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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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伯和养子出现的那天,凹里正刮着那种方向混乱莫测的旋风,风一忽儿像是从东面刮来,很快又折向了北面,再一忽儿又扑向了西边,它在凹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一股风还没停歇,又有一股同样善变的风加入进来,造成更深的混乱。对于这种神经质般的风势,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安之若素。它们显然没有吓住关伯父子二人,他们很快在凹里最西边的一处空房子里租住下来。
  我们那个地方叫回风凹,两座左右合围的丘陵齐心协力留出了一个豁口,这豁口朝向东南。从天空俯瞰,就像一个侧歪着身子站在十字方格中的凹字。在 凹字的中空部位,散落着十来户人家。
  在关伯他们入住前,风在这座空宅子里穿进穿出,将没了玻璃的窗框和屋瓦折腾得砰砰直响。主人搬进城里居住有两年了,风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了这座房子的面貌……关伯他们决定住进去,这让凹里的人纷纷猜测,他们恐怕是走末路子的人。
  可关伯看起来又不那么像走末路子的人。他穿一身灰土布对襟褂子,同样颜色的土布长裤,脚登一双黑色布鞋,衣裳和鞋显然穿了不短的日月,可一点不显邋遢,被风吹得时而鼓胀起来,时而瘪塌在身上,却是端端然的贴合。而他身边的孩子除了面目与他不那么一致,举手投足简直就是他的缩小版。他们来自何方,准备去往哪里,凹里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打听出来,一老一小的嘴巴都像是上了一把锁。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老人姓关,孩子是他的养子,小名嘎子。他精瘦,身子骨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但步子很稳,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稳沉。
  在极短的时间里,一老一小闷声不响地重塑了这座房子,将豁口的窗框,歪斜的门板,参差不齐的屋瓦都收拾出了端正的模样,这房子看起来颇像那么回事了。凹里的人很快适应了一老一小的存在,生活重新恢复到中规中矩的日常。
  我们这十来户人家沾亲带故的不多,大多是客居在此,原住民多去了南方打工,或是进城去了。在这城市与乡村交接的不起眼的小凹里,容留了乱风和我们这些大多不太愿意谈及过往的人们,大家各展所能,将在风中晃荡的日子尽量过踏实,对别人家的事情倒不存多大的好奇。
  前年距此不远的城乡接合部,陆续冒出了服装厂、水产品加工厂、养殖场,凹里的七八户人家就过起了朝六晚六的生活,白天凹里愈发清静了。
  一老一小,关伯父子二人都不在工厂考虑的范围内。关伯多半闭门在家,二人的生活却似过得并不局促。厨房里按着饭点飘出油香菜香,闻起来不像本地风味,可那香味像一只狗尾草探进了你的鼻子、喉头,进而痒到心里头去。于是人们歇的时候,总爱往西头那座土房子跟前凑。却原来关伯是一把雕刻的好手。前去打探的人们,看见他坐在窗边一张桌前,手里握着一柄雕刻刀,埋头在木头、石头、象牙和一些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上挖挑、旋磨、穿凿。桌上亮一盏台灯,光晕不大不小,正好笼住他的头。他额前戴一柄镜子,像耳鼻喉科医生戴的那种,有人说那是放大镜。隔三差五,有客人登门拜访,想来是带走订的物件或送来新的活儿。关伯闷声不响足不出户就将日子过得踏实、安稳,这让整天在乱风里穿来穿去的人们暗生羡慕。
  嘎子的步子再稳沉,逼窄的一堂两屋也容纳不下他这个年龄的旺盛精力。每天及早,上班的人听见屋子里传出读书声,咿咿呀呀的,听不太分明,不像是学校里教的课本,像是费解的古文。过了九点,嘎子从门里跨出来,迈着又稳又沉的步子一直走到凹口,像是被身后的风猛力推了一把,突然就飞奔起来。他没上学,也不去哪里务工,十一二岁年纪,还在贪玩的边缘,他飞窜上丘陵,蹦跳着没两下就消失在并不繁密的杂树、竹丛中。入夜,下班的人们又听见屋子里传出的读书声,像嘎子的步子一样稳沉。
  工厂开了四五年,待遇渐渐分出了厚薄。有的工厂订单多得做不过来,工人不停地加班加班加班,有的工厂却朝不保夕,甚至三个月没发出一分钱工资来。凹里陆续有人重新坐回了家里,没了每月按时发放的那笔工资,生活就平地刮起了乱风。而关伯父子依然那么安稳,任外面的风多么癫狂,窗里那盏灯照常亮着,只是嘎子很少出去疯跑了,一盏光晕照亮了两个脑袋,一个发色花白,一个乌发蓬勃。关伯的名声似乎传得越来越广,时不时有一辆桑塔纳、本田、宝马车停在他家门前,有人提着箱子往屋里搬东西……凹里的不少人家暗暗念叨着关伯怕是要搬走,搬进宽大宅子里去了,可一老一小还是那么安静地偏安一隅,仿佛日子在他们那里从未被风吹乱过。
  嘎子在凹里交了要好的朋友,不多,住在东头内角处的刘家孩子,小名尾巴。他们是在丘陵上转悠时撞见的,撞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地走到了一起。以我对尾巴的了解和对嘎子的观察,主动靠拢的应该是尾巴。尾巴和他爸爸成了凹里走进关伯家的为数不多的人,而尾巴是进去次数最多的一个。我常常蹲坐在回旋的乱风中,怀着羡慕又嫉妒的心情目睹尾巴敲响那座房子的大门,伴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又消失在重新关紧的大门背后。无法接近的事物总是激发无穷无尽的想象,这想象搅裹在忽西忽东的乱风中,猛烈地吹刮着我贫瘠乏味的少年时期。
  尾巴的爸爸在凹里算是有身份的人,据说他在村里担任了一个什么职务,不大不小,正好管着我们凹里的十来家外来户。回风凹离村中心有四五里路,漫长时光里聚起的这些人家在整个村子看来轻如羽毛,可又不能视之若无,于是凹里一旦有什么动静,村干部不能及时觉察的,就有赖尾巴的爸爸去报告了。凹里人有点什么想法,不会直接去找村里的干部,而是托请尾巴的爸爸帮忙去问询。一来二去,尾巴的爸爸在回风凹就有了那么些权威。这点权威让尾巴对凹里的其他孩子不屑一顾,除了晚来的嘎子。
  之所以絮絮叨叨这些谈不上往事的过往,是因为时隔二十多年后,我又重新见到了嘎子。
  此时嘎子端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上,他是市里招商引资引来的企业家之一。尽管席位牌上的“关建伟”三字与“嘎子”丝毫不搭界,可我还是从他走上台时的步态和端坐台上的神情确认是他,嘎子?没错!   与台上西装革履的政府官员、企业家不同,他穿着中式竖领对襟棉麻衫,襟前绣了龙纹,脚踩一双同样绣了回龙纹的布鞋。坐在台上的人都不自觉地将面部肌肉绷紧,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而他表情始终清澈松弛,仿佛一味由着时光下沉而他兀自不惊不动,坐在台下的我不由地一阵恍惚,记忆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些生活在回风凹乱风中的日月。
  回风凹早已不复存在,两座丘陵在持续几年日夜不休的取土中,渐渐千疮百孔,最终夷为平地,再陷落为一个深坑。仿佛一个经久难愈的伤疤镶嵌在了城市不断扩张膨胀的躯体上。凹里的十来户人家,如羽毛被风吹向了不同的地方。
  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四口在回风凹居住了十年,我妹妹在那里出生。离开回风凹后,我们辗转来到省城,父亲花费二十多年的时光终于将我们家夯实在了这座城市的地基中。而今我成了都市报的记者,妹妹成了小学老师。
  父亲常常感叹,他和母亲吃的苦都是值得的,至少我们的子女、他们的孙辈会成长在更好的平台。更好的平台?我却常常怀念在回风凹的日子,那些个在乱风中凌乱不堪无根飘摇的日月,莫名地勾起我的惆怅、伤感与怀念。眼前的日子像一块铁板那么踏实和结实,却常常让我有无法呼吸的憋闷感。这些年我从未问过父亲,他是否怀念回风凹。当年我们一家那么急切地想离开……
  早在回风凹成为烧砖取土的大工地之前,嘎子就失踪了。
  我还记得尾巴在丘陵竹丛间找寻嘎子的叫喊声,回旋的乱风将他的呼喊吹送得到处都是,仿佛他同时出现在凹里的各个角落。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深切的悲伤,悲伤像深冬的寒风以一种执拗的锐劲钻入我的皮肉、骨缝里,我不由地抱紧自己,希望滚过身体的冷颤可以平复下来。那天夜里我陷入了高烧之下的迷糊状态,父亲母亲以声音的形态浮漾在我混沌的意识中,浩浩汤汤的大水将我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等我从高烧的昏沉中彻底抽拔出来,重新走出家门时,忽然发现整个凹子荒寂了许多。我不明缘由,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凹子里转悠,迎面撞见了贴在关伯家屋门上的巨大封条。
  白色封条是那么触目惊心,仿佛巨大的否定符号“×”封存了关伯他们生活在这里的六七年时光。风越过我的身体扑向宅子,持续地撼动那扇对开木门,封条被它撕扯出了裂痕。
  在父母的低声议论中,我才知道就在嘎子失踪两天后,一伙警察冲进了关伯家。凹子里的人连围观看热闹的勇气都没有,他们龟缩在屋子里,从窗帘背后偷偷盯视凹子西头的方向,竖起耳朵捕捉从那边传来的声响。他们怕遭到警察问询,更怕不堪的过往被人揭开。
  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支离破碎的讯息。正式的消息是尾巴的爸爸发布的,他破天荒地将凹里的人家聚在一起,大家站在冬天格外凛冽的乱风中聆听了事情的真相:警察从关伯家中搜出了二十三枚盔犀鸟的头骨。
  盔犀鸟?人们低声重复这个陌生的词汇,彼此交流目光中的疑惑。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盔犀鸟是什么。一种鸟?它长什么模样,有怎样的生活习性?为什么发现二十多枚盔犀鸟的头骨,关伯就被警察兴师动众地抓走了?
  我记得尾巴的爸爸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顿时闭上嘴一起望向他。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尾巴的爸爸面带凛然的表情,以一种站在大会场高台上那般洪亮的声音继续说道:“根据1973年在美国华盛顿签署的《华盛顿公约》,也就是《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之规定,盔犀鸟属于一级保护动物。所谓一级保护动物,是指盔犀鸟极其濒危,严禁国际贸易。从关汉生家中一次性搜出了二十三个盔犀鸟头骨,这意味着关汉生涉嫌非法收购、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制品,目前他已被公安机关逮捕。关汉生的养子,”尾巴的爸爸磕巴了一下,“嘎子,畏罪潜逃,关汉生拒不交代他的下落,也拒不提供他的真实姓名、出生信息,警方正在大力追捕他。有谁知道他的下落,或在附近发现他的行踪,必须立刻报警……”
  乱风根本无视这次会议前所未有的严肃性,照样在凹子里蹿来蹿去,随意改变方向,以至于尾巴爸爸的声音被切割、肢解、粉碎成了不连贯的片段,但我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关汉生”这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在这三个字上,尾巴的爸爸显然格外用力,一字一顿将它们吐出来。
  盔犀鸟、关汉生、濒危、非法,这几个词汇即使被风弄成了碎片,依然具有震撼的力量。它们像乱风无法搬移、彻底摧毁的事物一样,在凹子里沉淀下来,嵌进了人们的记忆。直到回风凹在地表烟消云散,它们依然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在回风凹走向消亡的过程中,凹里依然有婴儿出生,慢慢长大,在父母亲降服不了哭闹的孩子时,会对他说,“盔犀鸟来了,听,它在外面叫呢!”
  孩子敛收了哭泣,竖起耳朵,听见了呼呼作响的风声,那是回风凹的孩子最为熟悉的声音。在静寂一刻后,孩子重新爆发出哭声,并扑进父母的怀里,在父母的拍抚中很快敛收了声音和脾气,重新变成了一个乖孩子。
  整个新闻发布会,我一直在走神。主席台最右边的位子上坐着尾巴,他一直没能安稳地坐上哪怕五分钟,不断有人与他附耳交流,他不时起身走动,似乎是现场最忙碌的一个。尾巴面前的席位牌上是“刘青”,几年前刘青从市级单位抽调到省政府对外开放招商引资办公室,这些年我刚好跑这条线,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同是回风凹出来的人,由来已久的亲切中却有一种无形的隔膜。我们的见面都是公事公办,没聊过一句关于回风凹的话。
  此時刘青与关建伟同处于一幅画面中,中间隔了七八个席位。我不免在心里猜度他俩可知道对方的存在,一转念,刘青在招商引资办好几个年头了,不可能不了解这些招引来的投资商。当年的尾巴和嘎子已经接续上了友谊的线头?仰头注视他俩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回风凹的现场,目睹一场默契的情谊在两个同龄人之间发生,而我被阻隔在一定的距离之外。
  他们什么时候重新接上的头?从潜逃者到投资商,嘎子,不,关建伟经历过什么?尾巴一直没停止过寻找,还是嘎子从没停止过回归?见面的那一刻,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情?一个又一个问号,像乱风在我心头回旋。它们无关记者的敏感,只是回风凹生活的遗存。   关伯被警察抓走后,还没等到正式审判,凹里就传来了他过世的消息。在一个清晨,看守人员发现他衣裳齐整地躺在地上,面容宁静。这一次尾巴的爸爸没有专门召开会议,消息随着乱风在凹里流传,我无从辨识真伪。被生活推促着往前走的少年,很快关伯的模样就从脑海中消失无存了,可我一直记得嘎子,那个侥幸逃脱的少年。
  关建伟投资的是一个政府共建项目——文化产业园,其中包括多种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区,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珍雕艺术馆。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去向刘青打听关建伟的情况,以记者的名义。我无法直接向关建伟提问,于情于理都不可以。原本以为关建伟对我没有印象,可在新闻发布会后的个别媒体采访环节,他一握住我的手,就拿另一只手点着我说,“黎家小子!”交握的那只手也加了一分力,这是一种熟识之间心照不宣的亲切。我一时间竟然语塞,只是勉力冲他笑了笑。他笑得那么清澈自然,仿佛回风凹的过往只是我的错觉。
  非公开场合,刘青依然称关建伟为嘎子,话里话外都是对嘎子的维护。他只肯对我翕开一条缝,告诉我当年嘎子与关伯的事没什么关系,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懂什么盔犀鸟,懂什么珍稀濒危动物,他的离家出走纯粹只是巧合,是一个少年对单调乏味生活出于本性的抗拒。
  那他离开回风凹去了哪里?我管束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嘎子一直往南,跌跌撞撞的,吃了不少苦,先是到了深圳,后来混过关到了香港,认识了一个香港的老板,那位老板资助他读书,一直读到大學毕业,学的金融专业,还出国深造了两年,回来跟着老板做生意,渐渐积累起自己的资产就自立门户了。
  他现在的资产有多少?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听嘎子讲有几个亿吧,这次文化产业园项目初定的注入资金是八千万……
  在关于招商引资的公开活动中,我经常看到关建伟和刘青同进同出的身影。在心里我还是习惯将他们置换为嘎子和尾巴,往事已矣,能看到昔日的两位好朋友重新并肩续写友情,倒让我看到了迅疾无情的日月流逝中尚存一些珍贵的东西。
  嘎子主动约我采访,出乎我的意外。采访地点在老城区一栋旧宅子里,那片老城区,我到省城后去逛过几次,却不知道曲径通幽,穿过窄巷子,推开不起眼的老红木门,内里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那天尾巴也在,他的话比受访的主角多。很多时候,嘎子只是带着我在宅子里转悠,紧要处说上一两句,他留下的空白全由尾巴主动填补了。这座宅子是嘎子请尾巴帮忙寻谋,花一百万买来,又花两百万仿旧整饬一番,俨然一个古色古香风雅十足的旧式庭院,
  前厅的屋檐下悬挂着一块乌底白字的作旧牌匾,上书“凹生馆”三字,有苏体的肉中含骨之风。我注意到匾上有落款,细一看竟是“関漢生”,心内猛地一惊,忙调转了目光。
  “凹生馆”其实是一个微型珍雕馆,内里陈列了很多非常精美让人叹绝的木雕、石雕、竹雕、玉雕……牌匾上的落款还搁浅在心里,我不禁仔细察看这些雕品的标签,发现都没有作者,只注明“收集自民间”。
  对于这些精美的雕品,嘎子不置一词,只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我在每一物品前品赏。尾巴的嘴巴却不肯停歇,“民间有高人吧!我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太美了,太赞了。你看,这上面雕刻的戏曲人物,神情各不相同,喜怒哀乐的表情纤毫毕现。还有这仙鹤,羽毛的纹理细密灵动,太赞了,太赞了……”这些雕品确实是一流的,仔细端详无不像一个微缩的宝库,在有限的空间里人与物纷呈,刻画精细入微。
  我停留在一个红黄两色的雕品前,这是一件镂雕工艺的作品,柔软的光晕将它环护在中心。主雕部分方寸之间竟然有亭台楼阁松柏花荷和六位古装人物,布局疏密有致,富有故事的韵味,似乎是某部戏文中的场景。其下伸出的斜柄上,也满饰了吉祥花纹。雕品下的介绍文字写着“鹤顶红镂雕珍品”。站在它面前,让人有屏息之感。
  “这是在香港拍卖会上拍得的一件珍品,十年前价值六百万。”嘎子平静如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鹤顶红,剧毒毒药?”
  “两码事。”
  我回过头,嘎子的眼睛盯视着这件雕品,灯光映亮了他的半边脸容,将另半边脸留在深重的阴影里。
  嘎子希望我报道这些珍品,给予这些出自民间不知名雕刻者之手的美物所应得的赞美。看来他年少时与雕刻结下的因缘,一直未被他淡忘。他说准备将“凹生馆”每周对外开放两天,让更多人欣赏到这些精美之物,否则它们幽闭在这老宅子里,委屈了它们的美。
  尾巴则将这次采访提升到一定的高度,说这也是为文化产业园的奠基做一番铺垫。我答应下来,这些雕品确实值得被更多的人欣赏、赞美。
  夜晚埋头写稿的我,在电脑上敲出“鹤顶红”三个字,脑子忽然卡住了,虽然对收藏界略有了解,但这“鹤顶红”我从未听说过,它与惯常所知的剧毒品有何联系?我在百度输入“鹤顶红”,立马蹦出了无数条信息……
  “文玩鹤顶红,因盔犀鸟头胄为实心,外红内黄,制成的各种工艺品被广为收藏,被称为鹤顶红。”
  盔犀鸟三个字,如岁月深处射来的三粒子弹,击穿了坐在电脑前的我。
  愣怔一刻,我急切地在搜索条目里重新输入“盔犀鸟”,无数条信息立马蹦了出来……
  “盔犀鸟是旧大陆的一类热带鸟,属佛法僧目,犀鸟科。头骨像头盔,套在突出的喙上面。产于缅甸南部、泰国南部、马来半岛、婆罗州和苏门答腊等地500米以下的低海拔森林中。因其头胄为实心,外红内黄,制成的各种工艺品被广为收藏,被称为鹤顶红。盔犀鸟是华盛顿公约(CITES)一级保护物种(极其濒危,禁止其国际贸易)……”
  记忆联通。头晕目眩。电脑上,再无法敲出一个字来。
  那夜,我在梦中回到了回风凹。一个孩子蹲坐在凹心空旷的泥地上,仿佛只有三岁大,有一刻他是嘎子,有一刻他变成了我。我抬头望向天空,风在半空中肆意地飞来飞去,它们似巨大的鸟的翅膀,我惊恐地仰起头,瞪视它们,不由地将身体缩小再缩小……我听见盔犀鸟“嘎克——嘎克——”的叫声从半空中传来,它们在乱风中回旋,仿佛一声声哀嚎。风渐渐汇聚成一个中空的柱状体,令人绝望地,一点一点向我移来,那么缓慢,又那么坚定……我在自己的尖叫声中惊醒。   醒来的我坐在黑夜中,大口大口地呼吸,良久才平静下来。我重新坐回电脑前,连夜完成了这篇报道,报道中对这件鹤顶红雕品只字未提。
  稿子见报那天,我给关建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能从现在开始“凹生馆”会迎来源源不断的参观者,我对自己的报道有这样的自信。末了,我还是将那句在心里回旋多日的话说了出来,“我查了资料,鹤顶红就是用盔犀鸟头骨雕刻的艺术品。盔犀鸟……”我在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是《华盛顿公约》列入的一级保护动物。每一件鹤顶红里都沉淀有盔犀鸟的哀嚎声。那件鹤顶红雕品最好收起来,无论它多么精美。”
  电话里没有回音。等了一刻,我挂断了电话。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再见到关建伟和刘青。这篇报道推出没多久,我就被抽调到防汛抗洪一线报道组,进入没日没夜四处奔波的汛期。等我重新回归常轨时,才知道刘青出事了。
  警察接到匿名电话报案,在刘青家里查出了二十三枚盔犀鸟头骨。没有听错,是二十三枚。这是跨越二十多年的巧合吗?如此严丝合缝。
  我从负责这桩报道的记者那儿借来了所有资料,照片中那些小脚绣花鞋一样的东西,有着突兀锐利的尖角,仿佛三寸金莲与高跟鞋的奇异组合。它们尺寸并不一致,却以一致的面目整齐地排列成阵,我知道每一枚头骨里都沉淀有一只盔犀鸟的痛楚。我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这幅画面里,是否还有我无法看透的残酷?
  刘青怎么说?我问记者,他跑政法委这条线十年了。刘青说不知道家里为什么有这东西,他连这个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从他家里还搜出了一百万元现金,整整齐齐地码在密码箱里。与此同时,一份刘青亲笔签名的签收单据,不知被谁寄到了公安局。两相印证,可以说证据确凿。
  这证据太过确凿了,严丝合缝得简直没有一点缝隙。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刘青知道这些钱吗?他自然是不承认,听说还哭了,哭得涕泪横流。
  有人证吗?有。
  谁?一个叫关建伟的企业家,听说是招商引资来的,你应该知道。听说他是主动去自首的,承认是他从中牵线促成的交易。目前,他因心脏病保外就医,但不得走出这座城市的地界。
  我的手蓦地松开来。嘎子,他知不知道承认这事,等于将自己兜了进去。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没有人愿意回溯不堪的过往,除非……我想不出其他更合乎逻辑的推导。
  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猜测,尾巴的父亲来到了省城。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带他去见关建伟。刘爸老了,当年浓密的头发大规模后撤,他不得不用后脑上的几缕长发来支援前面的失地,却显出欲盖弥彰的一股子张惶。眼睛里汪着红血丝,眼眶下面卧着胀鼓鼓的两朵眼袋。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颤抖着,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被眼前的事情催逼成这样。
  当他说出关建伟的名字时,我心里一拧,他知道关建伟就是嘎子吗?
  “理当相见的终会相见。”关建伟站在刘爸的面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吐出了这几句话。这一刻,他的表情依然沉静,铁一般沉静。
  刘爸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垂在身侧的手也颤抖着。良久,他吐出一句,“我早知道了,从二十三这个数字,我就知道了。”他垂下头去,敷衍在头顶上的长发垂落下来。他就这么立了一刻,忽然一矮身跪了下去,“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放过刘青,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你,你知道他对你的……”
  关建伟的牙关绷紧了,青筋蚯蚓一样卧伏在他的腮帮上。“回不去了,二十多年前就回不去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将刘爸搀扶起来,那瘫软的肉身靠倚在沙发上,不发一言,直到夜幕四合,与沙发一起化成比黑夜更为浓重的暗影。我想起身点灯,被他制止了。我们对坐在黑暗中,时间无声地穿过,他的声音终于在黑暗中响起。
  “我见过盔犀鸟。从第一次看见盔犀鸟的头骨,我就不断地见到它们,它们停在回风凹后山的竹枝上,长长的尾巴,它们的眼睛很大,很美,红褐色的眼珠一直望着我,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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