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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靖,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病脚》入选《中国小说家代表作》,获中国小说学会颁发的“中国当代小说奖”。著有9部长篇小说,发表近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小小说。
  一
  李金鳳十八岁生日那夜做了一个梦,醒后就有了心事——不管是走路还是吃饭都晕乎乎的,山里人叫“丢魂”。要是孩子,定会在夜半三更到十字路口“叫魂”,把魂儿呼唤回来。人的一生,魂魄是大事。没有魂魄的人,就等于行尸走肉。金凤懂。可金凤已经不是孩子,过了生日就是成年人了。金凤不仅年轻貌美,还是此地少有的高中生。虽说高考只差两分,人生的道路就要V型转弯,但人家毕竟走出过大山,就好比凤凰,虽说落水了,还是凤凰,说不定什么时候在阳光下抖抖毛就能飞。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改革开放之初山里还很穷,落榜的高中生就失去了抖抖毛的机会;没了机会,凤凰也会变成一只普通的山鸡。
  只要一想到这些,金凤就胃痛,医生说是胃痉挛。胃痉挛也阻止不了大脑思考。高考前后的一幕幕自然而然地在大脑里出现,就好比蚊子,打死也要楔入肉里,还要留下瘙痒的后遗症。下学虽只两个月,金凤已经有了感触,高考就是分水岭;考上就上天堂,落榜就下地狱。老师常说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条条大路通罗马”,是劝人的。金凤面壁十年没有修成正果,搁在别人,也许还有机会,可金凤没了。一想到这个结果,她就一激灵,觉得太不公平。是谁造成的呢?上帝给过,但自己没有抓住;父母含辛茹苦供养,可惜辜负了——怪就怪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多了!想到这些,金凤就做梦,而且太多,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好像泡沫,不断地在大脑里冒出来。有一次,金凤推门往外走,不小心把门槛踢了,响声惊醒了爹妈……金凤说,太热,想透透气。金凤娘心跳——这毛病,搞不好就是人们常说的梦游。
  也不像,金凤大说。
  半夜,金凤大盯着,可金凤没出门,黑灯瞎火摸了一只碗,掀开水缸盖舀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了,出口长气又倒床睡了。第二天提及此事,金凤说,半夜渴。
  金凤大心里说,这就对了。
  金凤整天无精打采,什么原因呢?
  丢魂了!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两口闲嘀咕:是不是没考上学的原因?金凤大掂着铜头烟袋在桌腿上使劲儿磕,满屋弥漫的烟尘带着刺鼻的辣味儿在阴暗的土坯屋里转悠。金凤娘说,鬼迷心窍了!金凤大把烟袋缠了缠,似乎把猜测都缠在烟袋里,放在桌上,点着头,嗯。
  接下来商量该咋办。金凤娘看她大在那儿自顾叹息,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夏天的中午比较热,山风绕着山坡使劲儿吹;吹不到屋里,屋里就很闷。金凤娘端着饭碗领着金凤妹出去了,金凤大趁金凤盛饭,说,妮子,大想跟你撇几句呱。
  金凤就把碗搁在方桌上,顺手拽一张木椅,坐下,用手扇着,翻着眼睛狐疑地等。金凤大被女儿灼热的目光看得心慌,准备好的话茬儿随山风吹没影了,嗯了几声才找回措辞说,凤儿啊,大看到你下学就没高兴过,是不是因为没考上大学的原因哈?
  金凤翻了一眼没插话。她大又接着说,祖祖辈辈都住在山里,从古到今都没有人读过私塾,你还上了高中,没啥可恼的——就是说出去,俺这老脸也光堂着呢!
  金凤顶了一句:不为“这个”!
  不为“这个”,那你为“哪个”?
  金凤不语,她大又劝:虽说改革开放了,国家也让考,可你不争气,也没办法。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段时间,金凤不管走路还是睡觉,后悔就像过电影没消停过。金凤时常想,难道真的没有吃商品粮的命?金凤大看她嘴唇哆嗦,忙改口说,知足吧,鬼妮子!
  金凤看了看她大,端着碗欠起身准备出屋,忽然停住脚步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就说了不是为“这个”,你偏往这方面扯,既然往这方面扯,我还真的要与你掰扯掰扯——我不是不想复习,复习也不丑——高三时就有七个插班生,其中有个叫陈婉君的,复习三年都没考上,我为啥不能复习一年呢?
  金凤大一听,把筷子放下说,人家是啥家,俺是啥家。你上高中,一年要千把块,靠咱老两口种田能供得起你?你上初中高中,国家收钱少,但要不是邻居帮衬,能完成学业?只差两分,放弃复读俺也觉得可惜,但复习要复读费;俺也专门跑到学校问了,起步价五千,每差一分加收五百,你差多少?复读人多,复读分数线比高考分数线高十分。山里田地窄,收不到多少,也混不到钱,就是混到钱,现在钱不值钱,靠田地还要交公粮提留,邻里百舍,红白事得照应,七扣八扣,还能剩几个?我和你娘不吃不喝,嘴都扎起来也不够。你上高中这几年也借钱,借的钱都码在那儿呢——欠人的理亏,见人就矮人一等,别说人家还催,就是不催,见人家脸就红呢。上高中借钱不一样,人家能理解;你要复习,找谁借去?借的钱总得还,靠什么还?你要再考不上,该怎么办?高考就像赌博,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连老本都赔光,到时只有拉棍要饭了。你是妮子,如今要找婆家,要过安稳日子,要饭,到哪儿找婆家?大跟你说白了,这个坎儿打不过去。打不过去咱就换一种活法——去年暑假时,你还说你们学校劝人:条条大路通北京。没考上大学不等于死路,咱还可以打工干农活,在泥巴地里刨食也能活。再说了,是人就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山里十五六岁就提亲,像你这般大的,早就……
  金风大看金凤低着头气鼓鼓的,不知道是话重了还是没听进去,转过话头说,放电影的那个小赵,蛮不错的,来过好几次了。女娃终究是人家的人,嫁到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户口本都是红壳的;城里人就是“公家”人,再不到山里刨食了!看你大整天起早贪黑,白汗淌黑汗流,这份罪你能受?这些年你在学校,风不着雨不到,让你受这份罪,我们也不忍心!
  二
  提起赵大双,也就是金凤大说的“小赵”,金凤就来气——难道赵大双是坏人?其实不是!
  赵大双是城里人,复员就在县电影队当放映员,家里有哪些人,不知道;什么喜好,不知道。人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至于脾性品行,别人咋认识不管,金凤没有好印象。   可媒人嘴抹蜜,说跟着赵大双,就会住高楼大厦,就会一辈子享清福!对别人,也许是梦寐以求的安乐窝,可对金风为啥就成了泥沼呢?有人说,可能是季节问题:冬季忽然出现黄瓜瓠子,要是没大棚,你一定认为是怪物!
  可当你知道隐情后,就见怪不怪了。
  五六个年头了,赵大双一直负责乌桕树、枫橡树、白果树三个大队的放映工作。三个大队都在山头上,山山相连,也算近邻。
  论起放电影,有人说,三个大队都在一座山上,相隔不远;不就是五六年嘛,不算长。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看山跑死马,要是用脚丈量,就更辛苦。赵大双一米六八,个头不算高,人虽瘦点,但精神;长得不怪,但眼珠很怪——在金凤眼里,赵大双那黄眼珠就不是眼珠,是鱼钩,只要闻到腥味儿,就能把鱼勾住。一想到这些,金凤就胃痛。
  赵大双是城里人,但他却选择农村人的生活:一年四季背着放映机满山转,还乐滋滋地说山里好——大热天坐在山沟听鸟鸣,一阵风全身凉透,比在剧院自在多了;春天,兰草就是自然的法国香水,熏醉人;秋天,漫山遍野的枫叶在风中唱着歌儿,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智取威虎山》——想象着——自己拿一根竹棍当枪使,可以无拘无束演杨子荣,别提多舒服了!山里妹子像水白萝卜,说话跟鸟叫似的,翻着筋斗往你心窝窝钻,把你的心倒腾得舒麻麻的。此时,不管漫山遍野的雪白,也不管呼啸而来的寒风,与“粉丝”围着火炉,喝着“土烧”,谈天说地,有種远离尘世的快活。可在城里就不容易:人多得能撞墙,说个话儿要掂量,话儿出口看四周,就觉得像嚼臭虫。城里风也怪,能感受到别人的气味儿——看别人眼色是基本功,赵大双就不具备。赵大双一向我行我素,还比较多事,不管是谁家炉子还是晒的衣裳,只要他见到了,总要整理一番。在别人眼里,赵大双太殷勤,就显失身份。没身份也就不受人尊重。正因此,男同事见了嘲笑他有种,称他是山里的贾宝玉。赵大双也不怪,天真地说,黛玉也在山里哟。别人乜斜说,你咋不找个回来?赵大双挺自信,说,等着,总有一天,会飞来金凤凰的。别人听了,瘪嘴“耶耶”,还“金凤凰”,照照镜子吧,癞蛤蟆还才不多呢。
  这话有点伤人,但赵大双不介意。
  赵大双虽说搞的是文化,听起来俏皮,但城里妹子觉得他俗,俗到没有政治前途的地步,也就避而远之。
  那时候,下乡放电影多半是临时工,一般是干部的亲戚,混个三年五载转成正式职工,图个好前途。可赵大双是转业军人,干部身份,属体制内。体制内也喜欢放电影,很容易联想到临时工,这般状况,行走在城乡之间,就像桥,五六年过去了,没一个城里姑娘把他当路走,更何况放电影是力气活,外勤虽有补助,但补助低:每月两块,不是肥缺。
  赵大双放电影轮回(一个大队俩月一次),轮到啥时就啥时。大山里没歌厅影院,撂天地看电影就成了山里人唯一的娱乐。山里人看电影像过节,许多人时时记着盼着,赵大双不来,还念叨,是不是病了?好像很关心;赵大双来了,人们从这个寨子撵到那个寨子,一部电影要看好几遍,不管是故事情节还是里面台词,比唐诗还记得牢靠!像《地雷战》:不见鬼子不挂弦;如《地道战》: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这些词儿像现在的网络热语,一时成了经典,并随电影放映风靡大山。
  金凤那时才十二三岁,在家闲不住,跟着大人到处撵。撵到秃头岭,在电影机旁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穿戴比较花俏的妇女坐在赵大双腿上,边看边嗑瓜子,还不忘在他身上戳,赵大双嬉皮笑脸,边放电影边还击——赵大双是大背头,不知道是水还是油,抹得油光亮滑,苍蝇要是想上去还必须撑个拐棍——金凤看不惯,往外走,碰见王香香穿着花衣裳往里挤,色迷迷盯着,一股肥皂味儿呛鼻子——也许从那时候起,赵大双这个大众情人,在金凤心里,就“毙掉”了。
  赵大双再遇金凤时,已经过去五六年了,金凤刚好高中毕业。
  金凤长大了,圆润饱满,焕发青春的气息。金凤读过书,骨子里有股书卷气;这种书卷气在赵大双眼里就变成了说不出的气质——看着从面前过,辫子像牛尾巴,赵大双眼珠子不够使,整个人都木了!
  不是金凤的魂儿丢了,而是赵大双丢魂了!
  从看到金凤的那一眼起,赵大双的心就不停地跳,似乎窒息!
  睡在大队部的一间砖瓦房里,居然失眠!躺在床上,盯着从门缝漏进的月光,他不停地设计,无数次更新,但都在不断地取消、取消、再取消!上百次取消当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关键词:提亲!当赵大双付诸行动时,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赵大双提亲失败的消息像风在山坡转,许多人不相信,都想到李家探口风,但二老闭口不言,让探口风的人也像赵大双一样失望。
  怎么回事呢?
  作为李金凤,虽说残存着赵大双许多不良印记,但说有什么实质性记录,一时也说不出。
  眼界太高?一定是眼界太高了!这是当时人的共识。这个共识虽不能说明问题,但包含着许多内容,其中之一:李家姑娘上学上坏了,或许心里有人了。
  三
  金凤娘知道妮子的心思,吃饭时,娘儿俩坐在石凳上说开了。
  娘说,你的心思娘知道——昨天,我在茅坑里看到你“来喜”了,是不是腰酸腿痛全身无力呀?别再干活了,也别碰凉水了。再说了,娘知道你不称心,可人家吃商品粮,住“洋楼”,干“洋活”,还有一份好工作;这些优越条件都是山里妮子朝思梦想的——好多大队的妮子都排队追,他一个也没看上,就是看上你了。你拼死拼活上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城市户口?你倒好,不答应,嫌人家年纪大了?男人嘛,大点不要紧,古话说,男大十岁不算大,女大一岁老妈妈。
  娘的话像暖风,徐徐从树叶下面吹来,但娘和大一样势利。金凤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娘的闺女,是摇钱树。金凤想着一个词:因缘!姻缘是什么?这么多天来,金凤一直思考;可金凤思考的结果还是一塌糊涂——说具体点,赵大双在爹妈眼里只有条件——城市户口,高楼大厦。而自己,落榜的高中生,年轻的山妹子。也正因此,只能嫁给赵大双。   金凤回忆着:要开运动会了,经过多次磨练的校篮球队要代表学校出征,为了鼓励他们赛出好成绩,每班挑一名女生在他们出征前献花。经过老师提名,同学推荐,在二十三名女生中选中了她——金凤!金凤既高兴又紧张,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篮球队队长面前,不自觉产生一种偎依感——太紧张了!篮球队长是个长方脸,挺着胸脯,隆起肌肉,那双微笑的眼睛似乎在亲吻着自己。队长脸上有汗水,金凤想伸手帮他擦,可手里捧着献花,迟疑了一下,他微笑着接了过去。在伸手之际,金凤看见古铜色的手臂,那凸起的腱子肉。金凤兴奋,放下手的同时,不自觉地在那只手臂上摸了一下,如同电击!羞涩地抬眼看——篮球队长却温柔地一笑。就是那一笑,如同子弹,打进了金凤的心脏。
  只要埋在土里就有希望,只要有阳光和雨露就会发芽。金凤深信这句话的同时也担忧:种子也有放霉烂的时候——就怕春天来的太迟!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大學里。也正因如此,金凤把考上大学当成蜕变的节点——这个节点很关键——金凤在学校里拼命学。学习这个东西如同闷坛子,你往里倒入多少水,谁也看不出来;可你倒出多少水,一看就明白。倒出多少水,在规定时间里取决于流速,也取决于坛口宽窄。也许金凤太在意了,倒水的时候紧张,直接影响水平发挥。一个人,有时也会短路,好比演员上了舞台,一时竟忘记唱词;走下舞台,又想了起来,但为时已晚!
  后悔什么?
  金凤后悔的同时觉得是一场梦,叹息着思念着对比着想象着——想起六年前的事情,在不知道的时间段里,赵大双也不知道耍过多少次流氓——一个人在城里,那么好的条件没找女人,一定有问题;什么问题?虽搞不清,但有一条是直观的——那就是花心!金凤忽然想到“有病”;不是赵大双脑子有病,是身体有病;有病的人让她嫁过去,那不等于送死吗?再看看娘,于是说,娘,求求你了,再说我就跳崖了。
  金风娘没办法,只好叹气。
  金凤补充说,你没看他那个调儿,讨厌死了!
  为啥会出现这种场面呢?单单是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吗?实际上,是,也不是。金凤早年的记忆虽说深刻,有可能随岁月会在记忆中涂抹,但时间也是手术刀,早把病灶切除了,留下的仅仅是不再痛的伤疤:年龄根本不是问题——算起来,赵大双长几岁,这都不算啥;金凤为啥这般固执呢?
  按照金凤说的,爱情是你情我愿,自己不愿意,再好也白搭!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为了一个梦;这个梦,金凤不说,也就只是个梦而已。
  四
  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走在爱情的花园里,金凤向结婚走近的途中,分岔了。这个岔道就是张银锁。奇葩的是,张银锁会位置移动;在不断移动中,从分岔的路口,到合法丈夫,好像直接越过了赵大双这个不靠谱的岔口。
  张银锁与金凤同庚,但是他不能跟金凤比。
  张家在乌桕树是孤门独户。三百多户的村子大部分人都姓李,只有张银锁一家姓张。此时大队虽说改成了村,但经济条件还没明显改善。张家住李家西边,距离半里路。茅屋三间,七漏八淌。张银锁辍学早,在家伺候他大,过了几年找人把茅舍修缮完,弄几个小钱把门庭改成了下屋。——因为下学早,一直在农村干活,一身肌腱,古铜色手臂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健壮。
  金凤本来对张银锁没多少印象——虽说小学同班,但都还小,只记得别的男生课间跑操场玩;张银锁另类,一个人坐在位上,像木头——这样的孩子没多少人记住。到了初中,他娘去世,他大有病,干活缺人手,张银锁就辍学了。
  金凤在山脚下读初中。因路途遥远,所以就早出晚归——日头还没出就背着书包带俩红薯蛋上学;日头到头顶了,老师把蒸好的红薯分给学生;日头到秃头岭歇息了,就放学。金凤回家时已经天黑,对于家里整天的情况,不晓得。
  金凤不晓得不等于她大她娘不晓得。特别是春夏之交,割麦插秧,都挤到一块儿。此时,李家就要请人。李家是大户,请自家的也容易,但住的比较分散,来回不方便,也就自己干。
  庄稼活也有憋死人的时候。正因如此,张银锁走进了李家,走进了金凤的视线。
  收麦必须是好天,遇到连阴雨就会受损失。金凤爹妈抓住天气好的时机用了一天时间把小五斗的麦子放倒。太阳软绵绵的,半天时间麦叶子还青,第二天中午露水才干,这般晒,后天下午才能捆。老两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左等右等,终于到了第三天,吃了中午饭,老两口戴着草帽,扛着尖担下田了。
  刚下到田里,天就变了!——乌云从南边正往这边赶呢。
  金凤爹妈用了一个多时辰把麦子捆好,老天要谢幕了,就把灯光熄了——乌云立即遮住了整个天空,一点风星儿也没有。老两口着急也没办法,只能边祈祷边挥汗,想多抢几捆,减少损失。
  金凤大叹气说,要是有儿子就好了。
  正着急呢,想吃空心菜来个卖藕的:张银锁手里掂着尖担来了。来了,二话没说,挑着尖担就跑,像小老虎,不到一个钟头就担了十多挑。看着张银锁不知疲倦的背影,二老感动了。
  又过半个时辰,担完了。此时,咔嚓,闷雷把天轰了一个大窟窿,从窟窿眼里呼啦啦下起雨来。看着老天这般下,再看看担进屋里的麦个子,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看你,嘀咕:俺家金凤要是银锁该多好呀!
  金凤娘忙着做饭,金凤大打来热水,张银锁也不客气,三把两把洗干净之后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走了。
  望着张银锁背影,金凤娘又想到金凤——眼泪比雨水流得还快!金凤大点着烟猛吸一口,说:这孩子,实诚。
  五
  山里雨水就像吃奶的孩子,说哭就哭,说停就笑了。
  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对金凤来说还必须上学,因为她就是山里的凤凰。——那时候上高中要收书杂费,一年二百来块,加上买书啊本呀搭车呀,乱七八糟的零花钱,也不菲。——高一时四五百,高三就涨到千把——稻子两角钱一斤,猪肉七八毛。一千块钱卖多少粮食?这是一份沉重的负担。也许就是这么千把块钱把金凤大难住了;难住了,也要供女儿上学。   张银锁来给金凤钱,金凤不肯要,金凤娘也不肯要。张银锁平时嘴笨,关键时话蛮实在的。张银锁说,俺学习不好,妹子学习好,俺要钱有啥用?搁着也是搁着。妹子上学,急等着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如借给妹子,等有钱了,再还。
  既然是借,李家也就不那么客气——因为真需要钱,算救急。
  救急是在当时,过后,人情就像面糨子;放在容器里是糊涂,放在心里就会粘上。对于张银锁的表现,也是一种人情;这种人情,在金凤大和她娘心里,就像白酒,久了就捣腾起来;倒腾多了,两家越发亲热——这种亲热在张银锁大的心里就打起了如意算盘。
  张银锁说,大,人家是天鹅,俺是蛤蟆,连水井沿儿都蹦跶不出,咋还敢想呢?
  树老成精,人老成神。别看张银锁大又老又弓,但他有经验——对儿子的不自信,他在鼓励的同时,循循善诱。张银锁的大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得争气呀!人世间什么都好说,只有婚姻没定数。古书里说,七仙女还嫁给穷小子董永呢。说到底,姻缘就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雨,谁也不知道会淋到谁的头上。
  看,这话说的,神了不?
  张银锁虽说笨,但他是个有心人,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那时候衣服布料最好的是的确良。张银锁看到村东头媒婆王香香穿过。给人家说媒,显身份又体面。再说了,的确良布料细滑,摸着像绸缎,妮子最喜欢。王香香穿着的确良褂,从金凤家门前过,金凤正背着书包搭话,说话当儿眼珠子不离王香香的褂子。王香香走了,褂儿还在抖动——朝霞映衬,抖动的不是褂儿,而是心思。
  张银锁瞅在眼里,记在心里。
  张银锁也买了一件的确良褂儿送给金凤。金凤觉得这东西太好了——既好看又合身——思考着,迟疑着,最后还是收下了。
  收下了,舍不得穿,在屋比划;边比划边想,张银锁也想打自己的主意?心砰砰跳。想到张银锁就想到那个篮球队长——如今一定在学校里,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读书;不,在篮球场上,帅气地奔跑。想到这儿,就想到在高中的树下,篮球队长说,凤儿,以后我就叫你“凤儿”。金凤说,那我以后就叫你“隊长”,信上也这么称呼。时间过去两个多月了,一封信也没收到,想到这儿,金凤的心就痛!——已经忘记金凤了!一阵鸟儿飞过,金凤觉得队长已经飞走了;队长飞走了,但队长一身腱子肉还在金凤心中——张银锁也不错呀,年龄相仿,一身肌肉。这时,金凤眼睛模糊了,心也就糊涂了,眼前晃动着队长的手臂。甜甜地想着,忽然出现张银锁的另外形象:黑黑的桐油色的皮肤,胡子拉茬——差距太大了!
  六
  金凤十八岁生日的那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直憋在心里;金凤想过找娘说,但当她坐在那棵乌桕树下的时候,一阵风吹了过来,什么都吹跑了。
  有时候就是奇怪,一阵风可以改变人的心思,也可以改变人的命运——金凤彻底不想说了——因为那阵风居然把劳累过度的金凤娘吹睡着了!看着疲倦的母亲,听着鼾声,金凤想到十多年的学习,明白了爹娘供自己上学过日子的艰辛。
  过日子,一天到晚为了生活,哪还有闲心谈奢侈的爱情?更何况上了初中又上高中——大的腰累弯了,到井边挑水都咬着牙;娘的眼头不好使了,连穿针都找不到针鼻了——这种家境,还拣精挑肥,太自私了!
  金凤想起来了,高中门口就有解梦的书,当时认为是骗人的,就没买。男生看了,说梦与现实正好相反,金凤听着也没往心里装。如今遇到梦境,觉得那些说法对不上——对于自己的梦是一个谜,像孤悬海外的小岛——小岛可以不管,但梦不能不管;因为这个梦太特殊了,不是漂泊在海上,而是堵在心里:想起就难受!
  金凤的梦也许是个死胎,但金凤不甘心;因为这个梦是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夜做的,从来也没听人说过,但在书本里见过——金凤感到奇怪,总找不到解梦的机缘。
  金凤觉得有些东西是在冥冥之中,冥冥之中是无法预料的。
  就说那次娘得了急性阑尾炎,金凤走进教室,忽然感到心里堵,毛毛糙糙,不是忘了掏书就是忘了掏笔。老师提问,她还以为是问别人,同桌搡了一把,她才醒来;醒来头晕,感到难受,跑到厕所,腹泻。放学,搭车到山边儿,抬头望,有人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金凤不知道是张银锁,但张银锁看见金凤从山洼里往上爬,由一个黑点慢慢长大,急忙挥动手臂,又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状,大喊。金凤跑到家门口,张银锁说她娘住院了。金凤哭了。张银锁边安慰边解释。平静下来,收捡东西,背着包下山,搭车到医院,才知道是张银锁救了娘的命。
  七
  张银锁说,观音山逢会热闹。
  金凤说,人山人海,不想去。
  那地方东西多,平时买不到的,都能买得到,张银锁故意看看金凤说,人要衣装呀。
  金凤气鼓鼓说了一句:我长得难看吗?
  张银锁结结巴巴说,好看,但配上好衣服,就锦上添花了。
  金凤高兴就笑。张银锁又说那地方不光有衣服,还有好玩的,去了保准不后悔。
  自从确定了这层关系,金凤就莫名其妙地烦。金凤常常问自己,难道要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那么多日日夜夜,咋过呀?
  张银锁说,去年,南阳来一个杂技团,那孩子能把腰弯成圆圈,难道孩子没骨头?人,看来也是修行的。
  金凤看了一眼,不知道张银锁是真傻还是装傻。
  张银锁好像没注意,接着又说,安徽的黄梅戏班唱《天仙配》,那才是原汁原味呢。
  金凤有时也怀疑,难道真有大智若愚之人?此人就是张银锁?想到这里,金凤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白日做梦!张银锁小学没毕业,可能吗?要说不是,那他说的话办的事又那般体贴,似乎暗藏玄机,怎么解释?
  金凤还是不想去。
  要饭的也多,这点不好,张银锁忽然说,还有卖花的。
  金凤忽然睁大眼睛问,你说谎,山里卖花,谁买?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说的不是真花,塑料花;说实话,塑料花比真花还好看呢——花儿都用崭亮的皮纸裹着,用红丝绸布条缠着,挺好看的。   金凤知道张银锁话里有话,但她不生气,把辫子拉到前面,把皮筋儿松松,心想,买一朵扎在这儿挺好看的。这么想,看都没看张银锁说,假花毕竟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张银锁神秘地笑笑。张银锁知道,只要金凤搭茬就说明成功了。如今金凤不仅接招,还使小性子,这就说明金凤的心思动了。
  张银锁看到金凤闭着眼睛,两只手在摆弄大辫子,就大着胆子说,最好玩的是算命的。别看那些人都闭着眼睛,实际上比睁着还看得清:都是装的,凭“这个”混饭吃。张银锁故意把眼睛闭上说,你要是从他身旁过,他就会说你将有大运;你不搭理他,他就说“但是”,你一停下,他就会说你大运来到之前有一灾:慢慢地就会把你引过去;到时,你不想算命也不行了。只是……
  只是什么?
  张银锁没想到有这么个效果,高兴地说,他们都不是瞎子,比当官的还会察言观色。一般来说,只要算命就有求于人,有求于人就说明你遇到生命中的“坎”了,所以问这问那;你要是吞吞吐吐,他就会抓住软肋,你被骗了还帮他数钱呢。
  这么神奇?金凤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就问,有没有解梦的?
  啥玩意都有,别说解梦的,做梦的都有。
  还有做梦的?金凤感觉张银锁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讨厌,有时挺风趣。
  有呀,张银锁说,山上人多,累了在树下休息,有人就过来找乐子——拿一副牌跟你推牌九或比点子,总之都是赌博。赌博刺激人。赶会人多,有人上位,有人下位,更有人候位;候位的等上位的把钱输完了,补位,也算上位;候位的时候只能闭着眼想心事,养神,这就叫“做梦”。
  金凤上了“贼船”。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金凤去了免不了揣私心,找解梦先生。
  金凤是在解梦中一惊一乍度过的——因为她没有把梦境全盘托出,只是旁敲侧击,还说是别人的梦;譬如心烦,犹豫不定等。解梦的说,你这鬼妮子,刁钻,我解梦还是头一次碰到:考我的吧?金凤只管笑,好像如今网上聊天,不说话儿,发个捂嘴的笑脸儿。解梦的接着说,也不难,举个例子,像打牌,没打之前,谁输谁赢都不确定,一旦打完牌,胜负立判。
  金凤觉得是废话,仔细琢磨又觉话里有话。金凤知道问这个问题是把输赢倒过来问的,就好比一场赌博,还没开始,却问谁输谁赢,谁能知道呢?但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因为赌博就像人生,只要你决定赌,胜负就定了,说到底只是个时间问题。决定赌就是设局,这个局就是让人钻的;只要是局,就会有输有赢。所以很多人说,人生就是上帝设定的一个赌局,输赢早知道了。对于人而言,人生只是一个过程,这样说,还是蛮有道理的。
  解梦的似乎已经解了梦,金凤也似乎悟出了门道;金凤不再问,付了钱,起身拍打粘在裤脚上的松毛,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金凤下了决心,嫁给张银锁。
  八
  山里定亲叫“下书子”。
  下书子那天,张银锁的大也去了,还挑了一大挑子东西,看起来动静儿挺大的,仔细盘点全是虚头巴脑。按农村古话,草腰子拴驴——大松绳!金凤娘看后气愤地说,糟蹋人!哪有这样下书子的?这个“书子”不能接——我好歹也把闺女养了一二十岁,就是养只猫养只狗也不止这个价呀?这话,金凤大听到了,就说,养的是闺女,比牲口,说出去咋能行?金凤娘说,张家孤门独户,做事太离谱了!你看看,除了衣服是两件套的,剩下的,哪一样值钱?就是装筐子的,也是油条发面馍,一条鱼也没装,一块肉也没有。常言道,下书子带块肉,不仅说闺女金贵,还预示着在婆家的地位,这算什么?
  金凤娘一说,她大就哑了。
  媒人说,大妹子,人比人气死人——不说旁的,就说村东头的李玉,不论哪一方面,都不能与你家凤相比,可人家嫁到了城里。下书子,现钱就给了一万零一块,说是万里挑一。东西不计其数。结婚,小车就八辆。我们这儿不通车,走下山;下山时还崴了脚。人家也是我保的媒。另外,乌桕树老王家,也是我保的媒。张家是你邻居,不说你也知道底细;不是张家舍不得,是家穷。我磨破了嘴皮子,老张说,就是把我卖了也只能凑这么多。我保媒也讲面子,如今这般打扮,里子不是里子,面子不是面子,丢人!我气不过到他家硬挣——就差没把屋翻个底朝天,真的没办法!反过来说,你家妮子要是嫁到城里,不僅吃香的喝辣的,见面礼就成千上万——大妹子,要是那样,还用在这儿摆谱?媒人只是牵线搭桥,你们两家结亲,我一文钱也不收;可你这么一摆谱,好像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传出去,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话里夹枪带棒,戳到谁心都疼。金凤的父母听出来了:一则李玉嫁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填房;金凤嫁的是个棒小伙儿;二则你家金凤也有瑕疵。放映员跟着屁股追,也是这个媒人,做媒,又不同意。这般说,你还嫌这个那个,就有点过。
  金凤爹妈不是那个意思,所以她娘听到媒人不冷不热的话,脸一黑说,把挑子挑走,闺女当儿养,不嫁了。
  等于翻脸了,就像合同已经签订,这样做就是撕毁合同。
  张银锁虽说没读过几年书,但在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清醒的;知道谈崩了,受损失的还是他张银锁,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跪在金凤父母面前,一口一个大,一口一个娘;这般喊,还真把二老的心喊软了。
  张银锁说,还请大和娘原谅,都是俺的主张——大和娘是知道的,金凤是天鹅,俺就是井里的蛤蟆,娶到金凤也算俺三生修来的福分:俺张家高攀了!只是俺家在这里是孤门独户,大又有一身病,虽说改革开放了,生活好点,好日子就要到来了,但暂时还没有混好——拼干打尽也凑不到一千块——大说,下书子是个重要的事,借也要办得风风光光;我想,结婚了还背一屁股债,婚后心里也不干净,到那时也不幸福,所以我就说,穷人穷打扮,只要礼节到了,大和娘都是讲理的人,凤又那么有知识,不会计较的。到时候,周围的人一定会说大和娘是古往今来的大善人,贤惠人家!大,娘,俺给二老叩头了!怪就怪俺——俺想好了,等喜事办了,就把二老接过去,俺俩就孝敬二老,还有俺大。   九
  金凤靠门边听银锁在那儿唠叨,惊诧张银锁到关键时刻这么会说,既感到实在又感到心酸,最主要的是滑稽,好像演戏。金凤心想,张家搞这么一出,又不是闹饥荒,作为父母为了彩礼争去争来,至于吗?你以为我嫁出去了就不与娘家来往了?正思考呢,忽然想到那个篮球队长,假设是他家提亲,也演出这么一幕……金凤摇摇头,感觉好没意思;正愣神儿,戏演完了。
  金凤娘伸手把张银锁拉起来说,也许是前世的冤家,咋就找到你家了呢?活该受罪!
  “书子”算收了,接下来就是商量结婚。
  这次得抢占先机,金凤娘先开口:下书子算过去了,腊肉汤下挂面有盐(言)在先,结婚不得马虎,不论是穷是富,一定要办得体面。
  大妹子,我也赞成,具体事宜,你们两家商量,媒人说,女方家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出来,男方家酌情答复。
  要是商量着办事情就好办,但媒人说的话儿,金凤娘听着就不舒服,尤其“酌情”二字,就觉得媒人是在替男方说话,于是截住话茬说,大姐,你这般说媒就有点不公道。你是男方家的媒人,你这说的“酌情”,啥意思?是不是说,意见可以提,采纳不采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样搞,就像你当生产队长,给不给救济粮款,就看你王香香的脸色,是不?
  金凤娘一时赌气说出来的话儿,冷静想想又觉得离谱;但覆水难收,后悔也没办法。王香香是厉害角色,当过生产队长,如今“退二线”搞个“第二职业”,刚拿出派头就受抵制,心里不好受。但王香香没有表露,故意乜斜一眼,笑盈盈地说,大妹子,你看你,还咬文嚼字呢;我是个大老粗,高一脚低一脚,你就别计较了;不过嘛,事情就是如此,为啥叫商量呢?商量就是市场,允许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嘛。
  此话更离谱,打个比方也伤人。金风看她娘低着头不说话,她大使劲抽烟,也不再靠门边,走进屋里说,大姨,你咋把我当青菜萝卜卖了呢?我们结婚又不是你结婚,操的啥心?银锁,刚才不是挺会说的吗?哑巴了?你说说咋办,要是我听顺耳就同意;不顺耳,别说你是银锁,就是金手铐,也别想打我的主意。
  金凤必竟是姑娘,又是高中生,书生气太浓,说出话来让人啼笑皆非,多么严肃的话题被她一搅和,都哈哈大笑;笑过了,气氛就放松了。
  银锁说,本来想听听叔婶的意见,这般一说,还必须表态了。我想,既然农村有规矩,就照农村规矩办。
  完了?金凤问。
  张银锁嗯。
  金凤又气又恼,把辫子往后一甩说,也是我瞎了眼看上你,也难怪那时候你连初中都考不上,且不说刚才你跪到大、娘的面前喊啥,就说你说的农村规矩,啥规矩?农村有规矩不假,你家能办到吗?只说几样:一是八抬大轿,你家请得起吗?二是招待客人——几个队虽说人不多,老张家孤门独户,但俺老李家人多,随便喊喊,十桌八桌还是有的;这个标准,你家谁个操办?你是新郎官,还有时间忙前忙后?我看呀,就省点吧,省点到你家不至于饿死!
  金凤这话是气话,但也是大实话;这话说了,银锁就有点不知所措。金风呢,心理复杂,且不说下书子引起的不快,就是下书子、择日子,这些事情也勾起了许多感想——没结婚,女娃都想尽快找婆家;真的来临了又害怕,多半会再度审视。这般一想,总感到现实与梦想差距甚大。作为金凤,也是一样——当看到银锁跪在她大她娘面前时,仿佛看到一条狗张着嘴伸长舌头向她乞讨,金凤惊呆了,感觉这个男人不是她所要的;当她再度审视时,忽然出现梦境;再看看面前的人,想到高考,想到宿命,不禁涌起丝丝悲凉。
  想到这些,金凤就想到逃避,于是随便说了一句:不如旅游结婚。
  十
  上了客車,金凤后悔了。
  金凤对张银锁说,不去张家界,去北京,看天安门——本来住在山窝里,如今又到山窝,还不如不出去。
  张银锁说,你咋想一出是一出呢?计划好的咋又改了?再说了,那咋会一样?就像结婚,你也结婚,他也结婚,我也结婚,都是结婚,能一样吗?我们住在山里,却不知外面的山啥样,不遗憾吗?有比较才知道家乡的山是美是丑嘛。到北京,以后有的是时间。
  金凤知道银锁脾气,又是刚结婚,不便反驳,但在心里,她就认为张银锁是个大骗子小气鬼!也是,八百块,虽说钱不算少,到北京坐车、门票什么的,也不知道够不够;要是不够,可不好办呢。想到这儿,反驳的底气不足。金凤白了一眼,坐在车上,一路无语。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堵车是常事,不堵车不正常。司机最可恨,专门拉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盆盆猪食般的饭菜傻贵。好在银锁想得周到,出门蒸了满满两锅馒头,用装面的布口袋装着,饿了掏一个,一人掰一半,吃完了喝点水,饱了。饱是饱了,金凤犯胃病,抱着心口窝,别提多难受了。
  银锁挺高兴,认为这趟没白来;虽说都是山,山上都长着花草树木,但这里的山有点怪:不是膀大腰圆,就是尖头缩脑;瘦的吓人,胖的厌人,不胖不瘦嫌人;看着比较着,想象着导游介绍的一柱擎天,张银锁惴惴不安,心想,这个东西这么怪,像插在地上的尖担,不知道还长不长,到时候把天捅个窟窿,可不得了。
  一柱擎天没把天捅个窟窿,却在张银锁心里扎了一下。
  这次旅行费用严重超支,预算四百块,开支六百八十二块,剩下一百多块回到县城,金凤看中了小摊上闪闪发亮的头钗,一下子就花去了二十块;经过服装店,又看中了黑色的超短裙,又花去几十块;剩下的,张银锁攥着,手心儿直冒虚汗。
  金凤读书,张银锁毫不犹豫送钱,那是因为张银锁在培育希望;如今结婚了,再浪费钱,就心痛。
  金凤一路不痛快,特别是到武汉,她要下车到武大看看,虽没有考上大学,到大学校园走走,也算圆梦。张银锁说,你知道武大在哪儿?金凤说,武汉呀。张银锁说,武汉有三镇,大着呢,就是搭车,半天也找不到,还不知搭车费用够不够?那时,张银锁腰里只剩一百多块,为了保证能回到家,就不再客气。金凤听了,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再说。回家的路上,张银锁总觉得不对——金凤的情绪总在变化——去时是阴天,到张家界就变成了滂沱大雨;到景区,金凤说“来喜”了,脚痛胃痛,一点劲儿也没有,让张银锁买卫生纸;第二天看山,金凤出门,手搭凉棚,看了看又回到屋里休息。张银锁说,来的目的不就是游山玩水吗?看看吧。金凤斜了一眼说,都是山,见了不如不见,见了会后悔的。张银锁感到莫名其妙。旅游结婚,窝在屋里白白浪费几百块,于是开玩笑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像人,活着就得吃饭,饭做好了不吃,烂掉了挺可惜的。金凤斜着眼说,烂了也比吃了强;人不是老死的,都是毒死的。张银锁劝多了,金凤就蒙头哭。新婚燕尔,哭不吉利。张银锁想到他大说过丢魂的故事,就说,这次旅游结婚,是你的主意;你却闷闷不乐,莫不是遇见妖精了?   金凤怒目圆睁说,遇见鬼了,那鬼就是你!
  十一
  转眼一年过去了。
  两口子默默地生活着,接下来就是变化;不是生活在变化,而是金凤身体在变化。眼看着肚子变大,接着生孩子。孩子生了,张家有后了,按说是喜事,应该高兴;但张银锁高兴不起来。瞅瞅儿子,再瞅金风,总觉得不踏实。仔细回忆,从张家界回来,金凤就恶心,老人说是怀孕了。怀孕了不是很正常吗?可金凤要求到医院检查;祖祖辈辈怀孩子生孩子都没检查,金凤偏要检查,多此一举,也就没同意。金凤难过,觉得张银锁不关心。日子天天过,金凤单睡了。金凤说,银锁身上有股难闻的泥腥味。银锁说,晒太阳,翻田沟,出汗是难免的。
  张银锁虽这么说,但为了妻子,还真的跑到街上买了劣质香水,进家门就喷。金凤不但不喜欢,还捂着鼻子,摆着手,跑出去恶心,张银锁认为是正常的妊娠反应,也没当回事。时间长了,金凤板着脸说,能不能不学女人?把银锁说得找不到南北。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金凤像变了个人,整天呆呆地坐在乌桕树下,看天空云来雾去,想着心事。
  孩子一天天长大,问题出来了:男孩很特别,长相谈不上丑也谈不上美,既不像他大张银锁,也不像他娘李金凤:怪了!这里描述一下:头上没有毛,小腿有块红胎记,鹰鼻黄眼睛。翻开两家的家史,没有一家与外国人通婚,咋回事情呢?接生婆看看孩子,直起腰,再看看父母,忽然笑着说,这孩子……嗯,有福气!
  返祖也不像,变异更离谱。张银锁找不到原因,纠结:难道不是我的?张银锁围着村里人进行人肉搜索,四个字:暂无消息;走出村子,键盘的鼠标直指放映员赵大双——说来奇怪,不搞人肉搜索还好些,这般搜,还真的搜出问题——不管咋联系,总觉得像:看看这孩子,鼻子眉毛,咋看咋像,就连那小眼珠儿也是黄黄的猫眼,还乱动不老实。腮窝到嘴里面了,还笑出个色鬼酒窝窝。张银锁吓出一身冷汗:戴“绿帽”了?转过来一算,不对呀?——改革开放了,电影队解散了,放映员不再来了,是不是在婚前就已经……张银锁摇头,因为时间不对:隔年的种子发芽,没听说隔年还能生孩子的。咋回事情呢?
  乡里来了位实习生,梳着偏头,戴副眼镜,爬到山上搞调查,走到张家门口,见张银锁的儿子,感觉相貌有些怪,好奇地问,小家伙,啥名字?张银锁的儿子回答叫木子。那你爹呢?木子不知道“爹”是个啥东西,翻着贼眼珠乱转就是不语。小伙子又问,你娘呢?银锁和金凤都站在面前,木子听懂了,指指李金凤。大学生看李金凤与张银锁在一起,惊讶地说,你们的儿子呀?嘿嘿!笑得古怪。张银锁说,咋了?大学生又说,没啥,意外。
  金凤没考上大学,见来一位大学生,想研究一下大学生是啥样的,当听到大学生对自己儿子说了这些话之后,犯嘀咕:难道看出什么了?
  木子慢慢长大,金凤变得越来越古怪,好像很讨厌张银锁。张银锁看着木子也不顺眼——木子长大了,眼珠变黑了,腿上的毛出来了。银锁和金凤的腿都没毛,孩子这么小,咋就有毛呢?腿上的毛也就算了,小小年纪,下巴也开始长毛。木子的这些特征在学校还成了小“明星”,几个小妮子整天缠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儿。
  早熟呀!
  十二
  傍晚,惊雷骤起。
  山里云是说来就来,雷阵雨光顾不为奇;春秋两季,只要有云经过,说不定就会来个“雾朦胧,雨朦胧”。但晚上下雨又是夏天,就有点不着边际。
  山里人烟稀少,路上很少房屋,半道上树也不大。木子刚放学,遇到雷阵雨不断不躲,还在雨中穿梭,这般兴奋,跑回家就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喊娘,娘不在,大在。
  银锁虽说时常与孩子生气,但遇到下雨还得心疼!张银锁没有骂,翻箱倒柜找衣服,一边找一边说,烧点热水洗洗,热身子淋雨会生病。
  木子放下书包,到厨房烧水去了。
  木子的衣服,平素都是金凤负责;可这次是张银锁——装木子衣服的东西是金凤娘家陪嫁的一只红漆木箱子——张银锁吩咐儿子去厨房烧水,自己就到房屋,把箱子打开,翻找衣服。当翻到最底一层,衣服下面垫着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日记本。
  张银锁翻开日记本,第一页,是一片树叶,夹在扉页上。张银锁知道是乌桕树叶,俗称木子树。叶片已经干了,呈橘红色,压在本子的第一页。张银锁想,我给木子起名叫油桐,金凤不答应,说木子多子,代表希望。如今在这里见到了,金凤不说话,闹清高呀!也就不管,放回原处,继续往后翻。
  再翻一页,此页纸上画了一个梅花状的图形,张银锁以为是乌桕树叶,犯嘀咕:这个金凤,咋对木子树这般感兴趣呢?摇摇头往下翻,呆了:因为这一页记录的是在张家界过夜的情况。
  十三
  天黑才到张家界,很疲倦。这么个鬼地方,他非要来不可,真是不可理喻!他很自私,我也不想跟他吵。你说东,他说西,总与你对着干。好店铺不住,专挑“供销社福利院”,图便宜呗。“福利院”挺有意思,环形建筑,到处都是门,到处都没门;走一圈儿又回到原点,仿佛人生,像没来过。
  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住在二楼。一样的门,一样的门框,一样的锁,一样的颜色。银锁说,住一间等于住一栋楼,屁话!我们俩住一个房间,每天十块。被子潮湿,一股霉味;服务员说,换的是新被褥,我就怀疑服务员在撒谎。银锁不理解,我胃开始痛,心里难受。
  晚上他到街上买了两桶方便面,跟我说,到处都找不到卖面包的,没吃过方便面,嘗尝。他明知道我胃痛不喜欢辣椒,哎,没吃完我就恶心,又吐不出来;他也不知道给我弄点水果!我不想说,知道说了也白搭。吃了觉得口渴。旅店提供免费开水,喝两杯才好了一些。八九点,山里人睡得早,坐了几天车,困极了,屁股挨上板凳就想睡。有了床,也不管潮湿,躺下就睡。
  男人粗心,没办法。他比我睡得还快,像一头猪,只管打呼,把我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瞎想。想了许多,又想到梦,就感到奇怪:这地方仿佛来过!这般想,又想到这次旅游,就觉得与他结合是个错误——难道爱情来得太早了?   自从高中毕业就恍惚,结婚了也没有改善,闭上眼就做梦。
  见到小金山,猴子真多,翻着眼睛,我知道猴子干啥——猴子是想看守那里的果实!你要是摘下来,猴子就会露出凶恶的眼光,还不时袭击你,仿佛知道你带着好东西,给吃才高兴。我不管这些。我看见一树李子,个个饱满,摇摇欲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想吃,就够了一个。没想到猴子跟我急,一跳抢去了。我追。真傻,追啥追呀,不知道再够一个吗?那时候就是发迷,死心眼。猴子跑了,我掉到了悬崖下面。
  银锁还在睡觉,我想小解,就下床。白天,服务员告诉过,出門往右,尽头就是洗手间。哦,这里也有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厕所!我就把门开着——天气热,虚掩着,回来时方便。小解后出了洗手间就迷糊了。第几个房间?记得临出门时虚掩着。也没有门牌号,推门试试,一推就进去了,就是这个房间。黑灯瞎火的,银锁还在打呼,为了不影响他,我把门关上,倒床睡了。
  刚倒在床上就觉得不对,此人一股汗味,像篮球队长那手臂上出的汗,挺好闻的。这不是张银锁,走错门了。我想爬起来出门,就用手胡乱抓,没想到摸到一个人——此人皮肤光滑,下巴还是个大胡须,胸部有一颗肉瘤。是白马王子吗?是,但又不是——画面在脑海里晃来晃去,太可怕了,什么地方?银锁在哪里?刚想叫,那人醒了,那只手像木锨那么大,一下子就把我的嘴捂住了,然后就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胸脯,摸着奶子,像抱着篮球,我喘不过气,叫唤不出来,只能顺从。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好像把脸贴到了我的脸上,舔着,舒服极了!此时,我才感觉什么是男人!此人的身体发烫,丝丝热气从我的皮肤渗入我的心肺,惹得我全身发热,觉得满屋都是火,舒服极了!这个人真的很雄壮,让我想到银锁,他根本就不是男人!不,是男人,是小金山,一个小时就能爬上去的小金山;此人才是大金山,需要半天时间才能爬上去。爬上去了,才看到四周都是美景。
  我实在累了,第二天也不想爬山了。留个念想吧,我想我还会来的。
  不写了,只记下那人的声音——不知道是他骗我还是真的,我最后出门时,他哑着嗓子很低沉地说,我不认识你,但能记住你,永远!你要是不走,过十天再来这里,我会给你十万块钱。
  听着,很熟悉,但又很陌生:“过十天再来这里,我会给你十万块钱。”十万块钱!开玩笑吧,难道真的有弗洛伊德?第六感吗?为啥要过十日呢?《十日谈》吗?扯淡!
  别说十日,就是一日也等不及了。
  忽然想到篮球队长对我说的话,等大学毕业,我去找你,最多五年。五年,知道吗?当时我有些气愤,嘴里咕唧:别说五年,就是五天,我也不想等了!就像高考,给我一个希望,我奋斗了十年;十年之后呢?
  等不及了,实在等不及了,我要与银锁回家。
  记住了那个沙哑而具有磁性的声音,还有那个柔软的肉瘤。
  多么希望不是梦啊!
  十四
  张银锁崩溃了。
  张银锁使劲儿掼日记本。日记本好像十分冷静,砰的一声躺在潮湿的地上,再也不动,仿佛等待着什么。张银锁不解恨,开始把日记本踩在脚下,使劲儿跺脚。日记本也有反抗的本能——壳是胶质的,很滑——后来才知道,日记本是那位篮球队长为了感谢她的献花特意在书店购买送给金凤的,赠送时,就在校园的木子树下。篮球队长随手摘了刚发红的木子叶夹在日记本里,金凤当成了定情信物,把心思写在上面,藏在隐秘的箱底,闲暇时拿出来,遐想着,对着蓝天白云,会心微笑,长叹一口气,安慰自己,算了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像远去的白云:飞翔吧!
  金凤有时想,多少爱情都在泥土中出芽生长,而自己的却在高高的云端飞翔;这样也挺好的,最起码是高尚的。
  也许用力过度,也许是上帝故意开玩笑,张银锁使劲儿踩踏时居然滑了一跤,摔倒时胳膊腕磕在腌菜的石头上,痛得流泪,这让张银锁更加恼火!他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捡起皮壳日记本,一边骂一边使劲儿撕。日记本外壳是皮质的,有一股韧劲儿,再咋撕也撕不开;但日记本的内瓤是纸,不仅柔软还很脆弱,撕扯时发出“死啦死啦”的声音,像雪片在灰暗的夜空泛起落下,伴着张银锁的泪水,苍白地颤抖。
  撕完了,还不解恨。——这个骚货!张银锁第一次用恶毒的词,骂出来时,他自己也感到吃惊!——骚货,是骚货吗?是骚货!十年了,想到她是高中生,又漂亮,老李家又是大户,就把她像菩萨一样供着,水旱田都不让她插手,让她在家带着老张家的“根”过日子。爹死了,她没掉一滴眼泪,还假惺惺说,爹享福去了。爹得的是癌症,后期肝腹水,不能吃不能喝,可这个骚货跪在爹面前祈祷。现在看来,一定是祈祷爹早死!去年春天,她说鲫鱼汤好喝,趁着下大雨,我半夜起来,带着渔具到秃头岭大堰缺口堵鱼,滑了一跤,摔倒水里,差点被洪水冲走。为了不让她担惊受怕,还瞒着,把逮的鲫鱼熬成汤给她喝。她假惺惺地说,小锁呀,雨这么大,山路滑,悬崖峭壁的,担心死我了!你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木子咋过呀?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了。当时听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一路委屈都变成了洪水,冲走了。想到自己与她的差距,她居然心痛自己,为了她,就是摔死也值。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假,都是荡妇的卑鄙伎俩。常言道,最毒莫过妇人心,可她比毒蛇还要毒!——再毒也不怪,只要你为张家,再苦再累也值得,就是死也愿意!千不该万不该,你不守妇道,给我戴“绿帽子”,丢张家的脸呀!
  撕完日记本还不解气,又开始摔东西。
  首先抱起来的是那只陈旧的红木箱子,那是金凤的陪嫁,里面装着不知道的肮脏秘密。近一个多月来,这个骚女人不干活,整天抱着书看,说乡里通知,像她这样的高中生应该发挥作用,计划在山里就是那个赵大双经常放电影的秃头岭建学校,把三个村的孩子集中起来学习,想让“骚货”去教书。得到这个消息,她别提多高兴了,像疯了一样,围着山跑,回到家还要喝酒;喝了酒说,银锁,你就再辛苦几个月,我得抽出时间复习——多少年没看书了,有些都忘记了;我要考出好水平,让他们看看,你老婆我的能耐!我任劳任怨地侍候她,傻种!还与她一起高兴,不仅不让她干活,还给她做饭,考虑到她学习辛苦,跑到大街上给她买牛奶蛋糕补品,骚女人还一脸鄙夷,拿着牛奶说,当我是孩子呀,给木子喝还差不多,蠢猪!   骂我“蠢猪”,成了她的口头禅!习惯了,自己没有觉得,还认为是特殊的爱呢:我真的是蠢猪呀!
  我是蠢猪,我真是蠢猪!真他妈的给卖了还给她数钱!我是蠢猪,可你这个“骚货”连蠢猪都不如,你就是个“破鞋”!
  张银锁一边骂一边想,心里充满仇恨,似乎一刻钟也不能耽误,需要立即雪耻。此时,金凤作为女人,在生活中为他做的点点滴滴已经没有情义了,甚至说都是这个文化女人的阴谋,自己被利用了。这般想,夫妻恩情都被仇恨挤走了,像乌云遮住太阳,让他眼睛和心都变黑了。张银锁颤抖着抱起沉重的箱子,举过头顶,四下看了看,寻找能把箱子摔碎的物件。很遗憾!屋里特别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块腌菜的破石头,什么都没有。对,把脏东西摔到床上,让你睡,让你与野男人勾搭!这时,张银锁大脑里忽然闪现与金凤做爱的情景,每次她都嫌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汗腥味,都让他洗澡;这让张银锁很烦,因为在张银锁心里,金凤就是那秃头岭上的瀑布,自己就是山沟,只有等待才能找到心灵的碰撞;可每次碰撞,瀑布都变得浪花四溅,而自己却变得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心总是不痛快的,总感觉那瀑布变成溪流之后要溜走——有了这种感觉,张银锁十之八九是虎头蛇尾,分分钟的光景,飞泻而下,瞬间平静。每次做那事,金凤就把眼睛闭着,也问过,她就是不说,做完了,还闭着。乡下人事多,完事了起来洗洗,该干啥干啥。可有一次走得匆忙,出院门才看到鞋子穿鸳鸯了,就回到屋里换鞋,顺便往床上瞅,金凤还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眼窝湿润,一定流泪了!为什么?当时不知道,现在想来,一定是在想赵大双那个奸夫,或者想日记里记录的那个叫“弗什么德”,不知名的野男人!
  呸!张银锁一边吐一边把举过头顶的箱子恶狠狠地砸向木头的床头。木头与木头碰撞,只能发出闷哼!接着“咔嚓”,断裂了!声音像兔子不安地从屋里穿出,直接躲到厨房去了。
  木子正在厨房烧水,忽然听到沉重的声音,吓了一跳。
  木子跑到堂屋,伸头往房屋一看,是银锁在摔东西。满地都是缺胳膊断腿的字,大的眼睛在喷火。木子惊异,带着童稚的声音问了一句:怎么了,他大?张银锁已失去理智,摔了木箱之后正在寻找新的对象,此时看到木子,仇恨徐徐转移。但是,张银锁想到木子一口一个“他大”叫着,心软了。张银锁没打木子,恶狠狠地瞪着,像石头缝挤出的水滴,骂了一句:杂种!
  “杂种!”木子是懂得的,虽说不知道“杂种”的内涵是什么,但他知道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木子再看他大,又听到他大骂她杂种,十分吃惊。木子听她娘说过,热天,被雨淋着会中风;但是,木子以为“中风”就是“疯了”,也就是常说的神经病。木子淋雨了,木子以为他大也淋雨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大,你疯了!
  這是孩子的声音,但在张银锁听来,仿佛雷击;张银锁二话没说,嘴里骂着:我教你这个杂种骂,滚!说着,对木子就是一脚,把木子踢倒了。
  木子哭着爬起来,出门,跑了。
  十五
  金凤已经通过考试录用为民办教师,试用期一年;一年后,可转为正式教师!此事对金凤来说可谓是人生的第二个春天,好像给梦端来一把梯子。金凤还记得,那个篮球队长赠她的日记本,还有分别时面对面的那些话儿,如同火花不断闪现——他已经考上体校了,看着金凤湿润的睫毛,鼓励说,只要复读,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一定会实现人生的梦想;再说了,人生的道路不只是考学这么一条,要相信自己,相信这个社会,只要勇敢地去面对,你会过得更好!金凤说,复习的可能性不大。白马王子说,就是不复习,在山里也是有机会的;你不是想当老师吗?相信我,也许到时候,我也会分到家乡,咱们共同培养孩子们;你教文化,我教体育,培养新一代。
  白马王子的话如同白云在金凤心里翻腾着。白云毕竟是白云,是白云就一定会飞。金凤惦记,把回忆的图片存储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随岁月流淌,让白云变成希望的幻境。可如今走在山坡上,是回家的山坡,就觉得每一步都是那么美好,每一步都是天梯,都是向云端攀登的天梯:希望就在脚下!是呀,银锁,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他心底厚实,就像这块土地。对,只有这样厚实的土地才能承载通向白云的大山,才能拥抱白云的投影。说起来真还要感谢银锁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像《红灯记》里面唱的,里里外外一把手;这个一把手可不好当呀,多苦多累的活儿都是他一个人的,就让我在家,带孩子,看书学习,欣赏这不断变换的风景。特别是近两年,也不让我下地了,就让我好好复习,说是看着我读书就开心。对呀,人生应该做到谁也不欠谁的,即使是夫妻,也应该如此。张银锁也是爱美的,等到正式上班了,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买一套像样的西服,还要给他买一条花领结,让他变得漂亮,像个绅士。银锁几乎没有爱好,但却喜欢抽烟;可是抽烟有害,这是个坏习惯,说过几次也就戒掉了,也说明银锁还很有毅力。银锁也喜欢喝酒。对,买点上档次的酒,让他喝,也算补偿。
  金凤想到许多,想到的都是美好的。张银锁的缺点在这个时候似乎都被一场皑皑白雪覆盖了。天地一片洁白,到处都是耀眼的光芒。此时,金凤要是一点不想白马王子,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金凤明白,这是人生的插曲,是一段浪漫的故事,是羞于起口的秘密,也是深藏在心口的甜蜜。自古道,树无九桠,人无十全。这是上天安排的,如果人要是十全,人就不是人了,就是神仙了;不是神仙,就是鬼——这么一想,鬼,谁是鬼?那个梦就是鬼!多少年了,为了那个梦,抚摸着,梦境却越来越清晰:
  十里桃园,看不到天空,只能看见到处都飘散着粉红。金凤飞了起来。到处都是桃花,金凤在空中,一片片捡着;忽然,桃花变成了魔鬼,张着血盆大口,把金凤吞到肚里去了。
  金凤吓醒了!
  十六
  金凤醒来时,躺在乡医院,看四周,只有木子守护在身边;张银锁抱着头,坐在门外面长椅上。金凤还不能动,一只胳膊捆得紧紧的;但是,金凤能说话。木子在流泪,见到妈妈醒来,十分激动,立即擦擦眼泪说,娘,你醒来了?   金凤说,我咋了?
  木子说,你摔昏死过去了,是一个叫赵大双的叔叔送你到医院的,也是他出的医疗费。抢救你抢救了满满一天。娘,你傻呀,咋摔到大峡谷里面去了呢?
  木子的话儿,让金凤慢慢恢复了记忆。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接到通知,就没来得及与银锁说,骑着自行车,沿山路到乡里去了。拿到通知书,高兴地回家。可是,回到家,一切都变了。屋里狼藉。箱子也被砸得稀巴烂,床腿也断了,带着委屈的纸片在飞舞。张银锁像疯了,见到金凤,疯狂地骂,还拿木棍打,可是,不知道咋搞的,张银锁的头碰到钉耙齿,一下子戳了几个大窟窿,血像泉水往外流。金凤不知道咋办才好。金凤赶紧找来毛巾,给张银锁包扎;可张银锁还刚硬,用手挡,嘴里不停骂着:骚货,死也不让你救;我死了,你这个骚货称心如意了,好与你梦中情人相会了。但是,金凤哭了,跪在地上,重复说着:屁话,你都是从哪儿听到的?一边说着,解释着;一边给张银锁包扎。包扎好了,背着往外走。两张架子车,金凤找来一张新的,把张银锁放在车上,盖上破单被,往医院奔。十多里山路,一个女人,多么吃力呀;可没办法,十多里没人家,到下面的大路才能有过路的车。刚走了两里多路,到了秃头岭,胎破了。金凤回头张望,因为太累,眩晕,一头摔到峡谷里去了。张银锁还在车上,看到这一幕,吓得顾不上许多,挣扎着起来,准备下峡谷找人。刚下车,因流血太多,也晕倒了。就在这个时候,赵大双来了。
  电影队解散,赵大双分到教育局,刚好,县里有支教任务,赵大双就报名到新疆,在新疆呆了十多年,找了一个新疆妹子,结婚生子。去年,带着一家三口,回到内地。县里特批,又回到教育局,任教育股长。女人还愿意教书,希望到山区,就申请到了这里。刚好,这里刚组建一个小学,就让赵大双的女人来当校长。乡里在落榜高中生当中招聘了一批教师,其中就有金凤。金凤刚得到通知,高兴地回家报喜,没算到出现这么一档子事情。赵大双赶巧故地重游,车子刚走到秃头岭的拐弯处,就听到有人喊救命。停下,下了车,仔细听,是一个孩子。赵大双就下到峡谷,把孩子救了上来。孩子除了摔伤了,倒是没事儿。于是,带着孩子,再往前走。走到秃头岭的最高处时,见到了张银锁。
  金凤是摔下去的。好在山里树木葱茏,被树枝一档,减缓了速度。尽管如此,金凤一条胳膊摔断了,头也摔破了,腿也摔傷了,滚到水边儿,昏迷过去。赵大双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弄到上面,放在车上,叹口气说,我在新疆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哎,这个金风,活该受罪!
  在医院里,金凤虽说受伤很重,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张银锁却因失血过多,十分危险。在乡医院,又是个深山区的乡医院,哪儿找到血源?经过化验,很奇怪,木子的血型与张银锁一致。木子愿意为救他献血。是木子救回了张银锁一条性命!
  张银锁痊愈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告诉金凤,他要走出大山,到外打工,挣钱还账。因为医药费都是赵大双借钱垫付的,花去了十多万。金凤好像没听到,看着张银锁说,你扶我起来。张银锁把金凤抱着,慢慢抽起来。金凤用一只手摸着张银锁的脸,流着泪水说,我知道,你身体瘦,穿80码的西装正合适,我接到通知时,已经看好了一件,是咖啡色,不知道你喜欢不?要是喜欢,等我好了,买来了,你穿上再走,好吗?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情,我在十八岁生日那夜做的一个梦,都写在本子上呢!
  云山雾罩,说啥呢?张银锁咧着嘴笑笑说,你放心,我也放心,我心中的魔鬼摔死了,我在外面,会过努力挣钱的。你好好教书,让木子陪着你!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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