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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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过后,她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有没有错。想不明白。失眠。一夜一夜地看手机,视力下降。心脏不舒服。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问身边愿意听她复述的人,自己到底有没有错。他们扑朔迷离。她在他们不断变换的眼神和无法自圆其说的分析中,失望透顶。她大把大把的脱发,开始害怕洗澡。
  她感觉自己向下沉。无边无际。没有突围的边界。她走出屋子去河边的长椅上坐着,那种生硬的冰凉,陌生又新鲜。她喜欢那种感觉。她走向河边,蹲下去,把手插入水中。她坐在沙土上,潮湿一点点侵入。
  她坐着。一直坐着。
  那个男人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换泳裤。岸上堆放着背包和换下来的衣裤。他的臀部看起来结实有力。他跃入水中。游过她。向远处。再游回来。反复。她坐着,一直坐着。
  她看到两条手臂在水里挥舞。手臂越来越快。她惊觉。站起来沿着河岸向他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你怎么了。是不是呛水了。抽筋了。手臂越来越短。她向水里跑。沁凉。包裹。窒息。挣扎。拼力。她在水里看到他下降的身躯。她抱住他。一起向下沉。她闭上了眼睛。紧紧抱着他。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臀部。
  她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她想再这样下去,自己要随那个人去了。她想在死去之前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错。
  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掌控一切的样子看着她说,我不会为来访者判断对错,我们的存在是要让来访者走出心灵的桎梏,摆脱痛苦,走向正常的生活。
  她说不,我不能不痛苦,唯有痛苦会让我好受一些,我愿意在痛苦里泡着,泡着是一种充满,否则我就要四分五裂了,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错。心理医生说,我们需要一起梳理一下来龙去脉,我才能帮助你。心理医生一连推了三下鼻梁上的眼镜,汗渍使他的眼镜架总是往下滑。
  她说,好吧。她又向这个世界第N次复述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那天,二十年同学聚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过后,她回忆,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喝到了自己的极限。极限是可遇不可求的,那是一种眩晕的美感。她不敢喝,她知道,只要喝一口,就是决堤。以前她总是经不住众人的劝说和酒精的诱惑端起了酒杯,那个酒杯就是界碑,跨一步,就没有了回头路。在那种氤氲里,自己会像被什么无法控制地牵着走。那是一种流失。通体舒泰的流失。
  她得了胃溃疡。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会偷欢一下,后果严重,她就知道,病不会饶过她了。病把她变得清真了起来,端坐其间,保持一种平静的抽离的清晰。实在拗不过,她从包里拿出头孢,如一个盾牌,把四面八方射来的声音逼迫下去。有人说,吃这个药喝酒能死人的。那咱们還得赔偿了,另一个声音说。别瞎说。顾小鸥你别听他瞎白话儿,班长说。
  她笑着。一直微笑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沉默地微笑是适合自己的武器,只遵循安定就能掌控局面。有一次单位一个男同事在电梯里对她说,条儿挺正啊。她目视前方,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男同事说,说你呢,傻了啊。她面无表情。男同事说,直勾勾的看什么呢,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做什么梦了。她面无表情。男同事说,一个人闹心不,要不晚上我陪你啊,一起喝点。她面无表情。男同事身体凑向她,外套刮着她的背包。她面无表情。男同事用手在她眼前晃动,说,瞎了啊。她面无表情。电梯门开了,她走出去,男同事在身后说,神经病。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冲自己满意地笑了。
  她知道酒精的好处,可以东倒西歪,装疯卖傻,像出离的快感。过后还可以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忘不了。酒精的刺激令人向往,像一个滑梯,让重量无可阻挡地向下滑,在中间停住很难,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四肢死死卡住边沿,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最终总是会无可阻挡地掉下去。谁说的,世界是由堕落组成的。全身的毛孔打开,打开是一种本能。
  她曾喝醉过一次,哭的伤心,闺蜜把她扶到卫生间呕吐,她反复地问人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这个世界都他妈是个混蛋。过了很多年,那个闺蜜从外地给她打来电话,小鸥,昨晚,我跟你那天一样喝多了,也吐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在电话这头不知说什么好,她想说,我们这个年龄不允许自己那么醉了。说出来的却是,人生总需要醉几次的。她只喝醉过那么一次,后来,就控制在似醉非醉的状态里,头有点晕。还能站稳。能保证不说话。不用人扶。自己坐上出租车。优雅地挥手。
  那天,她看着大家,脸红扑扑的,像少年。像她的少年。
  大家开始引经据典回忆小学发生的片断,谁说不上来,就喝一杯酒。后来,大家开始创作。创作的那个人和听的那些人都觉得很开心。有人念起了诗,说,这首诗是班主任古老师写的,专门写给他的,古老师把这首诗歌偷偷地夹在了他的作业本里。那个人说,这辈子就是这首诗改变了他,因为那一刻,他才知道,他这个全班倒数第一的人没有被歧视,好像还有一丁点儿的被祝福。那个人在朗诵那首诗的时候,声音哽咽:
  “你听,在昏昏欲睡的暮色中间,有一人在你大门边唱着歌。他的歌比露水还温柔,他前来把你访求。”就是这样一首诗歌夹在我的作业本里,那可是二十多年前啊,二十多年前这些字那就是黄金,生命的黄金。
  大家齐声叫好。有人说古老师怎么可能把这样的诗送给你,我可是学习委员啊,永远全年级第一的学委啊。那个人在说出这种感伤的时候,好像古老师写的不是一首诗,而是凭空甩出了一块布,把他盖上了。
  她端坐在沙发上说,这是爱尔兰诗人乔伊斯《室内乐》里的诗句。所有人的遐想突然遭遇了扫兴。有个女人小声嘀咕,就显她有文化,谁不知道啊。另一个男人把嘴唇趴在那个女人耳朵上小声嘀咕,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前仰后合。男人把手搭在了小声嘀咕的女人肩上,他们的嘴越来越近地贴向了彼此的眉毛、鼻子、脸颊。
  也许还有心?她不知道。她想但愿是吧。她觉得自己瞎操心,对自己有点不满。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小学同学一共五十六人,有病、出车祸过世五人。嫁到国外一人。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的三人。据说,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的三个人,其实是联系上了,但听说同学聚会,迅速把电话拉黑,大家用不同的电话给他们打,他们又挨个拉黑,大家就知道了,他们很坚决。   现在,四桌挤挤,满满登登乌泱泱的四十七人都来了。
  班长主持。他的肚子发福得严重,裤带放到最后一个扣眼,皮带末梢无奈地翘起来,像南瓜的蒂。有人逗乐,他是区长,一个腐败的肚子。另一个人说,喝得都那样了,我看够呛啊。小声点儿,一个女人的声音,口气里夹杂着中年女人的铁锈味。
  班长说,今天最最遗憾的是我们的班主任古老师没有来。还记得当年,她偷偷领着我们去爬凤凰山吗?全班用一张纸往下传,签上自己的名字,默默无声,那种感觉特别神圣,好像我们要去执行一项重大的隐密任务,不能声张,不需要对视,只要前往,并相信。现在想想她真是一个有情怀且胆大的老师,全班五十六人,有一个人出点意外,她就完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都参加工作了,有一次在马路上看到古老师,她头发全白了,说起当年带我们去爬凤凰山的事,她笑着说,那次学校给了她一个处分。她说的时候,好像那不是一个处分,而是一份荣誉。但当年,她是那么想的吗,我想问没敢开口。我给古老师打了一辆出租车,她说什么也不坐,我只好给她送到公交站点,陪着她等车。看着她上车。她探出手跟我挥别。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听说,她去南方跟儿子一起生活了。
  我们现在跟古老师连线,班长说。
  电话一直响。没人接。
  班长说,我想古老师一定有不得已的事情,否则她是不会失约的,昨天我们说好的要在现场连线。有一个人鼓掌。一个又一个人响应。好像古老师会踩着掌声从门口走进来似的。
  她没有鼓掌。坐在角落里,泪雾涌上来。
  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角落里。数理化对她来说是天书。她最怕老师提问,把脖子缩在领子里,心怦怦跳,老师偏偏总愿意把她提起来。她站着,像一截脱了皮的枯树。
  她一直站着。站到下课。全班同学都出去了,她不知道是继续站着还是也可以出去。古老师进来,说,坐下吧。
  她才知道自己以后是可以随着铃声坐下去的。她回到家,拿出卷子让父母签字,母亲破口大骂,骂的那些话,她听不懂。父亲沉默。父亲七十八岁去世的,她回忆父亲一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父亲在家里像架子里终年不动的一件摆件,落满灰尘,发黄发旧有裂纹,但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古董。她一度仇恨父亲。在母亲对她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父亲能站出来救自己,让母亲住口。没有。长大后,她知道了,父亲害怕引火上身。她原谅了父亲。但无法原谅母亲。
  她每个星期会去养老院看母亲,给她买很多吃的用的。她一到那里就困得不行,从头至尾的睡觉。她躺在母亲睡觉的床上,盖着母亲睡觉盖的被子,闻着被子里的酸腐味道。暖和。睡思安稳。醒来,穿戴好要走。母亲把一千块钱狠狠地往她的包里塞,她不要,拼命躲闪,好像母亲塞来的不是钱,是隐藏的刀片。母亲嚎叫,你不要是什么意思,快拿着,你是不是嫌少啊,你不要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瞧不起这点钱啊,你自己带孩子装什么相啊。
  她跑出屋子。快速下低矮的楼梯。推开养老院的大门。想起孟庭苇,眼泪是有翅膀的。她把车窗摇下来,母亲站在风里,挥手,她看到母亲十指因风湿而弯曲。为了省钱母亲买来染发剂自己照镜子涂抹,中间漩涡的白发像一块镜湖,用一根发带遮挡,挡得厚此薄彼。这些片断就像她身体里的基因密码,无论怎样想要摆脱都剔除不了,她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沉思,就像有一双手把她拖拽进一个黑洞。在那个坠落的过程中,刮得遍体鳞伤。洞底,呈现孤僻的光明,更深的暗淡。她失去了与任何人产生亲密关系的能力。
  心理医生对她说,你是一个内心极其强大的人,一般人早就分裂了。她说,我是分裂的。其实谁都是分裂的,关键是看分裂的基数是多少,能不能在终端进行自我整合。心理医生说,你一直都整合得不错。
  她说,其实我已经濒临崩溃了。
  但就是不掉下去,這是你的高明之处。心理医生说。
  她说,一个人让我觉得安全和踏实。只要一回家,我就打开电视,让声音充满整个空间。
  电视开多久?心理医生问。
  她笑了,这道考题,她胜券在握。她曾认识一个老师和一个警察,都是单身,电视24小时开着,出来进去家里都像有人似的,已经用坏了好几台电视。她抬起头对心理医生说,我不用电视陪着睡觉。
  心理医生说,孤独让你警觉。
  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这份警觉,她想糊涂一点,醉一次,醉很多次,醉到看不清自己和这个世界,但就是糊涂不了,与生俱来的,在母亲破口大骂的噪音里,完全失去方向的恐慌和细思极恐之后的敏感,让她怀惴一把看不见的暗器,如一只随时准备逃离现场的猪。她有超强鉴别气味的能力。会狂吠。狂奔。牺牲。她发现了前夫的隐情,在那些密织如发的细节底下,有一条隐密的河流奔窜着,把她撞疼。撞残。撞碎。那是一个阶梯渐进式的乐音,在最高亢处的顶点,她凝固了。她没有哭闹,甚至都没有明说。她要孩子,那个二十多平的小房子,还有两万块钱的贷款。前夫要家电,她说行。前夫说,房子就顶抚养费了,她说行。她和前夫从民政局出来,前夫要请她吃饭,她默默地转身走了。那天,她记得很清楚,她站在民政局的门口,抬头看天,天很高很蓝,她有种出狱般重新做人的舒朗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体面做人了。
  在默默忍耐前夫早出晚归的日子里,她是一座孤岛。公公婆婆小姑子抱团对她明暗交错,把她压成了一根针。她向前夫求救,收到的是更大的窟窿。她就用那根针慢慢地缝补,把窟窿缝平整。那些针脚成为一件外衣让人指指点点。那根针摇身一变又成了刀斧,劈向自己。事后她想,求前夫就相当于求人贩子送自己回家。那段时间,她总是晚上从家里出来,无处可去,在大街上游荡,犹豫了好久,推开一间写着周易算命的小屋子,那个人在纸上层层叠叠的画了又画,最后对她说,你的命太弱了,不祥之物就会附着其上,胡作非为。她问,怎么才能改变呢?那人说了四个字,命里注定。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信命了,她更加地沉默,大家说她神经质,有病。她说,对,我有病。
  那个男同学扑到她身边坐下来,庞大的身体把她的左侧撞得生疼,屁股压在她的风衣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倾斜。她想站起来走掉,但不可能。   她使劲地拽自己的衣襟,男同学浑然不觉,向她敬酒,她躲闪,男同学把酒杯杵到她的嘴上,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姐”,任嫖客羞辱。她扬手给了男同学一个耳光,唱歌的嘈杂淹没了那种响亮,也许,并不响,似乎没完全表达出应有的愤怒。男同学更兴奋了,把酒杯和酒瓶子扔到桌上,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把她按向沙发靠背,整个身体贴向她,满嘴的酒味说,你变了。
  泪雾又涌上来。
  2
  古老师是教数学的。上数学课的时候她不用担心,可以趴在课桌上睡觉。她的头一直昏沉,她不知道这种昏沉是来自于母亲的吼声。来月经的时候,她总是疼得满床打滚,吃几片止痛药也不管用。她让母亲带自己去医院。母亲说,你就是懒的,你看看你学习那个样儿,你要是一刻不闲的学习,哪有时间头晕,我年轻的时候肚子也疼,结婚就好了。
  母亲是中学语文班主任,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学习不好的事实。她总骂她,你怎么不被车撞死,你死了得了。母亲说什么总愿意带上死字。死像魔咒,跟随了她一生。有时,她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在某一处呆着,感觉像死了一样的虚无,只有倾听呼吸才确定自己还活着。她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身体慢慢变轻,变得柔软。她缩进沙发里捂着脸哭,哭了很长时间。母亲让她哭得烦躁,说,你要是非要上医院就去,明天自己跟老师请假。
  她跟古老师说,要去看病。古老师说,这对女孩来说可是大事,好好看看去吧,以后不行就在家歇几天。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古老师,只看一眼,害羞地低下了头走出办公室。回转身跟正好进来捧着同学作业本的学习委员撞了个满怀。她的脸更红了。
  她不知道学习委员有没有听到她跟古老师说痛经的话。一想到这,心跳得更快了。过后,她想,就是学习委员告的密。
  每次来月经的时候,她都洇裤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经血为什么如此汹涌,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唯一释放的方式。无论多厚的卫生纸一下子就透了。她提心吊胆地活着。总有一块红挂在屁股上,她用坐垫挡着,跑回家去换裤子。每次母亲看到蹭脏的裤子又是一顿破口大骂,那时没有洗衣機,母亲晚上批改完作业总是很晚,还要给她洗弄脏的内裤,一边洗一边骂她怎么不死呢。
  那天,她还是两手把住坐垫的两端包在屁股上往校园外面走,一个男同学拦住了她,那个男同学用一条腿搭在小门的栏杆上。她惊惶失措,脸憋得通红。男同学一脸的坏样子问她,你包着屁股干啥。
  她的心要跳出来。她死死地把着坐垫,感觉温热的经血一股一股地涌出,顺着大腿凉凉地滑下。
  男同学伸手去抢她的坐垫,她左右躲闪,经血更多的流出。男同学把她推向大门的铁栏杆上,她踉跄倾倒,坐垫一把被男同学夺了出去,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栏杆,不敢转过身去跑掉。男同学看着坐垫上的一块已经硬痂的经血,大声地笑,一边笑一边把坐垫拎在空中,问她,这是什么啊?
  她向上看着那块经血,头晕眼花。她想上前抢下来,又害怕屁股上的经血彻底袒露,她的身体只能紧紧地靠在铁栏杆上。上课铃声响了,男同学跑回教室,操场空无一人,她才敢走出校门回家去换裤子。
  她万万没想到,当她换好了衣服回到教室,她的坐垫没在座位上,而是挂在了教室后面学习园地的黑板上,那块经血如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她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地上,班长用一只胳膊环抱住她的头,她看到七嘴八舌的同学的脸。班长把她抱到座位上,她看到自己的坐垫已经在上面了,是没有经血的那一面。
  这件事,古老师在课堂上一直都没有提起,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整个班级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个抢她坐垫的男同学,以后也再没有欺负过她,对她无视,让她感觉心安,这次聚会,他是过世的五人之一,听说是醉驾。
  灯一下子亮了,是谁本来想把灯光调得更暗,没成想按错了键。她才发现,整个包房里,一对一对。她目瞪口呆。
  灯很快又暗下去,比原来更暗。音乐复又响起。学习委员因刚才骤亮的灯光受到惊吓,兴致全无,庞大的身躯瘫软地滑到沙发深处。她猛地站起来,风衣又把她弹了回去。这次,她伸出手,把学习委员的上身推倒,学习委员如一个不倒翁倒了出去,风衣的下摆从他肥腻的屁股下面得以逃脱。她长舒一口气,推开包房的门向走廊的深处。迎面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从卫生间里出来,男同学的手臂搭在女同学的肩上,女同学的手搂着男同学的腰,男同学像是喝醉了,把女同学撞得甩来甩去。
  她突然尿急。
  她与他们擦肩而过,她低下了头。在卫生间的拐角,她与班长撞在一起。班长也是满脸通红,她往左走班长往左走,她往右走班长往右走,两个人相在那里,她不动,班长也不动了。她笑了,班长也笑了。
  班长说,我还害怕你不会来。她想说,我其实就是想看看你才来的,但她没有说。当年,班长把她的头搭在他的臂弯里,把她抱到座位上,她一生难忘。一想到这,她的脸也红了。班长说,你没有变。
  她低头小声地说,谢谢。闪身进了卫生间,插上门,听外面的动静。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班长没有走。在窗口背对着她的方向吸烟,头发蓬乱,衣襟歪扭。她知道,他真的喝多了,他是同学中最大的官,区长,他不应该那么狼狈。
  她走过去,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谁也没有说话。
  班长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一把搂过了她,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后退两步,撞到拐角的垃圾桶上,水漫出来,把她的风衣沾湿了一大块。
  她落荒而逃。才想起自己的包还在包房里,她走进去,看见沙发上、点唱机前、舞池里一对一对,都变成了一个人。她拿起包冲了出去。
  推开山庄的大门她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没有星星,山庄如一个与世隔绝的纽扣,遗失在大山深处。那种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又来了,她冲着黑暗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急促,她拼命地呼吸,失去了嗅觉。那种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切断了的恐怖感,她双手向天抓挠地痉挛,喉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深切地扼住。她告诉自己别紧张,安静下来,医生告诉过她,你不是心脏病,心脏病没有想要跳楼的窒息感,你是心理疾病。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那么虚无的一个病。她感觉很傻。   她靠在冰凉的墙面上,让自己安静下来,她再一次成功地找到了呼吸,与世界又重新链接上了。她转身摸着凸凹不平的墙体,把脸贴了上去。
  班长在窗口看到了这一切,他张大着嘴巴不敢相信的样子,把身体隐藏到窗帘后面。
  她看着地面上薄薄的雪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冷气让她更加清醒。她跟呼吸又厮磨了一会儿,才折返回去,看到班长还是站在走廊的窗前吸着烟,她走过去,说,我要回家,大家都需要回家。
  班长说,大家都喝了酒,根本不可能開车。
  今晚我必须走,你们也必须走。她斩钉截铁。
  班长说,外面还飘雪了,这么远的路,不好走,再说了,大家玩得那么嗨,谁也不能回去。
  她说,你们要是不走,我自己走。
  班长一把拉住她,你疯了。
  你们才疯了。她狠狠地看着班长的眼睛。她说,如果今天古老师来了,她会多失望,即使她没来,她也会知道的。
  班长定定地看着她,像要把她吸进肚子里再吐出去。眼神暗下去。班长把烟扔到地上,用鞋底踩灭。又定定地看着她。她把目光更坚定地迎上去。班长说,你没有变。她说,你变了。
  班长说,你真的要走吗。
  是。
  班长又掏出一根烟,她抢过来扔到了地上,抽那么多的烟不怕得癌症啊。
  你怎么跟我老婆一样霸道。班长整理歪扭的裤子。
  她说,你们到底走不走。
  班长像下了决心,说,好,听你的。
  班长和她一起走进包房,班长先让在点唱机旁边的同学把音乐关掉,拿起麦克风说,同学们,今天玩的很尽兴,时间太晚了,我们打道回府吧。
  停了五秒钟,班长把灯光按亮。
  她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觉得班长疯了,这么晚,还下雪,又喝酒了,为什么要走。班长说,今晚我们都喝多了,所以要走。
  喝多了为什么要走,一个男同学说。
  因为,你的老婆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呢。班长调笑说。
  别闹了,这么晚,我都晕了,要走你们走,我是不走了。一个女同学坐在沙发里,把两个衣襟往中间一抿,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闭上了眼睛。
  班长说,好,这样,要走的我们分车回去,不想走的续房间。
  有人去衣架上取外套。有人嘟囔,玩得好好的,要是这样以后就别张罗了。更多的人开始穿外套。那个说不走的女同学一看大家都在动作,也走过去把棉袄穿上了,一边穿一边说,真是有病。所有人都穿好了衣服往门外走。
  她一直站在门口,第一个走出去。班长和另外一些人跟着走出房间,大家自动坐到来时的车里。她站在空旷的黑夜里,感觉内心从没有过的宽敞,像开辟了一片集体站立着的鲜花园子,饱满结实地开放着。她在黑暗里等待班长启动车子,却感觉天空是亮的。班长的车是最后拐出来的,他总是会把大家都安排好,她拉开车门,坐上车子,看着山庄如一个与世隔绝的纽扣,遗失在大山深处。她深呼一口气。他们都没有说话,不知说什么。后面的人酒都喝得太乏了,闭了眼睛做梦去了。她看着车窗外,又看了一眼薄雪里幽暗灯光笼罩的山庄,也闭上了眼睛。突然也觉得很乏,也许是车里那种整体的场感染了她,一种说不出来的又乏又困的感觉席卷了她。虽然她没喝一滴酒,但也感觉晕乎乎的,她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后半夜了,也是应该睡觉的时间了,她问班长,你困吗?班长说,小菜一碟。她不知道这个小菜,是指酒量还是时间。本来她想坐在后面的,但班长让她坐在副驾驶上,她迟疑了一下顺从了。现在她觉得自己有义务陪着开车的人说说话,但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班长也许看出了她的心意,说,挺晚的,你也眯一会吧。她说,你行吗。不是告诉你小菜一碟了吗。她笑了一下。
  她把头靠在后背椅上,眯了眼睛想,这个山庄离市区60多公里,如果不是班长,她是说什么也回不来的,她觉得他还是他们的班长,他之所以能当到区长的位置是有道理的。想到这里,她睁开眼睛侧头看了一眼班长,班长聚精会神的开车,比在走廊里抽烟时精神儿好了许多,她又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头曾搭在他的臂弯里,他把她抱到座位上,那是她今生第一次跟异性的亲密接触。她长舒了一口气。班长好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想起她刚刚在雪地里痉挛的样子,侧头看了她一下。就一下,一切都改变了。
  120来的时候,她和班长并排躺在地上,班长像是睡着了,脸上没有什么痛苦,酒精也许还在起作用,他的脸还是红润的。她感觉身体散架了一样的沉,仿佛要沉到地底下,她使劲地想睁开眼睛就是睁不开。她听到脚步声。惊叫声。关门声。啪啪拍打她脸的声音。她真是太困太乏了,她想好好睡一会。
  她只是皮外伤。班长躺在灵柩上。照片是那个当天晚上不想回去的女同学发给她的。她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快速删掉,把手机关机。那个手机坟墓一样躺在床上,那么小,跟大山里的山庄一样,那么小。她痛哭失声,又赶忙捂住了嘴,好像害怕大家会循声追赶过来讨伐她。她快速办完了出院手续,逃犯一样跑回了家,还好,那么多年,她跟小学同学没有什么来往,没有人知道她的住处,她感觉安全了许多。她开始整宿睡不好觉,她总是梦见班长零乱的头发,歪扭的衬衫,一双忧郁的眼神看着她。她会惊厥,醒来一身冷汗,她不停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错,结局是自己就是一个千古罪人,明明知道大家都喝了酒,她为什么执意要回来,可是如果不回来,他们会怎么做,能否集体面对酒醒后的自己。他们能否面对自己,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害怕面对班长吧,她已经退到了悬崖的边缘。对于一个从小没有体面的人来说,体面是她最后的一件内衣。班长是她少年时最后的一件内衣。
  她吃过抗焦虑和抑郁的药,但很快她就把药瓶从窗口扔了出去,像把自己扔了出去,她听到药瓶砸向地面的细微破碎之声。她又跑到楼下,看那个药瓶像看着自己的尸体,踢了两下,走开了。
  她走在大街上,游魂一样。鼓起勇气跨进一家按摩房,当陌生的手触碰她久已干涸的皮肤,没想到按出了水。她在水里游弋,像一条不知名的鱼类,被一个人钓上岸,放在水桶里拎回家,炖了,吃进肚里,排泄掉。   有时,她躺在床上,感受着时光的宁静。如一潭死水,湖底色彩波澜。两种力量不断地冲撞着,把她湮没又托举。她在那种不能掌控的浮沉中,自我怀疑又无比坚定。
  3
  她不知道班长的爱人是怎么找到她住处的。打听。跟踪。还是报警。她没有问,她一直关机。与世隔绝。除了定期去心理医生那里,正常上班,就是必要的工作交流,她也很少跟同事说话,其他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看书。书让她感觉安全和热闹。
  班长爱人敲门的时候,她正在冥想。心理医生告诉她,治疗焦虑和抑郁最好的办法就是冥想,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倾听呼吸不散乱,就会充满力量。定住,就像地下的根须,无限地扎根,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定在一个地方,外界的狂风暴雨就不会让你倒下去了。
  她很难坐住,神思混乱,每一次思绪跑出老远她才意识到,赶忙拉回来。又不能拉得太狠,太近又飞不起来了,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能看到却摸不到,正好。那个距离她总是搞不好,要么呼吸急促,要么昏昏欲睡,需要持续的练习。
  敲门声稳定,她想也许是收电费的。她从门镜里看是一个女人,她问你找谁,班长爱人说,你是顾小鸥吧,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她打开了门,没想到走廊还有好几个男女同学,气势汹汹抄家一样涌进屋里,她看着他们把地面踩得脏乱的脚印,她说,你们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班长的葬礼?你还是人吗?
  你关手机是什么意思?就是害怕我们找到你。你以为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消失就完事了吗?你就是杀人凶手!
  班长爱人开始哭。
  她看着落地镜子里的自己,被他们呈半包围地困在里面,她说,你们想怎么样?
  所有人都噤了声,好像他们并没想好要对她怎么样,找到她成为了最重要的动力,至于找到以后干什么,并没有商讨。
  班长爱人说,人说没就没了,不能白死,我要告你赔偿经济损失。
  她说,那就告吧,法院判我给你多少我一分都不会少。
  班长爱人看着她冷静的倔强的脸,上前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她想起了手机视频里的校园霸凌和小三被原配肆无忌惮挥打的镜头。她拼命反抗,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喊叫,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这个场面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大家就是觉得她太不地道了,班长这样走了,她这个当事人不露面,太过分了!他们就是要为班长讨个说法而已。现在,她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全身痉挛地绷紧,如一条不能弯折的棒子,四处击撞,自己的碎屑也纷纷而下。两个女人死死攥着对方的头发不放,头都抵到胸口,大家只看到两个黑色的头晃来晃去。有人上前去掰她们的手,一边掰一边说,你们放手,有话好好说。但掰开了一个人的手,另一个人就趁机挥打。她的小肚子被班长爱人踹了很多脚,她拼命地反抗。她倒在地上,整个身体摔了出去,一绺头发攥在班长爱人的手里,像一把匕首。
  大家坐下来谈怎么办。她一言不发。班长爱人一会儿哭一会儿骂,说班长没了,家里孩子上大学,以后找工作结婚老了钱了,她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她说,我一直都是孤儿寡母。
  你是成心的,班长爱人又要站起来打。大家按住。对班长爱人说,我们来不是让你们打架的,我们就是想知道顾晓鸥你到底为什么躲起来。
  她不就是害怕担责任吗!班长爱人一边说一边抽出纸巾擤鼻子。扔到地上。
  她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说,这里有五万块钱,是这个家的全部家当,你们拿去吧,如果觉得不够,等法院判。
  班长爱人看着她的样子,猛地站起来抓起她手里的卡扔到地上。你以为这点钱就能买一条人命吗?他一年赚多少钱你知道吗?你看你那副不要脸的样儿!你……
  她又听到了小时候母亲骂她一样的声音。那些话她听不懂,但那些话如刀斧一样的锋利,足以把她挥砍成一堆破败不堪的棉絮,飘得到处都是。
  她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双腿盘坐,两手搭在膝盖上,拇指与食指契合。有什么东西砸到她的身上,她晃动着,很快又稳住。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空,那些人成为了一些猛兽,一些石头,一摊水,一片光线。她的根须紧紧地向地下延伸。
  她的神思从没有过的专注,她的脚步沉重,仿佛千斤重。她移动着,身上青铜色的铠甲一层层卸落,直到赤裸如一个婴孩儿,光温和地洒在她的身上。她越走越轻松,像生出了翅膀。她看见了母亲、前夫还有班长,他们也在走着。她越过他们的头顶。她看见母亲伸出因风湿而弯曲的手指,越来越长,把她搂进怀里,有刺,很疼,她试着贴上去,刺越来越软,像梦那么柔软。那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清亮又浑厚。她流下泪来。
  母亲流下泪来。
  大家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白色地砖上的脚印,重叠得凌乱。班长爱人擤的鼻涕纸,扁扁地趴在地上,上面印著大大的脚印。那张五万块的银行卡趴在那些黑白相间的脚印里面,充满独立的色彩。那是一张蓝色的银行卡,她以前从未仔细看过银行卡的模样,就像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身边很多东西的样子。万事万物,每天都如流水一样哗哗淌着,她连看客都不是。
  她把手机从枕头下面拿出来打开,寻找不同的角度用滤镜拍照。那张照片在幽蓝的光影下,鞋底的纹理如发丝般清晰,像曲折的道路。银行卡如一堵蓝色的斑驳墙壁。她很满意。发了一个朋友圈。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点赞。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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