过库门,进入了广阔的夜空。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拥有自由!”我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猪时也这般呐喊过,只是,猪跑了还会回到猪圈里,而莎莲娜飞走之后,就会永远消失。
  飞船的八台引擎全部启动,喷出来的离子束令四周灰尘弥漫。所有人都纷纷捂住了嘴巴,仰起头,看着飞船笔直而上,逐渐变小,化为一星光点,消失在亿万星辰里。
  我爷爷这才松开手臂,像一摊烂泥似的躺在地上……
  我爷爷八十二岁时,芜星的改造才结束。
  当星舰派来的官员们仔细检查完芜星的各处,以七比二的高票通过芜星的结束改造申请后,整个星球一片欢呼。从此以后,芜星将正式成为人类联盟的殖民星球,在星际版图上,它会以绿色的标记来标明。
  宣布那天,我爷爷正躺在病床上。我爷爷坐过十年牢,然后独自在破旧的宿舍里度过了一生,艰难劳累,疾病缠身,总是感觉浑身酸痛。到了晚年,他只有依靠药物来维持微弱的生命。
  听到改造结束的消息后,我爷爷的呼吸急促起来,扭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改造过的明净天空,几行飞鸟掠过,留下清越的鸣声。高大的建筑群拔地而起,人工树林郁郁葱葱,清香扑鼻,阴凉怡人。看着这种景象,我爷爷很难回忆起芜星当年的贫瘠模样,他仔细思索,只能模糊地想到一个姑娘的影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
  有人说她成功回到星舰里,钻进冬眠机,在青春永驻的睡眠里等待拓荒纪元全面结束;也有人说她没有回到星舰,而是在一个个殖民星球间游历,见识了种种瑰奇景象,最后累了,嫁给了一个愿意给她熬热粥的老实人;还有人说,她的飞船刚一到达芜星的外空间,就被陨石击中,船毁人亡,在群星间永远飘荡……
  这些说法,跟我爷爷都没有关系了。
  他下半生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改造芜星上,正是一代代他这样的人抛洒着青春和热血,才使芜星的土壤肥沃起来,子孙后代才能富足安乐。所以他被我奶奶赶出家门,一生凄凉,孤苦伶仃,却总是能够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我爷爷死后,我亲手将他的骨灰盒放进公墓。这儿埋葬着几百万拓荒者的尸骨,每一个都有我爷爷这样的故事,只是我无法一一叙述。我爷爷在他们中间,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我离开墓园时,回头凝望,百万墓碑都在渐暗的天色里静默着,只有晚风在吟唱。
  【责任编辑:刘维佳】
其他文献
编者按:  《喧嚣荧光》是一部描写宇航时代天文灾难的硬核科幻大片!  茫茫星海中,一艘以微型双子黑洞为引擎的宇宙探索舰“喧嚣号”正在返回地球,原本顺利的归途却屡遭诡异危机:黑洞引擎反常波动、引力波异常增强、真空中出现恐怖回响……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竟是千年以前的一次超新星爆发!  人类最强舰船遭受重创,险象环生中却隐藏了更大的灾难——超新星爆发产生的高能粒子风暴包裹了整个地球,全体人类危在旦夕!  
作者介绍  宋明炜,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系副教授。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研究员(2016年)。兼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研究员。专业领域为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科幻文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2005年),于2005年至2006年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中心从事博士后研究。著有传记《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1996;1998再版)、随笔集《德尔莫的礼物:纽约笔记本》(2007)、《普利茅斯的冬日花朵:新英格兰
世界的完全终结还需要时间,而时间,苏珊娜想,就是一个不慌不忙进行着任务的大型施虐者,不管它带来死亡时是快速还是缓慢,其间都伴随着极端的痛苦。  没有任何办法能摆脱它。  但在漫长缓慢的衰亡中,仍有事情要做;要拿出最后的姿态。苏珊娜·李朗福德已经为这个时代自行工作了十七年岁月,还有六年半,火星方尖碑就能最终完成。只有当最后的砖块被镶嵌在方尖碑锥形的尖顶上时,她才会向岁月屈服。  在那之前,她为了保持
阅读下面的文字,根据要求作文。(60分)   作为杰出的科学家,爱因斯坦的头脑中转动着数字、公式以及天书般的阐释;同时,爱因斯坦又钟情音乐,总与小提琴为伴。一边是科学创造,一边是乐声袅袅,工作与爱好领域不同而和谐共存。   我国化学界先驱、著名化学家张子高业余喜欢收藏古墨,他说:“藏墨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研究化学史的一个小方面。”因为好墨讲究胶轻、烟细、杆熟,涉及胶体化学的知识。职业和兴趣如绿叶
1  还魂尸送来的时候,面部只有模糊的轮廓,但老太太依然认得出那是自己的儿子。  她和死者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看着五官和毛发自动塑造成型。他的皮肤湿润极了,不像死人,而像个刚出生的婴儿,新生的纹理在皮肤表面漂浮、固定,如海流在北欧峡湾逐渐雕刻出悬崖峭壁。他的眼睛越来越深、鼻子逐渐高耸起来,左脸上慢慢浮现出一块伤疤,是小时候摔倒在轧花机上留下的。那块伤疤慢慢由粉转红、变成褐色,缩小面积,固定在皮肤
“叮铃铃,叮铃铃”,冬眠了两个月的闹钟醒了。还在做着美梦的我被吵醒了,本想着再睡五分钟,却不料……“请同学们抓紧时间起床,请同学们抓紧时间起床”,宿管阿姨凶巴巴的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一边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边想:“完蛋,忘了现在是军训期了。”  6时20分,我踩着点到了班里,看着新同学,我面带微笑走上前去向她們问好,她们上下扫了我一眼,笑了笑,我就当打过招呼了,走向了我的座位。我的同桌是位安静型的
苏 醒  我从长达十七年的梦中醒来了。  这是醒来后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也是唯一的念头——我只知道这个。  至于我究竟是谁、身在何处,一时之间并没有头绪。我坐起身,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周围的黑,隐约能看见这是一处逼仄的空间。正是这种看见,让我能把物理上无光的昏晦和沉睡中毫无时空感的黑暗区分开,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长久的沉睡让我的思维异常迟缓,每次醒来都如同一次新生——是的,
废土情怀  阳光刺破了淡青色的云层,驱赶着地面潮漉漉的水汽。恣意生长着的巨大野草上挂满了晶晶亮的小水珠,在久违的日光下折射出碎钻一般的光泽。  这座城市早已空无一人,破损的高楼外墙裸露出生锈的钢筋,布满了毛细血管般细密丛生的藤蔓。倒伏的大型广告牌成了鸟类和鼬鼠的巢穴。断裂的水管滴滴答答,流出浑浊的残积雨水,在阴暗的角落滋生出了一大片青苔。几只肥硕的大野猫躺在僵尸车那海绵外翻的坐垫上舒展四肢,贼溜溜
车水马龙,华灯旖旎,富足而舒适的生活在当今已屡见不鲜。然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不少人饱受贫寒之苦,于是,也就有了“扶贫”这个词。如何“扶贫”?我以为,“扶贫”不只是“扶贫”,它更是“扶志”与“扶智”!  并蒂花共生共存,如果将其分离,就会失去外衣的保护,无法结出果肉。“志”与“智”在我们的扶贫道路上就像两花并蒂,少了任何一朵,都无法结出“扶贫”之果。而所谓“扶贫”,不只是让贫困地区的人走向富
张春义  过杜甫草堂  踪迹如萍西复东,缘江曾此系孤篷。  桤林明晦应相似,花径萦纡自不同。  已共声名俦太白,合随宅舍胜扬雄。  我来恰值秋声晚,远客摩肩望未穷。  过厦门遇雨雾,渡轮停航,  远眺鼓浪屿得句  直疑海上出蓬瀛,细雨和烟暗复明。  罩树云横浮玉阙,排山浪阔撼瑶城。  好携短杖欣穷目,免向离杯惜此行。  近晚忽逢开霁色,断虹光映郑延平。  诗 道  笔端潜造化,物理事多同。  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