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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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唐·李白
  滹沱河,带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日日夜夜在我心里流淌。乡愁,共和国老兵的乡愁,宛如家乡滹沱河里的浪花,翻腾着,跳跃着,甜甜的、润润的、柔柔地吻着我的灵魂。在月色撩人的静夜,我吹响玉笛,让笛声带着我的乡思,飞向冀中平原滹沱河畔那个古老的村庄。
  母亲的嫁妆瓷花瓶
  从儿时起,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嫁妆。我,就像熟悉母亲的面容一样熟悉母亲的嫁妆。两个老式油漆大衣柜,衣柜上面是两个红漆木箱,衣柜中间是一个枣红色雕花立橱,炕头边靠墙的橱柜上,摆放着两个引人注目的瓷花瓶,花瓶中间是一个镏金镶着画图的座钟,钟摆不停歇地左右摆动着农家平淡的日子。
  母亲的这套嫁妆,是姥爷做染料生意积攒下来的钱置办的,估计花了不少钱。自从农家小院传出的婴啼,打破了乡村黄昏的宁静,母亲的嫁妆陪着我在院内简陋的西屋降生了,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当啷当啷的钟声,送走窗外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月亮,迎来一个又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我懂事了。
  记得,每年春节前夕,母亲都要精细擦拭她那套嫁妆,我明白,母亲是要过一个清姿亮色、活色生香的春节,为的是让全家人都欢欢喜喜过大年。
  擦拭嫁妆,我是母亲的帮手,母亲分配给我的活计是用湿巾擦拭那两个瓷花瓶。与那木器家具不同,瓷花瓶怕磕碰,所以要特别小心,容不得一丁点闪失。每次擦拭瓷花瓶,母亲总是先在炕上铺好褥子,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抱到褥子上,然后拿来一块湿毛巾,让我将花瓶里外擦干净。
  我仔细观察过这一对瓷花瓶,质地细腻柔滑,色泽古朴淡雅,润味含情,纯净生辉,特别是画图透出的洁白、艳红的光彩,使人联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咏白海棠》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我问母亲:娘,这花瓶上的画是穿红肚兜的小孩骑着一头牛玩哩,是什么意思呢?
  母亲说:这是一幅牧牛图。小孩懂得牛饿了要吃草,牛愿意让小孩骑在背上,人和牛在春天里好自在好快乐呀。
  我又问母亲:这一对花瓶是什么年代制成的?
  母亲告诉我:你姥爷买这一对花瓶时,专门请了一位懂行的朋友验证过,人家说是古董,大清朝的东西。
  我惊讶地对母亲说:那铁准儿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
  母亲说:谁知道哩,反正你姥爷疼自个的闺女,给俺买嫁妆,舍得花呗。
  我懂了,母亲的嫁妆,凝聚着姥爷姥姥的厚爱呵。
  记忆中,母亲的那一对瓷花瓶,不仅供观赏,给屋内增添了些许雅气和生活情趣,更让我欢喜的是,那一对花瓶还有很大的生活用场呢。
  每年秋天,我家村边打麦场周围那片枣林,玛瑙似的红枣挂满了枝头,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扛着竹竿,拎着藤篮,提着麻袋,一起打枣,美滋滋地享受秋天红色的馈赠。
  树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熟了的枣儿,被我们摇晃和打落下来,噼里啪啦,好家伙,满地红玛瑙红宝石滚动着。我那最小的弟弟刚满四岁就跟我们一起去打枣,落下的大红枣砸在他的脑袋瓜上,疼得他咧着小嘴直哭。我把他拉到安全地方,母亲走过来哄他:乖乖,别哭,一会儿回家娘给你蒸红枣,在花瓶里泡醉枣,任你挑着吃,甜你个跟头。
  母亲的话,把小弟弟逗乐了,看他高兴的,真像母亲花瓶上骑在牛背上的顽童,笑得真好看。只是,那花瓶上的小顽童圆圆的脑袋上没几根头发,胖嘟嘟的脸蛋挂着天真的笑容,腰间的红肚兜鲜亮艳丽。而我的小弟弟,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孩子,身上一丝不挂,光溜溜的,挺着小胸脯,腆着小肚子,撅着小屁股,难怪母亲说他“三道弯儿”。
  足足几麻袋的红枣运回家,摊在院子里晾晒,母亲让我们兄弟姐妹挑一些没有破皮的红枣,用水洗干净,晒一晒准备放进花瓶里用白酒泡制醉枣。哇,那两个花瓶都装满了圆圆鼓鼓半红半青的枣儿,父亲把买好的一瓶老白干酒分别倒入两只花瓶里,母亲取来布块和麻绳,将花瓶口包得严严实实。我们几个馋嘴的孩子都盼着吃醉枣,母亲用手指着我们说:等你们嘴里的哈喇水都流没了,那花瓶里的醉枣就可以吃啦。娘的话真逗。
  儿时,我是一个让小伙伴们羡慕的孩子。因为,从秋天开始,每天放学回家,我便偷偷掀开瓷花瓶的盖布,小手伸进花瓶里,抓几把醉枣装进衣兜里,跑出家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当他们看到我吃醉枣时那洋洋得意的样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哪个孩子不想吃香喷喷的醉枣呢?有时我掏出几个醉枣让小伙伴们品尝,美得他们咂着嘴,还伸出小舌头,舔嘴角的口水。
  说到母亲的花瓶,还真有一番不寻常的经历。抗日战争时期,母亲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父亲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他是本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一家有两个跟日本鬼子作对的主任,还有一个是跟着吕正操司令员在冀中平原与日本鬼子生死搏斗的八路,那是我叔。你想,这样的家庭,日本鬼子和漢奸能不恨之入骨吗?
  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五一大“扫荡”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根据组织上的意图到北平暂时躲避,家中只有我奶奶孑然一身,看守着家门。那是个撕心裂肺的秋日,日本鬼子在狗汉奸的带领下来到我家。奶奶正独自在后院的北屋里忙着做午饭,日本鬼子把她连推带搡地弄到院子里,逼着她说出儿子儿媳两个村干部藏在何处。奶奶在豺狼面前知道来硬的软的都无济于事,只能动心眼儿编假话对付这帮家伙,敌人明白她不说真话,气急败坏地用枪托砸她,用皮靴踢她,可怜的奶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仅如此,敌人存心要让这个抗日家庭没好日子过,奶奶眼巴巴看着敌人把自家房檐上堆晒的高粱穗统统推下来,弄成一大堆,一把火烧掉。那个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亮闪闪的刺刀,恶狠狠地捅死了猪圈内的那口猪。奶奶见这般情景,只有忍耐,牙齿都快咬碎了。   几个狗汉奸不甘罢休,为讨好主子,又引领日本鬼子进屋搜查。奶奶居住的北屋,除了一个陈旧的衣柜,一个普通的桌橱和炕头上一架纺车,几乎再没有什么家具,汉奸和日本鬼子见屋内如此简陋,顿时转过身要搜查父母住的西屋。西屋只有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灶台和放锄头、铁锨等杂物的房间。几个汉奸走进里屋,立即被母亲的那套嫁妆吸引住了,一个狗汉奸盯着桌橱上那一对瓷花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要搬走。
  奶奶明白,儿媳这对花瓶,父母所赠,装着多少情、多少爱啊,是应该陪伴终生的无价之宝。
  住手!奶奶快要急疯了,猛地吼了一声。
  我看上这对花瓶了,送给我行吗?汉奸真是贪婪而不要脸。
  这对花瓶是俺儿媳的嫁妆,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怎么能送人呢!
  不给花瓶,就把你家房子统统烧掉!
  你个狗汉奸,说什么要烧俺家的房子,就是把俺这老婆子活活烧死,花瓶也不给你!
  我让你嘴硬,点火,烧!烧!烧!那个汉奸真像疯狗一样叫喊着。
  突然,村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日本鬼子和汉奸料定是县游击大队以及村里的青抗先队员们来了,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溜走了。
  此后,奶奶豁出命来保护瓷花瓶成为村里人流传的佳话。夏天,奶奶经常在门前那棵大槐树下纺线,她让我坐在麦秸墩上,给我讲保护花瓶的故事,那嗡儿嗡儿的纺车,摇啊摇,仿佛把奶奶和我摇回早已逝去的岁月。冀中平原抗日烽火燃烧的年代,我有一位带领青抗先队员与日寇殊死搏斗的父亲,也有一位参加八路军跟随吕正操平原反“扫荡”的叔叔;有一位带领妇女为八路军做军鞋军衣,动员青年们参军杀敌的英雄母亲,也有一位受尽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折磨而宁死不屈的英雄的奶奶。
  岁月的风,一次次把门前古槐的落叶卷走,又一次次把槐花的芳香传遍生我养我的古老村庄。槐树下,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抗日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和她当年保护瓷花瓶的故事一样真实,一样生动。我觉得,奶奶讲的故事像她纺的线儿,长长的,缠绕着我的心,又像瓷瓶里的醉枣,给我的生活和心灵增添芬芳。
  我至今不会忘记,三年困难时期给冀中人民带来的难熬的饥饿。不少农家的盆盆罐罐见不到粮食,人们靠挖野菜糊口。我家老小九口人,可想而知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为了闯过难关,父亲接连卖掉了自家门前的古槐、场地上的榆树、椿树,换成了口粮。母亲把珍藏的首饰,银镯银锁玛瑙戒指等等,也卖出去了,甚至把衣柜、立橱和橱桌门扇上镶嵌的铜牌、铜钮和吊坠也取下来卖了,换成了盘中餐。那天午饭,全家人没有一粒粮,喝的是野菜汤,母亲几句话引起了一场争论:
  母亲说: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要不然就把那对花瓶卖了换成吃的,一家人活命要紧。
  父亲说:那是你的嫁妆,不能卖。
  我们兄弟姐妹个个不同意,都说:若是卖了花瓶,往后用什么泡醉枣呢?
  奶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样吧,那几间东屋是孩子他叔的,他在部队里,一家人在北京,我做主把东屋卖了,讨换成救命的粮食。
  就这样,奶奶又一次保护了瓷花瓶。
  自从父亲被选调到十二里外古镇的新华书店工作后,全靠母亲支撑着整个家,洗衣做饭,喂猪喂鸡,特别是要照顾好年迈又患痨病的奶奶。看得出来,母亲对奶奶最亲。至少有一点母亲心里明明白白,她那一对瓷花瓶,受到奶奶的倾心呵护,也倍受孩子们的青睐。
  “萧瑟秋风今又是”。故乡冀中平原上的大枣又红了,此时此刻,我想起母亲那一对古朴典雅的瓷花瓶,想起花瓶里那红彤彤香喷喷的醉枣,当然会想起远在天堂的母亲和奶奶,就让阵阵秋风送去我的思念,也送去我的问候……
  彩虹桥
  因为新冠病毒肆虐,清明节我没有回故乡为父亲扫墓,甚为遗憾。前些天,北京下了一场雨,雨后天空出现了彩虹。望着美丽的彩虹,乡思如云,乡情如雨,我想起了父亲和千年古镇上的小小书店……
  ——题记
  出了村,朝西南方向走,穿过两个村庄便到了十二里外的“角邱古镇”。小时候,我感觉经常往返的这条十二里的乡间小路,是横跨平原的一座彩虹桥,桥上留下我童年斑斑驳驳的足印。
  说角邱是河北省安平县一座古镇,此言不虚。汉刘邦统一天下后曾在这里设县,汉朝晚期农民起义领袖张角在行军途中病死葬于此地,故取名角丘,后改为角邱。据载,角邱历史上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有三位举人,还有一位“管子大师”,可谓人杰地灵。20世纪50年代末,我父亲由农民被选到角邱新华书店工作,此后,那里让我心驰神往,千年古镇,街边的书店,店里的父亲,若是多日不见,心里便空落落的,去了,见了,总是流连忘返。
  初次光临角邱古镇,我还是个刚满十一岁的孩子,正读小学五年级。那是个礼拜天,恰逢集日,古镇甚是热闹,街道两旁的小摊上,卖烧饼、油饼、肉包子的,还有卖芝麻糖、花生米、葵花籽、糖葫芦的,等等。父亲知道我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生,但毕竟也是一个馋嘴的毛孩子,他拉着我的手,到街上要给我买好吃的东西。
  父亲问我:“你想吃啥,爹给你买。”
  我回答:“爹,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买一本书。”
  “哦,乖儿子,要买什么书?”
  “《苦菜花》。有同學读过了,说可好哩。”
  “咱书店里有,除了《苦菜花》,还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岩》《红旗谱》《黎明的河边》《战斗的青春》,小说真不少,先买一本看,看完了再买。走,咱们回书店。”
  父亲一席话,暖心窝,高兴得我蹦了起来。
  我跟随父亲,踏进角邱新华书店的门槛,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书店,只有两间低矮简陋的房子,外间屋靠墙壁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图书,里间屋是父亲的卧室。父亲告诉我,虽说是一个人管理的小小的书店,的确是古镇最火爆的一个景点,每天店门一打开,顾客便络绎不绝地赶来,每逢礼拜天或节假日,人们更是蜂拥而至,简直要把小店挤垮。来者多半是小学生和中学生,买书的是少数,多数是站着翻书看,因为衣兜里没揣着几块钱,那年代基本上都是穷学生。这,父亲比谁都明白!   那天中午,父亲在书店亲手为我做了炸酱面,并为我买了一本《苦菜花》,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然后送我踏上归程。没想到,途中遇到一场大暴雨,我怀揣着那本《苦菜花》,行进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天,灰沉沉的,路,朦胧难寻;雨,瓢泼般倾泻而下,我全身湿淋淋的,只有塑料布包裹的那本书《苦菜花》,在我怀中安然无损。黄昏时分,我终于到家了,随便扒拉了几口晚饭,便在小油灯下看《苦菜花》,一直到深夜。
  翌日中午,我放学回家,母亲正在做饭,她让我拉风箱。我坐在一个木凳上,把《苦菜花》放在膝盖上,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没承想,大铁锅的油突然着火了,啪,母亲朝我头上忽扇了一巴掌,骂我“书痴”,既然惹祸了,我能说什么呢?其实,母亲是最支持我读书的人,我炕头红漆柜橱上的小油灯,灯油都是母亲灌进去的,玫瑰花瓣似的红烛夜夜闪亮。
  是的,那时的我真的成了书痴,父亲一本接一本地给我送书,那一本本飘着书香的小说,沁心润肺,我心灵的天空霍然出现了彩虹,那是我最初的文学之梦。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作文屡屡作为范文展示。
  坦率地讲,我是抱着当魏巍、刘白羽、孙犁那样的作家的念想而报名参军的。一九六四年冬季,正在河北深县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临别时,我给父母朗诵了高中语文老师徐家良赠送我的一首诗:
  是雄鹰,抖开健翅,
  是骏马,放开四蹄,
  是好汉,把卫国的重担挑起;
  风风雨雨,洗掉书生气,
  雷雷电电,炼成军人体,
  刀刀枪枪,化作诗篇漫天飞!
  奔赴新兵集结地那天,在抗战期间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迎着飘飞的雪花送我到村口,站在土堤上久久不肯离去,我回望时她已变成了雪人。父亲从角邱书店特地赶来为我送行,骑自行车带着我驶过四十里雪路,把我送到新兵集结地。暮色降临,父亲欲踏上归程,他望着我戛然无语,竟呜呜哭了。我对父亲说:爹,放心吧,我到部队一定好好干,不会给父母丢脸。父亲啊父亲,抗日战争年代你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出生入死,你没哭过,如今儿子参军远离家乡,你禁不住泪流满面。
  如果说母爱如海,博大深厚,我一生报答不完,那么,父爱如山,巍峨雄伟,不仅为我遮风挡雨,而且让我站在高山之巅,触摸天空七色的彩虹。我觉得,父亲为我搭起一座求知的彩虹之桥,让我站在桥上看到了远处的风景;父亲引领我走进文学的彩虹之门,让我看到了五彩斑斓的世界。
  应该说,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我在工作的夹缝中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柳笛》《洗脸盆里的荷花》,诗集《彩雪》。散文《古井》一九八三年发表在《人民日报》,次年被选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几十年来,这篇散文引起了广泛的影响,我应邀先后在家乡的小学和高中做文学讲座,目睹学生们挥动手中的课本,高喊“欢迎《古井》的作者来学校做报告”,真让我感动。
  此刻,我想起同事和战友曹国庆少将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曹鹏、曹凯,二十多年前,他俩读六年级,那天傍晚,这两位翩翩少年来到我家,想让我爱人给他们辅导作文,没错,我爱人是六年级语文老师。可是她正忙着做饭呢,我对两个孩子说:来吧,我给你们辅导作文。他俩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异口同声地问:你能辅导作文?我说:试试吧,我知道全区小学六年级学生刚刚结束了一次语文考试,其中有一道考题有关我写的散文《古井》。两个孩子都愣了,问我:语文课本里的《古井》那篇文章是你写的?不会吧。我说:真的是我写的,不信 ,我现在就给你们背诵《古井》。曹鹏曹凯兄弟俩听我背诵完《古井》,心甘情愿地听我辅导作文。如今,这兄弟俩都是博士学位,是上海海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青年才俊。
  散文《洗脸盆里的荷花》获得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那是回忆我母亲的一篇作品,天津微电台美文美声展播后,我带着视频应邀到家乡一所中学做文学演讲,在场的五百多名师生都被共和国老兵的真情感动了,會场鸦雀无声。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忍受着颈椎病带来的痛苦,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在文学的崎岖山路上攀登,能有如今的收获实属不易。我觉得,在文学的园地里,我是一棵花色并不俏丽的苦菜花,在故乡的田野里生根发芽开花了,这棵苦菜花是家父亲手栽的呀!
  去年夏天,我和爱人一起回到故乡,特地到角邱寻觅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小书店,外甥开车陪我们一同前往。自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来过这个坐落在冀中平原上的古镇了。到达古镇时,天空下起了小雨,虽然烟雨蒙蒙,透过车窗玻璃依稀看见古镇街巷的风貌。儿时遥远的记忆里,古镇上那些简陋的平房如今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宽敞漂亮的砖瓦房子,时而可见矗立在雨幕中的高楼,古镇已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模样。父亲供职的那个小书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旧址上建起了阔绰的新房。
  雨停了,我下车站在小书店旧址前寻觅着,思考着,巴不得将流失的时光拽回来,让往日的情景重现眼前。这时,外甥喊道:“舅舅,快看,天上出彩虹啦!”
  我举目远望,凌空飞架在平原上的彩虹之桥,美丽壮观,天幕下敞开的彩虹之门,深邃宏大。彩虹桥和彩虹门,使我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围炉夜话
  下雪了,雪落平原,整个村庄都被大雪覆盖,雪村很静,牛呀,驴呀,乃至鸡呀狗的,似乎都变成了哑巴,谁也不出声了。只有那炉火,夜夜红旺,母亲坐在炕上,忙着做针线活儿,父亲和我围着火炉,一边聊着,一边等待炉膛下烤着的红薯。昨夜,围着火炉听父亲讲三国,草船借箭的故事真让我入迷,今儿晚,商量好了,请父母讲讲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窗外,雪仍然飘飞,雪落大地静无声,屋子里炉火正红,母亲坐在炕上,炕上还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盒子上放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灯光映照着母亲飞针走线。每年踏进冬天的门槛,母亲夜夜在灯下忙碌,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赶做春节穿的新衣。乡村的孩子盼过年,盼的是香喷喷的肉菜和暖暖的新衣裳。   “爹,听说俺娘在抗日战争年代当了八年村妇救会主任,她从来没说过,你讲讲俺娘的故事。”
  “你娘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嘴里不说,她的故事几天几夜讲不完。”爹用火柱拨拉了一下炉膛的煤块,红红的煤渣往下掉,那炉膛下正烤着红薯呢。
  “俺经历的那些事儿都是陈谷子烂糠,有啥可讲的?你的记性好,故事多,给孩子讲讲呗。”母亲停住手中的针线,扭头看着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在抗战时期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断断续续地听他说过日子鬼子来我们村折腾,把乡亲们害苦了啦。
  那天,日本鬼子根据汉奸告密到我们张舍村捉捕县游击大队政委张根生,直奔乔增棍家,扑了个空。张根生政委闻讯后立即转移,日本鬼子把乔增棍的母亲捆绑起来,带到村街上,当着老百姓的面折磨她,用皮鞋踢,用枪托砸,还惨无人道地给这位保护县游击大队政委的母亲灌凉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父亲问我:“你认识乔增棍的母亲不?”。
  我说:“怎么能不认识呢,她家在咱家南边,几十米远,我在小街上经常见到她,个子很高,后脑勺梳着一个髻,大脚丫子,走路腾腾响,她说我这个调皮蛋子长大了有出息。”
  母亲说:“你管人家叫奶奶哩。”
  我说:“俺知道。”
  父亲说:“增棍的母亲很坚强,日本鬼子那么折腾她,她挺过来了,没泄露一点秘密,这位年迈的老妇,竟然有钢铁的风骨和不屈的灵魂。”
  母亲接着话茬说:“她有三个儿子,老大乔增法,老二乔增顺,老三乔增棍,老大牺牲在抗日战场,老太太得知这不幸的消息,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狠狠地骂了一句:‘小日本,我真想一个一个地掐死这帮狗杂种!’”
  我对母亲说:“娘,我和乔增法的儿子乔奂文是小学同学,原来他是烈士子弟,我认识他娘,没见过他爹。”
  父亲插话说:“他爹牺牲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我问父亲:“张根生政委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告诉我:“你肯定认识北街的乔稀罕吧,你俩岁数差不多,听说张根生政委跑到他家,稀罕的奶奶把张根生藏在一个大瓮里,瓮口盖了一个篦帘,日本鬼子来家搜查,幸好没发现,真是躲过一劫呀!”
  雪夜,冷风不时地从门缝里钻进屋,尽管生着火炉,房间里依然很冷,我的小脚丫又冻伤了,又痛又痒。寒冷的冬天对乡村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灾难,小时候,我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冻脚冻手。我从凳子上站起来,跺跺脚,缓解冻伤脚丫的痛痒。
  母亲也似乎感到雪夜的寒冷,她下炕在火炉上烤了烤手,接着又去做针线活儿。
  这时,房间里飘起淡淡清香,哦,红薯烤熟了。对于农家人来说,这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烤红薯,算得上是上等佳肴了,尤其是在寒冷的雪夜,真招人喜欢。
  围坐在火炉旁,吃着烤红薯,感到乡村的雪夜韵味无穷,窗外,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雪花,或许也在眷恋着农家这清淡安逸的生活。
  夜,渐渐深了,母亲还在忙着针线活儿,看上去没有一点倦意。听大人们说,俺娘是村里有名的巧媳妇,论针线活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超过她的人。抗战时期,她组织和带领妇女们为八路军做军衣军被军鞋,针尖刺落天上的星星,线儿牵走多少个月亮呵。今夜,母亲手中的针线依然那么顺心顺意。为了让父亲和我多陪她一会儿,母亲对父亲说:“你可比不了人家张根生政委,抗战期间,张根生政委经常住在咱们张舍村,日本鬼子多次追捕,就是抓不住。你呢,根据组织意见到北平躲避敌人搜查,回到村里,第二天就被日本鬼子抓住了,人家要七十块大洋才放人,我跑了几十户借钱,总算凑够了,却把鞋底子磨破了。你跟孩子讲讲吧。”
  父亲回忆起往事,咬牙切齿地说:“日本鬼子,汉奸,那帮狗日的,坏透啦!”
  接下来,父亲对我讲述了他被日本鬼子抓捕的情景。为了躲避敌人,父母在北平待了数日,回到村里,父亲躲在牲口屋里過夜,天亮时,他发现小窗戳进明晃晃的刺刀,窗外响起哇啦哇啦的叫喊声。父亲明白,日本鬼子来了。父亲无法逃脱,只好起身开门。敌人要把我父亲带走,可怜的奶奶死活阻拦,汉奸对我奶奶说:给七十块大洋才能放人。天哪,到哪里找那么多钱?真是愁死人!躲藏在地道里的母亲得知此事,一刻不停地去借钱,差点急疯了。
  母亲对火炉旁的父亲说:“若是不用大洋把你换回来,我琢磨着你是铁准儿死定啦。”
  父亲说:“我想也是,逃不掉一死。”
  母亲暂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转过头来对父亲说:“算你倒霉,被日本鬼子堵在牲口屋了。说来俺是幸运的,没有被日本鬼子逮住,多亏了钻地道,藏高粱地里,妇救会的姐妹碰头开会也是趁天黑聚在坟地里。”
  我问母亲:“娘,你们夜间在坟地里开会,不怕鬼?”
  “傻小子,哪来的鬼呀!可怕的是日本鬼子,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像所有平原上的群众一样,母亲恨透了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父亲告诉我:“那年,你娘刚刚怀上你,日本鬼子用刺刀对准你娘的肚子,要挑了你娘,多亏了村里的维持会长劝说阻拦才幸免于难,你记着,那个老爷爷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点了点头,对父亲说:“我知道了,当年村里的维持会长是老层爷爷,那是个大好人。”是的,他家住在我家南边,离着很近,我经常与那位老人在村街上相遇,每次遇见我都喊他爷爷,他总是朝我微微一笑,很亲切的样子。
  在静静的雪夜,围炉夜话也许是乡村的寻常事,可是,听父母讲抗战的故事,总觉得听不够,我知道当年父母与冀中平原上的军民一起与日寇进行殊死搏斗,许许多多真实的故事如同窗外纷飞的雪花,又怎么能数清呢?雪落平原,静如秋叶,而每每听父母讲抗战故事,竟让我心潮起伏,风云激荡。这个雪夜,我的心又涨潮了……
  村口雪人
  天儿还没亮,我醒了,点亮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我望见窗外雪花悄悄飘洒,真是人逢喜事,雪花也来凑热闹,从四面八方赶来拥抱这个古老村庄。   今儿,我就要离开家乡奔赴四十里外的深县中学,那是新兵集结地。在角邱村新华书店供职的父亲特意赶回家,决意骑自行车送我到新兵集结地报到。接到入伍通知书,父亲母亲甭提多么高兴啦,连续几天来都笑得合不拢嘴,儿子当然理解父母的心愿。抗战时期,母亲担任村妇救会主任,每年征兵的日子,母亲挨门挨户动员村里的小伙子参加八路军,把一批批年轻力壮的农民后代送往抗日前线。1940年,一场兄弟俩争当八路军的闹剧惊动了全村。父亲和叔叔都想参加八路军,奔赴战场杀敌,兄弟俩各不相让。
  父亲说,我是共产党员,又是青抗先主任,第一个参加八路军的应该是我。
  母亲接着说,说得对,俺动员村里的小伙子参军,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现在,自个儿的男人要参军,俺可不能扯后腿,你要是当了八路,俺这个妇救会主任脸上才光彩哪!
  叔叔说,别争啦,哥是村干部,离不开,还是我去当兵。
  话音刚落,叔叔披上粗布褂子,远走高飞了,和他一起参加八路军的还有西邻的乔万凯。
  当年,父亲没当上八路,如今儿子应征入伍,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吧。
  我起身下地,来到中间房,只见父母住的西间屋门缝里透出灯光,看来父母早醒了,亮着灯聊天呢。
  听见父亲说:起来吧,赶早不赶晚,到新兵集结地,要走四十里雪路。
  母亲说:俺一宿没睡着,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激动。晚上俺就包好了饺子,我去生火,你们吃了饺子就上路。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桌,母亲还摆上醋碟儿,碟里放上我爱吃的腊八蒜。
  母亲对我说:“儿子,吃吧。今儿包的饺子都是一个肉丸儿,可香哩。你到了部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家,往后的日子吃娘包的饺子机会太少了,多吃点,吃饱饱的娘才高兴哩。”
  我对母亲说:娘,你儿子是一只飘飞的风筝,不论飞得多么高,多么远,总是被乡思的线牵着。到了部队,我一定好好干,只要有机会,我就回家看你。
  此刻,我发现母亲偷偷地抹眼泪,当年,日本鬼子用刺刀对准她的胸膛,她没有眨眼,而今我要离她远走,惜别之情竞使她泪盈眼眶。
  踩着地上稀稀落落的雪花,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送我参军。我用网兜装上母亲特地给我买的搪瓷洗脸盆,提着赶路。那洗脸盆里有荷花金鱼图案,这是母亲精心挑选的,我猜想,荷花是母亲,金鱼便是我,洗脸盆里有慈母心、游子情啊。
  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网住了天空,也网住了冀中平原这个古老的村庄。我一家人行走在村街上,来往的乡亲们好奇地问:这大雪天,一家出动,干吗去?母亲一一回答:送大儿子当兵去。
  父亲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那是他刚到角邱村新华书店上班,卖掉自家一棵大杨树才买回的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父亲正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多次送我到安平县后张庄中学和深县高中读书,每次离家上路,母亲总是站在家门口望着我们远去,今儿,母亲送我参军,要送到村口。她迈开三角形的小脚,行走在飘着雪花的村街上,母亲告诉我,抗战时期,她送村里的小伙子们参加八路军上前线,都是送到村口,无一例外。
  雪花稀稀疏疏地飘落,落在母亲的头上和肩上,望着雪幕中母亲的身影,我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冬季的雪天。那年我刚满13岁,正处在难熬的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是空的,没有一粒粮食,一日三餐都是野菜,进入冬天的门槛,再也寻不到野菜了。前几天,母亲带着珍藏多年的首饰,到滹沱河北边的村庄换回了半口袋萝卜干儿,才使一家人免遭绝粮之苦。听说北郝村我干娘家景况略好些,母亲让我推着用柳树叉子做的小木车,娘俩一起到我干娘家走亲,其实是想讨点吃的东西。干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见俺娘俩大老远地来了,不忍心让俺俩空手而归。干娘说:家里没有粮食了,有几颗白菜,你们带回去,听说救济粮快下来了,咱们有盼头啦。
  我将干娘送的六颗白菜捆在小木车上,和母亲踏上回家的路。怎么也没想到,走到半路,下雪了,雪下得那叫大呀,铺天盖地,我发现母亲变成了雪人。糟糕的是,行至大子文村东,离家还有四华里,小推车坏了,母亲让我在雪地里守着白菜,她回家去叫父亲来收拾残局。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分明是一个雪人,渐渐消失在雪幕中。
  母亲送我到村口,停止了脚步,对我说:儿子,娘就送你到这里,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娘等着你的好消息。我咬了咬嘴唇,对母亲说:娘,放心吧,儿子不会给你丢脸!
  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上我行进在洒满雪花的乡间小路上,我扭过头来回望村口,母亲还站在那。哦,雪人,那是在抗战期间当了八年妇救会主任的雪人,那是把目光投向遥远军营的雪人,那是等待儿子好消息的雪人,一袭银白,美丽,晶莹,圣洁,没错,那是我吸着她的乳汁长大的亲娘……
  遥望孙犁
  小时候,刚谙人世,我听说家乡出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名字叫孙犁,孙辽城村人。孙辽城(后改名孙遥城)與生我养我的张舍村相距四华里,同属于大子文镇。从少年时代直到古稀之年,我一直等待机会见到我引以为豪的家乡名人、文学大师孙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仰望着,守望者,遥望着,却只能读到他的作品,没见过他本人,对我来说,成了终生憾事。
  很喜欢顾城的一首小诗《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每当品读这首诗,心里升起一种感觉:我家离孙犁故里很近,孙犁大师却离我很远。参军远离家乡,有时思乡心切便阅读孙犁的作品,感觉回到了故乡,又走进孙遥城,听孙犁讲滹沱河边的故事。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心中的感觉就这样奇妙地交替着。
  从我们村朝西北方向走,穿过一片芦苇丛生的低洼地带,不一会儿便到了滹沱河南岸的孙遥城。在我心目中,孙遥城人杰地灵,因为那个村子出了大作家孙犁,所以让我很仰慕,似乎成了我心中的一处圣地。   十三岁我迈进中学门槛,认识了孙遥城的同学李秋扣,彼此志同道合,都喜欢文学,聊天时自然少不了谈起孙犁,特别是孙犁的名篇《荷花淀》,让人拍手叫绝,叹为观止!假日里,李秋扣多次约我去他家玩,我好几双鞋底子都是往返于张舍村与孙遥城的路上磨破的。李秋扣经常听长辈们讲孙犁的故事,他也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我觉得孙犁的故事就像家乡滹沱河的浪花,怎么数也数不清。李秋扣指着孙犁故居的旧址对我说,村里的大人们都念叨,在天津日报工作的孙犁将自家闲置的房屋捐献,拆掉后的木材砖瓦用于修建本村小学,我上小学的美好时光正是受孙犁的恩泽度过的。我感觉李秋扣与孙犁就是一家人,一见李秋扣,就想起孙犁。
  忘不了,那是一九六三年夏天,初中毕业后中考刚刚结束,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来,我家用土坯盖的磨坊因洪水浸泡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土堆,我和弟弟将自家的梢门扇卸下来,平放在大土堆上,又抬来一张木床,木床四条腿绑了竹竿,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塑料篷,我在四面透风的塑料篷下,听着风声雨声,整整度过了六天六夜。
  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地上水势渐缓,但依然是一片汪洋。我万万没想到,同学李秋扣拄着一根木棍,蹚着水从孙遥城赶来,问我:你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了吗?
  我说:没有。
  他告诉我:有好几个熟悉的同学已经接到安平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和你至今没有音讯,不知咋回事?
  我说:论学习成绩,你在咱们班排名第一,铁准是考到省重点深县高中了。
  他眉宇间露出一丝自信的眼神,微笑着说:你也是咱们班的优秀生,名列前茅,我心思着你考上高中十拿九稳,这样吧,咱们一起到母校后张庄中学去问个究竟。
  我从家里找到一根竹竿,与李秋扣一起蹚水,赶到二十里外的后张庄中学。老师欣喜地告诉我俩,你们都考取了省重点深县高中。
  开学报到那天,李秋扣的父亲送我们去深县中学。当我们坐船横渡护城河时,我发现河水荡起粼粼波光,芦苇丛中时而有鱼儿腾空跃起,联想到船上来自孙犁故里的父子,怎能不让人回味孙犁的《荷花淀》和《芦苇荡》?船夫摇着小船,双桨摇碎了护城河水中的太阳,而我藏在心底的对孙犁大师的仰慕之情,也似乎被摇起,面对船上的父子二人,觉得他们就是孙犁家的人。
  那是一九六四年,在深县中学高二读书的我,抱着当孙犁那样的作家之梦报名参军,有幸应征入伍了。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我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的爱好,在工作夹缝中坚持业余文学创作。我知道,文学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没有终点,每攀登一步,就可能采到俏丽的山花,或摘到甜蜜的山果。20世纪90年代初,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柳笛》出版,当时很想请仰慕已久的孙犁大师写序,因没有联系妥只好另求其他作家赐文了。而我的第二本散文集《洗脸盆里的荷花》出版后,安平县文联以“孙犁故里文学新韵”为主题举办了作品推介会,县文联主席王彦博还亲自陪同我到孙遥城,向修建好的孙犁故居赠书。
  我晓得,县文联主席王彦博是研究孙犁作品的专家,撰写了数万字的论文,并收集和记述了孙犁在家乡许多真实的故事,这无疑是宝贵的文化财产。王彦博主席陪同我瞻仰孙犁故居,一起在孙犁铜像前合影,并参观传播孙犁文化的书画作品,让我感叹不已。走进孙犁读书写作的简陋书房,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孙犁亲笔写的横幅“大道低回”,四个大字遒劲有力,让人回味无穷。我坐在孙犁读书写作的藤椅上,思绪万千,心里默默背诵着酝酿成的一首诗:
  仰 慕
  我仰慕高山的巍峨
  但高山不是我
  我只是一颗石子
  蕴藏着大山的本色
  我仰慕大海的磅礴
  但大海不是我
  我只是一滴水珠
  能把阳光折射
  我仰慕森林的苍郁
  但森林不是我
  我只是一棵小树
  投下绿荫一抹
  我仰慕草原的辽阔
  但草原不是我
  我只是一棵小草
  报知春的喜悦
  倍感欣慰的是,《孙犁全集》一出版,我的侄女婿也是我的文学知音买了一套赠送给我,真是如获至宝,其中许多作品在青少年时期读过,而今重读,感受不同。孙犁的《荷花淀》曾受到毛泽东主席的赞赏,真的百读不厌,这篇文章的风格被荷花淀派文学群体所传承。作为一个追随者,我也去过白洋淀,在获得冰心散文奖的《洗脸盆里的荷花》中描述了白洋淀的荷花,记得写这篇散文时,脑海里不断出现我所崇拜的文学大师孙犁。其实,何止于此,我早就暗自加入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文学群体,把荷香荷韵融入自己的灵魂和血脉。发表在《人民日报》而后被编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的《古井》、发表在《解放军报》的《小街》《滹沱河,故乡的河》《月光下的小路》《谁在唤我旧时名》、发表在《中国文化报》而后被中宣部“学习强国”网站转载的《故乡花海》、刊登在《散文百家》而后被《读者》转载的《六棵白菜》以及在《中国财经报》发表的《石碾》《滹河芦花》《岁月中的古井》《彩虹桥,彩虹門》等诸篇散文,写作时都想到孙犁,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溢出荷花派的韵味。在文学园地里,我不是雍容华贵的荷花,而是花色并不俏丽的苦菜花,但它毕竟扎根于故乡的泥土,沐浴着滹沱河畔的阳光。
  去年阳春三月,我又回到滹沱河畔的故乡,参加第二届孙犁散文奖颁奖典礼。这个季节,故乡平原的风景很美,河水解冻了,柳丝荡翠,桃花欲燃,梨花堆雪,小风柔柔地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芬芳,我真想亲亲故乡的泥土。作为共和国的老兵,离乡数十载一直情系故土,故乡对远方的游子更是一往情深。鉴于我多年来以文学大师孙犁为典范,坚持文学创作,以赤子情怀热情讴歌故乡,写了一百余篇散文和五百多首诗歌赞美家乡,发表在报刊上,经县党委、县政府研究同意,授予我“孙犁故里文学大使”称号。在第二届孙犁散文奖颁奖典礼上,时任县长范庆法为我颁发了荣誉证书。我不会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一点成绩而沾沾自喜,值得可喜可贺的是,从此我与文学大师孙犁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当日中午,县文联主席王彦博带领数名文学爱好者与我聚会,表示祝贺,让我感激不尽。   我很快将获得荣誉称号的消息告诉了孙遥城的同学李秋扣,他也是共和国老兵,曾担任河北省正定县武装部政委,后来转业到省城工作,他为传播孙犁文化做了不懈的努力。我,李秋扣,王彦博,还有家乡许许多多文学爱好者,都仰慕孙犁,崇拜孙犁,紧紧追随着大师的足迹……
  今年初夏,正当榆钱摇雪、榴花喷火的时节,我又回到故乡,因为县文联正在筹备以“放歌故园”为主题的本人的诗文朗诵会,希望我助力。我欣然应允,接连不断与家乡的文友交往,穿行在县城的孙犁大道,徜徉在孙犁广场,参观孙犁图书馆,再次瞻仰孙犁故居,感觉孙犁就像一片云,在故乡的天空弥漫。我又想起顾城那首小诗《远和近》,是的,我的故园离孙犁故居很近,但我的文学成就距孙犁的文学艺术高峰相差甚远;孙犁大师已驾鹤西去,远离我们,但孙犁文化正在家乡人民心中扎根,成为不是荷花、胜似荷花的文化美景。
  燕子搭窝
  滹沱河南边七八里远有一个古老的村庄,那便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张舍村,这个拥有三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在冀中平原上可以说村子不小,但在方圆几十里名气不大,因为这个村庄祖祖辈辈的农民过着平淡的日子,那流逝的岁月就像潺潺流动的花溪水翻不起大的波澜。
  我家坐落在村东街路北,前后两个院子,总共十多间砖瓦房,临街的黑漆大梢门彰显出这是一户生活富裕的人家,不错,那是打造金银首饰的曾祖父创造的家业。
  我从小跟着奶奶居住在后院北屋的东间房子里,父母住在北屋的西间房子里,北屋中间的堂屋,既有烧火做饭的灶台,也有一个摆放吃饭桌的空间,一家人就在这里聚餐。
  记不清是哪年春天,刚刚懂事的我突然发现两只小燕子飞到我家北屋来搭窝,就在堂屋的房梁上,用衔来的泥垒起一个小小的爱巢。这两只小燕子白天飞来飞去,一到傍晚就飞回窝栖息,次日黎明时分又飞走了,大概是到外面觅食吧。
  与两只小燕子见面机会大都是中午,兴许是它们在外面飞累了,吃饱了,回家休息一会儿。我喜欢听这两只小燕子啾啾絮语,虽然听不懂它们说什么,但听得出来,那语音里蕴含着亲切和幸福,我感觉到这两只小燕子对我家很满意。
  其实,儿时的我就像小燕子一样,无忧无虑,自由快活,但对这个世界包括自己的家庭知之甚少,渐渐长大了,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了。
  先说说我奶奶吧,如果小燕子知道她的身世,肯定会惊喜地叫起来。我奶奶乍看起来是个极普通的农村老太婆,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雕刻出明显的皱纹,她的鬓发已经斑白,后脑勺梳着一髻儿,两只三角形的脚走起路来总是不够稳当。值得村里人羡慕的是,奶奶养活了两个满不错的儿子,老大是我爹,抗战时期担任村青抗先主任;老二是我叔,十六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奶奶还有一个好儿媳妇,就是我娘,抗战时期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当时,这样的家庭自然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那是秋收后的一天,几个日本鬼子和汉奸到我家逼迫奶奶说出叔叔在何方,父母藏在哪里。
  奶奶只甩给敌人三个字“不知道!”敌人用皮鞋踢她,用枪托砸她,奶奶坚强地忍受着敌人的折磨,她愤怒得几乎把牙齿咬碎了。她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是为了保护村里的乡亲们,保护平原上的老百姓。
  我羡慕燕子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可以穿越广阔的天空,甚至在蒙蒙细雨中也可凌空高飞。我曾想,燕子翅膀似剪刀,剪碎了漫天的白云,也剪碎了乡村的晨雾。
  燕子有两个家,南方一个家,北方一个家。每年,燕子冬去春来。
  记得那年开春,从南方飞来两只小燕子,没过多久,它们生下四个燕宝宝,这几个小宝贝时常从燕窝探出头,张开小嘴鸣叫,燕爸爸和燕妈妈扑棱棱飞走,又忽闪闪飞来,将捉到的小虫儿喂自己的孩子,兴许是那几个燕宝宝吃饱了,不住地叫唤,好像是咿呀学语,又像是在高兴地唱歌。总之,给我们这个寻常百姓家增添了不少快活的气氛。
  冀中平原的夏天伴随着沉闷的雷声和瓢泼大雨而来,几个燕宝宝已经长大,它们经常跟随燕爸爸和燕妈妈飞向大平原的上空,在蓝天白云间翻飞,在微风细雨中练翅,享受着自由自在、饮食无忧的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一场狂风骤雨突然袭来,燕爸爸和燕妈妈以及三只燕宝宝陆续飞回家,有一只燕宝宝却有去无回,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还是暴雨打湿了羽毛,狂风折断了翅膀?我不得而知,急得直抹眼泪。
  梁上燕窝的燕子们与往日不同,它们不再鸣叫,屋里变得异常沉寂,这使我更加忧愁。
  慈祥的母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风雨过后,那只燕宝宝也许会飞回家。
  我说:天儿晴了,咱们去找燕宝宝。
  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平原这么宽广,天空这么高远,找燕宝宝,难哪!
  我默然无语,心急如焚地惦着那只可怜的燕宝宝。
  真是谢天谢地,三天过后,那只燕宝宝飞回了家,六只燕子又相聚在一起,啾啾地叫个不停,燕子声声里,我家小院的石榴花火红欲燃,门前的老槐树喷银挂玉,槐花香飘四溢。
  十八岁那年,我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共和国的军人,我像小燕子一样有了两个家,一个家在军营,一个家在故乡。我与著名作曲家孟庆云是好朋友,以他谱曲红遍大江南北的那首歌《我用胡琴和你说话》让我荡气回肠,百听不厌,对了,那次我到中央电视台参加活动,当面聆听董文华演唱这首歌:星儿低垂,月儿高挂,远方的故乡你好吗?风儿无声,鸟儿归家,我用胡琴和你说话。我的胡琴拉的是二泉水,军旅的生涯荡起浪花,我的胡琴拉的是良宵夜,远方的故乡是否刚睡下。呵,故乡,呵妈妈,我的胡琴有两根弦,一根深情,一根优雅;一根系着火热的军营,一根拴住我那远方的家……
  是的,燕子冬去春来,每年春天必然衔着南国的芬芳到北方故地重游,眷恋农家小院的风土人情,而我参军后不可能每年回家探亲,记忆中最长时间是时隔八年才回到故乡。
  母亲嗔怪地对我说:你真的不如咱家的小燕子,每年都回家看看,甚至从春天待到秋天,半年的时光陪伴着我们,你呢,一走八年不回头!   我解释说:娘,你甭责怪你儿子,共和国的军人哪一位不是把青春献给国防,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响鼓不用重槌!抗战时期担任过本村八年妇救会主任的母亲,是得意地埋怨自己的孩子,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善良是生活的底色,善良是花朵的芬芳。听人说,燕子在善良的人家搭窝。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善良之人。那次探亲回到家乡,母亲对我诉说了一件真实的事情。盛夏的一天,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母亲在门口发现一辆老牛车拉着红薯秧在村街艰难行进,赶车人是一位农民小伙子。母亲招呼那位赶车人到我家避雨。赶车人将牛车喝着驶进我家梢门洞子,父亲给拉车的牛弄来草料,母亲给赶车人做了可口的晚饭,又把新被褥铺在炕上,让赶车人住了一夜,第二天雨停后再赶路。聊天时赶车人才觉察到,我和他是中学同学,他的名字叫门志辉,本县义门村人。
  听完母亲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我想起了当年那只风雨过后再归来的燕宝宝,至今我没弄明白,那只命运坎坷的燕宝宝,是否得到善人的呵护?
  时光在指缝间不经意地流逝了,转眼间,我参军离开家乡已经有半个世纪。那年清明节,我回老家和几位弟弟一起给已故的老人扫墓,之后共同走进自家的百年老屋。这老屋可谓兵之屋,走出了三位共和国的军人,一位是我叔乔树旺,北京军区后勤部原军交部部长,享受副军待遇;一位是我乔秀清,解放军总医院政治部原副主任,正师大校;一位是弟弟乔秀滨,唐山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干事,转业后曾任唐山老干部大学办公室主任。
  我们兄弟四人走进百年老屋,发现房梁上的燕窝依然存在,只是因人走屋空燕子多年没有光顾。这使我不禁想起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几十年前,我家冬去春来的燕子如今飞向何方?它们的子孙还好吗?不知在哪户人家搭窝落脚?又是一年柳梢绿,又是一年桃花红,清明节我从京城回到故乡,燕子声声里,许多往事如尘封的底片竟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冬阳的味道
  寒冷的冬天留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恐怖。冬季的冀中平原,风吹过来,小脸蛋仿佛被刀割一样痛,脖子里像灌进冰凉冰凉的水,小脚丫已经冻伤了,又痛又痒,难受得我在地上乱蹦跶。小嘴呼吸冒出热气来,眉毛上结了霜,感觉稀鼻涕流到嘴边,就用小手一抹,然后将手指头在棉袄上蹭一蹭。虽然父亲已生了火炉,屋里也不觉得暖,因为冷风不时地从窗户纸透进来。
  乡村的孩子倒是挺皮实,冬天再冷也能抗着。只是夜里难熬,我只好守着火炉,央求父亲讲故事。父亲不愧是《三国》通,每晚讲的不重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讲的草船借箭,真精彩有趣儿。母亲坐在炕上,一边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一边听故事,她手中的线儿比故事长,牵走了月亮,也牵没了满天的繁星。
  儿时的我跟奶奶睡在东间屋。每天夜里,我從西间屋听完父亲讲故事便来到东间屋,奶奶总是不闲着,不是纺线就是拧玉米棒子,等我过来后便铺好被褥。小时候我和奶奶盖一条被子,奶奶头朝东,我头朝西,乡下人叫作通脚。钻进被窝,像掉进冰窟窿里,那叫个凉,我两只小脚丫已冷得没知觉了,便伸到奶奶怀里,让她给我暖一暖。有时奶奶嗔怪地骂道:小兔崽子,脚丫这么凉!
  说出来不怕见笑,小时候我每天夜里尿炕(遗尿),早晨起来,奶奶就把尿湿的被褥搭在院子里悬挂的铁丝上晾晒,晚上我钻进被窝,经常嗅到太阳的味道,心想:奶奶把太阳藏在被窝里了,冬夜再冷,也会感到温暖。
  不夸张地说,我是在尿里泡大的孩子。从三岁开始,我就跟奶奶睡一个土炕,直到十三岁我考入离家二十里的县重点中学,我便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奶奶。十年间,我每天夜里尿炕,除了雪天雨天,都是奶奶为我晒尿湿的被褥,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十个春夏秋冬,奶奶至少为我晒过三千多次被褥,如果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那么,奶奶在我的被窝里藏了三千多个太阳。每当夜晚我钻进被窝里,嗅到太阳的味道,就觉得奶奶是我最亲的人。
  奶奶患有痨病,冬季天冷,她就咳嗽得愈加厉害了,父亲特地从集市上买来柿子,装在笸箩里,放在奶奶枕头旁边,夜里,奶奶咳嗽起来,就吃一个软柿子,这办法还真灵验,奶奶不咳嗽了,我随即便进入了梦乡。听说奶奶是在日本鬼子在平原大“扫荡”的日子落下了痨病,因为叔叔参加了八路军,父亲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母亲担任村妇救会主任,日本鬼子和汉奸多次到我家闹腾。为躲避敌人,奶奶和村民们钻地道,藏进青纱帐里,因受寒患上痨病。那年刚收完秋,日本鬼子和汉奸把我奶奶堵在家里,折磨得死去活来。
  敌人问:你儿子儿媳是村干部,共产党员,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奶奶说:不知道。敌人又问:你有个儿子参加了八路军,他们在哪一带活动,是滹沱河北边,还是南边?奶奶说:我更不知道了。
  气急败坏的敌人把我奶奶拖到院子里,用皮鞋踢,用枪托砸。敌人把我家房顶上的高粱穗统统扔下来,一把火烧光,还用刺刀捅死了家里喂养的一头猪。
  奶奶盘坐在炕头,嗡儿嗡儿地摇着纺车,把逝去的时光拽回来,断断续续地对我诉说着日本鬼子给平原人民带来的灾难。渐渐长大懂事的我,豁然明白了,原来与我睡一个炕、盖一条被的奶奶,是从日本鬼子刺刀下几次脱险的幸存者,是一位伟大的抗日英雄的母亲!
  上中学的第一个夜晚,我躺在铺板上久久不能入眠,离开奶奶觉得空落落的,更糟糕的是,夜里我尿湿了被褥,怕同学们发现了丢人,我索性用自己的身体将尿湿的被褥暖干,当然,我最期盼的是被窝里有一个暖暖的太阳。奶奶不在身边,我觉得太阳在山那边,我不仅见不到阳光,也嗅不到太阳的味道。
  我读高二的时候,奶奶溘然去世了。学校离家四十里,我接到电报的当天傍晚,在公路上拦车,赶回家已是后半夜了。在北京军区司令部担任科长的叔叔早一些时候赶回家,和我父母一起守候在奶奶遗体旁边。奶奶,你就丢下我远走了吗,我再也不能和你同炕共眠了,再也听不到你讲故事了。我知道奶奶的故事很多很多,就像她纺的线没有尽头。我有许多心里话想对奶奶说,最想说的是,与奶奶朝夕相伴的十年,奶奶给了我三千多个太阳,那温暖,那能量,足够我用一辈子啊!   奶奶驾鹤西去的第二年,我从高中应征入伍了,我真想让远在天堂的奶奶看到我身穿绿军装的威武模样,是的,小时候天天尿炕的毛孩子如今成为一名共和国的军人,若是奶奶知道这个喜讯铁准乐得合不拢嘴。
  奶奶,我的亲奶奶,你知道吗,我参军先到了北京,和北京军区的叔叔经常见面,后来我随部队移防到河南,然后调到山西团政治处。奶奶,我知道你最关心的是我遗尿的毛病好了没有,告诉你吧,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个讨厌的毛病不治而愈了,参军后的几十年,只尿过一次床,说出口真尴尬,丢人现眼呀!那是“文革”时期,我调到团政治处宣传股,不久奉命随团宣传队到山区巡回演出,我負责创作文艺节目。宣传队在太行山深处,一天去一个村庄,搞一次晚会。每到一村,我先去拜访村支部书记,了解村里的好人好事,创作成锣鼓群、对口词、三句半等文艺节目,当晚就在舞台上演出,很受群众欢迎。
  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我和宣传队的四位队员被安排在一家新婚夫妇的房间夜宿。看得出来,这分明是新婚洞房,干净利落,被褥都是新的,花花绿绿的,不是绸子就是缎子做成,这在山村里算得上高档之物了。或许是连日翻山越岭巡回演出,我感觉很疲倦,躺下没多大一会儿便进入酣梦,半夜醒了,糟糕,我尿床了。自然想起奶奶,老人家整整十年天天给我晒尿湿的被褥,无论春夏秋冬,我的被窝里不缺少太阳的温暖和太阳的味道。可是,在这太行山的黑夜,我不可能见到早已离世的奶奶,也不可能见到熟睡的太阳。无可奈何,我只能故伎重演,用身体将尿湿的褥子暖干。大半夜,我翻来覆去,天亮时我觉得尿湿的褥子暖干了,起床后发现床上有一片尿痕,有个队员对我取笑说:你小子给这新婚洞房画了一个小太阳。那一刻,我的脸腾的变红了。
  眼下,正值寒冷的冬天,我希望所有的人,晚上钻进被窝里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和太阳的味道。
  滹沱夕照
  下午五时许,复员军人闫金虎陪我来到滹沱河边。正值“布谷唱,麦梢黄”的时节,天黑得晚,此时,西斜的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鸡冠花似的晚霞给滹沱河镀了一层金红,河水变成了流动的胭脂,远望,夕阳下的滹沱河像一条彩带在平原上伸展飘动着。
  我和闫金虎都是年逾古稀的共和国老兵,20世纪60年代我俩先后应征入伍,都是身穿绿军装的安平人,军营里响当当的男子汉。这次我回到故乡,和闫金虎约好了,一起到滹沱河边看看。因为我听说治理疏通滹沱河河道的工程已经开始,地处行洪区低洼河道的10多个村庄正在拆除,投资20多亿元的滹河新城也在规划和建设中,这无疑是家乡的一件大事。我和闫金虎都是滹沱河畔长大的,心系家乡,关注滹沱河,彼此甘愿做滹沱河的一朵浪花,滋润家乡的土地,期待滹沱河两岸的风景更加迷人。
  我知道,家乡人称滹沱河为葡萄河,这名字真是太美啦!不知道最初是谁想出来的。葡萄河发源于山西繁峙,经太行山进入河北,穿越冀中平原,从我的家乡安平县境内流过。这条古老的河是母亲河,家乡广袤的大地因她而肥沃,世世代代的农民在河的两岸繁衍生息。
  我出生的张舍村离葡萄河只有七八里远,虽然白天看不到葡萄河的白帆,夜晚听不见葡萄河的涛声,但隔三岔五便能听到黎明卖鱼人的吆喝声:“新鲜鱼,葡萄河的鱼,可好吃哩,快来买吧,来晚了就没啦。”
  “娘,俺想吃鱼。”小时候我是个馋嘴的孩子,隔些时日就央求母亲买鱼。
  “走,咱买几条新鲜的活鱼,煎好了,再烙几张秫面饼,裹着吃,给你们解解馋。”母亲衣兜里揣了钱,领着我到小街上去买鱼。
  卖鱼人全身湿漉漉的,衣服上沾着葡萄河的浪花。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内侧挂着一个竹篓。他从竹篓里抓了几条鱼放在秤盘里,嗬,眼瞅着那几条鱼乱蹦乱跳,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那时的我,感觉葡萄河的浪花浸湿了我们那个村庄,而乡村的早晨,还有孩子们的梦,都是被鱼儿吵醒的。
  买了鱼,我跟随母亲回到家。母亲开始煎鱼,她在大铁锅里放了油,让我给灶膛里生火,拉风箱。我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推拉着风箱的把柄,眼睛盯着大铁锅里翻上翻下的鱼,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面而来。葡萄河的鱼,一下锅就让人流口水。
  望着河对岸的钓鱼人,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一起捕鱼的情景。
  我对闫金虎说,参军前,我在家乡经历了两次葡萄河发大水,一次是1956年,一次是1963年。
  是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冲垮了房屋,淹没了庄稼,听村里人抱怨和诅咒葡萄河。这能怪罪葡萄河吗?是因为天降大雨,河水暴涨决堤呀。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家乡那两次闹洪水,我都跟随父亲到村外捕鱼。父亲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手里拎着一个洗脸盆。我扛着两把铁锹,蹚着没膝深的水,同父亲一起来到被洪水淹没的田野。我俩先用铁锹挖泥,堆起堤埝,圈好一片水域,然后用水桶和脸盆往外淘水。当围起的水快淘干时,只见大大小小的鱼儿噗噗啦啦地乱窜,阳光下,那跳跃的鱼白花花地刺眼。父亲和我弯下腰抓鱼,身上和脸上都是泥点子。两个水桶都装满了鱼,足够我们一家人吃好几天呢。
  我与葡萄河感情至深,参军离开故乡50余载,每次归来途经葡萄河大桥,我都要观望葡萄河,寻找逝去的岁月。
  闫金虎朝河对岸的钓鱼人喊道:“喂,钓到鱼没有?”
  钓鱼人回答:“钓到不少鱼,每次来河边钓鱼,葡萄河都不会让我空手而归。”
  闫金虎说:“河知你的心,你知河的情。”
  钓鱼人说:“其实,能不能钓到鱼,没关系,我钓的是岁月,是清欢,是一种宁静。”
  我忍不住笑了,对闫金虎说:“那钓鱼的是诗人。”
  闫金虎没有诗人的浪漫,他是一个很务实的人。这位老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四十年坚持学雷锋做好事,从村党支部书记卸职后,他以修窗纱、换门窗为生计,让人敬佩的是,他免费为光荣院、敬老院、孤儿院、老党员、困难户、残废军人换窗纱、修门窗,十多年间,共免去服务对象几十万元的费用。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太阳的能量》,记述的是闫金虎的事迹,这篇文章发表在大型文学期刊《长城》和《中国财经报》,在家乡引起很大反响。今天,我约闫金虎一起来到河边,抱着一个共同的愿望,观赏滹沱夕照,因为我俩都是共和国老兵,老人喜欢夕阳红。   西沉的太阳落在了滹沱河面,仿佛被浪花托住了,久久不下坠,我感觉那是夕阳送给滹沱河的一个吻。知情的滹沱河激动万分,浪花跳跃着,那朵朵浪花恰似熟透了的葡萄,莫非,葡萄河由此而得名?
  黄昏告诉我:太阳累了,睡一觉继续燃烧;葡萄河累了,睡一觉继续奔流;我和闫金虎两位老人也累了,睡一觉起来还能做好事。我突然禅悟,黄昏是黎明的前奏!记得叶剑英元帅有这样两句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此时此刻,我觉得这滹沱夕照是家乡一道绝美的景观,美丽、壮观、生动,给我们共和国老兵以无限的遐想。
  望着葡萄河大桥下清澈的河水,我想起了家鄉广为流传的一个美丽故事:两千年前,汉王刘秀被王莽追杀,行至博陵郡(现安平县)葡萄河边,人困马乏,寻水解渴。河边洗衣的郝氏女提了一桶水,让刘秀和他的官兵们喝,没想到,一桶水上万官兵饮而不减。郝氏女被誉为圣姑,古老的圣姑庙经过翻修,像亭亭玉立的淑女望着她身边的葡萄河,河水依然潺潺东流,遗憾的是,早已作古的汉王刘秀不可能再喝一口家乡小河的水了。葡萄河美丽的传说很多,就像河里的浪花数不清。抗日战争年代,葡萄河两岸的群众与穷凶极恶的日寇在河上周旋搏斗,游击队员的小船出没在风浪中,黎明惊醒沉睡的太阳,夜晚载回寂寞的月亮,度过了难忘的战斗岁月。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战斗在滹沱河上》描述的故事生动感人。我上次回到故乡,还特地去了葡萄河南岸的小张庄村,县游击大队的大队长、抗战英雄王东沧当年带领游击队员与日本鬼子血战,突围时牺牲在小张庄村。14年抗战,葡萄河流淌着安平县人民的血和泪,因此成为一条英雄的河。
  冥冥之中,我觉得葡萄河是有灵魂的,她藏着日出,藏着日落,藏着云霭,藏着雨痕,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伴随我们度过了悠悠岁月。波光,是她生命的色彩;帆影,是她理想的羽翼;桨声,是她远航的弦歌。我爱葡萄河,因为她是一位圣洁而伟大的母亲!
  夕阳的余晖照射着葡萄河,狭长而清澈的河水缓缓东流。我和闫金虎站在芦草丛生、凸凹不平的河道里,望着西天的落日,彼此都在期待着葡萄河的明天。
  闫金虎告诉我:整治疏通葡萄河河道,这项绿水青山的战略工程已经在安平开始。葡萄河河道长期被沙土覆盖,为遏制河道风沙,县政府实施河道生态治理方案,种植30多种牧草,派专人养护,不久的将来,葡萄河水面宽阔,碧水长流,两岸鲜花绿草,会成为人们游览观光的长廊。
  我为之惊愕,古老的葡萄河要换上新装,美人似的,向冀中平原的人民展示她的芳容吗?此刻,我耳边响起那首百听不厌的歌《家乡的小河》:“……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河,有一条小河,在我亲人门前静静流过,静静地流过,每当我披着月色来到河边,来到河边,她滋润歌喉为我唱歌,为我唱歌。啊,小河,家乡的河,喝一口清水甜在心里,胸中盛开理想的花朵,流吧流吧,家乡的小河,家乡的小河。”
  落日熔金,云霞斑斓,晚风吹皱河水中的夕阳,河面荡起层层涟漪,我在浪花中寻找童年的影子。哗啦啦的流水声启迪我:“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老有所为”无疑是至理名言,但我不愿意谈老字,我觉得只要不忘初心,快乐地生活着,辛勤地忙碌着,你永远是一个心存美好的翩翩少年!
  故乡花海
  顾城诗云:“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意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顾城《避免》)而河北省安平县最先发起种油菜花的刘影,短短几年就带领杨屯村群众播种了万亩花海。他说,振兴乡村,这仅仅是开始。
  刘影带领群众播种万亩花海,是冀中平原首开先例的尝试,是振兴乡村战略连续剧的一个序幕,引起了家乡人民的广泛关注。县、市乃至省领导先后来杨屯考察,对这个创新性的开始给予了充分肯定。恰逢“安平县第三届油菜花文化旅游节”,我从京城回到故乡,走进美丽乡村杨屯,观赏金色花海,采访花海播种人刘影。
  四月的风,柔柔的,润润的,爽爽的,吻醒了滹沱河畔冬眠的田野,油菜花冷不丁地悄然绽开了,一簇簇,一片片,杨屯的万亩油菜花,汇成了金色花海,芬芳花海,醉美花海。在安平县文联主席王彦博和诗人企业家李海燕的陪同下,我在花的海洋里踏浪,让春天的美点点滴滴渗透我的血脉和灵魂。
  蜜蜂飞来了,嗡儿嗡儿,为油菜花吟诗;彩蝶飞来了,展开双翅,为油菜花伴舞。
  我与来自全国的数万游客一起观赏花海美景,真想拥抱花海,亲吻花海。我甚至想变成一只小蜜蜂,钻进油菜花的花蕊里,细细品味油菜花的香味,化解共和国老兵魂牵梦萦的乡愁。
  出发前,我特意给杨屯村党支部书记刘影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清代乾隆皇帝写的一首诗《菜花》: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刘影很喜欢这幅书法作品,他没想到乾隆皇帝如此赞赏油菜花。刘影对我说:我一定把这幅书法作品裱好,挂在大厅里展出。我对刘影说:唐代诗人刘禹锡有一首描写油菜花的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看来,姓刘的与油菜花缘分很深,你就是播种万亩花海的刘郎呀!话音刚落,在座的朋友不禁哑然失笑。
  刘影自从2015年当选为杨屯村党支部书记以来,他带领群众脱贫致富,仅用了四年时间,就使全县最贫穷的村庄变成了享誉全省的美丽乡村。四年前的杨屯,房屋破旧,街道狭窄,村外的田野杂草丛生,垃圾遍地,因这一带地下水过分开采,县政府下令不允许这一带村庄种庄稼,农民靠每年每亩地补贴五百元过日子。刘影家因丝网企业成为全村首先富裕起来的“小康人家”,当选为村支书后,刘影自己掏腰包,拿出四十万元为本村修理拓宽街道。村里土地荒芜,杨影突发奇想,不让种庄稼,咱能不能种油菜花?油菜花不用地下水浇灌呀!村里穷,没有钱,刘影又自掏腰包,拿出一万五千元买油菜籽试种。因缺乏经验,他特地从省城请来专家指导,还到外省油菜花产地参观取经。当年试种成功,然后不断扩大种植规模,影响和带动了周围的村庄,形成了三万亩花海。这种集农业、工业(榨油菜籽油)、旅游业三业一体的乡村振兴之路,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当回忆起播种花海的创业历程,刘影的脸上流露出成功的喜悦。刘影对我说:昨天,安平县第三届油菜花文化旅游節开幕,我从早晨忙碌到夜晚,一天走了三万多步,忙得我脚跟打后脑勺儿,能坐下来和你聊个把钟头,真不容易。
  我说:理解,不想占用你更多宝贵时间,简要说一说下一步的打算吧。
  刘影告诉我:乡村振兴是一个系统工程,播种花海的成功,可以说是开了一个好头。目前,我们杨屯正在建设“动植物科普园”。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乃至大学生,对动植物缺乏认知,动植物科普园的建成,将吸引周边大批师生来参观,这既是科普教育的需要,也为乡村振兴开辟可观的经济资源。
  同刘影一席谈,我仿佛看到了杨屯更加美好的远景。
  刘影不仅着力抓杨屯的经济建设,也下大气力抓文化建设。记得,去年我初次来杨屯,正赶上村文艺宣传队演练戏剧,陪同我一起到杨屯的县文联主席王彦博,当场演唱戏剧片段,又拉起京胡,其多才多艺获得众人喝彩。王彦博主席是杨屯的常客,他听刘影说安平县第三届油菜花文化旅游节开幕那天,村文艺宣传队演出非常成功,特别是文艺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小品《三个妯娌》,受到观众的热烈称赞。王彦博说,我一定抽时间再次来杨屯,看看小品《三个妯娌》。
  日渐中午,阳光给杨屯洒下一片片碎金,而那流金溢彩的万亩花海,犹如大海腾起万顷金浪,也恰似金色的雾,金色的云。此时此刻,我的心展开翅膀,在金色花海里飞翔,我想,乡村振兴,这绝非是一个梦,而是一条广阔的金光大道,大道无尽头,远方的风景无限美好。
  刘影因事情繁多,无暇陪我们长谈,我在县文联主席王彦博和诗人企业家李海燕陪同下,步入杨屯的文化广场。游客正聚集在广场,咏春感怀,抒情言志,宽阔的文化广场成了欢乐的海洋。
  告别杨屯,在返回县城的途中,我想起了一个关于油菜花的神话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以砍柴为生的农村青年阿鲁多次路过村边小河旁,常常见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在河边浣纱。阿鲁每次都会偷偷多看少女几眼。一日,阿鲁砍柴归来,忽见少女跌落河中,他不顾一切跳入急流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阿鲁救命之恩,自愿以身相许。阿鲁考虑自己家境贫寒,婉言谢绝了少女。当少女告知阿鲁实情,她本天上仙女下凡,见阿鲁勤劳善良,便产生爱慕之情,因想嫁给阿鲁,故意落水让阿鲁救她。阿鲁知道她是仙女,更不愿意娶她,因为不想让她和自己一起过穷日子。后来,见阿鲁又从河边经过,从天宫返回的仙女与阿鲁相见,随身带来天上的星星,她让阿鲁把星星种在土里,告诉阿鲁等到来年地里开满小黄花,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再到河边去找她。第二年春天,阿鲁的家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他和乡亲们从此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又是一年春来到,呈现在阿鲁面前的是金色花海,他用小黄花做成花轿到河旁将少女娶进家门,一对年轻夫妻开始美满幸福的生活。
  这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使我产生了丰富的想象。我想,那位以打柴为生的阿鲁,靠油菜花由穷变富,得到仙女的许配。而当今的刘影,也正是靠油菜花使杨屯走上致富之路,得到了各级领导和平原农民的赞誉。
  这是一个成功的开始!
  这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这是一个芬芳的开始!
  眼前,一望无际的金色花海,色彩缤纷,金波荡漾,蜜蜂彩蝶在花丛中飞舞,和煦的微风吹来浓郁的花香。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漫步在田间小径,徜徉在花丛之中,老人观赏花海寻找失去的流金岁月,儿童在花丛中与蜜蜂彩蝶共舞。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唐代杨万里那首脍炙人口的小诗:
  篱落疏疏小径深,
  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
  飞入菜花无处寻。
  金黄色的菜花茶
  多亏了昨夜下了一场雨,不然的话,正值小暑的冀中平原也不可能逃避“上蒸下煮”的炎热。雨后,碧空如洗,空气清新爽朗,田野里的庄稼绿油油的,显得格外鲜亮有精神。安平县城通往全国美丽乡村“杨屯”的路,给我的感觉就像雨后的彩虹,情系家国,一路芬芳。
  我知道,安平县委、县政府连续四年在杨屯举办“安平县油菜花文化旅游节”,每年,来自四面八方的几万名游客经过这条路,到杨屯观赏万亩花海。去年四月,从京城回到故乡的我,也正是经过这条路到杨屯参观采风,写出了散文《故乡花海》,刊登在《中国文化报》,之后被中宣部《学习强国》转载。今天,由县文联主席王彦博等几位朋友陪同,我又踏上了这条路,再访美丽乡村杨屯。
  出发前,我给杨屯写好了两幅书法作品,内容是两首古诗,一首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想,杨屯党支部书记刘影,带领村民脱贫致富,把因为地下水开采过度而不得已闲置的土地,变成了万亩油菜花的海洋,使一个贫穷的古老村庄走上富裕之路,成为全国美丽乡村,看来,这个刘影与唐代诗人刘禹锡都跟油菜花有缘。我书写这首诗,就是想送给刘影一个幽默,唤他一声“刘郎”。
  县文联主席王彦博观看了我给杨屯赠送的杜甫《春日喜雨》这幅书法作品,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对我说:“杜甫这首诗赠送给杨屯太合适啦,开头两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理解是我国进入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乡村振兴的战略思想,杨屯在这个时节遇上了好雨,播种万亩花海。杜诗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用来形容杨屯那金色云锦般的油菜花也是非常恰当。”
  我带着这两幅书法作品到达了杨屯,献给了杨屯党支部书记刘影。刘影很高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和我手持书法作品一起合影留念。
  我和朋友们面对刘影,围坐在偌大的会议桌前,听这位美丽乡村的党支部书记讲最新最美的故事。
  刘影告诉我们,他刚刚到省城参加省委召开的纪念建党九十九周年座谈会,给他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与会代表除了省领导,都是来自各条战线做出显著成绩的同志,分别代表某个集体来参加座谈会,到会的没有一个有钱的私人企业经营者。这就给我们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集体化道路是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   是的,以刘影为带头人的杨屯,走的正是集体致富的道路,如今,經县委县政府批准,组建了以杨屯为表率的乡村振兴示范区,涵盖周围十个村庄,要不了多久,人们将在这里看到十万亩油菜花的金色花海。
  我为之惊叹,为之兴奋,为之欣喜,仿佛看到家乡广阔的地平线上鲜红的太阳喷薄而出,云霞似锦,故乡人迎来了清姿亮色、有滋有味的好日子。
  刘影给我们每人端来一碗茶,那小瓷碗里的茶水金灿灿的,溢出淡淡清香。
  我问刘影:“这是什么茶?”
  刘影微微笑了笑,对我说:“你先品尝一下,我再告诉你。”
  我用双手捧起小瓷碗,喝了一口茶水,哦,年逾古稀的我,少说也有几十年喝茶的历史了,普洱、大红袍、铁观音、苦丁茶、茉莉花茶等等,天南海北的茶大都品尝过,而今日在故乡的杨屯,第一次喝这金黄色的茶,香甜可口,清爽宜人。
  刘影问我:“怎么样,好喝吗?”
  我连声称赞:“好喝,好喝。”
  刘影说:“咱们喝的是油菜花茶。”
  我惊愕了!怎么也没想到油菜花也能当茶喝,而且如此甘甜可口,清香典雅。
  刘影告诉我,油菜花性凉味甘,含有植物生长素、微量元素和八种氨基酸,因此,油菜花茶具有降血脂、降血压、防癌的作用,尤其对前列腺作用特别显著,所以是男子的最佳选择。
  我问刘影:“用油菜花制作茶叶复杂吗?”
  刘影说:“不复杂,挑选无虫害的油菜花,特别是花蕊和花骨朵,摊放、筛分、揉捻、烘干,便可作茶用了。”
  我想,以杨屯为代表的乡村振兴示范区,不久将播种十万亩油菜花,除了观赏,还有巨大的经济价值,可以养蜂、榨油,制作油菜花茶。说到制作油菜花茶,十万亩花海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呵。
  油菜花茶不同于名贵之茶,或采自高山云雾之中,悬崖峭壁之上,深谷野壑之处,它取材于山野平原,湖边河畔,说白了,有土地的地方就可以种植油菜花。没错,油菜花茶确实是最平常最普通的茶了。但是,有道是平中见奇,普中见色。平,非无波,不与波争流谓平;常,非凡俗,不与奇夺异谓常。
  我喜欢故乡的油菜花茶,它平淡无奇,取材广泛,制作方便,效果颇佳,最适合进入寻常百姓家,有了它,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为什么?因为油菜花茶不仅蕴含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而且凝聚了故乡人振兴乡村、勤劳致富的愿景。
  常言道:壶中乾坤,茶中人生。品茶就是品味人生。那么,品尝故乡的油菜花茶,不就是品尝故乡人有滋有味、多彩多姿的现实生活吗?这不仅仅靠嘴巴,还要有一颗凝聚着浓浓乡愁的心呵。
  亲爱的朋友们,请你们明年春天到我的故乡来,观赏金色花海,品尝油菜花茶,也许你们会在杨屯见到我这个深爱着故乡的共和国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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