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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农历三月五日,是广西都安六也乡茶油村新力屯最黑暗的日子,也是相邻的吞依村吞万屯韦振录灾难临头之日。这一天,新婚不久的他,在新力屯遭遇日本兵,被抓去当挑夫。历尽艰险,吃尽苦头,险些成了“皇军”的刀下鬼。如今,85岁高龄的韦振录,每每说起50多年前的这段惨痛经历,便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日寇流窜六也乡
1945年春,侵华日军已是秋后的蚂蚱——末日即将来临。但困兽犹斗。入侵桂西北的日寇,有2000多人于4月上旬从广西河池金城江经九圩、七百弄(原属都安,今属大化)直抵都阳镇,在都阳驻扎一天。他们砍伐竹子做竹筏,准备渡过红水河,向西入侵江南、镇江乡,直取百色地区平治县(今为平果县)。当时,我地下党的同志获得情报后,带领几十名游击队员和群众到江南乡红水河达墨渡口埋伏阻击。但狡猾的日军闻知我方已有所防备,即改变行军路线,从都阳掉头向东流窜,直奔古河、华桂。他们一路抢掠、抓夫,搞得鸡飞狗走。在古河街上驻扎两天,他们到处抓人,抢米,补充挑夫和军粮。驻扎在古河对面(隔红水河)百马街的国民党46军一个营,不敢与日军交锋,只是向古河街上的日军打了几发炮弹即了事(上述情况据大化县党史资料——作者注)。农历三月初五,日军从古河往华桂村,抄小路进入六也乡地界。当天傍晚,200多名日军押着一路抓来的100多名挑夫,到达了易守难攻的六也乡茶油村新力屯。
新力屯遭劫
新力屯是一个人口不足200人、200亩耕地的小山村。西头宽,东头窄,形状为三角形。西北、西南和东面有小路通向村外。三面高山耸立,难以攀登逾越,军事上易守难攻。日军选择该屯为当晚的宿营地。
三月初的桂西北,乍暖还寒。这一带早有“闹日本”的传闻,村民们早就各自选好了藏物藏身之处,或山洞,或密林。三月初五下午,新力屯各家各户刚刚升起炊烟,便突然听到有人呼喊:“日本鬼来了!”“日本鬼来了!”于是,全屯如炸开了锅,男女老少呼啦地跑出家门,向各自的藏匿地点奔去,留下一个空屯给日本兵。
晚7时左右,村西北陡峭的山道上,稀里哗啦下来300多号人,是穿黄色衣裤的日本兵。日军一进屯,见不到一个人,便恼羞成怒,如同一群恶狼饿虎,分头奔向各家各户,砸门破窗,冲进屋里,翻箱倒柜,砸烂家具,把村民度荒的仅有的粮食,装进他们的粮袋;把蚊帐、棉被、衣物撕碎,卷成捆,浸入抢来的煤油、猪油、桐油中,拿到屋外生火煮饭、取暖;把全屯所有的、没来得及藏匿的50余头中、小猪和100多只鸡全部杀光,吃不完,便拣较好的装进饭盒,留待第二天上路时带作中午饭菜。
他们在南山脚下的韦嫁勉家抓到一头黄牛,便在屋前的晒场上,扎上四根木桩,将黄牛的四只腿蹄分别紧绑在木桩上,然后残忍地活生生将牛肉一块块割下来煮吃。村西头的韦连神老人来不及到山上躲藏,情急之下他钻进家中的木柜里,五六个日本兵冲进屋时,翻箱倒柜发现了他,便凶狠地将他拉出来,各人分别在他的头、肩膀、屁股、腿上刺一刀才离去。因流血过多,他当场昏死过去,第二天上午日军走后才被救醒。后经三个多月的多方医治,他才幸免于死,但留下了终生重度残疾,长年卧床不起,失去自理能力。
遭遇新力屯
在这场劫难中,最不幸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相隔不到一公里的吞依村吞万屯青年农民韦振录。
当天下午5时许,韦振录听说日军已逼近,因吞万屯是茶油村到六也乡府的必经之地,他估计日军很可能走这条“官道”,这样必将从他家门前经过。前不久,他租借新力屯韦嫁勉家的一头黄牛(即被日军鬼子活生生宰吃的那头牛),怕被日军抢去,日后无法还上。于是,他便想趁着日军未来之前将牛送还。谁知狡猾的日军没走大路,而是抄小路直抵新力屯。韦振录这一去,却歪打正着,恰好碰上了日军。怕鬼偏遇鬼拦路,真倒霉!他刚把牛绳给韦嫁勉,没谈上几句,便听到有人喊“日本鬼来了”,他慌忙起身往西跑,想夺路回吞万去,但为时已晚。他抬眼望,村西头已被日军塞满,并开始布岗,又隐约听到有人喊救命(后方知是韦连神老人挨刺时的惨叫)。他急急折回,跟韦嫁勉一起,爬上屋后的南山上去躲藏。到山上没多久,他们便听到村里喊杀声、猪嚎声、牛哞声、鸡叫声不绝于耳,一片嘈杂。都说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如今耳闻目睹,可真如此了。他越听越害怕,想趁早逃出新力屯,远离这危险之地。他认为,日军刚到,村东头可能还没有日军,便不顾韦嫁勉的阻拦,从岩洞里爬出来,趁着夜色,小心地爬石越沟,向村东头摸去。
三月初的小山村,天黑得特别早,此时此刻,远处的东西很难看得真切。韦振录爬到村东头的狭窄处,猛然发现两米开外的路口有两个站岗的鬼子兵,他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转身折回,但已被两个日军发现。他刚转身,两个日军已哇哇乱叫追上来,两把刺刀同时刺中他的背部。当时正是春寒,他身上穿了五件破烂的衣服,较厚,又正在跑步,所以,刺刀扎进肉中并不很深。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正当死神逼近时,前面走来两个送饭的日军。他们用电筒一照,发现有个衣衫褴褛的村民,便哇哇叫着向韦振录走来。韦振录腹背受敌,只好听天由命,打颤着站住不动了。送饭的日军把饭盒交给站岗的日军,嘟噜几句后,便带着韦振录往回走。
韦振录被带到南山脚下韦嫁勉家的晒场上。一个头目模样的日军向他走来,灯下,络腮胡里露出一排可怕的黄牙,对他哇哇地叫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愣愣地直傻笑,惹得那“络腮胡”性起,在他脸上扇了三四下,鼻孔、嘴巴流出了血。那日军头目见语言不通,便向其他日军发话。一个士兵便将一对水桶和一根扁担架到他的肩头上。他终于醒悟过来,刚才日军头目大概就是要他去干活和伺候头目。韦振录那吊到喉咙上的心方稍放下些。心想,日军不会马上杀他。当晚,他为日军头目等七八个人挑水、烧水、喂马、搬东西,折腾了大半夜,三更左右,他又被逼去生火煮早饭,为日军打点行李等等,一夜不能合眼。
二百里路泪和血
三月初六凌晨,黎明前一片黑暗。这时,日军叱喝着挑夫们起床了。整个新力屯,又像一窝被搅的野蜂,嗡嗡飞鸣。鬼子强迫困乏的挑夫们架锅做饭,整装待发。
韦振录被限定跟随那个日军头目。出发前,日军勤务兵给他身上挂两袋米,约有25公斤,还有一个大包袱,大概是头目的衣物。临走时,勤务兵又将马绳递到他手中,让他负责牵马引路。
那时他刚29岁,体力尚佳。出发伊始,身上的东西他还不觉得很重,无奈他前晚没有吃上饭,体力渐渐难支。加上昨晚背部挨了两刀,到现在仍在流血,背上的东西蹭来磨去的,伤口疼痛难忍。他走没到30里地,脚步便越来越慢,日军头目喊他快走,他不得不强打精神紧紧跟上。进入都安县地苏乡地界时,要爬上一个叫“弄拉”的山坳,山高路陡,极为难行。他吃力攀爬,上气不接下气。到半山腰实在走不动了,便歇下脚想坐一会儿,络腮胡日军头目见状,跑上来向他劈头盖脸直甩着马鞭,并“八格亚鲁”地哇哇乱吼。韦振录的头上、脸上纵横交错印上了鞭痕。
约11时,队伍来到都安县地苏乡九送村休息吃中午饭,勤务兵只分给韦振录不满一饭盒盖的饭,他太饿了,连刨三五下,饭便吃光了。他伸手想再要一些,被勤务兵扇了三个耳光。那个日军头目打完电报,从发报机旁走过来,见状,猛拉那勤务兵一把,骂了几句,又从勤务兵手里拿过饭盒来,再倒给他半饭盒的剩饭,韦振录才勉强度过了这半天。下午的路,还很长很长。泪和血,伴随他一路,但他还得忍气吞声,强打起精神,匆匆赶路。直到晚上9时许,历时16个多小时,方在都安县下坳乡与河池九圩交界处的梧桐村歇脚。屈指一算,新力屯至梧桐屯,弯弯山路,约有200里。
梧桐村脱险
到达梧桐村,天已大黑。屯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各家各户的门却都开着。进到屯里,日军便在络腮胡等大小头目的指挥下,分班入屋。韦振录被带进村中偏南的一个单家独户屋中。进屋一看,灶台、饭桌、地板上均有吃剩的饭菜(后来方知道,这是另一股流窜日军当天上午吃剩的)。韦振录此时实在饿极,一进门,他便顾不得黑,直钻进里屋,手抓锅里的饭直往嘴里塞。就在这时,日军头目与勤务兵哇哇乱叫冲进来,一把将他的脖子抓住,瞪着眼直向他吼,逼他将口里的饭吐出来。头目又喊来勤务兵,将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倒到屋后墙根的芭蕉丛里。看样子,他们是怕饭菜里有毒。韦振录只好接过勤务兵递来的半盒微微馊臭的冷饭吃了,在里屋的火灶旁草草躺下休息。
天蒙蒙亮时,他睁眼醒来,辘辘饥肠咕咕噜噜直叫。他看看堂屋里的日军仍在睡着,便又返回里屋躺下。无意中发现地板木有一小块松动,是农家给牛羊递草喂水的活动口。他轻轻将木盖板揭开,探头下去看,发现底下是一个牛栏和杂物堆放间。就在他往下探头的一刹那,一股甜酒味扑鼻而来。他悄悄爬下去,找到一缸尚未开锅熬过的大米酒糟(当地称为“娘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掬起便往嘴里塞,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他饿了近两天的肚子,一下子胀了起来,同时,酒精也开始发作了。他面热耳烫,醉眼朦胧,胆子也大了起来。心想:跟日军走,累死不说,前路难卜,不知走到何处才是尽头。看来不死也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不溜,更待何时?他不再犹豫了,迅速打开牛栏门,钻出一个木棂子朽烂了的窗口,左看右看,发现屋后是一个菜园子,园子边是一片芭蕉林。他走到菜园里,望望周围无人,便急急溜入芭蕉林中。芭蕉林外有一条小干沟,他翻身下沟,抬眼向前看,猛然发现远处有一个鬼子兵在站岗,他吓出一身汗,忙将腹部贴紧沟底,匍匐前进,终于来到村西头一堆乱石丛中。他躲躲闪闪,钻到了村外。
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在茫茫然分不清南北西东之时,突然碰上一位老奶奶。老妇人说她家住梧桐村,现正要回村看看前天进村的日本鬼走了没有。韦振录来不及说,一把将她拉住,一起往村外跑。爬上一个小山坳,他们回头看看,见没有追兵,才放慢脚步,喘喘气。韦振录将他这两天噩梦般的惨痛经历及梧桐村的情况跟老人说了。他在这位老妇人的指点下,辨明方向,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子,走了三天山路,晓行夜宿,于农历三月初九晚上,才回到泪眼红肿如桃的新婚妻子身边……
一场大劫难,多少泪与血。当笔者到韦振录家向他了解这段不寻常的经历时,他老泪纵横,悲愤交加,哽咽地说:“在遭受这一场劫难的100多个挑夫中,算我最幸运。其余的被这股流窜日军当作人质和苦力带走,许多人在路上成了‘皇军’的刀下鬼;极少部分人虽没死去,但由于战火纷飞,交通阻塞,他们只能流落在湖北、安徽一带,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故土。”啊,悠悠50余载,那场国难家仇,谁能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