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马晓丽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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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来到马晓丽家,我才知道刘啸和黄一亮还没到。马晓丽告知我,刘啸和黄一亮来了电话,说要迟一点才到。
  我和刘啸、黄一亮、已经死去十多年的曹缘是高中时的“四人帮”,是围着马晓丽转的“四人帮”。这么多年来,我跟他们基本上不来往。不是我不想跟他们来往,是我觉得自己与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三人都是生意人,我就一个教书匠,跟他们在一起,能说些什么话题呢?但两个月前,这种情况变了,我们举办了高中毕业十几年后的第一次同学会。我们当年的同窗之谊就像蛰伏多年的藤蔓,在这个热切的夏天“倏忽”一下长出,并纠缠在一起。才过去两个月,马晓丽已是第三次约我们到她家做客了。
  “他们眼里只有生意,早就没有我这个老同学了。”马晓丽边招呼我坐下喝茶边说道。她话语幽怨,但媚眼是欢欣的。很明显,是因为我的如约到来。
  今天,我巴不得刘啸和黄一亮失约了。我离婚多年,相过多次亲,但一直都没遇上合适的人。听说马晓丽老公出车祸后她一直单着,我曾有过跟她联系的念头,但最终放弃了。
  那么多年来马晓丽变成什么样子我心中没底,不敢贸然闯入她的视线。这次同学会后,我才知道马晓丽还一直占着我心里的那个位置,其他人是轻易闯不进来的。
  马晓丽什么时候钻进我心里的呢?回想起来,应该是初三那年的暑假。那天,我们“四人帮”随马晓丽到她家玩。马晓丽家在我们老家加田乡那条穿镇子而过的加田河对岸。到她家,得蹚水过加田河。河水不算深,只到我们的大腿根。但那时,我家里穷,穿的都是我哥穿剩的旧衣服,有点宽大。上衣宽大还好说,裤子宽大了只好扯条绳子当裤腰带。谁知道过河的时候我的裤腰绳“砰”地一下断了,整条裤“哧溜”一下滑落到河水里去了,露出了破旧的灰底裤。三个男伴见此,都指着我裆部“哈哈”大笑。马晓丽当然也看见这一切,但她没笑,反倒对另三个男伴说,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说着,她“扑通”一下连人带衣服扑在河水里,说,河里多清爽,我们干脆玩闹一会儿再回去。
  这么一个举动,马晓丽就装进我心里了。
  再往前一点推,应该说第一次见到马晓丽时,我就已将她暗藏于心底。那是我升上初中第一天来上学时。那天早上,我刚到课室门口,一个女孩子突然从课室里窜了出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她看也没看我一眼,扔下一句“对不起”就朝课室窗户那边跑去,一个跨步便男孩子一般跨上了那窗户里,“咯咯”地逗窗外追她的女伴。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同学像男孩一样翻窗户,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长得很俏丽,神情娇憨,就像传说中的小仙女一般。就这么一眼,我感觉我的心里“咯噔”地一下,这张娇媚的笑脸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之所以喜欢跟刘啸、黄一亮、曹缘在一起混,完全是因为马晓丽。曹缘是我的同桌,他和刘啸、黄一亮喜欢围着马晓丽转。我自然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然而,我不像刘、黄、曹那样有个好家庭。刘爸是村长。黄的父亲是我们中学的教师。曹更牛,父亲在政府,母亲在信用社。
  我家本来也不错,父亲是木匠,手艺很精,每天都有人找来做家具。但我读六年级那年,父亲因脑溢血去世了,整个家只靠种地的母亲来支撑,家境便一下子垮了下来。正因如此,我比常人自卑,把马晓丽装进了心里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上高中后,刘啸、黄一亮和曹缘他们开始追马晓丽。他们常在我面前争吵着要怎么公平竞争云云。而每每此时,我只能沉默。当然我也有优势,学习好,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但这优势在我眼里跟家境比起来屁都不如——我连马晓丽爱吃的两毛钱一根的冰棍也买不起。
  2
  两个月前在广州的同学聚会,给我的回忆是美好的。当年那些花容月貌的女生大多已变得腰圆体胖,上下严重失调,脸上纵横交错得不堪入目。但马晓麗例外。她身材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苗条,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披在后肩,脸略施粉黛,眼神依然清澈如水,只是少了以前的霸道,添了几分亲和。在大笑时,眼角才隐约现出几道鱼尾纹。
  我虽然跟马晓丽没有联系,但她的家庭变故我还是了解些许的:大前年,她的老公因一场车祸去世了。按常理说,这种变故哪个女人都承受不了的,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马晓丽,浑身上下一点悲伤的痕迹也没露出来。也许,是她化的妆掩盖了她的一切。
  马晓丽进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仍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心“怦怦”乱跳。很自然,马晓丽成了这次同学会的焦点,不少男同学围着她转。当年“四人帮”之刘啸和黄一亮尤其明显。刘在东莞某房地产公司做副总,身份在男同学中足够显赫。黄在番禺开广告公司,当老板,也是威风八面。而我呢,一个教书匠,平日呆在佛山的某中学里,就像是呆在孤岛里,除了同事和家长,很少机会接触外人。而今,见面的同学们不是老板就是企业高管,我难免自惭形秽。只好躲于一旁,任他们高谈阔论。
  是马晓丽,把我揪到众人跟前。她说,军喜,你这个大才子怎么不出来说两句呢?
  教书的日子平淡无奇,有什么值得说呢。我连连躲避。
  你那么会写小说,怎么就没东西说呢?马晓丽又推我一把,瞪着那双仍然会说话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马晓丽竟然知道我写小说,我的心头热了一热。这年代在世人眼中,写文章跟乞讨没什么区别。写的小说都是胡编乱造的,不值一提。我依然笑推。
  刘啸和黄一亮一听说我写小说,如见了外星人一般,双眼往我身上脸上上上下下剜,好像非要将我剜出一身的血来不可。刘啸朝我揶揄道,不是吧?军喜。这什么年代了,你还写小说?能挣多少稿费啊?
  我笑了笑,这个能挣什么钱?我这不是闲得无聊嘛……
  你将我的经历写下来好了,我给你二十万。刘啸笑道。
  对对对,你把我的经历也写下来,我也出二十万。黄一亮也附和。
  我笑道,好啊,你们每个人都找我写,我就发财啦。
  见刘啸和黄一亮一起挤兑我,马晓丽连忙把话岔开,让我编个故事逗大家一乐。   我哪有这急才?你是知道的,我不善言辞……我还是推辞。
  你小说编得那么好,怎么也得说一个……马晓丽的目光依然热烈地看着我。我根本推不了,便从脑海里淘出一篇叫做《悠哉游哉》的小小说做挡箭牌。小说是讲述一个有钱人在某码头偶遇一个垂钓者,问垂钓者为什么不买条船去捕鱼,这样挣的钱会更多。垂钓者便反问有钱人挣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有钱人说是为了过悠哉游哉的生活。垂钓者反驳有钱人说,他现在过的难道不悠哉悠哉么?
  我一讲完,全场都静默了下来。刘啸和黄一亮反应过来后就马上抗议,说我在影射他们,说我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倒觉得军喜讲的故事很有意思。刘啸、黄一亮,你们那么辛苦挣钱,难道不是为了过上悠哉游哉的生活吗?马晓丽见又即刻力挺我。
  问题是,我们还没到那样的年纪。刘啸和黄一亮异口同声反驳。
  怎样的年纪?死后吗?马晓丽讥讽道。
  马晓丽一再的为我辩护,让我的心里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因为,马晓丽还像以前那样,处处维护着我。
  这一次聚会,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那个马晓丽,被彻底激活了。
  聚会后没过几天,马晓丽便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做客。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位于广州某城中村里的马晓丽家里。这是一幢六层高的小楼,下面四层用来出租,五楼是饭厅和卧室,顶楼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是四周围着风景竹的小庭院,种着许多花树,姹紫嫣红的。庭院中间还有个小亭,亭中间有个茶几。
  这个小院令刘啸和黄一亮艳羡不已,夸马晓丽把家乡的草木都搬到这城里来了。末了,黄一亮说,老同学,今天到你这儿我们倍感压力啊。我回去也找一棟房子,弄出这么一个小院来显摆显摆。
  刘啸说,对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家。
  马晓丽笑道,你们俩都是土豪,要弄个这样一个房子还不容易?只是你们哪儿有这份闲情。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众多的美眉早已将你们魂儿勾走了。
  刘啸说,你这话说一亮可以,可不要说我。我现在正经得很,从不招蜂惹蝶。
  黄一亮马上呛道,刘啸,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招蜂惹蝶了?
  我笑着插话,你们俩,谁都一个样?
  切,军喜,你以为你们教师就清白啦。现在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老师欺负学生的新闻。刘啸立刻反驳我。
  黄一亮马上搭腔,对对对,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教师,才是最可怕的……
  刘啸,一亮,你们心理怎么这么阴暗呢?你看看军喜全身上下,哪儿像你们这些暴发户一样?马晓丽旋即又为我鸣不平。
  马晓丽一再挺我,我心里又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我愈发确信,马晓丽心里还装着我的。那个下午,我的内心像被马晓丽有意无意射过来的情感子弹击穿了一般,埋藏其中十多年的那份情感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我开始期待与马晓丽单独相处的时间了。
  事实上,我是有这样的机会的。那天,马晓丽家里除了我们三个男士外,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只要黄一亮和刘啸一走,而我留下来,就能……而我也一直这么期待着。
  但黄一亮没给我机会。他开小车来。我是搭地铁的。吃饭完后,他说要到佛山会朋友,顺便捎我回去。刘啸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黄一亮说出这话时,他便拼命给黄一亮使眼色。黄一亮看懂了刘啸眼色时,已经迟了,他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只好补救道,当然,军喜那么有空,可以留在晓丽家多呆一会儿。
  但话已说穿了,我还好意思留下来吗。散场时,我只好满怀惆怅地跟随黄一亮离开了马晓丽的家里。
  3
  第二次来马晓丽家做客已是一个月后,刘、黄俩早已跟我串通好了,要给我创造机会。果然,吃完饭后他们便借故不辞而别了——我们原本坐在马晓丽家楼顶小院上喝茶聊天的,他们俩说下楼方便,一去便不回了。
  马晓丽气得打电话拼命地骂了他们。那天,马晓丽穿着一件白色的圆筒裙,打电话时两条白皙的大腿就像两根象牙似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额头不住地冒出细小的汗珠来。
  马晓丽骂了那两个人一通,便在茶几的对面坐了下来。骂过人的她脸色绯红,提起小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还不忘再我面前再骂一句,这两个暴发户,太不像话了。
  我说,也许,他们真有急事呢。怕你不许他们走,才偷走的……
  约好相聚的,还能有什么事?马晓丽说着,白了我一眼。
  跟马晓丽的目光一相对,我便低下了头,心虚得就像小偷一样,仿佛刘、黄俩是被我支走的一般,气氛顿时陷入了尴尬。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马晓丽看出了我的尴尬,她把话题一转。
  我愣了一愣,抬头问她看了哪篇。
  “好多篇,《那年春天》《秋殇》《青春误》……你的小说充满了青春怀旧。”马晓丽又看了我一眼,目光有点暧昧。
  我的脸顿时发烫了。马晓丽看的这几篇是根据同学间年少时的故事编的,她是其中的原型之一。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小说?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我岔开了话题。
  有一次带女儿到佛山那边探望朋友,带女儿逛书店时无意中翻到你的小说集。马晓丽调皮地笑了笑,又说,我最喜欢的是《青春误》。我的脸又热了一热。我的小说集去年才出版,托熟人摆在佛山的几个书店里售卖的。《青春误》正是写我们“四人帮”与马晓丽之间的事,其中写到我如何暗恋她的心路历程。
  小说里的事都是真的吗?马晓丽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像一道炽热的光将我包裹。
  小说都是虚构的,哪能当真?我支吾道。
  怎么越看越像我们之间的事。主人公曹越的死,多像曹缘的死。而马春丽,多像……马晓丽说着,眼睛有点泛红。
  话题愈加尴尬,我不敢直视马晓丽的双眼。
  你一定不知道曹缘的死因吧?马晓丽突兀地说。
  我震了一震,问,曹缘不是喝醉酒失足掉进河死的吗?
  但你们不知道他掉河的原因,那天下午,曹缘约我了……马晓丽红着眼睛,幽幽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身子又震了一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马晓丽幽幽地道出了那天情形。那天下午,曹缘打电话给她,说伙伴们约她到学校后面的那片竹林见面。马晓丽到那片竹林后才发现,等她的只有曹缘一个人。她当下就生气了,质问曹缘为什么骗她。曹缘说他爱她爱疯了,要她做他的女朋友。或许因为曹缘骗她,让马晓丽很恼怒,当场拒绝了他。
  她说,她还从未想过恋爱事。曹缘却抓住了她的双手,瞪着红眼说,现在,我们高中毕业,可以谈恋爱了……
  马晓丽甩开了曹缘的手说,曹缘,就是我想谈恋爱,那个人也不可能是你……
  曹缘身子颤动了一下,问为什么?
  马晓丽说到这,眼角不知不觉挂上了泪花,看着我说,我为了断掉曹缘的念想,只好下狠心地骗曹缘说,她喜欢年级大的人,她要爱上的人,肯定是年纪大上好几岁甚至十来岁的人……
  曹缘对马晓丽吼了一声,不?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你这样。说着,他扑上来将马晓丽整个人抱住了。
  马晓丽条件反射般地尖叫了起来,拼命地挣扎,喊救命。也许是马晓丽的尖叫和挣扎吓坏了曹缘吧,他松开了她,跌跌撞撞地跑了。
  马晓丽说完,红红的眼睛里的泪掉了出来,吧嗒吧嗒地落下。她掏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眼角,自责道,没想到,我这么一叫喊和挣扎,竟害了曹缘。
  马晓丽的话,让我沉默了。那天晚上曹缘为何破例约我们出来喝酒,并喝了那么多?为什么会死在离我们喝酒好几公里的地方,而且跟他家在相反方向的加田河里?
  曹缘死的那天晚上,他找我们一起喝酒时,我们已经察觉不对劲。他酒喝得很猛,一碰就是一杯。我们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却闭口不说。我们平时都不喝酒的,几杯啤酒下肚,嘴巴都不伶俐了。但曹缘一直不肯罢休,我们不知道他有心事,劝他少喝点,但哪儿劝得住。
  喝,谁不喝的就不当我是兄弟。他嘟囔道。然后,我们喝醉了,但曹缘喝得更醉,趴在桌面嗷嗷地哭。散场时,几个人中我还算比较清醒,见曹缘醉成这样,便扶着他要送他回家,但他怎么不肯,口齿不清地骂道,你们……谁要是跟着我,我就跟谁急……然后,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怕他出什么事,悄悄尾随着他。见他回到了他们家那栋楼下,并且上了楼梯,我才离开了。因而第二天,曹缘淹死在河里的消息传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不到曹缘会这样的。他死后,我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梦中湿淋淋的曹缘向我扑来……那个暑假,我就这么被折磨得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只好跑到广州去……马晓丽看了我一眼,拿起纸巾又揩了一下眼角。
  要是我一直陪着他回到家里,兴许就不会?我自责道。
  马晓丽叹了口气说,平时看曹缘大大咧咧的,谁知道他是这么脆弱一个人?要是我……可是,那时我喜欢的的确不是他。马晓丽说着,用带泪痕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这目光像电流一样,在我的内心灼烧了一下。
  4
  现在,我坐在茶几对面,和马晓丽边喝茶边闲聊了往事。太阳已渐渐沉入广州西面高耸的楼房后面,刘啸和黄一亮依然未见踪影。
  他们俩,怎么这么拖沓?军喜你给他们电话,催催他们。马晓丽使唤我。我按响了刘啸的电话。刘啸说公司临时有事,一直脱不了身。又按了黄一亮的电话,也说突然来了客户,脱不了身。
  这两个家伙,怎么能这样?约好的事,怎能说变卦就变卦呢?马晓丽一脸不悦,又亲自按了电话。他们干脆说不来了。马晓丽关了电话,骂道,暴发户,没救了,眼里只有是铜臭,哪还有我们这些老同学?
  我当然明白刘、黄不来的原因:他们是想再次为我和马晓丽制造机会。
  第二次来马晓丽家做客的第二日早上,他们俩分别给我电话,问我昨天的事。当得知我跟马晓丽毫无进展时,都破口大骂,说我是木头人,给我创造了那么好机会,我都没好好把握。
  我委屈啊。那天马晓丽说完曹缘的事后,她闪烁的泪光让我内心柔软得像一团棉,我劝她,这样的伤心往事,不提也罢。
  马晓丽又用纸巾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莞尔一笑道,你看我,让你见笑了,好好的提这些旧事干什么?说着,她掏出了化妆盒,就在我眼前对着化妆盒的小镜子补起妆来,仿佛在她跟前的我,就是她的家人那样。
  我再次被她这泰然自若的举动打动了。我默默地看着她,思忖着下一步如何推进我们之间的事。马晓丽补好妆后,却朝我嫣然一笑,说道,军喜,今晚我不能留你了,我还有重要事要处理。
  她这句话,将我的情绪一下打落到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刘啸和黄一亮后,他们都骂我不解风情。黄一亮说,要换了他,这种时候早就迎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这种时候,你还矜持有什么用。女人最需要的不是男人矜持,是勇猛。想当年我就是这样将我老婆俘获的。黄一亮声音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刘啸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马晓丽之所以在我面前提曹缘的事,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装着是你。末了,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补充一句,她当年心里就一直只有你了,你这个呆子却不解风情。
  刘啸的话像根针一般扎疼了我,让我又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中。马晓丽当年心里装着我,我何尝不知。人生往往是不可理喻,在“四人帮”中我越是与世无争,越是得到马晓丽的垂怜。如果说初三那年那次过加田河掉裤子事故中,马晓丽自己用戏水为我解困,纯属因同学间的情谊而维护我的尊严的话,而此后她一次次地在刘、黄、曹三人嘲讽我时凶巴巴地為我辩护又是什么?
  我难以忘怀的是高三那年的重阳节。那晚,我们班的同学爬上我们镇子对面的石鼓山野营去了,她却没去,跑到医院来跟我一起陪护我生病的母亲。说实在话,那个晚上送她回家的路上,看着走在前面的苗条的身影时我产生过一份强烈的冲动,想走向前去将她的手牵住,可我却最终没有付之行动。后来,我多次痛彻心扉地想,若是当初我能勇敢一点,握住了马晓丽的手,我的人生,将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样子。   马晓丽去广州前的那天傍晚,她约了我到她家对面的河堤见面。这是马晓丽第一次单独约我。我早早就去赴约了。那个夏天的黄昏,凉风习习,河堤的苦楝树、柳树摇曳着秀美的枝叶……
  见到马晓丽时,她神情很悲戚。往日里跟她在一起,她都嘻嘻哈哈的,很男孩子气的,从没见过她这种我见犹怜的表情。我感觉,她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了。但她不出声,我也不敢问,只好跟随她后面,沿着河岸边一路走。走出了很远,她还是一言不发。当我们來到一块大石头前,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刚问出口,她便忽然蹲下身子,双手掩脸而泣。这突发的一幕让我手足无措。我也跟着蹲下了身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却越哭越厉害。大概半个小时后,她才平息了下来,对我莞尔一笑,没什么事,我就想哭一哭。现在好了,没事了。然后,她便跟我决然而别。
  第二日,我才得知马晓丽突然南下广州了。她到广州后,便彻底地断了跟我们的联系。当我们再见到马晓丽时,她已带着她的老公回来办结婚酒了。
  去了广州的她,果然选了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
  我如今还依然记得她结婚那天的情形,当我看见马晓丽倚在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身上时,我的世界如幻灭了一般。
  5
  刘啸和黄一亮借故不来,又让我陷入了尴尬。那么多年过去了,每次坐在马晓丽跟前我都感到无比拘谨,仿佛对面的马晓丽是一团火焰,随时会将我焚烧殆尽似的。
  说好的四人聚会变成了两人,还怎么聚?我礼节性地站起来跟马晓丽告别。
  不许回去。我女儿在学校里住宿,家里就我一人,你今晚得留下陪我吃饭。马晓丽瞪了我一眼,霸道地说。末了,她又拿眼睛看着我看玩笑道,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这话有明显的挑逗意味,说得我的脸被什么灼烧着一般。
  我只是怕你不方便。我说。
  一个同学来家里吃顿饭还有什么不方便?马晓丽在那张圆形的大理石茶几对面坐着,一边优雅地给我倒茶,一边快言快语地说。
  今天,她穿了一条紫色裙子,依然略施粉黛,整个人显得气质优雅。马晓丽又跟我和了几杯茶,转身回书房掏出了几本书给我,吩咐我先看一阵子书,她下楼做饭去。我翻了翻马晓丽的书,是几本《李嘉诚传》《马云传》什么的与商业有关的书。我对此类书籍没兴致,翻了几下便撂下了。
  楼下的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透露着一种久违的温馨。这是来自一个家的温馨,我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馨了。我被这声音所吸引,悄然下了楼,来到厨房前。马晓丽正在厨房里洗菜,灯光下,她的身子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华,迷人,却又充满了烟火味。
  此时,我的思绪又回到读书的时候。那时的我,不知多少次偷看着她。而那时,我只能远远地躲于一旁。如今呢,她离我就一个门的距离,我可以肆意地欣赏她所有的举动了。此时的马晓丽,就像一个舞者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想起黄一亮骂我的话,我很想上去将这个女人拥在怀里。但我实在无法做出这种轻佻的举动,因而我只好倚靠在门外欣赏着马晓丽的一举一动。
  我正看得入神时,马晓丽突然转过了身来。看见我时,她被吓了一吓,嗔怪道,你什么时候下来的,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刚下来,看你要不要帮忙。我掩饰。
  马晓丽看了我一眼,笑道,怎能劳烦你这个大作家呢?你还坐着看电视吧,我很快就做好饭的。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个厨艺高手啊。我来个王婆卖瓜。
  是吗?马晓丽看着我笑,目光充满着揶揄,下次吧。下次到你家去,尝一尝你这个大作家做的菜。今天,你得先尝尝我的手艺。
  马晓丽这么推脱了,我有些许的失落。厨房是个极易制造亲密的空间,可她没给我机会,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按了几个台,按出了平时喜欢看的体育或记录片节目,却感到索然无味。我心思完全被马晓丽牵着,只好找借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能如此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应该说,这是我脑子里存在过很多年的一个生活场景:马晓丽在厨房里忙乱,我躺在厅外的沙发上,等待着她端上饭菜……这么多年来,马晓丽就这样占据着我的心。
  正因为马晓丽一直占据着我心,我的婚姻才出现了问题。我跟前妻结合是朋友介绍的。那时的我已经年近三十,老家的父母催得厉害,见前妻人还算可以,就领证了。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儿子。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然而才过五了年,前妻就给我戴了绿帽。她和她单位一个年轻同事搞在一起。
  面对我的质问,前妻振振有词,军喜,你摸一下自己的良心问一问,那么多年了,你爱过我吗?
  我顿时无言。我多少次,我曾当在厨房里忙碌的她是马晓丽,当跟我做男女之事的她是马晓丽。而出现在我梦中的,往往不是她而是马晓丽……她这么一怼,我还能争辨些什么,只好心平气和地跟她办了离婚手续。
  而如今,马晓丽就在厨房里面,我脑海中那种存在多年的生活图景,就在我眼前……
  6
  马晓丽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家常菜,一个豆腐鱼头汤,一个豉汁蒸排骨,一个苦瓜炒牛肉,一个蒜茸炒油麦菜。
  不错啊?出得生意场,入得厨房。我由衷夸奖。
  马晓丽拿出了一瓶张裕红酒,递给我让我帮忙开,说,能有什么办法?被逼的。一个女人撑一头家,什么都得会啊。
  我平时不喝红酒,只喝点白酒。马晓丽说喝红酒好,对身体有好处。你看看我,坚持喝红酒,脸才……马晓丽拿自己作比方。
  好,今晚就陪你喝几杯。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来马晓丽家吃饭,而且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然不会拒绝,便举起了杯。
  马晓丽酒量并不怎么样,几杯酒下去,眼神便迷离了。但她酒兴很大,不停地跟我碰杯。我虽然内心有所图,但更希望是跟清醒的她有个内心的交融。因而我担心她喝醉,劝她别喝那么多。马晓丽却摇晃着身子挥挥手,一副豪杰样,军……军喜,你别拦我,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再找回你们这些同学,我特……特别高兴……尤其是今天,刘啸和黄一亮没来,你来了,证明我没……没看错人。   我只好又举起了杯。但往往是酒杯刚喝空,马晓丽又倒了回来。看她的样子,不把自己罐得烂醉不罢休。我实在坐不住了,说谎道,晓丽,我不能喝了。我就要醉了……
  不行,马晓丽舌头已含混不清,还是大声地说,你……你今晚无论如何要陪我喝高兴了,已……已经好久没人陪我喝了。
  我说,下次,下次再喝。今晚,我真的醉了。
  军喜。你不给我面子是不是?马晓丽突然摇晃着身子站起来,酒杯换左手握住,右手指着我,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她的举动吓人一跳,我意识到她真的喝醉了,连忙哄她道,好,晓丽,你别生气,我陪你喝……
  马晓丽却把杯子“啪”地往地下一扔,末了颓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厉害。
  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男同事闹酒疯,他一喝酒,便嚎啕大哭,屎尿失禁。以至于最后再没有人敢跟他喝酒了。没想到,马晓丽喝醉酒也会闹起来。此刻,她在我面前“呜呜”地哭,我的记忆一下又拉回到十多年前。那时,我们在河堤见面,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哭泣。十多年前,她是捂着脸无声地哭,让人垂怜。而如今的马晓丽,是放声痛哭,哭声如狼嚎,听得让人咋舌。
  马晓丽哭着哭着,又莫名其妙地骂起来,军喜,刘军喜。我知道,你和刘啸、黄一亮一个鸟样,都看不起我。你们肯定嘲笑我爱慕虚荣,找了个有钱老公……你们一个个,就知道看不起我……
  马晓丽自顾自哭着闹着,完全当我不存在似的。我对马晓丽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完全没有防备,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像哄孩子那样哄她,说我从未看不起她,反倒很欣赏她云云。
  你骗人,你和刘啸他们都是骗人的……马晓丽鼻涕泪水齐流,嚷道。
  她这样子弄得我哭笑不得。我正想再哄,一把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是很愤怒的喊声,马晓丽,你又哭什么?还让人安生不?……我打开门,看见对面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五十左右的女人,身材矮胖,一脸凶相。见我出来,她盯着我目光狐疑地问,你是?
  我是马晓丽的同学,今天来做客,她喝多了。我赔笑道。老女人翻着眼睛白了我一眼,这个马晓丽真变态,她老公被车撞死后,时不时地喝醉酒,一醉就拼命地哭嚎……
  老女人走进她的房子许久,我还愣在那里。要不是这个老女人,我真不知道马晓丽还有着这样的秘密,难怪她那么热衷于找我们聚会……知道真相的我,久久地站在门口,听着屋里马晓丽的慟哭,心里涌起了巨大的伤感……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回了客厅,马晓丽已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我将她抱回进房间,安置她躺下。她一躺下,便“呼呼”地睡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坐在床边呆呆地端详着她,流过泪的脸上,露出了她已变得黄褐色的肌肤。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的迷人。
  如今,这个一直装在我内心深处、给我竖起一道墙挡住其他女人的马晓丽离我是如此之近。我能闻到她嘴巴里呼出的含混着红酒芬芳的呼吸,看着她高高胸脯间的一起一伏。只要我俯下嘴巴,就能亲吻到她白皙的脸庞。但我什么也没做,眼里盈满了泪水,巨大的忧伤像洪水一样在我内心翻滚,涌出。我感觉,心里的那堵墙被这洪水被冲刷得模糊一片。
  最终,我退出了马晓丽家的房间,下了楼。街道外面灯火通明,逛街的人比白天还多。我走在街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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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等发过多篇作品。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以底层诗人的身份参与过打工春晚、鲁豫有约等节目,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是安徽省作协和中国煤矿作协会员。  海之书  一  大海死了吗?海问我  最初体验到水的寒意的那个人  就是头一位被烧死的人  我回答。海惊愕了  用博大的凉意  亲切地拍打我滚烫的身躯  海很小,有时我的一滴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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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乐冰,现居海南。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作协理事。在《诗刊》《北京文学》等核心期刊发表作品,并有长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著有中国首部描写南海的长诗《祖宗海》等,代表作《南海,我的祖宗海》广为流传。)  每一朵浪花都开一张幸福的笑脸  為什么那些断了念想的人  总是在海边徘徊  因为大海无所不能,包容一切  像受难的耶稣,从容、淡定  背负着他人的不幸  但是,他从不把苦难写在脸上  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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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口,篝火随想  又看见篝火蓬勃的红色  以及红色中微黄微白的光焰  北方的深秋  已经很凉了  人们围拢过来,拿篝火美丽的身子  暖自己冰冻的手和脚  我站在篝火旁  体验它奋不顾身的激情加速度  每一簇篝火都有秘密的心事  正是这秘密  促使它们疯狂燃烧  走向毁灭  我也曾是篝火的一员  当我离乡背井  从故乡到异乡  那支撑着我的激情渐渐消散  已不足以支撑我的晚年  亲爱的感谢你适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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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的辽阔,荡漾蓝色的图腾  在永乐群岛,宣德群岛,波光潋滟的词语  为三沙的辽阔,建造绿色的神殿  说你的美,说你的灵动  说你鸥鸟踏波水上的回音  说你心灵看不见的网  水草以柔情迎我,编织的天光  辽远的水,穿过肉体的蓝  穿过飞鸟翅膀的绿  岁月柔美的手指,抹掉图案的箴言  羽化我们血泪相依的宗教  长满鱼类与哲思的美丽岛屿  每一滴水都修道成仙  每一滴水都孵出神秘的传说  每一滴水都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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