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韩道一起住。
　　跃层的房子,我住楼下,他住阁楼。他念大四,每天出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专业书,我已经工作6年了,匆匆去上班,高跟鞋嗒嗒在楼道上匆匆而过。
　　每天早上,他做早餐,稀粥和小菜,有时候我上班累了,打开包,看到一枚苹果或橙子,我知道,是他偷偷放进去的。
　　晚上下班烧饭,就是我了,很简单的饭菜,常常是饭菜快好的时候他匆匆从学校回来,帮我布置。晚餐后他进自己的房间,上网或是看书,我在客厅看看电视,看一会儿杂志。
　　市郊的房子,夜晚霓虹并不多,我胆小,有时候夜半醒来,看到满屋漆黑便不敢继续睡觉。
　　好在阁楼上,常常流下他屋子的灯光,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在看书,或画图,心莫名就安稳了,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追韩道的小女友,才20岁,知道韩道的住处后就常常来了。有时候韩道不在,她直接进来,替韩道收拾屋子,韩道在学校是有宿舍的,她说尽管韩道很少住,也乱得不行了。上了韩道的阁楼,她说没想到韩道这么干净这么井井有条啊。
　　韩道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楼下,仰起头,看到她的脸,细致得没有一点毛孔。这么年轻光洁的一张脸,韩道回来,第一件事却是赶她走:“你怎么又来了?”女孩不愿我看到,拉他到墙角,委屈得几乎要哭了,似乎说:“我是你的女朋友。”韩道回答:“只有你自己这么想。”我进了自己的屋子,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关在外面。
　　我再出来的时候小女友已经走了,韩道没看我,径自去了他自己的屋子,一会儿我听见韩道的电话响了,他在电话里还是发火:“已经赶你走了,你怎么还打电话呢?”
　　我把自己不用的电脑给韩道,韩道学的是室内设计,他们这个专业做图重要,一台性能好的笔记本电脑更重要。我把电脑放在韩道的屋子里,他看到了:“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要。”
　　我说不贵,我换新电脑了,这个就不用了。他说那我给你钱吧。他大四,虽然已经在一些小的设计公司兼职,还是很穷。他非要给我3000块,说剩下的以后给。我说什么也不要,但是自那天起,屋子的物业费、水费、电费、有线电视费、宽带上网费就全是他交了,我去小区附近的瑜伽中心,瑜伽中心的小姐告诉我,我的瑜伽卡,已经续了整整两年。他做着这些事情,从来不提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女友还是偶尔来,只是,不进屋子了,有时候我下班,她在小区门前拽住我:“姐姐,你说韩道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啊。”我说我不知道。小女友还是不放我走:“姐姐你一定知道,韩道平时看起来可酷了,但是我觉得他什么都听你的,在你面前很温顺。”
　　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沮丧着脸走了。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到我坐在一辆车上,穿过很长很长的黑暗的通道,我不知道那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害怕得全身汗湿,醒来的时候大声喘气,韩道阁楼的光依然亮着。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早上问韩道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到底是算了。
　　
　　就开始相亲了,按照同事兼密友宇红说的,我已经过了30岁,结过一次婚,现在是一个人,不等于一辈子就该一个人啊。和我相亲的,大都也是结过一次婚的男人,他们对我还满意,说我工作不错,人长得也还行。
　　我和他们约会,他们送我回家。韩道那段时间回来得很晚。某个男人进了客厅就不走,说想看看我的卧室,我不许,他笑笑,坐下来喝茶,还是不走。夜深了,屋子外面的星星亮起来,韩道回来,看到坐在沙发上喝茶的男子,拎着衣领把他拎到屋子外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是没有韩道,不知道这个人会赖到什么时候才走。
　　在亲友的张罗下,我相亲更频繁了,差不多的男子,也是要见一见,韩道在家的时候更少了,有时候,他干脆住在宿舍,整夜整夜不回来。
　　宇红说你疯了,什么样的男人你都看得上,都相亲啊?
　　韩道毕业,是7月。他告诉我他要去日本了。他的母亲在日本,和他联系上了,让他出去继续深造。我说好,你走了,阁楼空出来,我出租。那段时间我不相亲了,韩道问我为什么,我说相累了。韩道毕业了不用去学校,每天回家的时候饭已经烧好了,他照着菜谱,一道一道烧给我吃。那么长的时间,一直是我做晚饭,但是我只会做青菜豆腐汤、西红柿鸡蛋汤和青椒炒肉,韩道就这三道菜,来回吃着,如今他把我不会的,都烧给我吃。
　　韩道教我用电脑做图,他把我的照片嫁接在维尼熊的大肚子上,我把他的照片和灰太狼放在一起,我们一起叫外卖,为比萨上谁的香肠多一些争得面红耳赤,他夜夜在屋子里听歌,让我教他跳交谊舞,他说到了国外,这些总该学学吧。老掉牙的东西了,我当然不教他。去日本的前一天夜晚,他照例烧了很多菜,我们第一次喝了酒,各自睡了。
　　第二天在机场,我和宇红去送他,他拽宇红到一旁,说了很多话,我问宇红,说什么。宇红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说别看你精明强干,其实什么也搞不定。我没想到他对你的感情居然很深,他的眼睛湿了。
　　
　　
　　我的眼睛也湿了。
　　就此别过。
　　三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
　　我一个人住大房子,刚开始害怕,好在还是渐渐习惯了。在公司,宇红总是罩着我,我说不用,谁不被我欺负就好了。宇红说你别吹了,就你这样的,看起来挺厉害挺精明,其实比谁都迷糊。我去瑜伽中心,工作人员说我存放东西的柜子在最下面一格太潮湿了,现在中间最好位置的柜子空闲出来了,我可以换个柜子。我晚上很少烧饭了,但是每次打电话到楼下小饭店要外卖餐的时候,小饭店都能准确报出我喜欢的菜名。我晚上偶尔做噩梦,后来好多了,因为我发现,我很幸运,三年的时间,对面楼同楼层的窗户的灯总是开着,尽管遥远,也有一点安慰的作用。
　　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对面楼的邻居突然敲开我的门,那个邻居说,他要搬家了,说以后他家的灯就不能整夜开着了。我不太明白。那个男孩说是这样,两年前有个叫韩道的人敲开他的门,说他要出国了,同住的人胆子小,夜晚醒来,要看到光才能继续睡着。他离开后,反正那间屋子没人住,能不能一直将灯开着。作为感谢,他会一直给男孩寄礼物。男孩说这三年,他收到了很多礼物,但是现在,他们家要搬了,就不能帮那个叫韩道的男子了,也请我通知他,不要再往这个地址寄礼物。
　　我给韩道打电话,那是他出国后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接起来的是一个女孩。她告诉我,她知道韩道去了日本,所以就说服父母,让自己去日本留学了,在日本,她联系到韩道。
　　“姐姐,你比我和韩道大7岁,我知道其实应该叫你阿姨,但是还是一直叫你姐姐,这样更亲切。姐姐你知道吗,韩道那么多次拒绝我,都说他心里已经有别人了,所以我才会问你韩道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在日本,我和他恋爱了,他常常买很多日本特色的小礼物寄回国,我看都是陌生人,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有时寄给你家附近的瑜伽馆,有时候是寄给你家楼下的外卖店……
　　“有一天,我把那些厚厚的邮递单据放在一起,我突然明白他心里那个人是谁了。问他是不是,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和他分手,正打算从他住的地方搬走,没想到还能接到你的电话……”
　　小女友说她打算回国。她让韩道回来找我,韩道不肯,韩道说他宁愿在远远的地方,托我身边的人照顾我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的眼睛湿了。
　　
　　六年前,第一次见到韩道,他18岁,我25岁,他不爱说话,叛逆,喜欢斜睨着看人,韩道的爸爸告诉我,这是他和前妻的儿子,又说韩道,别看明明只比你大7岁,你要叫她阿姨啊。
　　那时我和韩明清正准备结婚,韩道理所当然不喜欢我,韩道有一次叫住我,我知道你为什么嫁给他,为了钱嘛,其实他根本就没什么钱,你一定打错算盘了。“我知道他没有钱,我不图钱。”结婚一年,我看着他个子越长越高,性格越来越桀骜沉默。
　　韩明清出车祸,是我们结婚一年后,他就这样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记得那段时间韩明清常常出差,那晚午夜,电话铃大响,我接起来,电话中一人告诉我韩明清在另一个城市,开车的时候出车祸了。我匆匆打车去看他,路上一直哭,韩明清的车子是在便道上出事的,我们也走便道,很长很长的,弯弯曲曲的路,没有路灯,没有任何灯光。司机的车子坏了,让我下车,我一个人跌跌撞撞摸黑走了5里路才到了车祸的地方。我觉得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从此便害怕午夜没有灯光的时候,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漫长的、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背后,是不是总有一个悲伤的结局吞噬我。
　　韩明清走了。
　　我不吃不喝,几乎死掉。
　　是从来不和我说话,从来拿桀骜眼神看我、批判我的韩道拥着我的肩把我带回家,是他照顾我,也是他在我近乎萎谢的日子里打醒我:“你这样为他不值得。他去那个小城,是为了见情人。我爸爸素来花心,这也是我妈妈离开他的原因,他瞒着你打电话,好多次,我都听见了。”
　　我这才明白,韩明清那段时间为什么常去那个公司没有业务的小城出差。
　　如果不是韩道,我永远走不出那段梦魇。
　　我渐渐好起来,晚上醒来后看到灯光才能睡着,所以他的灯光就一直亮着。
　　他那么桀骜孤僻,待我却十分温柔。
　　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为了他,我才开始相亲的。我希望他离开。
　　他离开了,我很想念他。我知道这样不对,韩道也知道吧,所以他宁愿远远照顾我,也不会回来。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除了去日本的前一晚,我们都醉了,他说:“不如我们一起走。”我在心里默默地答好。只能默默地,在心里。
　　这,是埋在我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编辑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