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电影的人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pqkxx0359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做修复并不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
  尽量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才是我们的使命”

修旧如旧


  四个月前,和《芳华》、《嘉年华》等年轻的华语片一起,“85岁高龄”的修复版默片《奋斗》也远渡重洋,出现在第42届多伦多电影节上。观影者很难想象,这部记录时光的影片,曾经险些被时光吞噬。全球首映前的《奋斗》拷贝缺少片头、画面撕裂扭曲、高度损坏,远非如今呈现的清晰流畅。
  拯救《奋斗》,花费了电影修复师王峥和他的团队将近两年的时间。
  修复过程分为物理修复和数字修复,前者主要对胶片的收缩霉变、脆裂缺损等严重问题进行处理,然后通过铁路运输从中国电影资料馆西安库送到北京的资料馆进行数字修复。时值盛夏,《奋斗》属于硝酸片,易燃,需放进温度控制在-5℃到5℃之间的冷藏车,这个过程被称为“出库”,是电影修复的第一步。
  将物理修复和数字修复连接起来的,是位于中国电影资料馆主楼12层的胶转数机房。在那里,银白色包装的胶片被贴上标签摞在房间正中,它们将在经历完水洗机的清洁(清洗)、胶片扫描机的转化(转数)后,以数字化的形式传输到楼下的数字精修机房——王峥和他的团队工作的主战场。
  木门推开,狭长的房间里摆着近20台电脑,三扇玻璃窗背后,立着存储、合成影像的机器,红黄绿灯交替闪烁,应和着办公室里敲打键盘和鼠标的哒哒声。王峥介绍,每修复一帧画面需点击鼠标30下左右,每天一个人要修复6000帧左右,也就是要点击近20万次鼠标。更庞大的数字是,电影每秒24帧,一部电影约有13万帧……所以,提及这一工作对从业者的要求,王峥最先想到两个词:坐得住,有耐心。
  《奋斗》拍摄于1932年,老电影问题不一而足。王峥和同事们的工作,就是将其逐帧修复——症结轻微,就像PS修图一样将污点、划痕等进行去除或覆盖;遇到一帧丢失一半的严重损毁,则需要通过差值计算、粘贴前一帧等手段进行补充。
  无论是声音还是画面,“修旧如旧”都是修复的重要原则。用王峥的话说,“做修复并不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尽量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才是我们的使命。”但这不仅意味着技术修复,更是艺术修复,他们要综合电影的主题、内容、基调等,尽可能还原最初的风格,有时会邀请电影导演或者制作人参与修复。
  修复《本命年》时,资料馆邀请导演谢飞,按照当初的创作想法来还原片子的风格。但对于更老的《奋斗》,已找不到当年的创作人员来指导,只能依照肉眼观察法辨别胶片的初始颜色,团队二十来人,调色时用放大镜对着正片胶片去看,对比颜色,再花两个星期时间去资料馆查阅台本、海报等资料,最大限度地還原。
  画面修复完成后,有专人进行声音修复。他们要面对三台显示器:监视器对照颜色、示波器查看波形、主控器进行操作。之后才将声画对位,进行合成。出库、清洁、转数、修护、调色、合成、存储……每个步骤都通过专家的质量控制后,一部电影才算修复完成。
  《奋斗》一共修了五版,修复后期时间紧张,整个团队只能持久作战。“有时候修着修着就早上四五点了。”王峥给在家怀孕的爱人发微信消息:你醒了告诉我一声,我在车里躺一会。
  “我能怎么办啊,孩子们都在单位睡呢。”他指了指我身后的沙发,“他们经常一熬夜就睡在这儿了。”
  “孩子”是他的同事们。在这个平均年龄25岁的团队里,32岁的王峥已经是“老人”了。新人来一拨走一拨,“留下的都是热爱的。”
  有人被工作的枯燥击退,也有人甚至尚未操作只是听闻工作内容就“吓跑了”,但王峥一直从毕业生做到了准爸爸,他觉得自己对胶片有情怀,觉得老电影值得留住,就算职业病侵袭了指关节、眼睛、颈椎,还是一帧一帧继续修。

留住时间


  追溯电影修复的历史,不需要穿梭太久远的时空。进入千禧年后,数字技术日臻成熟,而胶片产业则一路没落。柯达公司破产,各大电影技术厂陆续关闭了胶片生产线,种种迹象都预示着胶片时代的终结。当数字拷贝取代传统胶片出现在电影院,老电影开始远离人们的生活。
  同时,它们以不可见的速度遗失或者损毁。中国电影资料馆副馆长孙向辉曾在上海电影节上说:“我国国产影片保存下来的不到两万部,其中至少半数影片需要修复。”褪色、撕裂、脏点、霉变、划痕、酸变、收缩、扭曲……这是时光留在胶片上的烙印。
  大规模的系统修复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2006年年底,中国电影资料馆牵头启动了“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护工程”项目,在中国内地率先开始了发现、收集、拯救、保存中国胶片电影的工作。这一年,王峥从北京联合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当身边的同学纷纷投身IT行业,“向往艺术性强的领域”的他经过了中国电影资料馆的面试、考试,成了一位电影修复师。
  王峥爱听民谣、玩滑雪、背着相机去西藏,拍照喜欢调成胶片感觉。它们看上去与电影修复这项重复性极高甚至有些枯燥的工作并不契合,但王峥觉得不矛盾:“每样东西都要专注。修复工作我从大学毕业做到现在,和对自己孩子一样,一点一点越来越完善。”
  不过,不同于在故宫修文物的匠人们,古老的手艺可以世代相传;在资料馆修电影的王峥们跟行业同时起步,起初只能摸索着解决问题。
  2010年,修复版《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故事发源地宁波放映,这部拍摄于1953年的电影,让中国有了第一部彩色戏曲艺术片。时隔几十年,老胶片以数字化的形式重新出现在银幕上,悠长的越剧吟唱中,镜头将玉水河边的风物拉近、朱牖推开,祝英台垂着眼睛出现在观众面前,丝发可见……
  电影院人声四起,坐在其中的王峥听到了诸如“好清楚啊”的感叹。多年后他依然一次次提起放映当天的场景:“你别小看这个惊讶,那种惊讶其实是对你工作的肯定,可能这个就是我的动力。”   王峥说,由于《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大家着手修复的第一部作品,每个人都特别用功,任何微小的脏点都要修复掉,但这样的操作影响到了电影的清晰度,大银幕不会放过任何差池,面对失去了焦点的画面,只能返工重新修复一版。“修复不是最干净最好,这个度怎么拿捏;团队合作修复,怎么保持整个电影密度(分辨率和胶片噪点等)一致……最初阶段很多技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只能一点点摸索。”
  《鼠与蛙》、《劳工之爱情》,这些上世纪20年代老电影的修复过程,都因为经典但棘手让王峥念念不忘。它们因为时间太久而变形、扭曲,扫描过后背景清晰,但画面正中的主要信息是虚化的,最后王峥和同事只能把每个镜头中的虚化的信息利用抠像技术逐帧去除掉,再通过手绘、替换等方法放入背景中,“这是非常熬人的。”
  坚持的动力来自于完成后的成就感,他和同事会在修复版电影上映后自己买票到电影院看,从事一份不署名的工作,但“觉得这个东西是自己的。”另一方面,动力又来自与时间抗衡的紧迫感,“必须修复,再不修复就毁了。”
  工作辛苦,但成绩也是可观的。近十年的时间里,电影资料馆以每年修复100部高清、50部2K(分辨率2048×1080)的速度推进,修复过的老电影,都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以数据流磁带、硬盘等方式为载体进行永久保存,避免日后再次受损。
  如今,具有电影修复资质的单位只有中国电影资料馆、西安电影制片厂、上海电影制片厂等七家,而他们面对的是上万部需要修复的国产老电影。把老胶片从時间手里抢回来,是在打捞和保留一个时代。
  今年是王峥从业的第十一年,挽救胶片的工作依然面临困难。很多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只有一个孤本,一旦出现断音,就没有原始素材可以进行填补。
  最近,资料馆在与中国传媒大学合作,研发音频修复相关的技术,通过对演员声音的深度学习找出规律,将断音部分模仿出来,进行补救。
  计算机里藏着自动修复的功能,但修复师们通常只用来处理简单的瑕疵,更多时候,需要一帧一帧地人力修复。王峥说,计算机可以修复简单的脏点,但对于更复杂的情况,还是需要人工手动处理。
  “天在下雪,要是用自动修复,雪就没了,计算机会认为它是脏点;有些电线,镜头一动就会被计算机误认为是一条划痕,可能就修复没了;包括推窗的镜头,窗棂会被认为是脏点,就给修掉了;倘若演员鼻子上有脏点,用自动的修,人脸一动,鼻子就扭曲变形了……”他举例说。科技发展,当人们都在讨论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王峥替自己的工作给出否定答案。
  修复室里哒哒的鼠标和键盘声,还会继续响下去。
其他文献
从20年代开始,苏联 《青年近卫军》 杂志的编辑就有困惑:为什么这么多女学生和女工人写信来,表达对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感到亲切”,而她根本不是共产党员!连最政治正确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三四十年代,当他们从一些被划为“人民公敌”的知识分子家里查抄出上千本书时,总是偷偷把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的诗集占为己有  彼得大帝在芬兰湾这片三角洲上建造圣彼得堡时,心中想的是老欧洲。如他所愿,44座岛上林
林志玲公布婚讯是在一个小长假前临近下班的时间,她和结婚对象、日本歌手Akira先后发表声明,两条声明让大家临近放假的慵懒一扫而空,同时拖垮了新浪微博。今时今日,不靠刷数据流量而活的林志玲本身,就是有着这么大的爆炸当量。  在这种舆论爆炸里,有这么几种心态。最多的可能是对男方不熟悉,于是出现了几篇科普文,力证这位黑泽良平同学也是位国民偶像,长盛不衰,品行纯良,在日本的国民认知度基本等于没有解散和出事
把一个村庄从泥土里拎起来,悬挂在云上  “此刻刮过南疆的一场大风,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场风。”  刘亮程说,他有着悠长的听觉,早年在新疆乡村,村与村之间是荒野戈壁,虽然相距很远,他仍能听见另一个村庄的声音。“尤其刮风时,我能听见风声带来的更遥远处的声音,风声拉长了我对声音的想象。”  在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捎话》中,刘亮程虚构了毗沙和黑勒两个信奉不同宗教的王国,他让一个人和一头驴,背负“捎话”重任
《都挺好》  难得有一部国产剧,能让观众好好打量其中的女性角色。这些年,“玛丽苏”“女强人”“傻白甜”……这些国产剧中的女性角色流行样板早令人怀疑,“都2019年了,为什么电视剧里的中国女人还没有长大。”  近期,国产剧《都挺好》热播,豆瓣评分8.4。这也是正午阳光在继《欢乐颂》《知否知否應是绿肥红瘦》之后,再次将家庭悲喜剧搬上荧幕。这出“父母皆祸害”的闹剧是从苏母的葬礼揭开的。强势、精干的苏母是
近日,泰国旅游胜地普吉岛附近海域上,两艘载有127名中国游客的船只在返岛途中,突遇特大暴风雨,发生倾覆。目前,确认遇难游客人数已有41人。泰国海军潜水员找到沉没的“凤凰”号,并成功寻获26具遇难者遗体。由于最近为暑期旅游旺季,泰国普吉岛又是中国游客在泰国的首选度假地之一,因此在本次意外事件中伤亡的中国游客特别多。  这并不是泰国近期唯一的水上意外,就在普吉岛意外发生前不久, 泰国清莱府12名少年足
蔡皋在自家天台花园上 图/受访者提供  蔡皋住在长沙,一栋开满花的楼顶下。蔡皋曾经教娃娃读书,后来给孩子做书,现在为他们画画。蔡皋和“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合作过一本绘本,入了日本小学教材,因为绝版,二手书网上价格卖到了四五百。蔡皋一生中得过许多国际儿童读物领域的奖,她却害臊,说实非本意,不愿多提。  蔡皋今年73岁了。73岁的蔡皋有好多困惑。  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没有什么太多的用,这令她困惑;在
上海外滩夜景  “夜上海”的称呼发家得早,来自上世纪的传统印象停留于黄浦江滩,而从未停止国际化的申城也不断给不同的人群带来多元选择。  从外滩到南京路步行街,是游客们青睐的去处,在“十里洋场”寻找夜上海的罗曼蒂克;而在某些小资的街区,人们聚集在露天的座位上,三三两两喝着舶来的精酿。  阿里巴巴于2019年7月发布的《阿里巴巴“夜经济”报告》显示,上海“夜经济”的文化消费排在全国前列,除了常见的旅游
4月16日,加拿大纽芬兰小镇费里兰(Ferryland),一座巨大的冰山漂浮而至,吸引了當地民众还有来自别的小镇的人们前来观赏。纽芬兰被称为“世界冰山的首都”,每年洋流会将数百座北极冰山从格陵兰—路带到纽芬兰,形成很壮观的冰山景观。
住房的剧变是人民生活水平不断变化的重要映射  住房,从来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经过40年发展,我国住房制度、人均居住面积、居住水平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全国城镇人均建筑面积为6.7平方米(居住面积仅为3.6平方米),有三百多万户缺房,占居民总户數的17%,住房短缺成为当时亟待解决的关乎民生的重大问题。  改革开放40年来,在城镇住房制度改革的推动下,我国城镇住房
“对不起,聋人朋友们,我要自杀了。”  去年4月3日的半夜,在重庆鼎圣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看案件材料累了的唐帅收到一个微信视频。画面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要自杀。唐帅立刻发了朋友圈,并转发视频到微信群要找到这个男孩。  11分钟之后,唐帅联系到在内蒙古一卫生间内发布告别视频的聋哑男孩。19岁的少年因为失恋闹自杀,唐帅用那双柔软得能模仿鱼儿游的双手在手机屏幕前飞速挥舞,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