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空钟摆的两头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li100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对张石山《被误读的〈论语〉》一书的评议,话题可以从与韩石山的一席对话引出。
  2011年底,在林鹏先生第一季读书会的晚宴上,韩石山说起张石山新写的这本书。韩石山说,张石山选了个吃力不讨好的题材。二千年来,对孔子《论语》的评述,汗牛充栋数以千计,你张石山号称自己从来不读书,至少你要读读杨伯峻吧?你没读过前人对《论语》的评说,怎么能说你就写出了新意?我笑着反驳说,我借用你韩石山的句式,你没看过张石山的书,又怎么能断言张石山的书里就没有新意呢?
  这番对话,事后想来,不妨看作是对张石山书评的旁注。
  韩石山指出的是一个事实。由于孔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二千多年来,对《论语》的评说数以千计。且不说历史上董仲舒、刘向、刘勰、朱熹、韩愈、王安石、司马光等一干人,见仁见智都有评说,即便到现代,对孔子的评说也是“与时俱进”,不断有《新儒学》、《论语新解》、《论语别裁》等评著层出不穷。可以说,有一个论者就有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孔子。
  文化大革命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孔夫子被贬斥为“孔老二”,是“克己复礼”鼓吹复辟奴隶制的反动分子。
  女权主义者拿孔子“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一语说事,认为孔子是个令人厌恶的男权主义者。
  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据,认为孔子鼓吹等级制和专制统治。
  而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人们又热衷于批判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是鼓吹绝对平均主义的口号等等,不一而足。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张锐锋就已撰写了评述孔子的《别人的宫殿》一书,此书的副标题就叫“六十二双眼睛中的孔子”。也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零的《我读〈论语〉》,标题叫做《丧家狗》:“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中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据说卖得很好,印数已上十万。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成为权威读本;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则别开蹊径,以一个佛学家的眼光,为读者展开一个崭新的视角……
  其实,任何对孔子或《论语》的解读,都是对历史的当代人感受。无不体现出时代意识和存在话语。
  一度时期,百家讲坛上于丹的《〈论语〉心得》风靡一时,成为主流话语。
  钱理群在《为政治服务的“于丹现象”》一文中深刻指出:
  于丹说:我们之所以不快乐,就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看外界太多,看心灵太少”,并由此告诫人们:“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同内心相连。”如一位批评者所说:“这就当然与社会的公正与否无关”,“与政府的清明与腐败无关”,“只要多向内看‘心灵’,不要看外界太多”,“为柴米油盐的缺少而忧心的弱势群体就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于丹的《〈论语〉心得》有意遮蔽孔夫子作为“激进的社会批评家”的一面,“忽略儒家思想的批评性传统”……于丹要宣扬什么样的快乐观、幸福观呢?
  于丹以聪明的才智和看风使舵的敏感,试图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论语》的读者都误导成安时处顺的人。正是在这一语境下,张石山以其草根立场和民间解读,展现了这本书的价值取向和思想境界。
  张石山对我说:我写这本书,就是要对千年以降,尤其是百年以来,对《论语》的误读甚至是有意歪曲,以我个人读《论语》的感悟给予正本清源。这句话点明了张石山的创作宗旨和立意。
  张石山新书的副标题是“《论语》片解九十九篇”。如此汪洋恣肆、辩锋雄健的巨述,处处可见作者的睿智之处、精彩之处。张石山以其过人聪明和文字功力,完成了一部小说家向学者转型的扛鼎力作,看得出张石山为此书的撰写看了一些书,也下了相当的功夫。
  作为此书的责编续小强,对自己的编书心得说了这样一番话:“每一代解读者、每一个阶层的解读者(包括历朝历代的当政者)从不是这么看的。甚至当下的李泽厚、于丹、李零、秋风等人,乃至写作这本书的张石山,他们都不是这么看的。这是一种两难,一种深刻的困境。每一代人都试图去理解孔子这个重要的思想原点,许多人甚至认为自己掌握了孔子的真谛,或批或捧,或利用或去除,但孔子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总是觉得没有谈透孔子学说和孔子的思想,总是觉得有继续深入的必要甚至是无限深入的可能。”
  我看过这段论述,第一时间给续小强打电话说:分寸感是认识和书写的最高技巧。你对你编辑的书,有着深刻的自觉和认识深度。
  我作为张石山多年的老朋友,大概更应该“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张石山在概括“批孔”者的观点时,如是言:“极而言之是说,孔子和他的儒学是历代统治者的帮凶,儒生是为统治才出谋划策的。”张石山强调说:“反复读过《论语》,我的结论正好相反。”“一以贯之的重心之一,是对居上者、对诸侯国君提出了严格要求。要他们修身齐家,施行仁政,建立道德社会。”
  在张石山的新书中,随处可见针对二千多年来对孔子的诟詈和批驳进行辩解:如对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认为“孔子并不曾搞愚民政策”;对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关系,认为“在孔子的构想中,没有对强权的屈从,没有对君王的愚忠,有的是独立的人格,有的是桀骜不驯的精神”。诸篇章节,从标题上也可看出为孔子的“涂脂抹粉”:《子见南子可对天》、《夫子志向切忌曲解》、《被百年诟病的孝道》等等。在张石山的笔下,可看出对孔子的“情有独钟”。
  张石山把自己对《论语》的研究,矫枉过正,从“批孔”变成“挺孔”、“尊孔”、“颂孔”。
  其实,从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中国五四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尊孔”和“批孔”的对峙一直不绝于耳。到“文革”中,毛泽东一锤定音:“祖龙虽死秦犹在,孔丘名高实秕糠。”再到“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又出现“孔热”,以至众多国家都设立“儒学馆”、“孔研馆”,再演义到高潮,在天安门广场旁边、历史博物馆北门树立了一尊面向长安街、天安门的孔子雕像。   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深受“一种倾向掩盖下的另一种倾向”之害。既遭遇“积重难返”,也面临“过犹不及”。当我们经历了政治阴谋的“批林批孔批周公”之后,是否就必须要“再从子厚返文王”,再来一次“独尊儒术”?已经有学者撰文说:打倒孔家店是否是一个历史的“冤案”?我们应否就把孔子当作一个“理想人物”来予以“美化”甚至于“神化”?
  一个思想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都具有复杂性、多面性。我们站立在一个大转型大变革时代,犹如置身于“历史的断层”。当我们头脑里冒出一个观点时,几乎同时会被另一个完全相左的观点所困惑。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种言说的困境。其实,对孔子和儒学的研究,经历过几次历史的反复后,研究学者们的争辩已达到一个很深的层面。
  如秋风先生(姚中秋)的《儒家宪政主义的源与流》,已经触及“儒学”与“宪政”,“孔子是批判性的知识分子还是维权性的犬儒主义”?及“儒家是否一直都想限制绝对权力”等等话题。我们是否在把一个历史人物涂抹成“妖魔”之后,一定要“矫枉过正”地把他塑造成“圣人”?我们的历史观是否能在经历过几度沧桑几度风雨之后,变得成熟一点呢。
  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我想大概不能光看《论语》里怎么说,后人的论述难免有了“当代性”和“功利性”。我们追根溯源,更应该看看孔子在先秦诸子文本中的形象。在《庄子》的《盗跖》、《田子方》、《知北游》、《则阳》、《让王》、《天运》等篇中,记载了孔子会见柳下跖的情景;孔子与老子老聃的对话,孔子在楚国的一段经历,孔子与颜回关于出不出仕的对话,孔子穷于陈、蔡之间等等一系列的故事。另外,在《荀子》、《韩非子》等著作中,也有对孔子的刻画和描绘。“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这些同时代人的记叙,大概对我们认识一个真实的孔子不无裨益。
  张石山原稿初成,曾起名《论语片解》。张石山谦虚谨慎地说:“我的文字,我的看法,我的心得,我的观点,除了是片断的,还非常可能是片面的。一孔之见,或者竟能发他人所未发,不敢专美;或者竟是错解偏解,偏激而片面,也概无掩藏之必要。”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张石山解题说:“片断的,甚而是片面的若干心得,是为片解。”“孔研界”这滩水太深太浑,也许倾毕生精力也未能穷尽。这可能就是韩石山当初那番话的善意。
  出版时大概为了醒目,也可能是出于市场需要,改名为《被误读的〈论语〉》。也许对市场而言是可取的,但对话语的严谨而言,则顾此失彼,对整个“孔研界”有了“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偏激。就像当年韩石山在《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一书中,说“鲁研界里无高手”,引发了鲁研界的轩然大波。我觉得还是《论语片解》好!
  我对孔子没有研究,我也怕走近孔子会事倍功半。所以在今年《随笔》的“先秦诸子思想再认识”专栏中,写了荀子、庄子、墨子、商子、管子,也写了儒家亚圣孟子,而一直不敢撰写孔子。现在来对张石山先生的评《论语》说三道四,仅仅是个人的一孔之见一家之言,只是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
其他文献
这些日子社会上又为“女性贞操”的事儿议论纷纷:一是热播剧《欢乐颂2》中男主角因为女友不是处女身愤而分手;二是丁璇女士在“女德”讲座中公开声称“贞操是女孩最好的嫁妆”。舆论的总体倾向自然是对此大加挞伐,表示“这些言论是对女性的歧視和禁锢”,认为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坚持如此陈腐的观念,怎么对“人性解放”、“爱情至上”、“尊重女性”这些先进思想无动于衷?  近代男女平权以来,女性在解放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
近来有些外国男人议论说,就上海滩所见,中国女人讲究形体养护和衣着修饰,大多光鲜亮丽,很有些气质风度。而中国男人身形或臃肿疲沓,或佝偻干瘦,一个个衣着邋遢,神情猥琐。结论是中国男人配不上中国女人,甚至扬言要让中国女人见识见识外国男人之帅气。中国网民有许多不服气,但反驳大多不力。  不否认一个基本事实,即当代中国女性比男性更注重容貌美丽。但是,这一现象并非中国所独有,世界各国包括欧美都是如此。走遍世界
顾随在1954年6月27日写给弟子周汝昌的信中附有一首词作,即《木兰花慢》,词云:  石头非宝玉,便大观,亦虚名。甚扑朔迷离,燕娇莺姹,鬓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楼碧瓦映觚棱。煊赫奴才家世,虺隤败落阶层。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巨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1〕  周汝昌《〈新证〉的功过与毁誉》一文最早明确解释该词下阕为赞《
近两年,每有机会向北欧读者演讲当代中国大陆文学,我的侧重都不是诗歌、戏剧或者虚构的小说,而是所谓“非虚构文学”(non-fiction literature)。我认为这类文学在当代中国大陆文坛越来越精彩而值得重视,其中包括报道纪实作品,也包括忆旧散文、回忆录、自传、日记以及本人口述、别人实录的文本,我称为“记忆文学”。    “记忆文学“的升级版    张辛欣最近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我ME》为这
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在传播的过程中,为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而自我进行调适,同时也受到中国本土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而吸纳进许多新的文化因子,因而产生了一些变异,或者称之为适应性发展,进而出现了许多宗派,例如中国佛教或称汉传佛教之唯识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律宗以及密宗八大宗派。这八个宗派中,以禅宗与净土宗的华化(中国化)程度最大,以至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其中又以禅宗的变化与发展最大,内部
一、“松坡图书馆”的成立  “松坡”是蔡锷将军的字。  1915年12月25日,西南军事首领唐继尧、蔡锷、李烈钧等向全国发出通电,宣布云南独立,反对袁世凯称帝,进行武力讨袁。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打响后,得到全国各地的广泛响应,袁世凯成为孤家寡人,最终于1916年6月6日因忧愤交加而一命呜呼。然而,早已染病的蔡锷也已病体不支,11月8日,蔡锷病逝于日本福冈医院。噩耗传来,梁启超万分悲恸,12
鲁迅说:“一部《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就看见宫闱秘事。”我读《红楼梦》,看到几张读书单。  贾宝玉的书单  “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贾家是诗书之家,偏偏出了个不喜欢书的贾宝玉。“宝玉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他“顽劣异常,极恶读书”,自己也承认“懒于诗书”。  宝玉不喜欢读书,第一
在很多人心中,“读万卷书”是理想甚至梦想,难以企及。其实从本义来说,“万卷”并不太多。  《现代汉语词典》对“卷”的解释是:“古时书籍写在帛或纸上,卷起来收藏,因此书籍的数量论卷,一部书可以分成若干卷,每卷的文字自成起讫,后代仍用来指全书的一部分。”一卷只是书的一部分,这样算来“万卷”确实不多。譬如《史记》有一百三十卷,却不到五十三万字;《汉书》分为一百二十卷,只有八十万字;《资治通鉴》三百多万字
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集《厨房》,收录了《厨房》、《满月》、《月影》三篇小说。这三篇小说在内容上都有着共同的主题,即“死亡”与“重生”。书名取为《厨房》,意味着厨房这个特定的家庭场所充满了私密性,空间小且存储的物件多,赋予了主人公无穷的想象力,也见证了主人公情感的起伏动荡。厨房不仅包容了情感世界,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能量,使人得以维持生命。厨房象征着生命与生活,也象征着重生。  半自传体的小说娓娓道来,第
香港当代作家董启章“V城系列”是由《地图集》、《V城繁盛录》、《梦华录》和《博物志》组成,他笔下的时空错置的V城,是继西西的“我城”、“浮城”,黄碧云的“失城”,也斯的“狂城”之后,再度为香港的城市书写留下的独特一笔。  《地图集》(1997)从地图出发,把地图读成小说,因地图本身在不同政治权力与话语权的影响下,不断呈现被涂抹、修改,甚至重塑的特征,看似求真,实则与小说的虚构属性无异。《地图集》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