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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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啷匡啷。
  整整一个小时,间歇听到匡啷匡啷响声。善美不确定眼前这排自助洗衣机哪一台忍不住不断哀嚎?
  到底是誰,忘了将口袋里的零钱捞出来,这些本来不该被清洗的东西,一直哭,一直哭,要淹死了——要淹死了。
  “唉,谁不是被生活整得死去活来……”她想起自己,有次也将补习班的员工识别证放在外套口袋,搅得稀巴烂。
  每台洗衣机都张着一张嘴,砸吧砸吧,吞进脏衣,烘干人皮。
  整个自助洗衣店,只有她一人,注视洗衣机圆形的镜面,泡沫起伏,仿佛登月小艇即将爬出臃肿的外星人,将她拉进黑洞,就不必再回到这令人厌世的时空。
  每次坐在洗衣店等衣服洗好的无聊时间,她总是臆想连翩。
  十分钟前,三个男孩扛几袋球衣,胡乱塞进洗衣机,洗衣粉柔软精乱倒一气,抛着篮球打闹,地面还残留着粉末和凌乱鞋印,像是窃盗现场遗留的证据。她推断男孩不耐烦等待,肯定跑到隔壁网咖打游戏。
  她也不耐烦啪啪翻着八卦周刊,政治人物不伦新闻占据了好几页,还有明星眼歪嘴斜加露毛照,星座、美食、旅行、手表保养品精品广告,随便翻翻,都是消费不起的生活。
  “啧。”她不自觉迸出意见。
  台北的冬季令人绝望,一连好几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没有阳光,没有一处干燥的地面,无所不在的湿气,善美望着自助洗衣店边缘微微翻起的壁纸。
  坐在这,感觉人也慢慢被侵蚀了。
  如果一直单身,最好爱上自助生活。她随时提醒自己。
  手机上忽然显示“人妻姊”来电。人妻姊是吴宛真,人妻姊只存在手机的时空,她姊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喂……没干嘛。在洗衣服啊。好啦,随便……都可以。掰。”
  她懒洋洋地结束这无聊电话。不是问便当想吃什么,就是要揪她去团购下午茶。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穿的,姊姊都会记得要算上她的份,好像因此陪伴了彼此。
  她不喜欢这样。好像,怜悯。
  不清楚吴宛真什么时候爱上到处吃美食,姊姊的胃是无底洞。
  还住在台中时,曾经搜刮仅剩的零钱,一人一条吐司吃了三天,那样俭省过日子,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仔细一想,大概是宛真结婚后,开始偶尔约她到高级饭店或连锁餐厅打牙祭。
  姊姊总有用不完的团购餐券、自助下午茶券,还说网友激推的美食只要跟团就有优惠,滔滔不绝地说这家怀石料理堪称道地,舔舌咽口水说那家巴西窑烤牛小排鲜嫩多汁,还有北海道帝王蟹双人火锅……从食材产地到料理方式,你是每道菜都随身携带一个故事。
  “你看——这个下午茶双人组合,CP值超高,陪我去吧。”
  听完冗长菜单,善美仿佛已摄取过多卡路里和脂肪,由衷反胃,她的食欲已经逃之夭夭。
  “你真的有病……每天这样吃,不腻吗?”
  姊姊双眼炯然,露出唇边梨涡,上身靠近桌面抓着她的手,急切地说:“不腻呀。你不懂啦。还能吃,吃得下,多幸福啊。抛开乱七八糟的鸟事,吃完高级料里从饭店走出来,那瞬间,我和贵妇一样,超爽。”
  “拜托——有什么鸟事,还不都是婆婆妈妈的事。明明不是贵妇,还要装……”姊姊递来手机上团购网内容,她看都不想看,顾自打开手机套,滑自己的白色手机。
  “咦?你换新手机欸,怎么有钱?”宛真惊讶地挑眉。
  她想也不想即回:“刷卡啰——简单。”
  “简单?不是还有三万多卡债,循环利息会逼死人,你不知道吗?”
  “噢——啰哩叭唆?说完了没……”
  她无所谓的态度,宛真也无法再多说什么。她们虽是姊妹,却习惯各自处理所有的事,学业、爱情、家庭、工作……不论面对何种关卡,不会有大人叮咛或协助,没有助力也不会有阻力,一切自己说了算。
  姊妹俩都喜欢这唯一的好处,没人管的人生。
  善美的iPhone,信用卡分期扣款,她的学生卡消费额度并不高,每月分六期支付的不仅仅是手机,还有平板和摩托车。同学以为她是拜金公主,她无所谓。她喜欢将自己逼到绝境。
  3C产品冰冷无情、售价昂贵,而且汰换率高,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上网卖掉拆封使用不久的旧款,追逐更好更新的型号。抛弃式3C和她的爱情一样。
  推陈出新的电子用品,你是为她量身订作,随时保持新鲜,也是面对陈旧世界,她赖以存活的氧。这是她为自己打造的舒适圈。不是呼拉圈,那种反复单调原地打转的生活,不是她要的。
  “如果男朋友送你钻戒,该不会不收吧?”宛真知道她不喜欢那些亮晶晶的饰品,故意这么问。
  “当然不客气啊——上个月才将前男友送的蒂芬妮手链上网竞标,价钱还不错哟。”她不在乎地回答,你是固定SOP那样理所当然。
  男人所有赞美她都接受,她享受被疼爱被珍视。她很清楚,前一秒,男人还爱你爱到死,下一秒,就是陌生人了。
  Derek也曾送过她香奈儿套装和高跟鞋,将她装扮成芭比娃娃带去参加公司尾牙,好像还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Derek的礼物也该上网去流通一下,换成新款手机或笔电,仿佛爱的重生。
  情感如果还有剩余功能,让它化作春泥更护花才是浪漫,她喜欢晚清诗人龚自珍这句诗。想到即将到手的新型平板,禁不住全身颤抖,她幻想,那超强的处理功能或许可以缩减目前乱七八糟的人生。
  善美刷爆信用卡和换男友的频率相似,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是洒脱,积欠银行的债却清清楚楚滚算循环利息,回头看看那些鬼迷心窍买下的东西,才发现这不是梦境一场。
  “唉……吴善美,你这样乱买,疯狂打工也没用,你真的,需要两台iPad?”宛真撩起滑落额前的浏海,双手揉捏着两侧太阳穴,闭上眼接续说,“ 我真的不明白了,一个大学生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不必要的奢侈品?”   善美挑起垂在胸前的一束长发,手指无意识卷着发梢,理所当然地回复:”你不懂啦——我同学也都这样啊。没钱,上网拍掉就有啦。”
  “结果,辞掉酒吧的工作,来补习班教作文又轮晚班柜台,两份薪水也不够你用。升大三后课比较少,我和主任说说让你转正职?”
  “听起来,还不错,考虑看看……”她趴在桌上,翻了个白眼,心不在焉玩着胡椒罐,”吴宛真,这里的巧克力砖冰淇淋网友激推,不吃,你会后悔喔。”
  “真的假的——点来吃吃看。”话还没说完,宛真已举起手招来服务生。
  姊姊这种生物,好像妈妈的翻版,说话语气也很神似,每次宛真开始担心她的卡债或是功课,便浮现和妈妈说话的错觉。
  今天善美又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
  约的人没来,没目的没情调,无聊透顶,只好坐在那翻翻杂志,看人,主要是看男人。
  她发现左边这桌翻桌率很高,一下午换过三组客人,谈房屋交易的中介男、姐妹淘研究怎么抓老公的小三、翘班聊天的上班族;右边这桌就和她一样,点一杯饮料千秋万世坐着,不一样的是他看起来像研究生,一摞书摆在桌上,不停按着电子辞典、翻书圈注修订资料,時而叹息时而眼神涣散。
  两张桌子靠得很近,他像是完成今天的工作,开始收拾桌上的物品,离开时,礼貌地向她轻声”借过”。目光交会,他的神态有种细微改变,像是丈夫下班回家的神情,疲累又带着一点点成就感。
  善美没有丈夫,她很确定以后也不会有。她只是从偶像剧借来这样的经验。
  如果这时开口问他:”今天工作还好吧?””很好啊,怎会这样问呢?””我的表情让你感觉我今天很衰吗?”她觉得对方可能会这样回答。
  这种想象叫搭讪,对方或许接收到暗示,接下来不是一夜情,而是一场灾难。
  善美很容易看着陌生男子就开始想象爱情,仅止于想象,没别的想法。
  她皮肤白皙,五官也算立体,最引人注意的应该是上围和腰线,坐着的她看起来平凡无奇,刚才走去书报架拿杂志,柜台旁穿着黄色西装的房仲业务立即不能专注和顾客谈话,眼神老是飘过来她这边。善美略微调整了雪纺洋装的荷叶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
  刚刚点的总汇三明治,胚芽吐司干涩,色拉倒是爽口。连锁咖啡馆不会有什么美味料理,通常只有一场买卖、一则外遇、一阵寂寞。她只是需要借来这个空间,暂时安放自己。
  他看起来气色不好,但是态度很好,整个下午四个小时,高头大马的男人窝在小小座位里,不见他变换太多姿势。她甩甩头,目前不宜暧昧,决定暂留视线。光是翻翻杂志看看人,心浮气躁走动好几次,加水拿纸巾要奶精,整个下午她都心慌意也慌。
  善美想想,传个讯息给Derek,他回复开完会碰个面,如果不是为了等人,要她单纯坐在这看人,简直浪费时间也浪费生命。
  冬天一到,即使心情要保持明亮也非常不容易,傍晚五点加快暗去的天色让咖啡馆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这家连锁咖啡馆的名字,近似但丁的发音,但整个空间的装潢浅蓝色调看起来有点脏,墙上随意挂了几幅复制画更显粗俗不堪,根本无法彰显作家的心灵,更别提洗咖啡机似的热美式,难喝的口感濒临地狱一样的折磨。
  “唉……怎么连通电话都没呢?”
  她按开手机的电源,解锁,连上网络,短短半小时,重复数次,没有电话没有简讯,脸书的动态也没人回复。”大家是怎样?都死光了吗?”
  “好想抽烟……”看着被学生占领的吸烟室快成了网咖,室内全面禁烟,她想抽烟还得抛下这个好位置,”真的好无聊喔。”她轻声喊了出来,这句话启动了一些情绪,分手的情绪。
  好无聊~
  善美又Line给Derek,三个字,好无聊,还外加一个撑着雨伞痛哭的棕熊图案。
  有一天不见面了,才会觉得无聊喔。
  Derek还在开会,但立即回复她。这算什么?见了面各滑各的手机没话聊,虚拟空间反而对话顺畅?
  以前他们非得在固定时刻看到对方,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或只是轻轻揉着手都好。他们习惯在每周的这天下午,去汽车旅馆,再喝杯咖啡聊聊生活琐事收尾。再往前推移,还没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应该还是无聊,只是那种无聊,尚未掺杂瞎逛精品百货以及一起到超市选购日用品,感觉距离生活越来越近。
  善美一直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抛弃式家庭的滋味,希望任何男人对她和成家都不抱指望。
  交往过的男友,有的沉迷在线游戏,有的爱看棒球,这些嗜好都不痛不痒,她最不能接受的是结过婚的男人。
  现在,她却经常变成第三者。她不否认和已婚男人交往,分手和去网络购物一样方便,传个简讯或Line,彼此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再也不联络,干脆利落。
  沉默争论冷战断讯,最近她和Derek老是无话可说。他们开始变得很容易把场子搞冷,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有意躲着不见面,她也有时气极也刻意避开他。他们曾经很努力找寻所有可以谈论的细节,从政治经济到39元商店的货色,槟榔西施做业绩的方式到资源回收分类法,连他的香港脚与她的腋毛,自出生那一秒走到现在无言以对的人生经历,全都聊过一遍。
  有一天,终于不见面了。脸书关系从稳定交往中变成一言难尽,再也不想和对方多说什么,那么,再见一面也是多余。
  时针转了一圈,他终究没来。善美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没想到分手如此简单。
  她将手机套扣绊合起,发现皮夹造型的咖啡色皮制手机套上居然沾污了一点水渍,她立刻翻找出眼镜布沾了点水,小心擦拭着晕染的地方,上面的LV字母吸饱了水,显得有点肥胖,但也可能是错觉。
  “才用没多久啊——唉,算了,还好不是奶油。”她啧地皱眉。
  手机套才到手不到一个月,突如其来的脏污形状像是讯息占卜,往左右扩散是犹豫,往上下蔓延是别再对谁抱任何希望。她呆望着污渍想。   善美还想着,还能再见到徐大大吗?这手机套是徐大大送的。如果真有机会,光是想象就令人头皮发麻。她已辞掉酒吧打工,她害怕在那里见到徐大大。
  再见那个男人,可能会发生她无法控制的事。
  说到在她打工的酒吧经常出现的中年男人徐大大,平常大多在深圳工作,偶尔回台湾会来酒吧小坐,酒保们都称他徐大大,大家好像也不想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他不是特别吵闹,不像是其他客人拼命追酒或是趁机摸她一把,但他也不是特别安静,徐大大大概喝到第三杯威士忌,会礼貌地去到钢琴旁边问乐手,非常老派的问,可否弹一首Edelweiss。
  善美以前一周有三个晚上在那打工,一开始听到这首经典老电影名曲,总会很惊讶,那是她小学合唱团练唱的歌,旋律虽然简单却非常耐听。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不由开始注意徐大大。
  想起酒吧的事,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这家咖啡馆吧台里准备餐食的员工,虽然自己不在酒吧很久了,不知为何常想起那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徐大大,他有种莫名的气质,让人安心。
  §
  黄昏时分,咖啡馆的顾客像退潮海水慢慢远离,只剩下两三个客人,右边那桌貌似研究生的男孩也离开了,大家像是说好了一起从这个空间消失。
  不知是谁点了烧烤类的晚餐,整个空间的空气顿时有点呛鼻。善美下意识地着手收拾桌上吃完蛋糕的小磁盘和咖啡杯,正打算离开座位,瞥到脚边有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大约是A4尺寸对折再对折,是刚才那个研究生男孩遗失的?她好奇的捡起来,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纸条,非常工整的字迹:
  我总是祈求安全、舒适,不希望冒险,面对自己”想要”,都不一定敢去争取,而是退让,再次的退让,或是想让一切无争,但这真是好的吗?我也不知道!求你安静我,体恤我,陪伴我,跨越疆界,走出舒适的圈圈,让我能挑战,而一切的挑战都是为了突破,为人而战,不使他们孤单,而是有力量的陪伴。怜悯、公义、爱,不离开我,与我的一切。朋友、爱,成为帮助,让我更真实的面对你。
  看起来文笔还不错,但太过坚定的信仰反而让她有点不舒服。
  她不相信心灵鸡汤或秘密法则这些书,意志这种东西,哪有那么容易矫正。她不懂这个世界的逻辑,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可以活得这么励志,仿佛脊椎里镶嵌了一把尺,对准对齐,差一点点都要矫正。
  “说到办公室那个草莓,简直是灰色地带长出来的草莓,交代什么都说好,实际上却说不动碰不得。我最瞧不起这种人。”这张纸条让她想起Derek曾经大肆批评同事,他咬牙切齿的表情。
  Derek瞧不起别人,善美也瞧不起他。什么灰色地带,只想将别人踩在脚下,他大概只有滑Line传讯时才低头。Derek是有老婆的男人,在彼此厌烦之前分手,刚刚好,谁也不吃亏。
  一份下午茶套餐99,她吃下了不感兴趣却弃之可惜的起司蛋糕,收拾好餐盘放到自助餐台,临走前环顾但丁咖啡馆,仍然趴在桌上准备考试的学生,不发一语独自啜饮咖啡的老先生,还有一对或许正在搞外遇的男女,她在这里结束一段不伦之恋,也不算太显眼,谁也不在乎谁,这就是疏离的城市。
  离开咖啡馆,才走几步,背包传来叮咚声,打开手机,Derek说会议延长,抱歉让她等这么久,如果无聊先去老地方。她捏着触控笔停顿了一下,有没有Derek的生活,其实无所谓,不过是个填补时间的备份。她在Line留下讯息:
  没有你,这世界好像不怎么无聊呢~上次说好别再见面,就从今天开始吧。
  (然后她送出一個卡通人物扭摆身体喷射爱心的贴图)
  打完讯息,按下传送的这一秒开始,真的无话可聊了。这个男人,结案。
  收起手机发现摆在背包内袋的纸条,她再次打开它,换了一个空间观看,纸条的字迹忽然有种孤单的感觉。善美想起前几天和姊姊聊到婚姻,或者更小的单位,爱。
  她真的很想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已经不爱的人。
  像姊姊老是抱怨或离家出走,老是逃避,真的可以吗?
  善美不自觉会想起早婚的姊姊,其实比她还有个性,或者,姊姊有很多事也不全跟她说满,净是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随意抛给她,让她通过她,看看这样的人生,是不是一点也不值。
  “什么值不值?你都迫不急待要嫁,拦也拦不住,我还能说什么……”她不想听宛真抱怨个没完,便直接回呛。
  宛真通常也会冷冷地回:”后悔不行说一下吗?你很无情唉。我就只是说说嘛。”
  “你现在才认识我吗?别跟我说,你不无情喔。”
  话题进行到这,总是无法继续。姊妹俩和爸妈其实一样无情,无情的基因无情地显现在子女身上,无情的子女再继续惩罚无情的父母。
  她想起,阳台上那盆落地生根的多肉植物,斩不断的循环。
  昨天才点开手机给姊姊看多肉的照片,宛真倒是一张张耐心看完,最后无奈地结语:”女人啊,只要让男人播种,真的像极了艾格利旺和尖玉露,一个分成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没完没了。结婚啊,怀孕生小孩的,一个家变两个家,想到就烦。”
  说要分装两盆多肉让姊姊布置新家,宛真想也不想立即拒绝,直嚷着:”拜托……不要啦,你给Amy老师啦。会被我养死。”
  “拜托,多肉很好养呀,丢在阳台浇水就好。”
  “算了,别给我,我婆婆整天要我生孩子,我连小孩都不想养了。”
  “拜托——这两回事,不就是养个盆栽,也能扯到生孩子。”
  表面上,姊姊看起来很倔强,总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没得商量。但是,她其实很羡慕姊姊冷漠的个性。
  离开咖啡馆经过日式百货,她转进店里买了几个陶瓷花盆,准备换装阳台上那盆多肉,本是补习班同事的小盆栽分装而来,才几个月,没完没了地蔓生。
  她想起爸妈再次回到台中时,姊正在准备考大学,每天行进路线只有卧室、厕所、大门、图书馆,吴宛真好像只是穿过家这个空间,几乎不曾多看爸妈几眼,仿佛他们只是来这分摊房租的房客。姊整天都在图书馆念书,家里翻天覆地的改变完全不管。   她那时只是初二生,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学校,上完一天的课紧接着晚自习,姊姊准备大学联考,她准备着刚刚开始实施的基本学力测验。
  选择和抉择最大的差异是,选择有选项,抉择则是非如此不可。那时,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命运。
  现在她们都在补习班工作,对于考试风向,补教业者一向敏锐,也研拟各种多元课程来应对多元方案。大学联考已在2002年废除,改以多元入学方案作为考生进入大学的管道之一,基测也在2013年废除。善美曾想过当时如果考上台北的高中,是不是现在许多事情都会改变呢?
  姊姊那时对未来充满期待,在房间贴满励志标语,目标只有北部大学,仿佛这不只是一场考试,而是合法取得离家证明的方式。
  她也身陷在基本学力测验风暴中,吃饭睡觉,读书考试,上课下课,她们毫无温度在那个家生活。考生的时间无比珍贵,冷漠被合法允许,全家人不亲不近,她和姊姊都不想靠近家里。
  “他们最近老是假惺惺的地话,恶心死了——”她和姊姊经常星期天跑出去吃丰仁冰,她们根本不想待在家。
  用汤匙不停戳着挫冰,宛真冷淡地说:”这两个人,以为这样,我们就会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哼,天真没药救。”
  姊姊不像在吃冰,倒像每一个穿刺都充满怒气,”我只想离开家,就和当初他们丢掉我们一样。”冰晶全都洒在桌面,迅速化为一小摊水渍。
  后来姊姊的志愿卡果然全都填上北部大学,丢下这个家,逃走了。
  属于善美的命运,却让她留下,北部的基测量尺分数没有补习的她不可能达到,只好心如止水留在台中,她知道自己迟早还是会离开,暂时留下只是为了见证妈妈对那个烂男人死心的过程吧。
  爸爸根本拉不到保险,业务毫无起色,于是他又选择抛下她们,跑到大陆的制鞋厂工作。母女三人再度被丢弃了。即使他誓言这次去对岸肯定拼出个局面,否则没脸回家。大家都清楚这不过是借口,他最终需要外面的女人给他慰藉。
  那个叫做爸爸的男人再次音讯全无。
  “我们已经离婚了。他死在外面,也不干我的事。”妈妈的神情,轻蔑又无奈。
  留下来的人是可笑的,妈妈不是不想离开,而是赌一口气吧。爸爸离去后,妈妈带着她搬到逢甲夜市旁和学生分租房间,说要让那绝情的男人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女儿。
  现在,一个女儿不再认他,另一个也不要他,如果诅咒有魔力,也算另一种心想事成。
  妈妈晚上在夜市卖面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支付了她的高中学费,像是为了证明不需要男人,她也可以独当一面掌理一个家。在台北念书的姊姊每学期拿奖学金足以支付学费,还四处打工负责生活开销,妈妈似乎认为自己赢回了两个乖巧女儿,便是这桩破碎婚姻的赢家。
  善美高中毕业,和姊姊选择相同的叛逃路线,到了台北,两人也鲜少回去,妈妈现在和外婆住在卓兰。那个架空的家,已经消失。她也没什么资格,说是谁背叛了谁。
  偶尔,想起台中的家,像是夜间荒凉铁道,闪烁着无人看守的灯号。
  仿佛玩具店橱窗展示的火车站模型和轨道,那列必须放在铁轨上的小火车突然不见了,一节节轨道、平交道和铁桥只能尴尬留在原处。
  一路想着年少的事,漫步骑楼商店,像回忆的窗,一扇扇罗列。
  玩具店、便利商店、女装精品店、手摇饮料店、牛排馆……穿越这些店面像回到台中逢甲的时光。不过,一眨眼,时空瞬间又回到大楼林立、半空蜿蜒着捷运轨道的台北。
  拎着花盆走不到五十米,善美转进捷运往下垂降的手扶梯,一下手扶梯,便听见车子到站的哔哔声,车来了,半小时后她可以抵达在学校旁的分租雅房。
  所有时间和移动经过精密计算,一节车厢在尖峰时段吞吐多少乘客也经过精密计算吧。下班的车厢有点拥挤,她靠在捷运门边隔板,想着每天在城市机械式移动,未来不敢梦想。如果未来,也能精密计算该有多好。
  她靠在车门的棕色玻璃隔板旁,取出手机,用触控笔写下:”谎话比真话伤人。一切看似美好的结果,前一秒都是千疮百孔的存在。”
  手机记事本新增一则记事。
  每天她都不忘写日记,她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真话。
  §
  才艺班的小朋友都装进教室后,净空的一楼,仿佛小诊所收诊后空旷空间,像被机关枪轰炸后散落着积木和图画书,从柜台往大门右侧望去,歪斜的塑胶溜滑梯不知怎么被推离了巧拼地板。
  星期三下午,一楼到三楼教室全部满堂,正音、资优数学、创意美术、作文、钢琴、珠心算、安亲班……刚刚开会班主任居然还想设立初中部。聚合其他分部一起开招生会议时,她不假思索说出不想主持招生的緣由,宛真爆笑出声:”吴善美,你真是天才——很适合在骗小孩的大野狼补习班工作啊。好啦,哪天我过来主持,你就帮忙将小羊儿,一只只关在教室,搞定这个就好。”
  “耶斯……姊姊对我最好了。”傻气天真Ivy老师其实也很容易为小事开心。
  她在这工作也满两年,想到届时教室调度和招生相关的细节还是不免头皮发麻,并且想起Derek曾酸溜溜地说,”谁不知道补教业是咬人的狗不叫,哪有什么教育良心,还不是想赚钱。你还傻子一样猛招生,还真以为是良心办学啊。”
  即使早已和Derek分手,他的嘴脸却阴魂不散。连锁补习班所有开课方针和配套措施,他都有意见,人家开公司不为赚钱设想难道是慈善事业?Derek虽说是故意贬低她的工作,善美仍然觉得他俗气到底,开口闭口不是这人看起来一副穷酸样,就是做这工作赚不了几个钱,还好再也不会听见这些让人耳朵瞬间中风的话。
  “耳朵一直嗡嗡叫,玩个游戏,小孩一直尖叫,我都快聋了。”整个下午,从开会到现在上完两堂课,善美快虚脱的模样。
  “昨天晚上,我婆婆也在耳边一直吵,她看‘女人要有钱’节目,又说随便一个什么玉镯可以卖几十万,叫我别上班,回家生小孩,生一个她送两对清朝玉镯,什么鬼?有钱了不起——老娘就是不想生啦。”宛真也抱着一堆评量过来柜台,气呼呼的对她说。   “说得好啊——不生最了不起。唉,不对,你不是应该在分部上课?怎么有空来这混……”善美歪着头狐疑地问。
  “你才混啦——,没看我一堆作业,还不是主任要我过来一起面试新老师,懂吧。”
  自从主任说要扩班开立初中部,宛真好像也累积许多怨气无处发泄,她发现姊姊从婆家搬出来住还是不快乐,总是抱怨,还说什么电视节目”女人我最大”、”女人要有钱”都是骗人的,怎么不播播”女人真可怜”?
  有需求才有供给,如果婚姻不曾约束女人的自由,媒体也不会抓准市场营销这类节目,每次不经意转到这些频道,她以为姊姊表面上配合林家豪努力”做人”,应该也不想生小孩吧?他们吵架的缘由,大多是丈夫一直说老婆也赚不了多少钱,他可以每月支付安家费,最烦还是从清朝穿越到现代的婆婆從中作乱……
  这些荆棘穿刺下的家,善美以为的地狱,她想姊姊撑不了多久。
  “这样的生活还能怎么过……女人真可怜哪。”姊姊此时喃喃地说,你是帮善美的内心独白做结论。
  善美一面批改数学考卷,一面冷冷回说:”其实呢,电视台有播女人真可怜的剧目,那些八点档长寿剧,一个比一个可怜。好不容易嫁入豪门,还要忍受丈夫包养小三,真可怜喔——”
  “我又不是嫁入豪门,也不是真的不想生小孩,只是还没准备好做妈妈……”宛真的声音听来有点虚弱。
  “离一离,算了啦,就不会有人整天疲劳轰炸了。”
  “唉……说得简单。”
  “呵呵,那就牙一咬,生个孩子算了。”
  “吴善美……这又不是是非题,这么好打算。”
  宛真转过身来,目光像锐利刀片划过她的脸颊,善美忽地收起笑容,拇指和食指做了将嘴巴拉鍊拉上的手势,接着又嘟着嘴俏皮地说,”好啦好啦,开玩笑嘛。”
  “生孩子不是生完就算数唉。你看补习班的小朋友,就像被父母暂时丢掉,每天丢掉几个小时,父母难道都没有罪恶感?我才不要当那种亏欠孩子的父母。”宛真反复凹折着补习班印制的圆形纸扇,眼眉紧蹙的狠劲像是要将扇骨一根根拆开。
  她想了想,这些小朋友天天被丢在这,乍看是父母权宜之计,小朋友也不见得不开心,他们也喜欢有很多玩伴的集散地,姊姊有必要这么气愤?
  宛真板着脸继续补充:”而且——安亲老师简直取代了一部分父母的功能,盯他们写完家庭作业、评量、吃饭、小睡、玩游戏、上厕所、跌倒、生气、哭泣、撒娇、拥抱、大笑……”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所以,你的结论是……”
  “结论是,我们也算被爸妈丢过几年,非常能理解被丢掉的状态,说到孤单寂寞无助啊,谁能比我们更专业。这工作多适合我,我才不要回家生小孩——我婆婆呢,昨天又在演求子传说,还要我连吃十帖包生男的中药,烦死了。”
  姊姊皱着眉气鼓鼓的表情,让善美想到厨房帮忙做餐点的阿姨,老在下午熬煮中药装在保温罐带回家,还说她媳妇不知好歹居然偷偷倒掉这些补身药材。
  “你说我们被丢掉所以能同理是有点道理,我同意一半。不过,也不算完全丢掉……后来那男人不是和那妖精离婚,又跑回来找老妈了。”
  “才同意一半?吴善美,你未老先衰健忘很严重哪,我的话很有道理啊。”
  “剩下你生小孩那一半,不予置评。”
  “很爱计较耶你。”
  “哼,我告诉你,妖精是青春肉体,还不是想要钱?一看他事业不行了,就不要他了。他只能乖乖滚回来啊,老天爷是公平的,这就是负心汉的代价——”善美一提到”前老爸”,惯常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粉碎这人的模样。
  “说到那男人,不知他现在怎样了……”宛真歪着头问。
  “谁理他啊——我不想谈他。先去影印啰。”
  善美前一秒还愤恨难消后一秒即堆满笑容抱着参考书去印资料,像在闪躲一个未爆弹那样迅速。
  叮铃叮铃。玻璃门上的铃铛声此时送进一个男人。
  她们顿时收起刚才的争执,齐声问候宇威爸爸。他穿着西装戴着安全帽有种违和感,只打开安全帽护目镜的脸,五官看起来很拥挤。说是南部的阿公阿嬷来了,要看孙子,临时要接宇威回家。
  宛真礼貌微笑,请他稍候,宇威正在上MPM数学,随即用对讲机联络数学老师,让宇威先离班。
  从小一到小三,宇威都是善美班上的孩子,宇威虽是单亲,他把拔却不论晴雨坚持亲自接送。整个补习班约一百名学生,她曾统计过单亲比例,五个便有一个单亲,这些小朋友,某些程度,并非姊姊所说暂时被父母丢弃于此,而是父母各有棘手问题,需要有个空间来暂时安放孩子。
  再怎么孤单寂寞无助,这些小朋友还是幸运,每天还能期待一次,爸爸或妈妈出现,大家亲亲热热牵着手,回家。这也是她始终没有换工作的原因吧。
  她喜欢凝视他们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完整没有缺口的画面。
  善美站在复印机前等着讲义吐出来,机器啪啦啪啦辛勤复制着。
  她想起念小学时,住在卓兰外婆家,孤单地上学、放学,偶尔,也曾经期待在校门口,会看见爸爸或妈妈会忽然出现。不过,一次也没有。倒是有几次,外婆在第二节课跑来学校,气喘吁吁送来了便当,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宇威不知在磨蹭什么,看了一下计算机监视画面,好像还在收拾书包。宇威爸爸神情焦躁地靠在玻璃门旁讲手机,不停走来走去,不知和电话那头在确定什么事情,口吻有点急切。善美转头回望,姊姊还趴在柜台,若有所思,不知姊姊是不是也想着同样的画面。
  她无法具体形容那是什么画面,可能是,她们缺乏的不存在的时间。
  每次看到宇威爸爸匆匆忙忙骑着摩托车来接小孩下课,来不及脱下安全帽,整张脸被框限在一顶帽子里,泛着油光,下巴被帽带勒出三层赘肉。宇威作业没写完,还没走出教室,宇威爸爸才会放心露出有牙龈的笑容,那表情像在和她说:”老师你看——我早到了,宇威还没出来。”他脸部肌肉明显放松不少。   宇威爸爸终于讲完电话,走到书架旁的折叠椅坐下,还没打开杂志,手机又响起了宇威的声音:”你的电话——有你的电话——又是你的电话。”
  善美第一次在教室门口听到时,偷偷用讲义掩着嘴,不敢笑出声来。她从来没听过来电答铃第四句,宇威告诉她,第四句是”你到底,要不要——接电话”。
  宇威替爸爸录的来电铃声,每一句都在控诉,控诉爸爸电话好多,爸爸的电话好重要,他永远在讲电话。
  “宇威想要每通电话都是他打给爸爸的,他有好多话想和爸爸说吧。”她轻轻叹了口气和宛真说,”有一次改到宇威的作文,好不容易,暑假轮到和爸爸住,爸爸很少和他说话,爸爸每天忙着讲电话,宇威好想变成爸爸的客户,就可以一直聊天了。”
  “宇威,把拔来啰。快点把书包收一收吧。””喔。”
  每次听见宇威爸爸问,宇威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爸爸很快就到了,都没迟到啰。这些对话,不论长短,总是让她确定自己还在这里坚持着,就是为了听见这些声音。
  长久以来,父亲的影子一直沾黏在身上,大约是背部肩胛骨的位置。有时影子会冒出来干扰她的生活,提醒她,她曾经有个爸爸。
  想起爸妈回到台中时,租了房子住在市场旁边,那些无所依靠的时光。妈妈本来在逢甲夜市卖面,但是生意不好,姊姊到台北念大学,也不跟家里拿学费,妈妈便关掉不赚钱的面馆。不知从哪萌生的意志,还是兼了两份工作,白天是家事清洁公司的派遣工,晚班是超市收银员,妈妈忙着证明不需要男人,照样支撑一个家。
  爸爸始终拉不到保险,保障底薪只够付房租吧。念初二的善美上完辅导课,她背着书包每天去小面馆吃晚餐,固定是阳春面加卤蛋,顺便带份炒饭做为隔天便当,妈妈每星期会和老板娘结算费用。
  爸妈确定离婚后,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留在台中的她,每天不忘咒骂在台北逍遥的吴宛真,不要家不要妹妹。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功课,自然又成为孤独状态,她越来越知道怎么和自己相处。
  偶尔会忘记姊姊,偶尔也会想起姊姊,在台北,是不是也是这样过日子?
  直到她到台北念书,大一学校强迫住校,还不必烦恼日常,大二抽不到候补的宿舍床位,只好和同学到处找房租房,疯狂打工缴学费支付各种开销,每天一睁开眼,机车要加油、搭捷运搭公交车、吃饭喝饮料都要花钱。
  后来,她才理解,一个人的生活,有多么难。
  孤单还是有溃堤的时候。初三那年,妈妈要她每周挪出两小时,去一个大哥哥家补习,那是妈妈超市同事的儿子,在念医药大学,特别请他帮忙补救她烂得要命的英数。每次去补习,那阿姨总会热络招呼她吃饭吃水果,看到别人一家和乐,她却感觉寂寞。
  仿佛在极简风格的客厅硬要悬挂一个白纸糊的圆胖灯笼,大家的目光总是不时飘向脸色苍白的她,她觉得整个人膨胀得将要爆炸,只好生份低垂着头,像做错什么事被责罚,怎么都缩小不了占据别人家的這个身体。
  不管去了几次,最熟悉的还是阿姨递给她的那双红色塑胶拖鞋。
  她数过拖鞋上镂空的菱形空洞,左脚有60个孔洞,右脚59个,不对称,但可以掌握,看着数过的孔洞,莫名感到安心。
  孤独和寂寞乍看很相似,一开始善美也分不清楚。
  后来她才知道同样都是显示一个人,没有同伴和朋友,孤独至少让她还能决定该不该吃饭或睡觉这么简单的事;寂寞却是身边有一堆人,大家礼貌邀你一起去看电影听演唱会,假装是别人的家庭成员去公园野餐,好意不让你落单。
  那种寂寞比起恋爱空窗期更为凄凉。她想起分手不久的高原。
  “夏天出生的人,怎么这么怕热呢?”高原总是喜欢揉着她汗湿的刘海。
  先是拨掉沾黏在手背上的黄色沙粒,害怕碰坏沙画艺术作品那样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清浅。这让她想起,有次在沙仑海边堆沙堡,高原奋力挖了两个坑,两人将自己埋进深深的沙里,躺在沙滩上,有如两抔坟冢。
  那也是夏日,细碎沙粒累积的压力让他们撑不了太久,费尽吃奶的力气挣脱沙坑,手脚、前胸、后背、头发,连鼻孔和耳朵都沾满沙,你是两只狼狈的狗,跳跃,猛力摇晃浑身的沙……他徐缓,拈起她睫毛与眉间的细沙,像考古文物轻轻拂去,怕碰坏什么的小心。
  他知道夏日诞生的善美,不只怕热,还怕夏季大雷雨,但喜欢凝视夏日晌午空旷的巷子和阳光洒落的影子。
  他们还经常在傍晚的淡水河口漫步,她穿着细肩带小背心与短裤的轻快,大口吸吮冰沙从头凉到脚尖的微小震颤,看到熟稔的路名和建筑,两人便一起大声念出来,仿佛成家记事,条列了爱情的甜美和苦涩。
  “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我是以这个前提,和你交往。”高原强调一直这两字时,露出整齐的牙齿,看起来有点可爱。
  在靠近河或海的边界,夜色四合,他倾吐偶像剧那样的对白,一开始,善美还觉得好笑,直到他认真说存的钱想买间二手屋,位于永和小小的公寓,他搔搔头说:”现在还买不起房子,先租,以后存些钱再买,你不反对吧?”还要她去看看喜不喜欢住屋格局,喜欢,就一起搬过去,不要再和陌生人分租房间。
  怎么会反对。她好喜欢那时他规划未来的眼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所有的未来都因为对方的存在产生意义。
  她面无表情的继续走着,你是什么都没听见。
  高原足足大善美八岁,两人在酒吧认识。高原和一群朋友在酒吧醉倒,那天是他替代役退伍的日子,也是她诞生的日子,吧台同事在打烊前帮善美庆生,迷你乐团轻轻弹奏着生日快乐歌,不知何时高原摆脱了烂醉的朋友,摇摇晃晃走进舞池抢过麦克风,唱了两句法语版的生日歌Joyeux anniversaire Joyeux anniversaire.
  他说:”许个愿吧——许个去巴黎的愿,我帮你完成啊。”说完,在善美脸颊点了个柔软的吻。
  有点迷醉,虚无,不真实。好像才发生不久的事,现在想起来,好寂寞。   愿望,使人上瘾。他不断的说,她不断地怀疑,她不喜欢沉醉在爱情中的模样。
  她真的不喜欢,高原的话语一旦透露渴望,便启动了倒数计时器,她只能像玩吞食蛇游戏那样,慢慢小心触碰到障碍物。
  先是要换掉手机号码,接着慢慢和他疏远,也许还要勾着另一个男孩的手出现在学校附近,必要时得和姊姊说好整个故事始末,因为他也知道姊姊住家,有一次他曾送她抵达那里。你是走过沙滩,必须回头一路擦掉足迹,直到整片沙地毫无线索,直到他发现,覆水难收绝情女,两人才算是划上句点吧。
  贪食蛇开始自体修复,每次吃掉一个食物就感到重新复活。
  撕掉他写的情书和卡片,丢弃他送的书籍饰品,将计算机中的合照全部DEL,删除手机中关于他的讯息,每吃掉一个食物,贪食蛇便身轻如尘埃,可以穿越所有空间。重看两人喜爱的电影不再哭泣,听见那首爵士音乐不再发呆,去两人爱吃的餐厅坐进熟悉座位,不再忍住不点同样的餐点……她忘了,高原已是前男友。
  她多希望他能够忍一忍,这些渴望一说出口,多贪婪。
  她不能如此贪婪,她说过的啊——不想结婚,也不需要家。
  寂寞,像是定期复习的课程,一个人的娱乐,她喜欢去超市。
  很多男人爱带着女人去逛家饰店、大型家具展场。她经常注视着一些貌似夫妻或情侣的组合,往购物车丢进太多欲望,然后,在收银台,又一个一个挑出来说,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在卖场看着仿佛在线游戏的人偶,假装自己很幸福,善美总忍不住帮他们将故事接续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还不如继续同居算了呢?”
  一道道分类精细的货架摆满了填补食欲和清洁一个家的各种商品,最后她总是无意识的将一件件并不迫切需要的物品往购物篮里扔。
  “这个好不好?不然,买这个好了。”
  一位穿着黄蓝相间足球衣的年轻爸爸牵着篷篷裙小女孩,弯腰询问,像王子吻着公主的脸頰。一整个花车的巧克力还有甜美的小熊娃娃围绕着,小女孩的视线却停在五彩缤纷的开学季文具展,她像走进华丽的埃及神殿,仰着头瞪大眼睛,一派天真神情。
  男人伸手拉拉小女孩发辫,眼神尚且游移在盛满美酒粮食的薄酒莱专区,小女孩忽然挣脱了爸爸的大手,咚咚咚跑到巧克力柜,抱来一大盒金莎仰头望着男人说:”我想要这个。”
  小女孩露出羞涩并缺了两颗门牙的笑,那娇态令人无可抗拒,向父亲索讨零嘴,这是女儿的专属蛮横,且一定要达成的甜美任务。于是,他们的推车塞满了饼干糖果巧克力果汁香槟红酒等美味餐点,几乎是十几人轰趴的规模。
  “那,我们还要买什么呢?小公主。”
  “还有还有,我的布丁啦。”
  “对呀,还有布丁布丁。”年轻的父亲边说边往小女孩的胳肢窝呵痒,呢喃模糊的声调。
  相仿的问句和笑声,让她想起已经消失的那个男人。她那时还得叫他,爸爸。
  那时一口白牙的男人下班之后,总爱牵着善美的手,一把将她抱上机车汽缸,然后双手圈着她,说:”小公主,偶们出发,欲去叨位咧?”
  普通话、闽南语交错,小时候善美只听得懂小公主三个字。他灵活转着龙头,偶尔也让她转几下,还有逼逼响的玩具,他说不可以乱按,会吓着别人,那不是玩具,那声音是告诉路上的车、巷子里的人,小公主坐的马车来了。
  善美双手紧握超市的小型菜篮车横杠前进,望着堆满粮食并将每个空间皆塞得饱满的购物车,囤积欲和购买欲,总会让她,想挽着另一个人的手,回家。
  不论吞食多少记忆,莫名的时刻,他回来了。
  一个人的孤单,浮现一些熟悉又模糊的景象。
  她拽在手里的寄物柜钥匙,此时咚地掉落,黑桃状的钥匙,长得很像她曾拥有的那支。
  还是夏天,她在酒吧打工常排晚班,有时钥匙根本忘了带出门,深夜返家也无锁匠可唤,不想制造拍门声响也不能打电话叫醒分租房间的同学……只能厚着脸皮吵醒正在打瞌睡的大楼警卫,帮忙打开大门,这栋八层楼的大楼虽老旧,还好有警卫守门让她半夜回家仍能进得了大门。好不容易回到二楼分租的房间,她才发现又忘了带钥匙,真想不顾一切恶狠狠踹开木质房门,想到还得重新更换整副锁,最后可能被房东警告因此作罢。
  慌乱之中,唯一想起的电话号码,是高原,只能打电话给他,她为自己只能向他求助感到不可思议。这讯号仿佛说明,这个拥挤的世界,只有他值得信赖。
  不到半小时高原便飞奔来救,他教她以后碰到这种状况,弄根铁丝掏拨一番,喇叭锁是最易对付的一种便宜锁,铁丝伸进去一勾,像是有个等待着接吻的嘴巴,轻轻啄一下,喀哒一声,锁就开了。
  “这种喇叭锁,不用两分钟就可以打开,很久不曾干过这事了。以后我想来找你,这根发夹是我的通行证。”
  他摘下善美发上的黑发夹像解开封印领地,他邪恶的念头,突然让她莫名安心。这男人,不是那么传统,还想使坏,应该不会,急着想要将她放进一个家。
  这层楼分隔两间房,两个中文系学妹另一房不用担心,她是怕吵醒同宿的百货公司柜姐。解锁后,他们决定挨挤在小客厅,在沙发上仿佛同寝夫妻躺平,她枕着他的臂,靠着他沉沉入睡。深夜时空两人的小客厅,她竟浮现小家庭那样宁静温暖的错觉。
  不早不晚,不论谁路过,必然直击沙发上的甜蜜。后来,早起的学妹轻拍善美盖着外套的小腿,她才发现天色大亮,两人相视羞赧而笑,略微收拾,她到一楼大门挥手目送他,接着她去赶一堂早八的课。整个早上,她都没听进老师说什么,一直反复玩弄发夹,将U型黑色发夹掰开又弯折,如同他昨晚的手势,那样轻巧。
  地底上升至地面不到十秒的电梯,她的回忆却曲折留在去年夏天。
  迎面走来穿深色套装、踩矮跟黑色包鞋的女子,拖拉着步伐是刚下班的OL,擦身而过,对方进电梯,微驼着背的善美,倒像是被生活欺压的家庭主妇,拎着鲜奶面包卫生纸是要奔赴谁的未来。   分租的小房间,很小,一个人住刚好。
  一床,一桌,一橱柜,善美拖出床下的纸箱,准备换季,掏出一袭柔软的纯羊毛线衫,莫名想起住在卓兰乡下的妈妈。
  妈妈从来没有光鲜打扮,直到目睹那女人几次三番挽着爸爸的手,那女人总是穿着剪裁合宜的套装,在工地案杀青的宴席,在小镇唯一的妇科诊所,在快要废弃的火车支线车站,别人耳语着他们一起离开。离婚后,妈妈发狠狂买衣服,夜市一件399两件还要杀到500的廉价成衣,才发现自己终究输给爸爸建筑公司的小会计。
  都一样的,忽略的情感,仿佛叶脉上滑动的露水,盛不住,终究是坠落的下场。
  收起夏季雪纺衬衫,某件特殊材质的轻薄衣裙拂过手背的触感居然像纸张,啪地翻页声响,她想起,小时候不想写功课,总是将啪啪啪地翻著作业簿。小学生的联络簿得写生活小日记,她最常写晚上客厅的活动。
  妈妈消夜会煮她爱吃的红豆汤圆,爸爸检查好姊姊和她的功课,开始玩文字接龙,功课、客人、人生、生日、日子、子孙、孙子、子孙、孙子……每次爸爸都重复说出子孙和孙子,输的人要被弹耳朵喔。
  妈妈和姊姊会帮忙抓住赖皮直说这次不算的爸爸,爸爸笑呵呵地让她爬上胸膛,紧紧抱着她,让她用小小的指头弹那软软的耳朵。
  这些家庭作业,是她唯一能确定,存在过,幸福的事。一个,一个戳印在回忆里的纪念日,终究都过去了。
  现在,她一个人,不需要再做任何家庭作业,每天只要扬弃一些琐碎的想念,回到分租的小房间。
  家,没有那么美好。想想而已,她不怕。
  不会如此贪婪,她说过的啊。
  不只一次,善美这么想,要比自私,没人比得过吴宛真。
  一言不发将志愿卡全部填了北部大学,大学四年只回家两次,一是探访外婆肾脏发炎住院,一是回家宣布要结婚。贫病喜怒,生死关头,姊姊才会想起,还有一个妈一个妹一个外婆,那男人活该不算数。
  从小姊姊功课特别好,也没见她怎么发愤苦读,月考模考名次都在前头。在卓兰念小一时,教过宛真的老师刚好也是导师,善美注音符号都读了一学期还是哩哩落落凑不齐,数学连最简单个位数加减也会弄错,课本不带功课不写,让老师伤透脑筋,老师不经意叹了口气说,怎么姊姊天资聪颖,妹妹天生却少根筋。
  “你是说那个皱纹很多的王老师,说你天生少根筋?真假,那个皱纹鬼讲话一向很夸张,她才少八百根筋,她打人超痛的……”宛真挑眉瞪眼,手上捏着餐纸使劲搓着,一脸想穿越过去揉死老师的表情。
  善美暗暗忌妒姊姊功课好,教过姊姊的小学导师,不只一次跟她说,同一个妈妈的肚子,怎么差这么多?
  大人恶质言语,自以为不轻不重,善美听到此话,隐然多出一个心眼,姊姊聪明她愚笨,两人一点也不像……她知道爸爸不回家是有另一个家,难道她真的,不是这个家的孩子?
  疑惑在善美心里缠绕成一个茧。自然老师要她们养蚕,观察许久蚕钻不出茧,取来超级小刀,慢慢划破,软绵绵糊糊的好恶心,她立刻丢进马桶冲掉。她想,心里养着茧,不知会变成什么怪物。
  后来爸妈相继离开卓兰,她们住在外婆家,念高中的宛真,有天放学回家趴在书桌一直哭,她想拿面纸给姊姊擦,姊姊忽然抱住她说:”小美,男生都是坏蛋……我们以后不要结婚,一辈子都住在一起,我保护你。”
  那时她念小五,班上有一两个会欺负她的男生,经常鼻涕一抹乱甩到女生裙子,还把蚱蜢和蚯蚓轮流丢到抽屉,看大家尖叫着跳来跳去……男生简直是魔鬼——她不能想象和那么恶心的人结婚。
  “好……我们都不结婚,男生最讨厌——”
  那一瞬,善美觉得被姊姊紧紧拥抱的自己,肯定是这个家的孩子没错。
  姊姊的怀抱好温暖,甚至有种被妈妈拥抱的错觉。
  后来,宛真考上北部大学,说结婚就结婚,背弃她们小时候说好不结婚的约定。
  宛真就这样,搅乱善美的情感,有时,她希望姊姊不回家,干脆消失算了。就像爸爸妈妈那样不告而别,他们才是一家人吧。
  有時,她也这么想,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多好,不必两个人一起受苦。
  “你其实不像妹妹,倒像姊姊,一直想要保护她。”高原这么说。
  晚上视讯时,善美忍不住将宛真的事说了又说……
  他双手环抱胸膛斜靠在高背椅上,后面是一大片夜景,黄浦江游船、东方明珠塔、欧式和新古典主义建筑大楼……灯火夜色流光潋滟,他还没离开办公室,说是一个跨地区合作案的合约还没拟定,可能得熬夜通宵。
  “如果不主动要求你来上海,你是不是永远不可能飞过来?度个假,或是陪我?”
  “男人主动要求……说要求是好听,另一个意思,就是,想主导,想控制吧。”
  “什么控制……你想来就来,不想来我就回去,我很尊重你啊。”
  “是啊,我懂你的尊重。我喜欢这样。”善美对计算机荧幕上的高原,露出微笑,她听到自己平静地接续说:“爱情不需要主从关系,那样相处,太累了,对吧。”
  高原举起手,食指与中指印在自己的唇,遥远又逼近的,点了一下荧幕。
  收到他的回答,善美想起了Derek。
  刚开始和Derek交往时,他不管说什么总会让她很紧张有压力,甚至在他下班回到小套房前,善美会特意收拾客厅和整理自己,她想在Derek的面前,一切都是美的,最好的。想要他摸摸她的发,点点她的鼻子,说他喜欢乖孩子。
  Derek从来不在情人的位置上,而是父亲。
  她慢慢发觉自己的欲望并不一般,她同时感到害怕和困惑,不就是个孩子渴求恋慕父亲,这可以称之为爱情吗?
  之后,善美有意识地想远离所有对自己表达情意的男人。但是,高原和Derek不一样,这又让她困扰。
  她不只一次告诉高原,别人爱她,很简单,爱人对她而言,很艰难。   缺口,如果是杯子,就不要去看缺角的地方,转个方向,一样是杯子,装了水,还是能让人解渴的容器。高原Line给善美这些话,让她觉得敷衍。
  “打死我都不能用缺了角的杯子喝水,绝,对,不,行。”
  善美在“绝对不行”四个字加重语气,回 Line给他。
  明明就是会割人,会流血,会痛——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要骗自己。她绝对会一直伸手摸那个尖锐的地方。
  早上喝完咖啡洗马克杯时,手一滑,杯缘就瞌碎了一角。
  说完这件小事,她按耐着没说昨天的事。严格来说,是今天凌晨。星期天早上起得晚,居然梦见高原了。
  善美想和他说话,在遥远的对角线瞅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女友暂时离开,逮着机会遂靠近问,你们在一起了?高原露出熟悉笑容,简短回说,是啊。多久了?很久了。难道你不知道?
  肯定句和疑问句,回复了她无能参与的所有时光,梦中终于得到解答。还能与他梦中见,仿佛无能为力的情感,仅仅剩下扣问的力气。然后,万念俱灰之下她便醒了。
  这个梦,太真实了。
  整个早上,一叠待批改的考卷原封不动,她在手机详细记录梦中事,想再传给高原。她不知自己是什么病,大小事都想跟他说。他这次有一个月没回台北了。
  “梦是反的,反的啦。太想我了才会这样。”他这样回复。
  分手那几年,她小心防堵不可抑制的情感,刻意错过或另觅路径,尽量避开可能遇见的场合,她没自信能与高原同处一个空间,好像如此就能绕过可能发生的事。
  她逃避婚姻,眷恋旧人不过是害怕变化,害怕无力承受关系改变后接踵而来的考验,就像孬孬的鸵鸟吴宛真。
  姊姊像个妈忧心地唠叨过几句,说她和高原这样拖着,男人禁不起考验,说变就变,最后还不是女孩子吃亏。她倒认为禁不起考验是自己,她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吃亏什么,高原还觉得他亏大了——白白被睡没保障的不知是谁呢?她当时直接呛回去。姊姊笑得直不起腰回她,睡也不能被白睡,结婚不就保障这个。
  躲在婚姻的保护伞下,每天都得小心观测气象决定心情冷暖,这就是保障?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宛真听完拍拍她的肩膀说,原来完美婚姻是建立在预报准确的气象之上啊。
  有话直说的姊妹肯定是讨人厌。有个对照版摆在那,不想理会也不行。家人实在是残忍的羁绊。
  姊姊什么都不知道,很快就决定结婚,美好前程都为姊姊而存在,她坏心,极尽贱嘴却破坏不成,姊姊仍然成为林太太。有了男人有了家,为人妻就是世人认为女子的好。
  善美觉得姊姊再也无法体会一个脏掉的女孩,究竟还能拥有什么了。
  她也曾经有过梦想,有个家,有个爱她纯洁无瑕的男人。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出那个男人所做的肮脏事,任何人也包括姊姊。
  甚至也没法好好谈恋爱,或是让男人碰触她,总觉得自己被那只手抱过揉过后,整个人也是脏的。
  后来,她抛掉这样的想法,既然是脏的,就更脏一点也无所谓。想亲近她的男人,很快就约到汽车旅馆做个爱,感觉还不错就发展恋爱,感觉不好随便找个理由分了也不可惜。
  直到遇见高原,搅乱平静湖水,浮萍绿藻迅速混淆水平面以下,不准备透明的一切。
  她再度觉得自己的脏,比原来的还要更脏,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人来爱她。
  高原什么都不问,也不需要确定,那支发夹再度轻巧转开门锁,这几年来,是她最轻盈柔软的时光。
  一个人不难,善美很擅长和自己相处。
  每周买一次日常用品,逛一次图书馆,讨厌自己一次。每周看一整天漫画,每周坠入游泳池,每周换一个咖啡馆,每周喜欢一個人,每周安静一天。烦恼是每日,沉默是每晚,快乐可以持续一分钟。比秒速还短,和你断讯只能一眨眼。
  善美不想勉强自己去上海找高原,视讯已经足够,她还是继续传心情日记,算是另一种妥协吗?
  她不认为是。她想或许是一种沟通。
  他收到后,在“每周喜欢一个人”画重点,传讯问她,这样你的心不会太拥挤吗?
  她回说,老师是多情的生物啊,逼自己每周喜欢一个人是必要的,这些学生实在太磨人。高原回了哈哈大笑地贴图,他说,感觉小美心情晴朗像今天浦东的天空。
  浦东的天空,多蓝多白,不清楚,每次他们视讯都是睡前,荧幕背后的天空是白墙或立灯。属于高原的天空,物理上而言和她仰望的天空是同一个,但她清楚,实际上,不可能是同一个。
  高原在荧幕上显得很自在,他叙述着今天忙着为一个跨地区合作案收尾,之后会有比较长的假期回台北,她听了也笑着,这是一种囤积的概念。每次这些小小的欢愉,都要好好储存,留给不开心的时候磨损。
  她想起姊姊说过的,女人的赏味期限。
  为什么女人就得把自己活成一罐酸奶?如果不在期限之内制作菌种,或是制菌环境被污染,长出的菌还是杂菌,不能用就丢了。牛奶多的是,再用新的牛奶制作菌种,还是能拥有一罐美好的酸奶。
  宛真喝醉时胡说八道说的话,听来还蛮有道理,如果是她,宁可直接从优酪乳变成奶酪。她这么和高原说,就当她是块奶酪,又硬又臭,别想改变她的想法。
  如果他不愿意,就别浪费时间早点滚,她绝对,不要,复制母亲和姊姊的生活。
  高原前几天这么回她,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她和他应该存有结婚之外的相处方式。他说,非如此不可,他们才能继续。
  这时她才发现,为什么处在磁铁两极,他们始终能彼此吸引。
  这样的爱情比起婚姻不是更值得信赖。
  她想起去律师事务所在姊姊的离婚协议书盖章时,其实两位见证人有律师帮忙即可,宛真却坚持要她是见证人之一。姊姊说,结婚没有她的祝福,至少离婚也要补上。这话合情合理,她也不忌讳帮人离婚会唱衰自己的婚缘,禁得住考验的情感岂止是一纸婚约能束缚?
  “听说习俗上要给你个红包,才不会被我带衰。”递交离婚登记后,一踏出户政事务所大门,姊姊就塞来一个红包。
  她笑说,拿到红包你是庆祝什么喜气洋洋的事,真不错。说完这句,两人静默许久,她想再说些什么都不合时宜,仿佛一说出口,未来便会如同话语被下了咒。
  想起她们还是娉婷少女时,相拥而泣的回忆,好像都整理成另一个档案,上传到云端,点开网页,档案夹有三个悲伤的女人。
  档案更精确的时间点,是父母在代书事务所签署离婚之后,母亲奔到事务所外面呕吐,宛真匆匆牵起善美的手,走到母亲身后,拥着满脸泪痕的她们说,“妈,走吧——没事了。他再也没办法欺负你了。”
  当时年纪尚小的她懵懵懂懂从姊姊细瘦手臂初次感受到力量,她始终无法遗忘那皱着眉、抿着嘴角的坚毅神情仿佛在说,失去父亲,不是世界末日,以后也没有谁能够打击她们。
  她不知道姊姊是否感受到这个世界还存有不会变质的情感。她很想拥抱她,但最后终究什么也没做。
  她只能爱自己,这唯一确定的事,让自己面对未来而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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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沃XC90荣誉版与普通版车型保持一致。作为重点,新车将采用全新的2 2座椅布局,其后排两个座位不仅将加入电动调节、按摩等功能,其位置也将比7座版本的第二排座椅更加靠后,以提供更加专享的空间。  配置方面,该车进行了特殊的隔音处理,并配备倍耐力降噪轮胎。其车内装有离子空气净化系统、氛围灯、19个扬声器的Bowers
如果以时间为轴线,纵向来看陈端的作品,我们不难发觉其目前的艺术语言样式的探索和形成经历了一个渐变的过程。研究生期间,跟随寻师林容生的三年学习生涯,不可避免地在其早期的创作中潜移默化地起着影响。如《花溪春寒》、《南江清夏》这类的作品,无论从图式还是趣味都带着明显的老师的痕迹。幸运的是,很快的,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摆脱这些禁锢,开始着力构建属于自己的艺术形式。随着近几年大量试验性的摸索和创作,陈端开始思考
摘要上海博物馆“西游·丝路”特展以文学名著《西游记》为故事背景,联结起古代丝绸之路沿途的重要地点,用亲子互动的形式再现玄奘“西天取经”的真实历程,传递有关历史、地理、交通、商贸、文化的知识,在游戏中激发儿童探索世界的热情。  关键词博物馆 儿童展览 亲子教育  引言  2016年7月7-10日,在“缔造未来,童梦上海——2016上海国际少儿生活方式展”上,上海博物馆推出了首个亲子主题特展“西游·丝
“如果特斯拉生产一款低价车,然后再把它运到中国去卖,这样做有点儿荒谬。未来特斯拉会根据市场就近的原则,在中国、欧洲,以及美国东海岸建厂。”  ——2015北美国际车展期间,特斯拉CEO艾伦·马斯克在底特律汽车大会发表了令人惊愕的演说。马斯克口中的“低价车”就是Model3,这款车本来要命名为ModelE,但由于福特的阻挠而不得不改名。  “有的企业库存积压严重,但有的合资品牌企业产能还严重不足,还
飞往金门的复兴航空失事了。好友Y在脸书上私讯我,说自己的舅妈好像也搭上那班飞机,只是仍旧失踪。惊心动魄。不久,看见新闻标题、报纸行文,想起去年,那场澎湖空难仍记忆犹新。都是骇人的消息,一下子把生死场勾画得那样明晰。  去年九月,复航事件刚落幕,外公丧礼也结束,我正准备一周后飞往上海。母亲突然拨了通电话给我,带点劝阻的意味:“现在搭飞机很危险耶,而且听说上海有埃博拉,五个人中奖,这样你还要去吗?”听
我忽然想起了这是我  和我的影子,第三次行走在土楼与土楼之间。  只是因为不经意的流连,  重重叠叠的脚印弹奏出如歌的记忆。  像一切完美的人间  青色山脉起伏连绵,  假如飞鸟携带死生的奥秘,  假如你古老的脸庞是花朵永恒不逝。  其实你被风霜侵蚀的外表斑驳缺失,甚至  有看不见的摇摇欲坠。  我还是无法停止碰触你,  然后进入你——宽阔的怀抱。于是  我饮下温暖与包容,日常与理性,  长久与短
在万千浮云中,寻找那轻盈的一朵。唯它的轻盈,能载动我那繁复而渐沉的年岁。  寻找那一阵雨的冰凉,也寻找那一片雪花的边缘。  在历经的人生羁旅中,我还曾经刻意寻找深刻。终于明白,那历经过的无邪纯洁的段落,才是人世永不灰心的启明星。  在谷雨的第三天,我们几个朋友闲着,一起去了古田吉巷乡的薛后村。这个村出了个健身健美世界冠军。这对于一个小县城的小乡村真是太难得的荣耀。头一天的晚上,雨下得很大,令人担心
群 星  ——给野猫们  它们走过暗夜的  尽头  抖擞兴奋的毛色  安静凝视我们的眼神  世界大同  是可爱的语言  一起回家吧  它们到心上打出  甜甜的呼噜  我们就有继续  在人间相信天国的勇气  喜剧大师  在庸俗而最美的  这里他们  永远的少男  猫帝魔儿神拽  合组团体  名为小猫两三只  顾名思义  有时两只一起  有时是三只集体发动  他们轻轻松松  表演世间极限伟大的  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