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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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离魂
  
  1
  
  她最初的意识,仿佛就是这片纯白。
  每每睁开眼,就被这团清透的白包围。白得挺好看呢,间着如丝的轻絮,别有一番通透处。她是喜欢的。
  只是,再好的东西,日日夜夜地对着它,总会生出厌烦。
  好在,她有清和。
  清和是个人。眉眼口鼻生得极漂亮,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漂亮。特别是他出神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清倦秀逸,当真是美。
  清和的府内,有所好大的园子。此时正值暮春,刚下过一阵雨,地上落红成阵,雨丝风片悄悄打在花叶上,沙沙作响。
  她在这清润的花叶枝上盈盈舞蹈,身子太过轻盈,一个不留神,叫风吹得折向屋檐。不待惊呼出声,身子便软绵绵地着了地。是清和。他随手挥过了一方定风咒,叫她得以安歇。
  烟雨依旧朦胧,他坐在亭子里,独自饮酒,一杯又一杯。
  似乎每到下雨天,清和就别有一番心事。
  唔,不是下雨天,他也是心事重重。她不理这个闷人,重新去玩那些花叶,错眼见到小丫头屏儿小心翼翼地走来。
  嘻……
  她轻轻飘到身前,对着屏儿的脑门吹了口气。小丫头愣了愣,站住,一颗脑袋四处乱晃。
  她又对着耳根吹了口气——
  呵呵,小丫头的脸色变了,唇也白了,腿开始打哆嗦——唔,今天屏儿的表现不错,居然能把燕窝送到清和面前,最初时,可是吓得把捧盒一抛,哭爹喊娘地跑开去。
  “你怎么了?”看着屏儿不住发抖的手,清和问,然而不待回答,聪明如他,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她身上。
  她无辜地眨眨眼,继续去玩花。
  待屏儿离去,清和叫住她,神情严肃,“你上次保证过,再不随便捉弄人。”
  “是吗?”她左看看右看看,作迷茫状,“有吗?”
  他努力瞪了瞪眼,很想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吓吓她,呵呵,可惜,最后也只是咬咬牙而已,“你再胡闹,我就把你收进青玉玦。”
  “她又看不到我!”她连忙拉住他的袖子争辩,手穿过那层布料,捞了一个空,忍不住小小地沮丧一下。
  “阿夜……”他的神色又暖和下来,伸手触摸她的脸——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触摸到的,她是无形的魂魄,他触不到她,就像她触不到他一样。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她很好奇。
  他看了看她,眼神里面流露出一种又是哀伤又是清凉的神气,没有回答。
  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她的神魂轻轻一荡,快要飘散。
  他的脸上掠过焦急神情,“阿夜!你出来得太久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急念咒语,把她收进青玉玦。
  一进这清白世界,她的耳鼻身心意,统统与外隔绝。
  
  2
  
  那一次,她趁他不在家,在他的书房里翻飞乱舞,把书籍笔墨吹落一地。远远听得清和的脚步声走近,她连忙附在瓶中新采的菊花上,静静镇作一团,偷偷看他恼怒的模样。
  果然,他见了这一地狼藉,脸色一白。然而并没有发怒,只是道:“嬷嬷带了一个小侄子来,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请圣上恕罪。”
  什么小侄子?他装什么蒜?她正要跳出来取笑他一番,忽然看到随后进来的一个人。
  呀,这是什么人?眉如风剪,一双眼睛带起九尺锋芒。她的三魂七魄如被风吹雷震,几欲消散。瓶中菊花无风自动,轻轻晃动两下。
  那人目光好生锐利,一下便落到这花上。
  “好俊的菊花。”他说,伸出手来轻轻抚弄一朵,手指修长,坚定,指节处有淡淡的茧子。
  “书舍杂乱,请圣上到花厅说话。”清和平静地说,心却跳动得极不寻常。
  那只手松开花,随着清和向外走。她听到清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而那人在门口处停了停,回过身,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藏身之地,锐利的眼中有逼人的锋芒,只一下,锋芒便敛去,他懒洋洋地对着清和一笑,“清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这样客气?”
  “君臣有别。”清和淡淡地说。
  “你这个逍遥王,镇日逍遥,还跟我说什么君臣有别?”他抬眼看看高空之上,阳光绚丽,园中花草暖暖生烟,“何必去花厅?我们就在这晒晒太阳。”他一撩锦袍,席地而坐。淡淡的秋日阳光洒下来,他的脸如刀雕一般的俊美。论长相,他比不过清和的。可是,就在这么一笑一坐之间,他身上却散发出恢宏如暖阳的气势,宛如此刻阳光,无处不在。即使阴影处,也被他的光芒照亮。
  光芒……这个人身上仿佛带着一个太阳……
  日光淡淡地照耀着他的侧颜,鼻梁挺直,唇瓣轻启,身上的锦衣在阳光下散发出细碎的光泽,金织银线,在宝蓝底子上绣出一只五爪金龙,耀着日光,熠熠生辉。
  清和也缓袍轻带地坐在了青石台阶上,同他聊天。菊花的香气夹在风里吹来,瓶中的菊花也轻轻摇晃——不是因为风,是因为她。
  这两个男子坐在阶前聊天的景象,对她竟像是极恶毒的诅咒,她缥缈的神魂在一波波的风中越来越脆弱,就像在狂风骇浪中的小舟苦苦支撑。可是绝望还是不离不弃,如果……如果清和再不救她,再不将她收进青玉玦,前面等待着的,只怕是魂飞魄散。
  清和也许知道了她的痛苦,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
  “……清和、清和……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清和努力压下纷乱的心神,答了一句,然而说完之后,手忍不住轻轻放到了腰间。
  再让她待在花里,会出事的!
  淡淡的柔和光芒在清和腰间亮起,那是她极需要的青玉玦。
  “你的书房里,有东西吧?”他看着清和腰间缓缓亮起的光芒,“是哪缕孤魂让你收养了?”
  “圣上恕罪!”清和急急地说了这句话,念动咒语,恍惚间有阵微风从颊边拂过,便无声息。
  清和长长松了口气。
  “青玉玦,真能养魂魄吗?”
  “嗯。”
  “当时子夜……”锋芒如日的男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仿佛要喘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你为什么不救?”
  清和的目光掠过满园花草,望向飞檐之上的蓝天,“当时我只得到青玉玦,还没学成咒语。”
  男子的神色静默一下,再抬起头来时,脸色已不复方才的锋芒四射,仿佛全身的力气已被那个名字夺去,他有些神伤地叹了口气:“跟我进宫一趟,居月找来了一个孩子。”
  
  3
  
  挂月居。
  那是一个玲珑粉嫩的孩子,乌灵灵的眼睛看着这两个人,有点怕生,牵着嬷嬷的手一个劲往后躲。
  “她的身上,有蝴蝶印记。”他淡淡地说。
  嬷嬷连忙撸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条雪白的小小胳膊,一朵淡褐色的蝶形印记盛放开臂弯里。
  “你看看,是不是她?”男子问完这句话,稍稍顿了顿,便不在风中停留,转身进入殿阁中。
  那一转身间,有说不出的决裂和哀伤。
  清和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惆怅。
  他一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她吧……
  可是,又不忍看着希望一个个破灭,所以他选择回避。
  清和轻轻地抚了抚那孩子冰雪无瑕的脸,唔,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再美,比得上当年的子夜吗?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离开时却发现自己被人扯住了——一只粉嫩的小手扯住他腰间垂下的丝绦,上面系着青玉玦。
  孩子的眼睛扑闪着亮光,看看手里的丝绦,又看看清和,“好漂亮。”孩子柔嫩的唇轻张。
  清和微微一笑,把那淡青色的丝绦解下来,送给她。
  “谢谢大哥哥。”孩子甜甜地说。
  “要叫清大人。”嬷嬷告诉她。
  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已走出几步远时,听得稚嫩的童音说:“嗯,谢谢清哥哥。”
  清和的背影僵住,缓缓回头,“你叫我什么?”
  “清哥哥。”孩子脆脆地又叫了一声,还附送一个灿烂的笑。
  啊,清哥哥,她叫的不是他,是他的魂。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在这秋风乍起的时刻,突如其来地,为他招魂。
  “是,清哥哥。”他蹲下,抱起她,“告诉清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霏霏。”孩子跟他很投缘,乖乖地被他抱着,还腾出手来摸摸他的脸鼻。
  “是她吗?”那锦衣的男子走来,步伐有些急乱,神情间更有迫切,居月找了许多个身上有蝶形胎记的人,但这位素负胜名的阴阳师从来只是看看便摇摇头,可是今天这个女孩子,竟然被清和抱在了怀里。
  


  “不是。”清和摇摇头,淡淡地、带着一丝不忍地,熄灭他的希望。
  锦衣男子的脸色暗了一暗,到底是天下第一人,瞬息之间,便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挥了挥手,吩咐嬷嬷,“把她送回家去吧。”
  “这是谁家的孩子?”清和问。
  嬷嬷恭声答:“礼部侍郎齐大人府上的。”
  “嗯。”清和随口应了一声,把霏霏放下,轻轻拍拍她的脸,“回家去吧。”
  嬷嬷拉着霏霏的小手离开,霏霏回着脸,一路张望,走出外堂的一刻,还笑着对清和挥了挥手。
  “真的不是她吗?”
  清和收回远望的视线,听出了这句话里的疑心,但他并不解释,只道:“不是。”
  
  4
  
  “那个人是谁?”
  阿夜逃出生天的第一句便问。
  清和静静地整理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的书房,闻言,收拾书本的手稍稍僵了一僵,然而很快地,他把那本书捡起来,放进书柜。
  “当今圣上。”他答。
  “为什么我看到他差点魂飞魄散?”她纳闷极了,围在清和身边飘来飘去,“他有什么不同吗?”
  “他没有什么不同。是你在青玉玦外待得时间太久,耗损灵力太多。”清和平静地看着她,“以后,你白天在玦内修炼,晚上才能出来。”
  “那样不是太闷了吗?”她有些烦躁地在书房内飞来飞去,“为什么你不用修炼?我却要天天躲在里面?为什么你们可以坐在太阳底下聊天,我却不能露面?”她好喜欢今天他们两个人坐在石阶上聊天的样子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令她的眼在那一刻变得像水一般柔软。可是,那一软过之后,脑中却有光影纷飞,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一掠而过,她抓不牢留不住,只在那一瞬之间,仿佛有什么久远却又同她极密切关联的东西,飞快地消逝了。
  “阿夜……”清和看着在半空中烦恼的她,轻轻道,“叫我一声‘清哥哥’吧?”
  “清哥哥?为什么这样叫你?你是我哥哥吗?我有哥哥吗?”这个无形的小小鬼魂仿佛被什么东西开了窍,一下子冒出这许多疑问,全不似平日安静乖巧的模样。
  难道是因为他吗?
  清和垂下眼睑,握着书本的手却控制不住地收拢,将那薄薄的一本书捏得变形。
  “清和!你在想什么?”阿夜停在他面前,眼对眼,鼻对鼻,他仿佛能闻到她身上菊花一样清冽的香气。
  “阿夜……”今夜他的心神也不思归属,那久未触动的柔情猛然爆发,他伸手拥住她——手透过了她的身体,怀抱的只是一方虚无。阿夜看到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她没有飘开,就那样,轻轻靠在他身前。
  “阿夜,阿夜……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他抱着那一团虚无,泪水从眼角划下,阿夜伸出手,想去接住那颗晶莹,然而人鬼殊途,泪珠穿过她的掌心,滴落到地面。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吧?”她怔怔地问,“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是鬼吧?”
  她的话慢慢唤回了他的神志,只听她又有些迷茫地轻轻开口:“还有,‘风炎’是什么东西?”
  “风炎?!”往日素逸镇定如清和,面对这句话,猛然震了震。
  “是啊,今天在菊花上,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这两个字。”她紧拢着眉头,努力回忆,“那似乎是一个疲惫的声音……”
  
  5
  
  “圣上回宫——”
  随着侍者的一声唱诺,锦衣人一脚踏进了宫殿。宫殿太过深长,越是往里处越显得森暗,不得不终日燃着灯。尽头处,一位轻纱款衣的女子俯在地上,叩拜。
  “起来吧。”锦衣人往蟠龙椅上一坐,头靠向椅背,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似乎想将胸口的郁气一吐而尽。可惜失败了。他闭上眼睛。
  女人款款地起身,替他揉揉肩背。寂静的宫殿,两个人都很安静,近前的油灯轻轻爆出一粒火星,他的这声轻响中睁开眼。
  “圣上很累吗?要不要回寝宫歇息?”女人轻声在他耳边问。
  她的声音很好听,于清绵中带有一丝醇意,听在耳里,像是有了七分的醉意,一切都显得朦胧可爱。一张脸却生得十分平庸,眉眼之间瞧不出半分特别,似乎更像一个寻常村妇。
  “蝶儿啊,唱首歌吧。”他懒洋洋地靠在椅上说。
  于是蝶夫人启唱。她说话的声音,已经绝美,唱起歌来,更是恍如天籁。那流水一般的声音从宫殿深出蜿蜒地溢出来,踏着秋风传遍整个宫廷,每个人都驻足倾听,捧着鲜果的宫女忍不住叹道:“难怪蝶夫人这样受宠,这歌声真美呵……”
  “哼……”走在她前面一位年老嬷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低低地道,“小妮子没见过世面,这也叫好听吗?”她的声音这样轻,仿佛只是跟自己缅怀一下旧事,有些混浊的眼睛望向蝶夫人的宫廷,“她也就是托了这把声音的福,不然,以她的姿色,哪里进得了宫?”
  “叶嬷嬷,听说蝶夫人原先是卖花女,真的?”宫女很好奇地眨着眼睛,一个卑贱的卖花女怎么进得了宫廷?
  “是啊,那日圣上微服出宫,在街上看到她在卖花……”年老的嬷嬷眼睛愈发苍茫,“他听到那样的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久久不敢回身,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
  “哪个人?”宫女追问,可嬷嬷却像发觉了什么似的,没有再说下去,率先走开,“贵人们的事,少议为妙!”
  深深宫殿内,明明芝油灯下,恍如天籁的歌声中,他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眼神越来越迷蒙,他的唇瓣流露出温柔的笑意,整个人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清亮的光芒——神魂已经离窍,周围不是这暗夜重重的深宫内院,而是那时初见的晨光。
  素日沉溺酒色的安德帝留下了十个皇子。上天像是为了弥补因为安德帝的懦弱而带给风氏家族的损失,把安德帝从来未曾有过的英武和威严平分给了他的十个儿子。每一位皇子都有极出色的头脑,并且,赢得了强有力的朝臣支持。
  在普通百姓家,有这样一群儿子,不愁家业不壮大。可是在皇家,这却是一场灾难。
  安德帝直到死也没能决定把皇位留给哪一个儿子。
  败者寇,成者王。
  皇位只能属于一个人。
  那是安国最混乱的时候,各方势力倾札,表面上虽然是太后扶政,其实皇位主权空虚已久。众位王子各据一方势力,终于在十年前,暴发了一场大乱。
  那一场战乱持续了五年。
  大皇子一度把持了大局,将几位皇子囚的囚,杀的杀,并废除当今太后,奉其生母俞妃为圣母皇太后。正当大皇子准备登基之时,流落江湖的九皇子在城外竖起一杆大旗,重争大统。
  一年后,大皇子战败。作为安德帝唯一的一脉骨血,九皇子血染战袍,登基称帝。是为景渊帝。
  伴随景渊帝出入沙场,生死不离的,一是太师居月,一是逍遥王清和。两位都是景渊帝在江湖中结识的朋友。
  是的,朋友。正如登基大典中,景渊帝当着文武百官,千万朝民说得那样,“居太师与清大人,是朕永远的朋友。”
  两人甚至获享有一字并肩王的殊荣,不用对皇室任何一个人,包括景渊帝在内,行跪拜大礼。
  这两个名字,随着景渊帝励精图治,安国中兴,被记入史册,永远流传。
  画师奉命画“菊渊三人图”。画的便是这三个人都做闲人打扮,背着竹箩,站在大片菊花田中,采撷那清冽的花朵。
  画师是数十年间最负盛名的的施如真,据说他作此画时,景渊帝在清朗阁花厅招待。清朗院遍植菊花,香气扑鼻。施如真喝着御赐的菊花酒,聆听圣诲。
  “要闲适,愉悦。”时年二十五岁的景渊帝望着大片的菊花,悠悠地道,“莫要画成功将图,要知道,朕与两位大人之间,最可贵的可不是那厮杀岁月。而是在这样一片菊田中,采菊制菊。”
  施如真记下了,于是一稿呈上,景渊帝不满,责令重画。
  接连下来,二稿,三稿,四稿……直到第十二稿时,才让景渊帝看得龙心大悦,大赏画师。施如真得了这笔封赏,从此移居他乡,再无画作问世。
  人们都道他为了一画耗尽心力,某日有位旧日老友在他乡与之相遇,施如真淡淡道:“圣上令我领悟了画中真谛。真正要落于画面的,不是笔墨,而是心。”他拿出第十一稿给老友看,“倘若你能见到那幅菊渊三人图,除去人物逼真,风景秀美外,大约看不出什么特别。如若你是个丹青高手,还能看出这幅画里的破绽:那三个人的位置,似乎站着有点不对。画意讲究,人入景,景入人,可这幅画里,却空出一大菊花地,那三人站在一起,位置又似乎显挤了。”
  


  “嗯。”老友点点头,“如果在菊花地上再加一个人,此画便是绝妙。那第十二稿上,圣上可是另择了一名良臣入画?”
  “既然名叫三人图,怎么会有四个人?”施如真喝了口茶,良久叹息,“可圣上要的,确实是第四个人。空出来的那片菊花地,正是给那个人。那块空地,正圣上的心地啊!他对之前诸稿不满意,皆因我没有留给那片菊花地给第四个人。”
  
  6
  
  那是他最黑暗的时候。兵困乱石岭,几乎全军覆没,他仗着一身武艺,又有几个下属忠心护卫,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得生天。一夜混战,他双腿虚软,只是靠着心中最后一股求生的执念才撑到了黎明。当天边透出第一缕青白,他再也支持不住,在一条小溪前倒下了。
  醒来在一间光明通透的木屋里,屋角搁着个小小药炉,苦苦的药香在室内升腾,风送来一种凛冽的香气。
  “我不管!”远远地忽然传来这样一个清脆声音,那声音啊,听到耳里人就醉了,她接着说,“反正他是我捡来的,我要治好他!”
  “官兵正在外面搜人呢!”另一个声音焦急地道,“你要救人便救人,怎么连溪边的血迹也不清干净?”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往这边走来,“外面有居月留下的阵势,那些笨蛋休想进来。”
  “唉……”那人跌足长叹,末了似是放弃了劝说,道:“我来吧,小心那药烫手。”
  “我要自己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耳娇嗔,“我要一个人把他救活!”
  然后,他便看见一袭白衣伴着凛冽的香气进来,乌黑的长发并未梳起,就那么披散在身上。那发真长呵,直到了小腿间,散开来,像另一件衣服。就在这样的黑白分明间,一张脸对着他嘻嘻一笑,“你醒了?”
  此时,那声音已经不是酒,而是珠玉,从她润红的唇间,从她贝玉的齿间,似天女的花,轻轻洒落凡间。
  他能做的唯有点头而已。
  “真是命大。”随后出现的那名青衣人说。
  这里仿佛是传说中的仙境,人们都那么美丽。说话的男子轻袍缓带,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舒缓秀逸之气。男子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抢上去替她拿起药砵,把那青黑的汁液倒在白玉杯里,一只比玉杯更白的手端起了它,送到他面前。
  那看上去极恐怖的药汁随着喉咙流进胃里,竟然像是甜的。
  她拿着手绢替他擦掉嘴唇上溢出来的药汁,认真地端详一下他,“一会儿得洗个脸。”
  “我去打水。”任何她要做的事情,美丽的青衣男子似乎都抢着干。
  “清哥哥,要用菊花蕊泡过的水哦!”她站在门口叮咛,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像是炫耀又像是解释,“菊花蕊泡过的水可以消毒呢!”
  他没大听明白她说什么,整个身心神魂,都为她那夺目的艳光所摄。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身上没有任何首饰,然而只是这样纯净的白衣黑发,竟然给一种不可逼视的感觉。她的脸上似乎散发淡淡的光辉,他的视线一触及她的脸,马上又转开去。那极美的五官,竟不是人力可以记住的。一眼过后,无法抑制地想再看一眼,好生记牢。
  她用手绢沾着那散发着清淡香气的水,拭去他脸上的血污,一张如刀雕般俊美的脸庞慢慢呈现,像是发现了极有趣的玩具般,她欢快地笑了起来,“清哥哥你快来看,他长得很漂亮呢!”紧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风炎……”他看着她的笑靥,有些痴怔地说。
  “风炎啊……”她轻轻地念了一遍,随即挽着清和的手,“我叫苏子夜,这是我的清哥哥,他叫清和。”
  苏子夜,清和。
  这两个名字,他记住了。
  
  7
  
  在这两人的照料下,风炎的伤很快地好起来。来这个山谷搜寻他的下落的士兵从未间断,可奇怪的是那些官兵只在谷外徘徊,从未进入过谷内。
  “嘻嘻……”子夜看着那些在菊花丛中穿来穿去,明显已经晕头涨脑的士兵,“一群笨蛋。”
  “这里的菊花丛,布的是什么阵势?”菊花开得极好,在阳光底下,一眼望去,繁盛如细雪轻绽。分布在菊花丛中的细小路径错踪复杂,看得久了,头便有点晕。
  “谁知道!”子夜扯过一朵菊花来玩,阳光下,白衣黑发,俱透着清亮的光,隔着一大片菊花丛,遥遥看着那一队兵士晃晃悠悠不知东南西北地乱折腾,且当是一场好戏看。“居月就喜欢弄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她俯过身上,轻轻在他耳边道,“不过我告诉你哦,清哥哥还会跟死人说话呢!更厉害吧?”
  “他是阴阳师?”他微微一惊。
  “阴阳师是什么东西?”子夜不太明白,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知道这些外界称谓。
  “阴阳师便是能和鬼魂沟通的人……”风炎待要解释给她听,脸色却忽然一震,“不好,这些人要放火!”
  果然,那几个转了半天不得出路的兵士掏出了火折子,想把这片菊花田夷为平地。
  “清哥哥——”子夜倒不着急,扭过头对着屋子喊了一声,待清和出现在门口,她伸手指向那几个人,“他们要烧我的花。”
  清和看了那些人一眼,右手轻轻一挥,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那边厢才燃起的火折子突然熄灭了。
  “行雨咒!”
  风炎一震。眼前这个轻薄透逸的青衣少年,竟然有这样深的道行。
  清和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竟识货。
  “清哥哥厉害吧?我种花都不用浇水呢,清哥哥手一挥,这片菊花就浇好了。”
  这个深山荒野,竟然藏着这样一位高人!
  风炎深深震撼,望向清和的目光不自觉多了份敬重。
  清和淡淡道:“风雨原是化外物,没什么稀奇。”
  “那怎样才叫稀奇?”
  “人。”清和说,脸上有一片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郑重,他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望向虚无中的某处,“人是万物灵长,生前操纵万物,可死后呢?死后怎么样?”
  原来这才是这位少年阴阳师的得意处。
  他毕生的愿望是能真正了解“鬼”的生活。
  “现在我已经能看见身边的魂魄,可是他们飘流如风,说不上一句话便又飞上……”一天晚上,风炎与清和在灯下夜谈,酒喝得多了点,清和秀气的面颊染上了微红,他又是遗憾又是向往地说,“倘若我有青玉玦,就可以留下他们了……”
  “青玉玦?”
  “嗯,青玉玦。传说中可以养魂的宝物呵!”清和年轻的面庞闪耀着夺目的光辉,似乎青玉玦就在眼前,带着醉意,无限的渴望出现在他的眼, 轻轻地说,“倘若我在有生之年,能够拥有这块上古奇珍……”
  那是少见的清和。在风炎的印象中,清和永远轻逸淡泊,除去子夜,没有任何事能萦绕他已快离尘的脚步——哦,子夜……
  “子夜呢?”风炎问,“一下午都没看见她。”
  “她在屋后。”
  “在屋后做什么?”风炎站起来,待要去把她找来一起喝酒——子夜的酒量无人能比,尤其是她亲手酿的菊花酒,给她喝起来,同喝菊花茶没什么两样。
  “在缠毒……”清和有些醉意了,口齿渐渐不清晰,“今天是十五,子夜缠毒的日子……你、你可别乱跑……”
  “缠毒?缠毒是什么?”
  “就是让身体吸取毒质……”清和晕晕地说,“子夜身体不好……师父说要……要以毒……攻……攻……”话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往旁边一歪,醉倒了。
  
  8
  
  缠毒是什么?
  缠毒就是洗澡。所不同的,子夜是用毒药泡澡。但风炎看到的,只是一个正在泡在浴桶里的女体,脸色因水温而显得绯红,长长的头发乌黑,浸在水里,像一大片的海藻。
  他没有办法克制那样一幕对于一个青春少年的刺激,那感觉仿佛被雷劈中,一呆之下,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知道应该走开。
  他跑得比在战场上逃离那尖利的箭时还要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他像在腾云驾雾,两脚无法踏足人间。
  他不停地跑,一直跑,天色渐明,阳光初露,他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没有一个方向,可以令他逃离这片菊花田。
  是的,子夜说过,这里面是有阵法的。他用尽力气也出不去。唯有屋里那两人能帮他——可是,清和大醉,而子夜……子夜,这个名字,他没有力气喊出声。
  


  “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入此地。”
  有这么一个声音问,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我是清和的朋友。”他说,声音有些喘,那是一夜奔跑的缘故。
  “那么,清和应当交代过你,不要随便踏入这片花田吧?”
  是,清和交代过。只是在昨夜,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
  “……清和醉了。”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解释,“而我也喝多了,忘记了他的叮嘱。”
  那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大约是去屋里看清和,半晌,重新响起来:“你往东三步,转东南,五步,再往西三步……”
  听着这声音的指点,他总算出了这片花田。站在他面前是个身形极高的男子,不同于清和的淡逸,此人目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几转,忽然一笑,抱拳 :“原来是九皇子。失敬。”
  他一震。冷而厉的目光马上扫到了对方脸上。
  “殿下不必诧异。”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男子笑了笑,“离此地不远,便是襄城。九皇子与大皇子一战,令得襄城日月无光,殿下失踪之事,已天下皆闻。我在回来路上,就遇着一拨拨前来寻人的兵士,再加上殿下龙凤之姿,再猜不出来,我岂不白生了这双眼?”
  “你是……”他微微眯起眼,问。
  “清和是我师弟,子夜是我师妹。”男子笑容可掬,“贱名居月。”
  
  千情灭
  
  1
  
  她照着清和的话,白天修炼,晚上出来。然而晚上……晚上有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连清和也不例外。她只有独自飘来飘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闷、闷、闷!
  她漫无目的地随着一阵微风出门,街道上空无一人,有户人家门前挂着两只红灯笼,艳艳的,融融的,在长夜里充满了喜气和温暖。她飘了进去。
  这院子,不比清和的小,而且房子又大又多。只是花花草草少了点,且没有她最爱的菊花。她四处转了一圈,除了呼噜和梦呓,没有任何一点收获。
  “我要和姐姐一起去——”
  突如其来地,一个带着哽咽的稚嫩声音划破了院落的寂静。但这声音马上消失在一双有力的大手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叮咛:“小姐,快别说了。夫人听见了,要生气的。”
  呀,长夜漫漫,难得有戏可看。她迫不及待地寻声而来。
  房间里没有燃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嬷嬷的怀里,眼睛又湿又亮,显然刚哭过。可是,嬷嬷嘴里的“夫人”吓住了她,不敢再出大声。嬷嬷轻轻地哼着摇篮曲,慢慢地,把她哄睡了。
  “我苦命的小姐呀……”看着睡去的小小孩子,嬷嬷的声音里充满了辛酸,“这个家里,只有大小姐疼你。这一出阁,再也没有人约束得了夫人了!”她一面说,一面替她解下外衣,袖子翻起时,露出一只淡褐色的蝴蝶印记,声音更加唏嘘,“小姐呀,你说,你要真是那个人转世该有多好!可以住进皇宫里,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被夫人打骂……”
  虚无中的魂灵一震,不自觉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那儿,同样有一只蝶形印记。
  “跟我一样呢!”她很高兴,凑过去在小女孩脸上亲了一口。
  “姐姐……姐姐……”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梦呓,小女孩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喜乐,“嬷嬷,姐姐回来啦!”她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床。
  嬷嬷连忙拉住,“别胡说!”
  “是真的,姐姐回来啦!”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刚才亲了我呢!”
  黑暗中的子夜“扑哧”一笑。
  “小姐,你做梦了。快回去睡觉吧。”嬷嬷把小女孩抱上床,继续哄她睡觉。过了许久,女孩子才放弃寻找姐姐的努力,慢慢地合上了眼。
   “唉。”嬷嬷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也跟着安歇。
  一旁的阿夜看着小女孩睡去,也放松地舒了口长气。轻轻一个转身,准备回去——可是,就在转身之际,她才发现不妙,白色的魂灵变得透明……她已经在这里消耗太多的时间,剩下的灵力甚至不足以支撑她回到清和身边。
  “清和……”
  望着身体越来越稀薄,天色越来越亮,子夜简直快急死了!
  “清和,清和……快来救我啊!”
  窗上透出第一缕曙光,阿夜发出绝望的一声叹息,惊忙中,她附在了那个女孩子身上。
  纵然知道这么做对她和这个小女孩都不好,可是,现在也没什么办法了。
  清和……这次清和怎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及时地出现呢?
  
  2
  
  清和在书房里,腰间柔和的淡青色光芒一次次透衣而出,他几次弯腰整衣掩饰它,努力不让焦急的神色出现在脸上。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般秉烛夜谈过?”坐在对面的华服高冠男子微笑着说,“记得从前,我们,还有子夜,常常一人一坛菊花酒,一喝一聊,便是一夜。”
  “嗯,是。”
  清和点头应着。眼前人不是风炎,而是奇门循甲极为精通的居月,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脸上带着笑,道:“居太师任重事忙,哪里有时间和我混在一起?”
  “任重事忙?”居月自嘲地一笑,“我肩上最重大的责任,不过是找出子夜的再世身而已。”
  “天下太平呵……”居月的眼中有些迷蒙的感慨,“我们一起出山,不就是想助圣上平定天下,换得太平?你看,天下确实太平了,我们呢?子夜走了,你守着这片院子画地为牢,我,奔走天下,只是找到一个小女孩……”
  清和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话里,不是没有忿怨哪!
  也是,居月这两个字,在十王混战的那个年月,掷下去大地都要抖上一抖。人们提起九皇子风炎便肃然起敬,多多少少,是因为风炎的身后站着一个居月。每一场战事,都是居月亲自去察地形,布阵队,出计谋,景渊帝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神话,是居月一手写下的。
  而今,神通广大的居月,门生遍天下,也只是为了方便在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现一个臂上有蝴蝶印记的小女孩。
  “你说……”居月俯过身来,淡淡的酒气弥漫开来,他凑近清和,盯着清和的双眼,问,“你老实说,臂上有蝴蝶印记,这个说法,是不是你随口拿来哄人的?”
  清和的心“怦”地一跳,长长的睫毛不自觉地扇了两扇,“居月,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这辈子的胎记会带到下辈子去?”居月似嘲讽又似苍凉地一笑,“你是不愿意让圣上太过绝望伤心吧?所以编造了这么一个谎话来哄了他五年!”
  清和沉默。
  不错。
  他是哄人的。
  那一刻,看着那个煌煌如中天之日的男人,一夜之间削瘦了那么多,他编造了这个谎言。
   “其实,子夜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不由自主地说,“人的魂灵,永生不灭。子夜会投胎转世。等你登基称帝,安定天下,便有力量,在千万之中,找出一个臂上有蝴蝶印记的女孩。那,就是子夜的来生。”
  风炎豁然抬头,两点星芒在眼里暴涨。那样明亮,不像是人的眼睛……像兽的,被重伤的兽,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沦至绝境,原来,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就是这样一股执念,乱战只持续了一年时间,便在风炎手中结束了。
  “作为朋友,你那样做是对的。”居月仰首又喝下一大杯酒,顺手把酒杯远远从门中扔了出去,清脆的裂瓷声从远处传来,在寂夜里尤其清晰,回过头来对清和一笑,“你的青玉玦,已经亮了很多次了。”
  清和脸上一变。
  怎么办?阿夜……阿夜一定是出事了。
  “知道吗?从小时候起,你的脸上就藏不住事。”居月似乎喝醉了,笑嘻嘻地指着清和,“你养了个什么东西?这样子紧张?清和啊清和,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们两个,始终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而别人,再怎么样也要生分一些。告诉我,你养的魂,是谁的?”
  清和的脸色更难看了。
  “好了,我也该走了。圣上那儿,还等着我去复命呢!”居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又凑近他,“嘿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要蝴蝶印记不是?那还不简单?在刚生下来的孩子臂上烙一个,慢慢长大了,就跟天生的一模一样!这样的孩子,我已经备下不少了!隔些日子叫底下人送一个进宫……”他醉醺醺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嘿嘿,这样,岂不干净自在……”
  


  清和看他远去,再也忍不住了。便在晨曦初露的时光,施展轻功身法,顾不得早起的人们一脸如遇妖魔的惊恐,右手抚着青玉玦,顺着那道柔儿起处,飞扑一处大宅。
  
  齐宅。
  礼部齐侍郎。
  事关朝廷官吏,清和不得不收敛些。拉起铜环,扣门。
  很快便有家人来应门。那小厮尚未梳洗,一面揉着眼角,一面打着哈欠问:“一大清早的,找谁啊?”
  “找齐大人。”清和淡淡地说,“就说清和来拜。”
  “清、清和?”小厮的瞌睡虫被吓到了九天外,“逍、逍遥王,清大人?!”
  “嗯。”
  腰间传来一阵异样,啊,青玉玦内,竟然有淡淡红色晕起!
  她、她怎么了?!
  清和再也顾不上什么,凭着对青玉玦的依稀感应,飞身直入内院。丫头婆子们正忙着梳洗,一下见着个陌生男子,都吃了一惊。
  “叫不醒?!”一个尖利的妇人声从前方一间屋子里传出来,“还有叫不醒的人?!”
  只听“啪啪”连响两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央告:“夫人,夫人,小姐大约是病了,不是故意赖床!小姐年纪虽小,却从来没有不听夫人教导的时候!夫人,您瞧,要是装睡,挨了您这两下子,能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吗?夫人!夫人!求夫人赶快请个大夫给小姐瞧瞧吧!”
  “她不会装,她娘会呢!一个窝里出来的,能差得了?!”那尖利的声音嘿嘿连笑两声,“好,不起来——锦儿!拿针来!”
  “夫人,使不得啊!”年老的嬷嬷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小姐还是个孩子啊!小姐真的生病了啊——”
  “她没了娘,连姐姐也嫁出了门,现在就我这么一个长辈,我不教着她点儿,不是要让人笑话侍郎没家教吗?”衣饰华贵的妇人手里持着银针,眼神冷冷地扫过那小小女孩的身上,“孩子,快起来吧,再不起来,别怪大娘不疼你——”她一面这样说,手却下得又狠又快,嬷嬷已经放声大哭,忽然听得夫人惊慌的声音响起:“你是什么人?!”
  “我叫清和。”那个青衣的清秀男子握住正欲刺下的手臂,淡淡地说,“来看霏霏。”
  “清大人?!”妇人手一颤,银针“铮”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清大人,救救小姐,救救小姐——”嬷嬷扑到清和脚下,不住磕头,“求求你救救小姐——”
  “嗯。”他伸手抱起这个昏睡的小女孩,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身来,对着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丫头婆子说,“转告齐大人一声,我请霏霏小姐到家里小住几天。”停了停,他又说,“嬷嬷,你也来吧。”
  
  3
  
  “听说,你把齐远松的女儿接到了家里?”
  “是。”
  “为什么?”风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吹开浮上来的碧绿茶叶,仿佛是随口问,“为什么你对那个孩子格外关心?”
  初见时,清和便和那孩子十分投缘。
  “我原想找齐远松借几本书。”清和的睫毛扇了扇,目光有些游移,“不料看到他的妻子凌虐这个孩子,就把她带回了家。”
  “这么说,你只是想照顾她?”
  “嗯。”
  “那好办。”他说着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看着清和,黑亮的眼睛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她住进宫里来。”
  “好。”清和答应得倒也痛快,“那孩子眼下病着,等她一醒,我便送她进宫。”
  “很好。”风炎点点头,站起来,“去清朗阁花厅坐坐吧,蝶儿学了首新曲。”
  清朗阁栽满了菊花,蝶夫人坐在花丛中,平庸的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仍然没能为她增添些许姿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说话、唱歌,她便仍然是大安景渊帝最宠爱的妃子。
  她的歌声在每一丝菊花瓣上飞翔,风来,带着花香吹遍整座宫殿。坐在花厅上的两个人,目光柔和而感伤。他们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望见了那个人。
  谁的心底都会有那样一个人吧!有如仙子,岁月无惊,仿若花灵,永不谢去。她的美丽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想起的时候,会微笑,眼中却有些酸涩。
  厅上的两个人,是不是这样想的呢?这个,谁也不知道。执事的宫女们只听到圣上问了逍遥王这么一句话:“如果,子夜还在这个世上,你会和我争吗?”
  “不会。”淡逸俊秀的逍遥王说,“我只会用尽全力,不让她去死。”
  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轻而淡。然而,握杯的手,关节却有些发白。只听“啪”的一声响,那杯碎在他掌心里。
  他站起来,走了。
  五年来,第一次,他没有恪守君臣之礼,就那么,一起身,走了——
  走在秋天淡淡的花香中,殷红的鲜血从掌心沁出,顺着指尖滴下,落到香气凜冽的菊花上。
  雪白的、如丝如玉的花瓣,宛如美人的手指……子夜的手指,比它更白,更纤细,他记得那只手最后一次在他掌心留下的余温,她微笑着说:“我只是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我愿意为了他去死。”
  她的身体,从小就很糟糕。师父捡到她时,是在一处山脚下,那时的小子夜浑身发黑,剧毒险些攻心,师父用缠毒秘法,每月十五用毒液将她全身浸泡,才压得那每月一发的内毒。
  师父说,子夜大抵活不过二十岁。
  这事,子夜原本不知道。后来他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告诉了她。
  他不该告诉她。
  她就是知道这么一回事之后,才变得恣意任性。再也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而在以前,远在她知道这件事以前,她最爱做的事就是料理那些菊花,以及,酿好了菊花酒把他和居月灌醉。
  他从来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也无法阻止她做任何事情。
  包括她要走向死亡时,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穿过重重的兵戈,一步一步,走向那高大的城墙……
  “清哥哥,再见。”
  穿着雪白狐裘的子夜回头向他一笑,那样倾国倾城的笑容令整片天地都失去了颜色。然而他只是坐在帐中,不发一言。
  他不能说一句话。
  他怕说了就是江山倾塌,就是前功尽弃,就是万民皆若灰飞烟灭。
  所以他没有说一句话。
  所以他看着子夜死去。
  
  4
  
  秋天的阳光真是淡,淡白,有些些耀眼。逍遥王府的菊花,一点也不比清朗阁里差。一踏进门,马上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结在阳光上白得耀眼的花,以及,风中弥漫的凛冽香气。
  霏霏躺在床上,仍然在昏睡。嬷嬷焦虑地守在床边,看见清和进来,直如见了菩萨一般,连忙站起来,“清大人,你看……”
  “嬷嬷,请你出去一下。”
  嬷嬷连忙退下,关上房门。
  清和伸出那犹染着血迹的手,轻轻从霏霏嘴里取出一枚淡青色的玉玦。那块莹莹的玉,里面淡红色泽浅了不少。他望着青玉玦,眼光柔和得像是望着那个白衣黑发的绝色女子。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右手一发力,方才被瓷杯扎出的伤口再一次迸裂,掌心的玉玦很快被鲜血浸透。
  玉玦才一接触到他的血,立时发出一层莹光。淡红色泽在玉内如开水一般翻滚,清和的血越流越多,同样很快地消失在玉玦深处。玉玦越发地红了,有那么一瞬间,红光几乎照亮了整间屋子,随即便慢慢淡下去,越来越淡,最终,回复到原先的纯白。
  清和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白得如同玉玦一般。
  床上的小小人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清哥哥……”
  “嗯……”他乏力地笑了一下,把嬷嬷叫了进来。
  “小姐!”嬷嬷又惊又喜,抱住霏霏,声音变得哽咽,“你可醒了!我还以来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失而复得……
  转身离去的清和想到这四个字。
  可是,子夜失去的呢……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向着晴朗的天空一笑,苍白的脸在阳光下似乎如雪一般地被融化,一缕鲜血溢出了嘴角——
  一块洁白的手帕递到了他面前。
  上面是一截暗蓝镶边的缎袖,再上面,是一双运转如电的眼睛。
  居月。
  “原来如此……”居月点头叹息,“你当时刚刚得到青玦,尚未学会口诀。可是,你以自身精元鲜血祭献,照样能把子夜的魂魄收入玉中。”
  清和的脸更加白,“唔......”他一弯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居月扶住他,替他擦掉嘴角的鲜血,送他回到房间,替他盖上被子——和当年那个生病时照顾他的那个大师兄一模一样,然而,寒意一点点从心里弥漫出来,扩散到全身,清和的声音几乎也被这冰雪寒意冻住了,“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居月在椅子上坐下,闲闲地问,好似在话家常,“告诉圣上?嗯,圣上的脾气越来越糟了,要是他知道了你一直藏着子夜的魂魄,还骗他子夜已经转世,没准会砍了你……”说到这里,居月一笑,望向清和,“你心里,是这样担心的吧?”
  清和不说话。
  “告诉他,霏霏就是子夜。”居月说出这样一句话,望向清和的眼神不乏一点痛心,他站起来,“清和,青玉玦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好好调息,我先把那丫头送进宫里。”
  清和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
  
  太师府游廊曲折,宅院中央,有个小小池塘。荷花刚刚谢去,细密的雨点打在枯叶上,沙沙作响。
  居月站在池边,闲闲地往里面扔馒头屑。一只金色鲤鱼自枯叶残梗间冒了出来,才一探头,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摆尾,游了回去。
  “又不是要宰你,你怕什么?”他似嘲弄,似玩笑,扔了鱼食,转身问小厮:“清大人还没到吗?”
  “来了。”
  细雨霏微中,一袭青衣迤逦而来,油纸伞下,清和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不过眼眸清亮,看来精神不错。
  “人好了吧?”居月含笑问,“子夜还好吗?”
  “这两天都没什么动静。她附上人身,只怕已经大伤元气,正乖乖待在玦内修炼。”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就和亲兄弟一样,居月会像他一样关心子夜,爱护子夜。跟居月谈起子夜,就像回到从前。清和的心底,温暖而静谧。不过,当目光落在池塘中时,清和“咦”了一声,阴阳师的法眼,瞧见水中一片红晕,“这是‘逐红’?”
  “嗯,呵呵呵……闲来无事,练习练习……”居月笑着,拉着清和走向厅上。然而两人还未坐定,二门上便传来一连串呼喝之声,仿佛有什么人闯了进来,转眼便到了厅上,一个将士模样的人向两人行了一礼,“末将连环,奉圣上之命,恭请清大人进宫。”
  皇上找他?
  居月送他到门外,临行,悄声在他耳边道:“记住,齐霏霏,就是子夜。”
  “嗯。”他匆匆答应一声,上马。
  
  皇上在清朗阁。雨天的菊看上去有些憔悴,皇上看起来也是。见了清和,他站了起来,不待清和行礼,便问:“清和,你老实说,她是不是子夜?”
  清和的唇微微动了动,一个“是”字吐到了舌尖,但,但是,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白衣黑发的人儿慢慢地,静静地从雕栏围柱后走了出来。静静地她转过头,望向清和。
  不,不,不是子夜,只是霏霏。虽然她打扮成子夜的样子,但,仍然只是五六岁小孩的模样。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可是,他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觉,霏霏走出来的那种姿势,还有,还有望向他的目光,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像子夜?
  “是她,对不对?对不对?”
  风炎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那里面的焦灼可以把这整座宫殿化成灰烬!等得太久了,失望太多次了,几乎快要绝望了,老天爷却把希望送到了他面前。
  “是不是呢?”
  这次问的,是霏霏。她走到清和面前,轻轻扯扯他腰间的丝绦,“清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子夜?”
  是不是子夜?
  是不是子夜?
  是不是那个,小时候一做噩梦就往他床上钻的子夜?
  是不是那个,一旦耍气脾气来谁也劝不了她的子夜?
  是不是那个,因为喜欢上了,即使是死,也含笑而去的子夜?
  是的,是的,是的!他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神?这样如冰雪般决裂,又如火焰般灼人!这样在五年来夜夜梦回的眼神!是的,子夜的眼神,没有人可以比拟,没有人可以代替——子夜——
  “是……”
  这个字,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从他的嘴里跑了出来。
  不,不……
  “我是子夜?”她仰首看着他,声音低低的,那双充满着冰与火的眼睛里多了份讽刺与哀伤,“你知道我是子夜,你明明知道是我,还要承认?”
  她真的是子夜!
  齐霏霏竟然真的是子夜!
  青玉玦从霏霏身上吸出来的魂魄,竟然是霏霏的?!而子夜,竟然留在了霏霏身上?!
  可是他说了什么?他说“是”!
  这么一个字,风炎浑身剧震,望向那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眼中光芒暴涨。
  子夜的手,从清和的丝绦上松开。她低下头去一笑,轻轻地,轻轻地开口:“你说是……你明知道我是子夜,还要告诉他。呵呵,清哥哥,你总是这样……你永远是这样……”她转过身,留给他一个白衣黑发的小小背影。小子夜走向风炎,这个背影,和烽火漫天的城墙下,那个背影重叠在一起,她回头一笑,“清哥哥,再见。”
  风炎几乎是半跪着,抱住了她,“子夜,子夜……”泪水流下了他的脸颊,他紧紧地抱着这个转世而来的孩子,心痛得不能自抑,“子夜,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就住在宫里……”他抱起她走出殿门,飞檐之下,细雨飘扬,他指向那重重殿宇之外的高空与大地,目中有飞扬神采,“看!这些,都是你的!子夜,如果当初没有你,就没有这一切!现在,到了你享用它的时候了——清和!”他意气风发地唤了声那站在殿中一动也不动的青衣男子,“我要大赦天下!吩咐下去,在京城摆三日万人席,庆贺子夜的归来!”
  他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一张俊脸焕发出万丈光芒。然而他怀里的小女孩,只是怔怔地俯在他的肩上,目光落在深深殿阁当中的那个人身上,“清哥哥……”她的唇,无声地开合。
  
  6
  
  “……清和,清和!”
  打马出宫门时,有人叫住了他。他缓缓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雨越下越大了,几乎遮蔽了人们的视线,重重雨幕中,一顶轿子停在他面前,轿帘一掀,露出居月有些诧异的脸,“这么大雨,你怎么连伞也不打?快上轿来吧。”
  可是清和的目光,只是从居月脸上扫过,里面没有半丝情绪。看着这位多年的兄弟,同看雨中的一幢房屋没有任何分别,他缓缓地回过头,那马又往前行。
  “清和?”居月又唤了一声,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弃了轿,另骑了一匹马赶上来,“出什么事了?你可曾告诉皇上,那女孩便是子夜……”
  子夜……
  这两个字仿佛烙铁,一下子灼痛他的神经。他猛地一鞭抽在马身上,那马负痛,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雨水早已湿透他的发与衣,不知道跑了多久,马和人都累了,他垂着头,大口地喘着气。
  一只手伸过来,从他手里牵过缰绳,人和马就由着这只手牵引,到了太师府。
  淋了一场大雨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清和已经泡在了温暖适中的热水里,水气中看不清他的脸,对面的居月微闭着眼,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霏霏,就是子夜。”
  水气弥漫中,清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居月猛地睁开眼,“哦?”
  清和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这样一句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而且,他也不用再说下去,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居月怎么会不懂?似乎太过意外,居月怔了半天,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当时我们离开菊园,是为了什么吗?”居月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水气,还是因为往事,显得有些飘忽,“我是希望,能有处用武之地,不负我胸中所学;你呢,是因为子夜要去。而子夜,是为了什么呢?”
  子夜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个她喜欢的人。”
  那是在离开菊园的最后一夜,灯下,她的脸上,有种不真实的美丽,如同她的声音一般缥缈,“因为有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他现在还记得听到那句话时,心中的苦涩。然而当时的他,很快地微笑一下,“阿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陪着你。”
  “那么,你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吗?”居月的声音,更加遥远了。
  苦笑浮现在清和脸上,子夜喜欢谁?还用问吗?她甚至可以为了那个人去死。
  “等一下,你会见到一个人。”居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起身出门,“她会告诉你答案。”
  是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宫人。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见到清和,她微微一福,“清公子。”
  “你是……”清和怔了怔,多少年了?从景渊帝登基以来,他就是“清大人”。“清公子”三个字,似乎已经被黄沙掩埋,许久,没有听到了。
  “这位是叶婶。”居月说,“你忘了吗?颜城一役,她服侍过子夜一段日子。”
  哦,是的是的。而来皇上登基,还让她也进了宫当差。看服饰,俨然已经是个执事宫人。
  “五年前,当年的九皇子与大皇子两军对垒,那时我们连破三座城池,士气固然高涨,可将士们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相形之下,大皇子以逸待劳,强弱立判。”说起战事,居月的目中又多了份锐利光芒,仿佛那浴血的日子又回到了面前,“可是,大皇子竟然没有出兵,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这两个字,清和说得满嘴都是苦涩。
  大皇子不出兵,是因为他看中了一样比风炎人头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看中了子夜。
  诚然,白衣黑发,美若天仙的子夜,在那烽火兵戎之中,如明珠于炭石间,任谁也阻挡不住她的光芒。
  那个时候,还有不少将士为风炎将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留在军营一事生出不少口舌,然而,至那战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这个弱女子有任何腹诽。
  就是这个,手无寸铁,丝毫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款款大风凛冽的阵前,走进敌营。
  第二天,大皇子暴毙。
  半年后,九皇子登基。
  为一个女人,而给敌后最后一个喘息之机,是大皇子一生当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被安国后世的谋略家写入兵书战策,警醒千秋万世的后人。同样地,在那场战事中,让出心爱的女人的景渊帝,则从此名垂青史,千古流芳。
  风炎说得没有错,如果没有子夜,眼下的国泰民安,王图霸业,俱作烟灭。
  “那你知道,子夜为什么会答应吗?”
  “因为她爱风炎。”这是清和的答案。
  “不,她不是为了杀大皇子而去的,她是为了青玉玦。”
  青玉玦。
  这三个字令得清和一震。
  这三个字曾经是他一生的梦想,然而那个时候,它正挂在大皇子的腰上。
  大皇子虽然不是阴阳师,可青玉玦除了是养魂至宝之外,还是一块上古美玉,作为当世第一人,他把这块绝世至宝戴在了身上。
  居月按照与子夜约定的时间,夜半与清和、风炎潜入大皇子居所,在那儿,十五的明月光之下,富丽的房屋里有两具尸体。
  每月十五的子夜,如果没有缠毒克毒,那么,本身就是一副剧毒。任何想碰触她的人,只有死。大皇子死了,临死之前一刀刺进了子夜的胸膛。
  为了这一刀,大皇子遭受了凌尸的残酷刑罚,他的血肉没有一块完整,分别被野狗与饿猪吞食。
  那是九皇子的恨意。
  子夜死了,换来了九皇子的天下,留下了青玉玦。
  那块莹润的玉,躺在她白菊花般的掌心里,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清和才能在不会口诀的情况下,以自身精血,把她的魂导入玉中。
  魂魂一旦离人,便是再世身。前尘过往,皆如梦幻。
  玉中的阿夜,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便醒来的孩子。
  
  7
  
  “子夜小姐的脾气古怪,有时候跟她说话她也不睬人,有时候哪怕我再忙,她也要把我拉到房里聊天。”叶婶静静把那段往事道来,“那天,风很大,子夜小姐对着镜子梳头,她问我,她长得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子夜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了。她又问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跟她在一起十几年,却不喜欢她?”
  “我说天下哪有不喜欢小姐的人?她却不说话了。自己慢慢地描了眉,穿上狐裘,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过二十岁的命,谁会喜欢?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块玉了。我是陪不了他一生一世的,那么,就让那块玉来陪他好了。”
  “哗啦”一声脆响,清和身边的瓷杯连着茶水一块泼在了地上,“你说什么?”清和苍白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红晕,美丽的眼睛里暴射出近乎惊惧的光,一反斯文常态,他抓住叶婶的衣襟,双手颤抖,“你、你说什么?”
  “她说,子夜喜欢的那个人,是你。”居月稳定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响起。
  “不、不可能……子夜喜欢的,是风炎,是风炎!”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做了什么?!五年前,他把她推给了大皇子,今天,他把她推给了风炎!
  可是,今天在清朗阁里,子夜轻声对他说的那些话——“你说是……你明知道我是子夜,还要告诉他。呵呵,清哥哥,你总是这样……你永远是这样……”
  子夜呵,占据了他命中一切的子夜呵——
  他不再说话,只身冲向屋外的雨幕。居月赶出来拉住他,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她现已不是子夜,而是皇上的女人!难道你要问一个后宫嫔妃喜欢的人是否是你?清和,风炎已不是当日的落难小子,他是皇上!”
  清和万念俱灰,面如死寂。大雨很快把两个人淋湿,雨声中,居月的声音沉稳且有力,他说:“尚若你还想得到子夜……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那是,重新把风炎变成那个落难小子!”
  风雨中,天地皆空,只有这个声音在回响。
  “你、你说什么?”清和大口地喘着气,望向他,在目光对视的刹那,清和的瞳仁猛然收缩,“你,早知道那天召魂之后,霏霏就成了子夜?”
  所以你一再叮咛要我进宫时告诉风炎,霏霏就是子夜。
  叶婶的事,你也一早便知……所以我一出宫,你就在门外等候,告诉我子夜喜欢的人其实是我,然后……然后,和我联手,除去风炎?
  二十五年来的了解与默契,仅一道目光就使彼此明了了一切。清白的眼中更多的是沉痛,“好,好。师父当年就说过,你的智谋不在诸葛孔明之下。果然,我、风炎、子夜……一切都在你的算计当中。”
  “不错,我的确有私心。”一丝犹豫之后,居月索性承认,“当年追随风炎,我的志向便不仅仅是当一名军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姓谁不是天下?我得天下,你得子夜,何乐而不为?!”
  “你是这样想的?”一连串的震荡之后,清和反而奇迹似的平静下来。他点点头,“不错,以你的才干,治理天下也不是难事。”
   “好兄弟!”居月大喜,“你跟我来!”
  他把清和领到池塘边,“你看出来了,这是‘逐红’。”说罢他傲然一笑,“当今世上,能够一眼看穿这潭池水的,大约也就你我二人吧。你可知道,与这池水相连的地方,是哪里?”
  “清朗阁?”
  “不错,清朗阁的浣花池。”居月为赢得了这样一位盟友而踌躇满志,“今天晚上,风炎一定会在清朗阁就寝。”
  
  8
  
  “你喜欢我吗?”白衣黑发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轻轻晃动两条腿,问身边的风炎。
  “当然。”他低头亲吻她的手。
  女孩的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像你这样,才叫喜欢吧?”
  “嗯?”他不太明白。
  “只有你喜欢我……”女孩子的声音更幽深了,“像太阳一般的热情,才是心里面滚烫而出的爱意。只有真正喜欢我的人,才会这样对我。是不是?”
  附上人身,有了人的生气,她生前的记忆都回来了。一个如明月透逸的清和,一个如太阳般暖烈的风炎……她喜欢清和,从小时候就喜欢,可是,清和对她,永远彬彬有礼,从来不会像风炎,风炎会突如其来地抱住她,跟她说些叫人脸红的话。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才会这样做吧。可是,与大皇子一战,当那个男人说让她换取三日光阴时,这个热烈地爱着她的风炎,竟然没有拒绝。
  清和呢?他同样不说话。
  她特意到他的营帐中道别,然而在她走的时候,那个清哥哥,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清哥哥,甚至不曾出营帐相送一步——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她一个人走完。
  小女孩微微地笑了,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沧桑,她忽然转过头去,望着风炎,“可是我不喜欢你。”她轻轻地说,“我一直喜欢的那个人,是清哥哥。”
  “什么?!”震惊的男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得宫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他一拂袖,飞身来到门前,细雨中,灯光下,几个侍卫刚刚倒下,两名青年男子,长身而立。
  “好!好!”风炎不怒反笑,“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他的眼睛狠狠地盯在逍遥王身上,“清和!你不是说不会和我争子夜吗?怎么?今天还带了帮手来?!我的好太师,你也打算帮着他来抢子夜吗?”
  “子夜,本来就是清和的。”居月静静地站在那儿,杀气却如有形一般,隔绝了周身的雨幕,“我来,是为了你。”
  “你敢弑君?!”风炎震怒!雨幕被掌气催动,宛若一条水龙扑向二人!
  居月接招,清和却只是用一记行水符侧身避开。
  风炎脸上青气大盛,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联手来对付他……他几乎没有一成胜算!
  “住手!”小小人儿从宫殿深处跑了出来,然而太过年幼的身形跟不上子夜的力量,被门槛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几乎是同一时间,清和与风炎抢上去扶她,然而,居月很快地堵住了风炎。
  “你们在干什么?”小脸上满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焦虑,“发生什么事了?”
   “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埋藏了二十年的话。”清和整个人已经被雨湿透,长发贴着娟秀的脸,脸色分外苍白,夜幕重重的灯光下,映得他如鬼魅般飘忽,“我爱你,子夜。”
  子夜浑身一震,淅淅雨下,水沿着女孩的发梢滴下,可她的微笑恍若晴空,抱住清和的脖子,“清哥哥……”
  那是子夜,从前的某个雨夜,她挨了师父的骂独自跑出去,他和居月冒雨出去找到半夜都不见人影,就在他颓然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却见她浑身湿淋淋地坐在他的床上,看见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他不敢动,也不敢开口,生怕只要移动一下,这个令他们费尽力气却遍寻不获的人儿就要像梦幻泡沫一样消失。
  多么像!从当年到今日,中间没有那么多时光,也没有生死,她是他的阿夜,他是她的清哥哥。
  “放开她!”
  君王震怒,一方黄铜灯盏带起刺耳的劲风,在清和的肩上拉出一道血口子。
  论武功,清和远远不是风炎的对手,可是,他是阴阳师,他拥有召唤自然万物的能力,手一挥,突然之间,一股劲风将那灯盏以比来势更猛烈的速度卷了回去,风炎被迫倒退几步。
  居月眼睛一亮——啊,浣花池,风炎的脚,已近浣花池!
  “阿夜,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听你的,今天,你听我一次话。”那边厢已是踏破雷池近生死,这边却显得分外情意绵绵,清和捧着怀里这张小脸,“这是别人的身子,你还给她,好不好?”
  “不好!”她豁然抬头,“你要我再回到那个混混沌沌,一无所知的样子?你要我再做回一只孤魂野鬼?”不,决不,她有了人的身体,她要慢慢长大,她要成为他的妻子……活不过二十岁的预言,阴影已经笼罩了她的前生。就为了这一点,她不敢爱他。现在,这个身体足以支撑到她陪他走完这一辈子,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破坏她这点心愿。这点直到死前仍耿耿于怀的心愿。
  “你不是孤魂野鬼,我会陪着你。”他轻轻地说,“我会陪你,一起在青玉玦内,千年万载,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千年万载,地老天荒……
  多么美丽的誓言!
  有哪个女人逃得过这样的蛊?
  “你会来陪我吗?”她睁着眼,依依。
  清和温柔地一笑,“清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即使是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他也记得自己的诺言。
  “可是,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了?”
  “居月想要风炎的皇权,而我,想要你。这两样,都是他不可能放手的东西。”清和托起青玉玦,淡淡光芒自掌中升起,“阿夜,进来吧。让霏霏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去。”
  “嗯。”她乖巧地答应,站起来,用这双“人”的眼睛最后一次环顾这方天地,然后,伸出手,切切实实地抚上他的眉眼,蔷薇花般的双唇轻轻地在他脸上印下一吻,“做鬼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能触到你……”淡白的魂魄渐渐自小女孩的头顶袅袅上升,缓缓进入青玉玦。
  霏霏迷迷糊糊地醒来,大雨瓢泼地下,看见漂亮的清哥哥对着她微微一笑,“霏霏,好好长大。还有,如果喜欢上了哪个人,一定一定,要记得告诉他。”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清哥哥,漂亮的清哥哥,风天雨地在他的笑容背后似乎都变成了朗朗晴空。
  皇上和居太师不知道为什么趴在池塘边上打起架来,半边身子都朝前倾……霏霏奇怪极了,不过更要紧的是得回去换上干净衣服,这样子淋下去会生病的,嬷嬷会骂她的。
  小女孩乖乖巧巧地往屋子里去了。雨幕里的天地留给了这三个人。
  “逐红”已经发动,居月与风炎同时陷进了阵势里,一番剧斗,两人身上互有伤口,鲜血像是长了腿似的不住往外喷涌,流进浣花池。想来,太师府的小小池塘,一定已经全红了。
  两人的脸色越来越白,拼命想挣扎,可是被池水浸没的身体部分,甚至连动一下也不能!
  “还记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帮子夜采菊花吗?”
  在这样一种景况下,清和竟然还能闲闲地说起这些往事,居月口不能言,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让他快点动手。
  居月的神志越来越模糊,他精研奇门遁甲,武功原本不如风炎深厚,同样血流如注,他却率先支撑不住了……他的帝王梦没想到会这样毁在自己精心设计的逐红阵里……
  他最后的印象,是雨中的清和慢悠悠地走来,口中含着青玉玦,弯下腰,拉住他们两人的手,一股如暖阳般的力道拖起了两个人……“哗啦”一声,似乎是有人入水的声响……然而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隔世的传说灭
  
  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没有人知道。
  一大清早,安国的史官被召进宫,在史策上载下这样一段文字:“景渊五年,九月十七夜,帝与二臣嬉于清朗阁浣花池,是夜风雨大作,二臣失足落水,帝不胜悲。”
  京城里,万人席上的菜式流水般端上来。人们一面大块朵颐,一面在阳光下谈论着景渊帝、居太师、逍遥王三个人亘如真金的友情,然而更多的话题,还是停留在那名唤子夜的女子身上。
  宫人们说,皇后将是那位才五岁的孩子呢!并且,一会儿皇上便要带着她一同坐在首席,接受万民朝贺。
  哎呀……英明神武的圣上,要娶他转世投胎而来的爱人,这是一段多么荡气回肠的爱情啊!诗人们已经在感慨酝酿打着诗文腹稿,等圣上和未来皇后来了,若能献上诗文博得青睐——一条通天大道就这么铺好了!
  然而,在人们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的等待下,这个“一会儿”却已过了两个时辰,日头都慢慢偏西了,圣上和未来皇后还没有来。
  秉着忠君爱国兼爱打听的精神,大伙儿很有毅力地等到了太阳落山,就是夕阳沉下的最后一刹那,明黄色的华盖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高大英俊的皇帝陛下,同一位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大伙儿争先恐后跪下,一面伸长了脖子想一睹那传说中的绝世美人风采,然而跪在前面看见的几个,下巴却几乎掉到了地上——什么?这就是那倾国倾城的子夜姑娘?这、这个女人还没我老婆漂亮哪!
  而且不是说,皇上要娶的是子夜姑娘的转世身吗?那也只有五岁啊!眼前这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怎么看都二十好几了。
  “卿等平身。”皇上满面含笑。
  随后是太监宣旨,什么之乎者也一大堆,大伙儿也听不太明白。只有一点,天下人都听清楚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女人——蝶夫人,当着万民的面,被封为皇后。
  她的身后,倒真有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不过,那是刚刚受封的宁寿公主。
  久候的百姓失望也罢了,最惨的是诗人们,作了一肚子好诗,都没胆子送上去——那隔世的爱情啊,原来只是传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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