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往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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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徐老三至今還记得,他最后一眼回望故乡时那凄凉悲惨的景象。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太阳照样升起来了,黄黄的,圆圆的,像一个大大的鸡蛋黄。那时候他看什么都像是能吃的东西。就在他转身离开村庄的那一刻,薄雾突然从村庄的四周弥漫开来,渐渐地把整个村庄都笼罩住了,就像有人故意给村庄蒙上了一层面纱。此刻,徐老三的脑子里也像这弥漫开来的雾,一片糨糊。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这个名字叫徐大郢孜的村庄有近百户人家,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家都姓徐。这个早晨,徐老三发现,整个徐大郢孜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着门。但是,徐老三从村西走到村东,连个人影都没有碰到。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一点声息都没有。徐老三后来回忆,不知道是自己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还是因为饥饿连身体里原有的最基本的听觉功能都失去了。徐老三知道,村子里的人有一大半都去了村西头的乱坟岗,有一小半和他一样,饿瘫在家里,再也动不了了。
  徐老三边走边回味着他最后一次吃到食物时的情景。那可能是两天前,也可能是三天前的事了,住在邻村的姐姐偷偷给他送来半个山芋母子。那个山芋母子本来很大,但半边已经烂掉了,烂得像稀泥,被姐姐用刀剜去了。剩下的半边也黑了一点心,虽然味道又苦又涩,但他还是三口两口把它吃到肚子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吃完姐姐送来的山芋母子,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徐老三再也没有离开过床。他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似乎是第三天的早晨,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他爬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他一定要走出家门,走出村庄,如果就这样死在家里,还不如走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命来。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徐老三每每想起离家出走那一幕,他都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如果他当初不果断地走出那一步,他终也逃不过村里许多人的命运,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后来生活好了,他也在矿上安家了,他试图与家里人取得联系,可是,他得到的答复是,他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就连最后一次给他送食物的姐姐,也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他工作的煤矿,虽然距离自己的老家徐大郢孜不过数百公里,在交通最不发达的年代,回去一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徐老三家住在村子偏西头的地方,距离村庄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有一处乱坟岗,村里死的人差不多都埋在那里。他的几个亲人都埋在那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那里先后埋了他的妹妹、弟弟、父亲、哥哥、母亲。
  东边距离村庄不到两里路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这是一条季节河,夏天雨水丰沛的时候,有急急的流水从河里流过。冬天雨水少,小河几乎是干枯的,连河床都暴露出来了,里面尽是沙子和石子。
  徐老三顺着河堤往南走去,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缺少食物的身子顿时有了一些暖意。此时,他觉得只有太阳不嫌弃他,给他带来光明,带来温暖。春天已经到了,河堤上,坡坎上,去年冬天枯死的巴根草,已经冒出嫩嫩的芽头,远远看去已是绿茵茵的一片了。河堤下面是麦田,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麦子在阳光下已经有了绿油油的蓬勃的生机。这些像韭菜一样的麦子,什么时候才能结出穗子呢?徐老三已经等不及了,他想,即使死也要死在这明晃晃的太阳底下。
  徐老三觉得,他没有麦子和巴根草幸运,它们有了阳光、土地和雨水就能生长,而他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两腿打颤。他不得不走走停停,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往前挪动,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徐老三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河堤底下有一片不同于巴根草的绿色植物。他不禁眼睛一亮,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脚上像带了滑轮一样,一下子就冲了下去。由于跑得太急,到跟前时他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开始他还以为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是幻觉,是做梦。等他渐渐恢复了体力以后,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能吃的东西。
  原来这是一蓬荠菜,大约有十来棵吧,虽然其中有两棵已经起了苔,开出了碎碎的小白花,但他还是一棵不剩地挖了出来。由于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土地很湿润,他很容易就把这些荠菜挖出来了。他用两只手的几根手指深深地插到地下,插到松软的泥土里,把这些荠菜连根带土挖了出来。他以前是吃过荠菜的,每年春天,母亲都要剜上一些荠菜回来,洗干净用开水烫了,用盐一拌,再滴上几滴麻油,真是好吃极了。他记得母亲剜荠菜时都是连根一起剜的,他觉得荠菜的根也是很好吃的,甚至比荠菜还好吃。果然,这些荠菜的根都很长,最长的一根竟然有五六寸长,最短的也有三四寸长,白白的,嫩嫩的,像母亲绱鞋用的粗白线。
  徐老三小心翼翼地捧着这蓬带泥巴的荠菜,走到附近的一个水坑边,仔细地把它们洗干净了。刚洗干净的荠菜还有一点沙牙,还有那么一点生水气和土腥味,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于是,他三口两口就把这些荠菜吞到肚子里了。村庄周围已经很难再找到能吃的东西了,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人挖绝了,就连能吃的树皮也被人剥得差不多了。他没有想到生荠菜也这么好吃,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青涩味。它是那么香,那么嫩,那么脆,特别是那乳白色的根,又香又甜,里面的汁液像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
  肚子里有了一点东西,他马上感觉就不一样了,身上的力气像春天的麦苗一样见风长,脚步也变得轻松不少。徐老三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可是,这些村庄和自己的徐大郢孜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到处死气沉沉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他知道,村庄里除了那些饿得走不动的人,可能连一个活物都没有了,那些猫呀狗呀老鼠之类的东西,早就被那些饿急了的人吞到肚子里去了,早就变成屎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徐老三身上因那几棵荠菜长出的力气早已消耗殆尽,再也走动了,他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这时他突然看见前方有一团黑影,影影绰绰的,于是,他慢慢地挪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草堆。他随手扯下几把麦秸草垫在地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靠在草堆上再也不想动了。   徐老三是被冻醒的。他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衣裳和被子都被别人抱走了。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浑身冻得冰凉,想找一件盖的东西就是找不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颤把他激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周围黑洞洞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就像人们传说中的地狱一样。他用手摸了摸头发,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袄,棉袄外面也是湿的。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死还是活?是梦还是醒?他抬头向上一看,上面是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缀满了星斗。
  哦——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幸运。原来这不是梦,也不是地狱,是实实在在的天空,实实在在的夜晚。他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全身。
  徐老三站了起来,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但他依然觉得很冷,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记得小时候,每年麦收之后,晚上,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他经常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钻到收获后的麦草堆里疯玩,或打架,或躲猫猫,或做被窝,有时竟然在草堆里躲睡着也不知道,等别人家的孩子都回家了,家里大人来找了,他才被大声叫醒,才知道回家。他用手将草堆慢慢地扯出一洞,当洞扯得足够大的时候,他蜷曲着身子钻了进去。一钻进去,他就觉得浑身暖和了不少。
  徐老三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发现衣裳好像也干了。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黄黄的,像一个大煎饼。他盯着那个大煎饼向前走去,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踢了脚。他的一双破布鞋被踢得开了大口子,两个大脚指头也被踢得血淋淋的,走起路来钻心地疼。在早晨的薄雾中,徐老三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影子,隐隐约约的,有一些树,有一些房子。他知道,凡是有树的地方,肯定就有村庄,只要有村庄就可能有人。徐老三还知道,这里是平原,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眼睛能看得很远,因此,一眼能看见的地方,走到那里也并非易事。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反正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徐老三终于走到了他早晨看见的那个村庄。这个村庄非常大,比他昨天走到的那几个村庄都要好,因为村子里有人在活动,他想,只要找到人,就不愁找不到吃的东西。
  他终于走到一户敞着门的人家门口,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徐老三慢慢地靠了过去,发现屋里有好几个人,老老少少的有六七个,好像还在吃东西,吧嗒吧嗒的一片嘴响。
  一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徐老三的肚子就忍不住一阵绞痛,好像肠子与肠子之间正在打架,正在撕咬。他不得不弯下腰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下,然后从塞着几件破衣裳的破包裹里,拿出一个粗瓷碗和一双筷子来。这是他昨天临出门时塞进去的,那时他就做好了要饭的准备。他把破包裹绾在胳膊上,重新站了起来,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每个人的脸。
  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都是一脸的麻木,好像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只顾低头吃自己碗里的东西。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走了过来,对他吼了一声,滚!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说,我们家也是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了,今天刚搞到一点吃的,你就来要了!
  徐老三身子晃了晃,差点儿一头栽了下去,但是他还是挺住了。他靠着门框没有让自己倒下去,这是他第一次乞讨,一定要挺住,不能半途而废。这时一个脑后绾着一个髻的老太太走了过来,把那个半大孩子喝斥走了。说你是怎么跟人说话的,这么大人了一点也不懂事,有就给人家一点,没有也要给人家一个软和话,谁没有落难的时候?说着,她接过徐老三手里的碗,转身进了锅屋。然后,给他端来半碗野菜面糊糊。
  徐老三双手捧过碗,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徐老三每每想起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都会泪流满面,因为是那半碗野菜面糊糊救了他的一条命。如果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可能早就去阴槽地府里报到了,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聚会了。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就不会成为一名矿工,就不会有老婆,也不会有女儿,更不会有那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外孙,更不会八十多岁了还健康地活着,领着国家的退休金。
  在矿上安家以后,徐老三也曾动过回去找一找这一家人的念头,特别是想找到那个脑后面绾着一个髻的老太太。他要当面感谢她,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无奈那时候矿上实在是太忙了,刚刚忙完了首季开门红,又要开始大战红五月了,接下来又是战高温夺高产。高产刚夺下来了,又要开始筹备年底大战一百天了。几乎天天有动员,月月有口号,季季有安排,一年下来没有几个休息日。
  徐老三是一个井下采煤工,一天要在井下工作十几个小时,升井以后,洗洗澡,吃吃饭,再没有精力想其他事情了。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吃着大鱼大肉喝着老酒的时候,他才会从心里念叨起救命恩人的好处。如果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哪有他现在的好日子!于是,他就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默默地祝愿,希望他们一家人都过得好,都有饭吃,都有肉吃,包括那个曾喝斥过他的那个孩子。
  那个年代,作为一名工人是很幸福的,不仅有国家供应的最便宜的米面,每月还有油票肉票豆腐票等各种票证。这就是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差别。徐老三平时舍不得吃肉,把那些肉票都攒着,等过年过节的时候大吃大喝一顿。
  在要到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之前,徐老三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吃到一粒真正的粮食了。他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家还吃了一顿杂面馍馍,后来粮食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金贵了,再后來就一点都没有了。他们只好挖野菜吃,剥树皮吃,等这些都吃完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吃的东西了。就是这半碗野菜面糊糊,坚定了徐老三继续一直往南走的决心。他觉得越往南走,树也越多,草也越绿,在外面走动的人也越多。
  果然不出所料,徐老三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一路上他都找到或讨到吃的东西了。
  徐老三不记得从家里出来几天了,他只记得一直是往南走的,也许是四天,也许是五天,也许是六天了。这一天,他终于走到了一条河的边上。这条河真是大呀,大得上不见头,下不见尾。河面很宽,宽得看不清对岸。混浊的河水急急地流着,有的地方它还带着枯草打着旋儿流着。对面岸上人家的房屋和树都变得影影绰绰的了,人更是小得像个小动物,看不见头脸,像半截树桩在移动。与前几天他一路碰到的到处死气沉沉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已经是生机勃勃的一片了。这里到外面活动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不仅有人在田地里忙碌,有人在河边洗衣裳,河里还有小船,船上还有人在撒网打鱼。   徐老三向一条刚刚靠岸的小木船走去。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看起来像父子俩,老的手里拎着一张渔网,网还滴着水,少的手里提着一串白亮亮的鱼,串鱼的是一根翠生生的柳树条,上面已经长出碧绿的叶子。徐老三好奇,上前问道,这河叫什么名字?老的看看他,说,淮河。
  淮河,多么熟悉的名字!徐老三早就听说过这条河了,据说离他们家有两三百里路。他原来只知道淮河在他们家的南面,具体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今天他终于见到淮河了。
  徐老三在心里说,我一定要过淮河,继续一直往南走,听说过了淮河就是南方,到了南方他就可以活命了。可是,这么大这么宽的淮河,他怎么过得去呢?他的老家是缺水的,一年中只有夏天那一段时间有水。他是一个旱鸭子,不会游泳。这时他突然想起渐走渐远的父子二人,于是立即追了上去,说明了情况。
  他说了半天才把他的意图表达清楚。他们俩也不急,站在那里听他说,听他反复地说,慢慢地说。他说他是一个讨饭的,家里人都饿死了。他们以为他是向他们讨要吃的,小的有点沉不住气,就说,我们也没有吃的。他说,他出来已经好几天了,是一路讨饭讨过来的,他想过淮河到对面讨去,他想一直往南走,南方的飯可能会好讨一点,希望他们用小船把他送过去。老的很有耐心,看着他说话,既不吱声,也不插话。让他把话说完了,把所有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才迟疑了一下,然后对站在身边的小的嘀咕了一声。老的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但小的立即转身走了。老的也不说话,扛着桨拎着网就往河边走。
  其实,老的并不老,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那时候就觉得他已经很老了。他们走到河堤顶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小船,老的还是不说话,挂上船桨,双桨一划拉,小船就轻轻地离了岸,徐老三心里一阵欣喜。这一天淮河的河面上阳光灿烂,风平浪静,混浊的河水虽然急急地流淌着,但见不到一朵浪花,阳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碎银般的光亮。
  后来许多年,徐老三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天老的还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老的除了跟他说过淮河两个字之后,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他甚至不记得他是在哪儿上岸的,是怎么上到对岸的。不过他清楚地记得,自从过了淮河,老百姓的日子好像好过多了,许多人家的屋檐上已经飘出了炊烟。
  过了淮河不久,徐老三就看见了一个村庄,于是急急地走了过去。果然,在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他要到了半碗山芋干稀饭。这是他从家里出来以后,第二次吃到嘴里的真正的粮食。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能讨到粮食。
  有一天,徐老三刚走进一个村子,天就开始下雨。他躲到一个可能是用来看场子的小棚子里,小棚子没有窗户,里面黑乎乎的。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发现里面有一些陈年的稻草。此时,天气已经暖和了,夜里也不像他刚出来时那么冷了。他把淋湿的破棉袄破棉裤脱掉,扔在草堆上,穿着单衣单裤钻到草堆里,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徐老三没有想到这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下来,断断续续下了十来天。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只要到了吃饭时间,只要天不是下雨下得出不了门,他就会顺着屋檐溜出去讨饭,每次都能讨到吃的。这也是他不愿离开这个村庄的根本原因,反正能讨到吃的,到哪儿也都是讨饭,只要能活命就行。
  天终于放晴了,在小棚子里窝了十多天的徐老三像出土文物一样钻了出来。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徐老三的身体有了很好的恢复,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天是彻底晴了,气温也在迅速上升,泥泞的小路上冒着像蒸馒头一样的热气。徐老三把破棉袄破棉裤脱下来,用草绳捆着,背在背上,走出了村庄。他真的要走了,虽然有些不舍,但又不得不走,因为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了,他不能再在这里死皮赖脸地乞讨下去,他心里有个信念,就是要一直往南走。
  村庄外面的田野一片葱茏,道路两边的树都长出茂密的树叶,有的树虽然皮被剥掉了,但依然还活着。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开始抽穗扬花了,他想,好日子已经不远了。
  徐老三一直往南走,走着走着,油菜花开了,油菜花又落了;走着走着,麦穗青了,麦穗又黄了;走着走着,油菜收割了,麦子也收割了。徐老三也感觉到了变化,他一路乞讨到的食物,吃到嘴里的渐渐有了新鲜麦粒的香味。走着走着,徐老三开始想念家乡了,老家的麦子也该成熟了吧,那些没有饿死的乡亲们也该吃上新麦面蒸的馍馍了。
  徐老三感觉到,他现在来到的地方与家乡有着明显的不同。家乡是平原,一眼能望多远。而这里不是山就是河,要么就是岗,人家不是住在岗上就是住在河边,而且都是一家一家的,不像他老家的村庄,许多人家都住在一起。这里的山也不大,都是一些小山,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连绵起伏。河也是小河,弯弯曲曲的,顺着山势走。
  这一天,徐老三顺着一条大路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集镇上。这里与前几个月他曾经走到过的那些萧条破败甚至看不到人影的集镇明显不同,这里的集镇已经有了初步繁荣的景象,商店开门了,菜市开张了,饭店也开始冒烟了。
  大概今年麦收之后,人们都能吃饱肚子了。吃饱肚子以后,人们就有了交易的欲望,就有了交流的欲望,于是集镇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开始多起来了。徐老三是无意中走进这个名字叫顺安的集镇的。开始他是抱着悠闲的好奇的甚至是看热闹的心态在集镇上闲逛的,当时他最关心的是,集镇上是不是比乡下更好讨到吃的。吃饱肚子是他此时的最大愿望。
  就在他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有一堆人在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徐老三快步走到跟前,伸头向人堆里一看,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桌子上面摆着一些纸和笔。徐老三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特别是站在南方这些矮子里面,有着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也能把人堆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是一个煤矿的招工现场,坐在桌子后面的两个人都是矿上来招工的,有愿意当矿工的只要填上一张表格,立即就可以当工人了。徐老三发现,这里的人对当矿工好像并不热心,也不感兴趣,观看的人多,询问的人多,真正填表格的人很少。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喊,大秃子,大秃子,愿不愿意到矿上当工人啊,愿意就来填张表!   徐老三以为是在喊别人,就把头扭来扭去的向四周看,可是四周并没有人答应。就在徐老三扭头找人的时候,刚才那句话又响起来了。大秃子!谁是大秃子?这时有人用胳膊肘拐拐他,说人家喊你呢!这时徐老三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个秃子。
  徐老三和哥哥徐老二,三四岁的时候,头上都生了一种疮。这种疮奇痒无比,用手一抓,黄水直流,人们都叫它黄水疮。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既不耽误吃喝,又不耽误睡觉,父母就没当一回事,没有去医治,后来自然也就好了,可是再也长不出头发了。于是,这兄弟俩都成了秃子。成了秃子的这兄弟俩,一直到二十多岁了都还没有找到老婆。弟弟徐老四虽然有一头黑发,但还没到成家年龄就饿死了。哥哥死了,弟弟死了,现在就剩下他徐老三还侥幸地活着,而且还有人喊他去矿上当工人,他当然求之不得。
  徐老三从人堆里挤了进去,挤到桌子跟前。他想填表,但他不会写字。矿上负责招工的人说,我来帮你填。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家住什么地方?等等。
  填过表的徐老三按照要求在一边候着。他早上没有讨到吃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他不能离开,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强忍着饥饿在墙根底下硬撑着。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别人都躲到阴凉底下去了,但他还是在太阳底下晒着,他有时觉得太阳也是能抵饿的,晒一晒也就不饿。他似乎是一棵绿色植物,有一点阳光和雨水就能生长。
  快到中午的时候,徐老三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桌子已经收掉了,负责招工的那两个人喊他去吃饭。
  矿上负责招工的两个人都是年轻人,一个姓王,一个姓张。小张和小王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十几个上午刚刚填过表的人。填表的时候徐老三才知道,这次矿上招工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它有一个说起来严格执行起来未必十分严格的规定,那就是身体好,年龄必须在三十岁以下。当然,他们也不查户口本,那时还没有身份证,身体和年龄基本上是你自己说了算。
  徐老三实事求是,说自己是北方人,家里人都饿死了,是讨饭讨到这里的,他今年虚岁二十五,愿意当矿工。他们看重徐老三的是他的身高,有一米八几的个头,那个年代,特别是南方,有这个身高的人还不多。徐老三虽然瘦,腿瘦得像麻杆,走路像鹭鸶,但他们知道,他的瘦是因为饿的,到矿上几顿饱饭一吃,就会长胖长壮的。果然不出所料,徐老三到矿上不到半年,体重就增加了四十多斤,像气吹的一样。
  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来到镇上最大的饭店,人民饭店。这是一家国营饭店,吃饭前要先买票。小王走到一个窗口前,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一盘一盘的菜就从窗口送出来了,有炒茄丝,有烧冬瓜,有烧豆腐,最惹眼的是那盆紫里透红的红烧肉。紧接着两盆冒着热气的大米干饭也盛上来了。
  这是徐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饭店吃饭,也是他大半年来第一次吃到白米干饭,因此,吃得非常香。他几乎没有怎么吃菜就把三碗干饭扒到肚里了。徐老三脸皮薄,不仅不好意思吃菜,连这个不花钱的干饭他也没好意思多吃,按他当时的肚子,再吃三碗都没有问题。
  徐老三抹着嘴打着饱嗝走出饭店,感觉外面的太阳真好,活着真好!回想这半年多来的经历,徐老三仿佛是在做梦,做一个长长的梦,至今还没有醒。他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当上了工人!他心想,还是当工人好啊,什么事没干就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以后下井干活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好饭好菜在等着他呢。
  傍晚时分,招工任务结束了,小张和小王把条桌搬到临街的一家单位放好,然后就領着他们往矿里走。这个名字叫狮子山的煤矿在一个山沟里,距离顺安镇大约有五六里路。从集镇到煤矿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马路,不时有拉煤的卡车从上面经过。凡是有卡车经过的时候,马路两旁立刻卷起像浓烟一样的灰尘。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及庄稼的叶子上,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他们捂着鼻子一边躲着灰尘一边向前走着,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他们终于来到了矿上。进了矿大门他们才发现,这里与外面完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荒山秃岭,人烟稀少,一派萧条的景象。而这里是一座座灰色的水泥大楼,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人声喧哗。楼下也是车来车往,一派繁忙的景象。
  今天他们一共招了二十一个人,当然都是男的,除了徐老三之外,几乎都是本地人,最远的也不过三十里以外的邻县人。
  小张先带他们到矿上的行政科,安排好宿舍以后,小王又带他们到财务科,给他们每人提前支了半个月的工资。领了工资以后,又带他们到食堂买饭菜票。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也解决了,生活问题基本上就算解决了。就这样,身无分文,衣不遮体,靠一路乞讨才活下来的徐老三,成了后来令许多人羡慕的吃商品粮的工人。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呀!
  第二天,矿教育科负责工人培训的李科长,从技术科叫来技术员小赵,给他们这批新招来的工人做安全培训。所谓安全培训,就是讲讲安全常识,到井下应该注意的事项。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文盲,有的曾经读过扫盲班,现在也都忘得差不多了,能写全自己名字的都很少。因此,理论知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他们也记不住,关键是实干。小赵说,井下安全这一条儿记住就行了,那就是时时刻刻跟在师傅后面,知道出力流汗就行了,不会的你千万不要动,不懂的你千万不要摸,师傅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培训就搞了一天时间,其实就是上下午各上一节课,其余大部分时间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叙叙话,聊聊天,相互认识认识。
  培训结束后,他们被分配到各个区各个队,区长队长再给他们讲讲话,开个会,第三天就下井干活了。
  二
  徐老三后来才知道,狮子山煤矿从日本鬼子占领时期就开始开采了,日本鬼子投降后,煤矿被一个上海的资本家购买,但是,尚未来得及扩大规模全国就解放了。真正的大规模开采是在解放以后。
  解放后,狮子山煤矿被收为国有,国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从外地调来技术人员,工人也一批一批地招了进来,那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工棚及小平房被推倒了,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大楼拔地而起。这个年产量本来只有十几万吨的小煤矿一下子变成年产量近百万吨的大煤矿,成为国家能源的重要支撑。以前只有几家店铺很不起眼的顺安镇,立刻变得繁华起来,不仅有了饭店、旅社,还有了一家电影院。   然而,由于前几年大炼钢铁、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风越刮越烈,特别是农村在实行人民公社大食堂以后,听说吃饭不要钱了,而且可以敞开肚皮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吃什么。那些在井下一呆就是十多小时,两头不见太阳的煤矿工人,那些已经成了家,老婆孩子还在农村的矿工,纷纷跑回家了。那些跑回家的矿工境况并不美妙,由于大家都敞开肚皮吃,仓库里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了,干的吃不上只能吃稀的,稀的吃不上只能吃替代粮瓜代菜。听说这些跑回家的工人,好多人都饿死了。
  后来国家调整政策,大食堂解散了,田地又重新分到户了,许多矿工家里没有劳动力,又回去了一批。就这样,矿上现在严重缺人,已经处于半停产状态。国家要发展,发展就要煤炭,因此,矿上需要招进大批工人。
  徐老三成为狮子山煤矿的一名正式职工,户口也安在顺安镇上,每月能领到五十元左右的工资及补贴,还有四十八斤的粮票和半斤油票。
  第一次从会计那里领到厚厚一沓人民币,徐老三有一种从地狱升入天堂般的感觉。五十块钱对于他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他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还听人说,他这个工资相当于一个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工资。由于煤矿工人的特殊性,他每月四十八斤的粮票也是在吃商品粮中最高的,听说那些教师和公社干部一个月也就三十斤粮票。
  不过生活并不是时时处处都随他的意,徐老三每次由大罐从地面吊到井下时,都有一种从天堂掉进地狱般的感觉。井下到处都是黑的,除了大巷里有几盏像鬼火一样的灯,所有的工作面,所有他们到的地方,甚至所有要走的路,都是黑洞洞的,都要靠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盏矿灯照亮。如果矿灯熄灭了,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井下的路也不好走,甚至根本就不叫路,坑坑洼洼的,弯弯扭扭的,稀哩哗啦的。他有时要爬山,有时要涉水,有时要佝着腰走过很矮的巷道,有时甚至要从仅能通过一人的巷道口爬过去。不单单是走路,有时还要扛着材料搬着物资走。
  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珍惜生命,这么好的日子谁也不想这么快就过到头了。因此,刚下井的那段时间,徐老三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头顶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砸中。他一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师傅后面,任何地方,哪怕有一点点的响动,他都要揪着师傅的衣襟,一动也不敢动。师傅叫他干活他就干活,师傅叫他休息他就休息。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井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井下虽然很黑,但每个人头上都有矿灯。只要一坐下来休息,每个人头顶上的矿灯就像夜晚的星空一样,非常灿烂,非常壮观。渐渐地,徐老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由于已经习惯了井下的黑暗,徐老三再也不觉得井下的路难走了,无论是爬山,还是涉水,还是过矮巷,都能如履平地。他相信矿上技术员的话,只要跟在师傅后面就不会出事。
  徐老三的师傅姓马,叫马明安,比徐老三只大五岁,今年也就三十岁。
  马明安是一九五五年进矿的,在矿上已经干了七年多,算是老工人了。马明安一进矿就在井下的采煤队干,因此,他对井下的情况非常熟悉,用了如指掌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井下的沟沟坎坎支支叉叉,就像他的十根手指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能摸得清清楚楚。
  马明安的老家在顺安镇的乡下马洼村,一家六口人,上有父母,下有一双儿女,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家是村上唯一没有死人的人家。后来,侥幸活下来的人都说,马明安一家之所以没有死一个人,都是沾了他这个煤矿工人的光。
  在國家最困难的那一两年里,矿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矿食堂原来敞开供应的大米干饭和白面馍馍也变得金贵和稀少了,代替它们的是山芋干稀饭、玉米糊糊和黑面馍馍。那一段时间,矿上的生产也不是很正常,煤也出得少。马明安每隔几天就要用平时节省下来的饭菜票,买一些他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馍馍,连夜背回家。那时候,就是有粮票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大米和白面。马明安没事就往镇上的粮店跑,碰巧了也能买到一些碎米头子,然后连夜背回家,交给妻子。妻子就用这些碎米头子,掺在她挖回来的野菜和捋回来的树叶里,加上水在锅里煮一煮。这当然比那些纯粹吃野菜、树叶、树皮的人家强多了。就这样,一家人度过了难关。
  经过这么大的一次灾难,马明安对煤矿的感情更深了,如果没有煤矿,没有他这个煤矿工人,他们一家早就完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完整。因此,马明安更加珍惜眼下的工作。
  井下工作时间虽然比较长,但并不是一直都在干活,也有闲下来的时候,比如吃饭的时候,休息的时候,等拉煤的歪歪车的时候。煤矿工人的班中餐都是自己带的,有的是两个馍馍,有的是一块饼子,用毛巾裹着,贴身揣到怀里,饿得实在不行了,拿出来啃两口。有的工人怕费事,干脆什么都不带,吃饱了下井,等上井洗过澡以后再去吃饭。因此,煤矿工人的胃一般都不太好。
  在等歪歪车的时候,或班中休息的时候,工人们都喜欢横七竖八地歪在巷道里,有的靠在煤壁上,有的躺在煤堆上,尽量给身体一个舒适的位置。为了省电,大多数工人都把头顶上的矿灯熄了。有的人实在太累了,刚一躺下呼噜声就起来了,但大多数人还是清醒的。
  清醒的人干什么呢?不能就这样闷坐着,总要说说话吧。那时候有文化认识字的人少,他们不会讲故事,也不会拉家常。他们唯一熟悉的和感兴趣的就是他们经历过的女人的身体。在黑暗的遮掩下,在黑暗的恐惧中,他们往往把女人的身体说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对于像徐老三这样的从没有碰过女人,甚至对于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的矿工来说,井下的每一次话题都是他听觉上的一次盛宴,同时也是一次生理上的煎熬。他们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每一次都听得他热血沸腾,口干舌燥,恨不得升井以后马上就去找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只要是女人就行,然后狠狠地干她一回。
  然而,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井后,在大得像游泳池一样的澡堂里泡得筋松骨软,早已把井下的话题抛到脑后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们,人虽然还在澡堂里泡着,但是,已经闻到了食堂饭菜的香味了。等他们把几杯劣质白酒灌下肚,空空的肚子里又塞满几大碗干饭或馍馍后,脑子里早已是一片混沌,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这时候的他们哪里还能想得起世上还有女人这一回事!   其实,绝大多数矿工的性事都是很粗糙的,远远没有他们在井下描述的那么精彩动人!他们只不过是过过嘴瘾而已,弥补一下行动上的不足罢了。他们每上一个班,从家里出发到井口,用大罐吊到井下,再走到工作面,然后干满八个小时工作回到地面,洗洗澡,再回到家里,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主要就是用来睡觉,因为实在是太疲累了,和老婆干那事不是力不从心,就是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得所剩无几了。十天半月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的,老婆也很难以尽兴。因此,有人说,矿工家属大多都患有性冷淡,要么就出轨了。
  有一天升井后,马明安到矿劳资科去办事,看见徐老三一个人在水塘边转悠,突然觉得他怪可怜的,下了井跟一群口无遮拦的骚矿工们在一起,上了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觉得应该帮帮他了,帮他找个女人,成个家。每次井下休息时,当工友们,包括他自己在内,在黑暗中大谈特谈女人时,他身边的徐老三就显得焦躁不安,将身子扭来扭去的。这时马明安就悄悄地告诉他,其实,女人就那么回事,你尝过两次就知道了,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徐老三虽然没有吱声,但是,马明安知道,这个徒弟该有个女人了。
  这大半年来,在井下,马明安和徐老三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升井以后,除了睡觉,他们大部分时间也在一起。徐老三在矿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因此,他把与师傅之间的感情看得非常珍贵。马明安和徐老三虽然是师徒关系,但是,由于年龄相差不大,马明安更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成是兄弟关系。
  马明安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老三,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把握,能不能找到还很难说。徐老三虽然现在是吃商品粮的煤矿工人了,比刚进矿时体重增加了很多,人也好看多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秃子,头上一根毛都没有。
  马明安回家先跟老婆提了这件事,说我有个徒弟,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老婆,你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他马试一个。马试是当地方言,就是物色的意思。老婆说,现在农村姑娘十七八岁就出嫁了,最多二十一二岁就给人家了,哪有这么大的姑娘?要马试只能马试半路上的。
  马明安说,我没说要马试大姑娘呀,只要是个女人,管她是半路上的还是一路上的,只要她愿意就行。老婆说,她愿意如果人家不愿意呢?这事总要两厢情愿吧!马明安说,他没有选的,只要是个女的他都愿意!于是,他把徐老三如何一路乞讨来到这里,又如何招工到矿上,当了煤矿工人。他还说,我这个徒弟命大,老家亲人都死完了,就剩下他一个,以后肯定会长寿。老婆说,那怎么见得?马明安说,因为他姊妹几个的阳寿都折给他一个人了。老婆笑笑说,还有这么算的。他又说,他这个人各方面都好,就有一项不好,是个秃子,头上一根毛都没有。老婆没再吱声,转身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个月后,马明安又是大夜班轮转中班。他一回到家老婆就迎了上去,说你交代的事我给你马试过了。马明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事?马试过什么了?老婆说,女人的事,我给你马试个女人。马明安脱口道,什么?给我马试个女人!不过他心里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没有再追问。老婆补充道,给你徒弟马试个女人!马明安说,哦,知道了。
  老婆告诉他,她是一个寡妇,虚岁三十了,比徐老三要大三四岁,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丫头。那两年,她的丈夫、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四歲的小儿子都先后饿死了,全家八口人就剩下她母女俩。这母女俩之所以能活下来,全凭着母亲那一张糙嘴。她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别人能吃的野菜、树叶、树皮她能吃,别人不敢吃的活鱼、活泥鳅、活虾、生螺蛳肉、生河蚌肉,只要能搞得到的,她都能吃下去,甚至别人看着都恶心的蚯蚓、蜗牛她都敢吃。凡是她认为能够保住性命的东西,她都敢往嘴里塞,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别人都能吃下的东西,尽量省下来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吃。儿子毕竟还是太小了,禁不起折腾,很快就不行了。女儿毕竟活下来了,这样她就有了依靠,可以相依为命了。
  再一次由大夜班轮换中班的时候,马明安就把徐老三带到自己家里。在马洼村的这个家里,徐老三第一次见到了马明安的老婆,他称她为嫂子。就在这一天,在马明安老婆的安排下,徐老三见到了邻村的寡妇张永和母女俩。
  第一次见面似乎双方都没有什么感觉,都觉得不是自己想见的人,或者说与自己想象中要见的人有一定差距。但是,毕竟都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能从大难中存活下来,本来就是很幸运很不容易的了,对生活还有什么其他奢求呢!只不过心里一时感觉不是那么舒坦,不是那么顺畅罢了。对于张永和来说,重新组建家庭是她所盼望的,也是她所向往的,至于那个人是胖是瘦,是俊是丑,头上有没有毛,都是次要的了,只要他对她们母女好,生活上有个依靠就行了。对于徐老三来说,张永和虽然比自己年龄大,还带着个拖油瓶的,但人长得并不丑。在一起就是搭伴过日子,也没有什么其他要求。看样子张永和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因此,分别时虽然双方都没有表态,但也都没有回绝,都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一个月后,徐老三又随马明安来到马洼村。这一次,马明安老婆早有准备,杀了一只小公鸡,买了一条鱼,又将家里菜园里的蔬菜采了一大篮子,认真准备了一桌饭,然后把张永和母女俩都叫过来了。大概彼此心里都有了准备,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尴尬,经过一个月,彼此的形象和条件已经在各自的心里消化吸收掉了,大体上都能够相互接受对方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说了很多话,气氛也很融洽,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紧张。关键是张永和母女俩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了,也不记得这辈子曾经吃过这么好的饭菜没有。吃过饭,徐老三还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昨天刚花五毛钱买来的,用黄泥烧制而成的能够吹响响的小公鸡,送给了小女孩。小公鸡的尾巴上还插着一根彩色的羽毛,小女孩很是喜欢,爱不释手。小女孩手里的小公鸡吹响了,像吹响了徐老三与张永和新生活的奏鸣曲。
  吃了这顿饭,徐老三与张永和的事就算定下来了。这顿饭也算是他们俩的定婚饭了。   快近年底的时候,徐老三与张永和又见面了。虽然这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但他们已经熟悉得像一家人一样了。矿上工会知道徐老三准备结婚,特地给他申请了一些布票。见面时徐老三拿出钱和布票,交到张永和手里,让她到镇上买一些该买的东西,比如被褥、被单、枕头巾都要换新的,再就是给她和女儿各添置几套新衣裳。
  张永和是从苦日子上走过来的人,拿了钱也舍不得花,除了床上用品不得不换以外,她和女儿一人只做一套衣裳,还是那种最便宜的布。布扯回来了,她没舍得花钱找裁缝做,都是自己起早带晚一针一线用手工缝制而成的。要说相对花钱较多的还是给徐老三扯的那套衣裳,是结实又厚实的卡基布,比她和女儿扯的布贵多了。她用省下来的钱还买了一个大樟木箱子,这是她和前夫刚结婚时就想要的,但一直没有实现,现在总算了了心愿。有了这个樟木箱子,衣裳就有地方放了,而且夏天还不会生虫。
  房子是现成的,是张永和前夫家的,三间草房,虽然都是泥墙草顶,还有些破旧,但毕竟有个安身的地方。那时候乡下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房子,房顶每年都要修一次,加一些新草,把漏雨的地方补一补。
  东西置齐以后,徐老三从矿上开了一个证明,与张永和一起去了一趟顺安镇,把结婚证打回来了。他们既没有请客,也没有举行仪式,连媒人马明安夫妇都没有请。他们从镇上回来时,顺便在商店里称了一斤水果糖,送到马明安家里就算是请客了。回到家住到一起就算结婚了。
  从那以后,徐老三就和马明安一样,矿上乡下轮流住着,成为人人羡慕的又拿工资又有地又挣工分又分粮食的家庭。徐老三和马明安之间似乎变得更亲了,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他们每天几乎都是一起起床,一起洗漱,一起下井,一起升井,一起到澡堂洗澡,一起到食堂吃饭,一起回宿舍睡觉,甚至连宿舍都调到一个房间了。碰到调休或轮转班,他们就相约着一起回到乡下,住上一个晚上,然后再相约着一起回到矿上。
  很快,住在乡下的张永和和马明安老婆也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了,只要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张永和从内心里是非常感激马明安夫妇的,是他们俩给她找了一个拿工资吃商品粮的人,使她们母女俩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们两家虽然相隔有近二里路,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俩经常联系和走动。刚结婚那段时间,张永和只要一闲下来就往马明安家里跑,甚至一天能跑两趟。或者,她心里只要一想到徐老三了,徐老三又不在身邊,她就马上来到马明安家。她这样做主要是对徐老三不放心,具体不放心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是怕他出事故?还是怕他不回来?总之,她就是心里空落落的,烦躁躁的。她就是想看看马明安回来了没有,打听一下有没有徐老三的消息。这时候马明安肯定没有回来,因为只要马明安回来了徐老三肯定也就回来了。那时候没有电话,村子里又没有其他人在矿上上班,马明安老婆知道矿上的情况并不比张永和知道的多。
  渐渐地,到马明安家打探徐老三的消息,或找马明安老婆叙话,就成了张永和的一种生活习惯,只要有两三天没有到马明安家了,她心里就像猫抓一样急躁躁的,干活就没劲,吃饭就没味。如果白天抽不出时间,她就晚上去。因为白天她要到生产队干农活,要挣工分。如果晚上生产队不学习,不开会,她就早早地吃过晚饭,然后牵着女儿去马明安家,和马明安老婆叙话,一叙叙到八九点钟。
  马明安老婆有时去亲戚家办事,或从镇上回来,只要路过张永和家所在的村庄,她都要拐到张永和家坐一会儿,叙一会儿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每一次张永和都显得非常客气,非常兴奋。那天晚上,张永和又来到马明安家,找马明安老婆叙话。说着说着,她们就说到各自的身体和最近的生活。马明安老婆说,自从结了婚,你比以前过得好多了,人也胖了不少。这时张永和悄悄地告诉她,自己可能是怀孕了。马明安老婆说,你要是能给徐老三生个儿子,不知道他以后怎么疼你呢!张永和说,还不晓得是不是的呢,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能吃能睡,跟以前怀的那两个一点都不一样,以前两个都害得要死了,这个一点反应都没有。马明安老婆说,那你怎么就晓得有了。张永和说,就是那个好长时间不来了。马明安老婆说,那可能就是的了,有的有反应,有的没反应,我怀我家小二子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反应。
  张永和确实是一个过日子的人,自从结婚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她手里。她把徐老三挣回来的钱安排得井井有条,家里家外,亲戚朋友,人情往费,吃的用的,一点不让徐老三操心。徐老三只要在矿上上好班,注意安全,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到家里就行了。
  徐老三和张永和结婚的第二年年底,张永和给徐老三生下一个女儿。虽然徐老三心里想的是儿子,但是,既然生的是女儿,当然也不错。女儿是父亲的心头肉,女儿还是父亲的烧酒坛子和小棉袄。徐老三每次看到女儿那粉嘟嘟的小脸,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想不到自己一个差点饿死的人,一个靠讨饭活下来的人,现在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了自己的后代。如果过两年老婆再给他生个儿子,那就十全十美了。
  一个人一旦有了喜事,就想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喜事传递给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时候的徐老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已经过世的父母,如果父母现在还活着,能够看到他现在的情况和模样,那该是多么令人欣慰和幸福的事啊。想到父母,自然就想到家乡的亲人,想到最后一次给他送吃的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得多了自然就有所行动了。一天升井休息的时候,徐老三特地买了一包烟,找到队里的技术员小李,让他帮自己写一封信。徐老三说一句,小李写一句,半个多小时,一封信就写好了。徐老三虽然不认识字,但家乡的地址他还是记得的,姐姐的名字是不会错的。然而,信寄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回音。一个多月后,信退回来了,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上面还贴了一个小纸条。信是退到小李那里的,因为他留的是队里的地址。小李把信递给徐老三,并指着纸条上用黑笔画的一个勾勾说,查无此人。
  徐老三问,什么叫查无此人?小李说,就是经过调查,没有这个人。
  徐老三脱口而出,明明是我姐姐的名字,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   小李说,是不是还有其他情况?当然,那个死字没有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两年,他的家乡也难免劫难,家里也饿死了好几个人,当时他如果不是在矿校上学,可能早就饿死了。
  徐老三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姐姐可能是不在了,不然不会查不到的。这时他联想到自己,如果自己不是从家里逃出来了,他的命运比姐姐也好不到哪里去。
  过了一段时间,徐老三又买了一包烟,找到技术员小李。小李说,这次又想给谁写信?
  徐老三说,我一个本家叔叔。说是本家,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一个姓罢了。徐老三还记得这个本家叔叔的名字,因为他当时是大队干部,村里人都认识他。他想,大队干部都有一点实权,应该不会饿死的。这次他特地从矿工会要了一个印着煤矿名字的公家信封,这样对方接到信时可能会重视一点,毕竟他是一个有单位的人。他知道有单位的人和没单位的人是不一样的,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单位人的优越性。
  当徐老三把这个印着单位名字的牛皮纸信封塞进邮筒那一刻,他的心也随之回到了家乡。
  果然这封信有了回音,不久他就接到本家叔叔的来信。这个本家叔叔现在可能已经是大队书记了,他在信的末尾还公事公办地盖了大队党支部的公章。
  徐老三从信上得知,他的所有亲人都不在了,当然包括他最后一次见面的姐姐。他们原以为徐老三也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成为公家人。他们希望他有时间回去闹闹。闹闹,是当地方言,就是看看的意思。
  接到信,徐老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从那以后,徐老三再也没有给家乡写过信,更没有动过回家乡的念头。
  三
  徐老三以为,他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地一直过下去,下井,升井;开会,干活,流汗;洗澡,吃饭,睡觉;开支,拿钱,回家;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一年到头,周而复始,等到有一天,年龄够了,退休了,他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拿着公家给的退休工资,过着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这是他所期盼的日子,天下老百姓都是这样,没有非分之想,随遇而安,平安是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徐老三的小女儿徐燕一周多的时候,张永和生了一场病,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病竟然要了一个人的命。更令徐老三没有想到的是,张永和连那么大的一场灾难都挨过去了,竟然挨不过一场看起来并无凶险的疾病。
  其实,张永和的病是在她生女儿的月子里就有了,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来罢了。经过那一场人类罕见的大災难以后,张永和对苦难有着超强的忍耐力。那时候,她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难没有遭过,什么罪没有受过,可以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有这一点小灾小难小病小痛算什么呢?于是,她忍呀忍,实在忍不住了就到邻村土郎中那里求一个土方子,敷衍一下。似乎好一点了,她又把病痛放置脑后。徐老三事后想想,正是这种超强的忍耐力送了张永和的命。人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徐老三的工作确实也忙,也累,平时又很少回家,就是回家了也很少过问家里的事,张永和不主动对他说,他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况且张永和的病还是妇科病,一个大老爷们当然不便知道。等到徐老三知道张永和的病不是一般的病时,已经迟了,她的病已经成凶了。这时的张永和几乎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
  徐老三立即找人扎了单架,将张永和抬到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看了看她的病,开了一点吃的药,又打了两天吊水。可是,张永和的病却一点不见好转,反面更沉重了。医生对徐老三说,她这个病很麻烦,他们以前从没有碰见过,还是转到大医院治比较好。徐老三只好又回家找人,扎了单架把张永和抬到县人民医院。
  从家里抬到镇医院,再从镇医院抬到县医院,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个活生生的能说能笑能吃能喝的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徐老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医院太平间里,徐老三盯着张永和那张苍白的像睡着一样的脸,欲哭无泪。这一个多月,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麻木了,累得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伤心了。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徐老三除了偶尔出去买点吃的用的,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在张永和的身边。夜里实在太困了,他就爬在床沿边上迷糊一会儿,偶尔旁边病床是空的,他就赶紧上去躺一会儿。
  徐老三不相信张永和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听说张永和死了,村里人都过来帮忙,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能搭把手的就搭把手。大家都在一声声叹息,唉!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大灾大难都过去了,这么好的日子却不过了!
  张永和的丧事是大伙儿帮着办的,以生产队为主,矿上也来了人,马明安还带着两个工友过来帮忙。棺材是由生产队长出面,在同村一个老太太那里借的。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虽然有些舍不得,但队长出面了,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了。当地有个风俗,把棺材借给别人睡的人会更长寿,因为睡她棺材的人会把自己余下的阳寿都折给她。老太太虽然舍不得棺材,但她更舍不得死,何况刚经历过一场大灾难,刚过上好日子呢?
  安葬完张永和,徐老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从内到外,从肉体到精神。好像他的精气神都被张永和带走了,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像青松一样的汉子,顿时萎靡得像一棵枯草。张永和的死对徐老三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和张永和结婚,连头连尾也就两整年。在这两整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他们在一起过真正的夫妻生活可能还不超过二十次。他以前总是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细水长流,好东西要仔细品味,慢慢享受。然而,生活中的甜他还没有来得及认真仔细品咂,一切都稍纵即逝,说没就没了,留给他的只有苦涩和无奈。为了给张永和治病和办丧事,徐老三已经花完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工友们的许多外债。他在心里说,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刚给我一颗糖吃,反过身来马上又抽了我一个耳光!徐老三在心里呼喊着,咒骂着。
  不过徐老三并没有彻底绝望,毕竟张永和还给他留下两个女儿,他还有工作,还有像马明安这样的亲如兄弟的工友们。
  在张永和住院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徐老三也多亏了马明安这个师傅加兄弟的无私帮助和悉心关照。如果没有马明安给他在矿上担保和请假,他徐老三在矿上的工作早就保不住了。如果没有马明安的老婆将他的继女宋萍和小女儿徐燕接到自己家里生活,他徐老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陪伴在张永和的身边。如果把马明安夫妇看成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觉得一点也不过份。   徐老三就要回矿上上班了,不上班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还有两个女儿的生活怎么办呢?可是,如果他现在就去上班,这个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怎么办呢?还有这个刚满十岁,还没有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回过神来的宋萍怎么办呢?
  徐老三面临着两难选择,要家还是要工作?就在徐老三愁眉不展无所适从的时候,继女宋萍像个小大人一样说话了。
  宋萍说,爸,你放心上班去吧,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听了宋萍的话,徐老三感动得差一点哭了出来,他觉得这个丫头实在是太懂事太坚强了!他自己还没有从失去妻子和生活混乱的泥淖中拔出腿来,小小年纪的她却勇敢地站了出来,主动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徐老三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女儿徐燕,有些不相信地说,她这么小,你能带得好吗?
  宋萍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我能带得好,妈妈在的时候我就经常帮她烧饭,我会煮米粥熬米汤喂妹妹。
  徐老三点点头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有什么不会的,就去问上庄的马大妈。徐老三说的马大妈是指马明安的老婆。
  宋萍问答得非常干脆,说我知道了。她说话的口气与她的年龄实在有些不太相称。
  第二天一早,徐老三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包括买来吃的用的和丢下一些零用钱,就回矿上上班去了。不过徐老三现在上班没有从前那么轻松了,以前上班纯粹是上班,家里的事几乎不用他操心,每次升井以后,悠悠闲闲地洗澡,有时边洗澡边和工友们说说话,开开玩笑,放松放松,甚至光着身子坐在长条椅上,陪工友抽一支烟,然后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到食堂吃饭。有时候几个工友一起哄,就直接到矿门口的小饭店里抬石头,喝一杯。喝过酒再回宿舍睡觉,这一觉往往会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所以,甚至不认识东西南北。起来之后,再吃一顿饭,如果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他就和马明安等几个关系较好的工友玩玩牌,打打扑克,或下两盘象棋。
  现在不行了,现在上班只能算是徐老三生活的一部分,他的大部分精力要分给家里,或浪费在奔赴家里和矿上的途中。
  他现在每天升井以后,第一时间奔向澡堂,扒光衣服,跳到大池子里胡乱洗一把,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就往外跑。他有时马虎得连鼻孔里的煤灰都没有洗干净。从澡堂出来后,他直接拐到食堂,買两个馍馍,再叫食堂师傅在馍馍里夹点咸菜,然后就拿着馍一边吃一边往家赶。
  除了是上中班,下班时间是大半夜,外面黑黢黢的,他不能回家,只能到宿舍歪几个小时,等天亮了再往家赶外,其余无论是早班还是夜班,下了班他就急急地往家奔。三十里山路,最快也要两个多小时,这样徐老三每天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是五六个小时。从上班到下班至少要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
  徐老三每天像陀螺一样旋转着,似乎每一根神经都是绷紧的绷直的。虽然很辛苦,但他也很满足,毕竟家还在,工作还在,每月几十块钱几十斤粮票还在。
  这样的辛劳和奔波难免会疲惫,特别是觉不够睡,有时实在太困了,他就想办法,于是学会了随时随地睡觉的本领。在井下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在谈女人,或者谈吃喝,徐老三什么也不参与,靠在巷道壁上,闭上眼睛,抓紧时间迷糊一会儿。这一迷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十分管用,相当于睡一小觉了。他还学会了边走路边睡觉,反正山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即使偶尔走到路沟里,或摔一跤,也没有什么,除了青草就是土,爬起来拍打拍打,继续走,继续睡。如果碰到孩子生病,或家里事情忙到一起了,他有时一天一个小时的觉都睡不到,靠的就是路上或井下这点点滴滴的睡眠时间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大半年,徐燕已经学会喊爸爸了,家里竟然平安无事,有一天当清晰的“爸爸”两个字送入他的耳膜时,他还是赶忙放下手里正干着的活,立刻转过脸来,两眼紧紧盯着女儿那张粉嫩的小脸。当他拿眼正看着她时,徐燕对着他的脸又清晰地喊出“爸爸”两个字。此时,徐老三那颗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麻木的心,像被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搓揉着,顿时变得柔软起来,甚至被融化了。有了这两个字,他无论多么苦多么累,都觉得值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明安找他谈话了。马明安说,小徐,你天天这样不是事情,也不是办法,不仅耽误工作,长期下去身体也吃不消。
  徐老三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大半年他的身体在逐渐消瘦,体重比以前轻了二十多斤,走路时常腿打颤,有时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真的担心哪一天他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徐老三低下头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徐老三抬起头,眼里噙着泪说,队长,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此时的马明安已经升任采煤队的队长了。马明安说,我已经想好了,你把家搬到矿上来吧。
  徐老三一下子愣住了,搬到矿上住?矿上哪来的房子?现在他们每个宿舍都住有六七个人,最多还有八个的,即使是三班倒,宿舍里随时都不会少于三个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小孩子,而且都是女孩,是不可能住到宿舍里的。而且,像他这样的单职工,矿上是不可能给他分房子的。
  马明安见徐老三像傻子一样愣在那里,就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大家准备凑钱给你在矸子山边上盖一间房子,把家搬过来。
  徐老三立刻想起矸子山下边那一片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小房子。这些小房子很特别,墙有的是碎砖头砌的,有的是石头垒的,还有的是泥巴筑的,房顶有的是铺着整齐的青瓦片或红瓦片,有的是盖着长短不齐的石棉瓦,还有的是用乱七八糟的油毛毡子搭的。总之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这些小房子都是矿工利用业余时间,自己花钱买材料,或者捡一点买一点,然后像燕子筑巢一样慢慢垒起来的。有的要花几个月时间,甚至一两年时间才能建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垒一点是一点。反正他们都是乡下有家,单位里有宿舍,也不急着住,只要墙垒成功了,盖房子就省事了。就这样,矸子山下面的那一片空地渐渐地就成为矿上的生活区,家属房。有的矿工家属还在附近的空地上开出了菜园,种上了蔬菜。   这些房子有大有小,参差不齐,大的有三四间,加起来有三四十个平方米,小的甚至只有一小间七八个平方米。有讲究的住得时间长的人家还拉起了小院子,安上了院门,院子里甚至还搭了厨房和厕所,俨然是一个设施齐全的家了。当然了,凡事都是积少成多,那些大一点的房子都是慢慢盖起来的,开始只是一间或两间几平米十几平米的小房子,住的时间长了,觉得不够住,今天垒一点,明天加一点,就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徐老三有两个工友就住在这里,他还到其中一个工友家里喝过酒,然后还参观了他家的房子,当时啧啧称赞,羡慕得不得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在这里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成为这里的一员。
  矸子山是煤矿的标志,单从矸子山的大小就能看出这个矿的生产规模和历史长短。矸子山越大,说明这个矿历史越悠久,或是生产规模越大,反过来也是一样。
  煤矿在开采之前都要规划一块地方,专门用来堆煤矸石的,有的是良田,有的是荒地,总之这块地方是少不了的。而且,这块地方还要足够大,能够堆积几十年的矸石,直到这个矿枯竭不能开采为止。煤矸石从矿井底下提出来后,难免会夹杂着一些煤炭,有些人看到了,拣回家,或烧锅,或烤火,还有人专门拣这些煤炭去卖钱,甚至还有人在矸子山旁边搭个小棚子,吃住在里面,以此为生。
  大概是受拣炭人的启发,有个别家比较远的矿工突然动了心思,在矸子山下面盖一间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住。那时候盖房子比较省事,既不要审批,也没有人去管。他花钱买来砖和瓦,买来木料,找几个工友利用业余时间,几天就把一间小房子盖起来了。等徐老三搬到这里住的时候,这里俨然成为狮子山矿的第二生活区了,已经住了几十户人家,有上百口人。渐渐地,矿上也默认了这片计划外的生活区,还拨专款修了巷道里的路,接通了自来水,安装了公共自来水龙头,还修了一个公共厕所。
  徐老三直到三年后才将借工友们的钱相继还完,这时候他的小女儿徐燕已经四周多了,可以在家属区的巷道里自由地奔跑了,继女宋萍已经长成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家里的事基本上不用他操心了。徐老三每次升井以后,洗过澡回到家里,迎接他的都是小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宋萍的懂事、细心、体贴,让徐老三非常感动,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妈妈张永和的影子。
  自从还完葬妻盖房的债务以后,徐老三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几年,他一直被债务压得抬不起头来,虽然工友们在他面前从没有提过钱的事,但在他心里一刻也没有放松过。每月初开支以后,当他从会计手里接过一沓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的钞票时,他首先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月的生活费和家庭必要的开支,然后再从这些钱中至少抽出两张大团结存放起来,放到张永和买的那个樟木箱子的底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来花。这样几个月下来,凑够一定的数量,够还一个工友的钱了,他就尽快把这个工友的钱还了。每还清一个工友的债,就像从他的心里搬走了一块石头,心里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
  徐老三现在住的地方距离他上班的井口只有几百米,几分钟就能走到。上下班花费的时间少了,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他在家时除了必不可少的睡眠以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找事干,比如开一块地种上蔬菜,这样吃起来也方便一点。女儿大了,住在一间房子里总是有些不方便,虽然中间拉着一道布帘子,但毕竟没有完全隔开。因此,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出去找石头捡砖头。石头他专捡那种四四方方的,至少有一面或两面是平整的,这些石头矸子山上多的是。砖头大多是半截的或大半截的,运气好时也能碰到整块的,都是矿上用剩下来没人要的,随便丢在路边或垃圾堆里。
  这些石头和砖头搬回来,等积攒了一堆以后,他就用水泥砂浆把它砌起来。水泥是找那些干活用得上水泥的工友要的,砂子工地上多的是,用盆或桶随便装一点回来就可以了。就这样,今天砌一点,明天砌一点,不到半年时间,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房子的墙框就砌起来了。然后,他买了两包香烟,找到在矿上做木工的工友,让他给自己做个木门。
  工友吸着烟跟着他来了,量了量尺寸,过了两天,一个崭新的木门就送来了。
  墙砌好了,木门装上了,就等着盖房顶了。徐老三利用一个休息天,找了两个工友,借了一架板车,到顺安镇买了几根木料和几捆油毛毡子,一间小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盖好了。
  债还完了,一身轻了。现在又增加了一间小房子,两个女儿有了单独的住处,不愁吃,不愁喝,徐老三感觉到生活真的非常美好。可惜张永和却享受不到这么美好的生活了。人的命啊!徐老三在心里感叹。
  他现在真的什么都不缺了,每月工资足够花的了,回到家里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睡觉有单独的房间,身边还有许多忠厚淳朴的工友。这些和他一样出生于农家的工友都非常好,只要听说他有困难了,都会主动伸出援手,能出力的出力,能出钱的出钱,因此,才使他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顺利度过难关,过上了现在这種好日子。他真的觉得矿领导说的对,生活在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就是好,大家能相互友爱,相互帮助。
  随着生活的安定和心情的好转,徐老三渐渐从失去妻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下了班没有事,他也会这里溜溜,那里逛逛,有时他还会溜到他曾经住过的集体宿舍,找工友们叙叙话,打打扑克,下下象棋什么的。
  前几年,为了生存,为了还债,徐老三可以说是硬着头皮往前奔,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天下了班就往家里跑,工友们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在井下,矿工们都是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戴着一样的安全帽,脚踩一样的矿靴,工友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又看不清脸,如果不说话,相互之间谁也不认识谁。现在徐老三穿着平常的衣裳出现在他们面前,工友们都觉得很亲切,井上井下,就是两个世界。他们说着话,下着棋,有时还拉他去喝酒。开始徐老三还以家里有两个孩子的理由拒绝了,时间一长,有时他也懒得拒绝了,顺水推舟,干脆喝过酒吃过饭再回家。继女宋萍后来也掌握了一些规律,只要徐老三过了饭点不回来吃饭,肯定又到哪儿喝酒去了,她和妹妹就自己先吃饭。
  徐老三越来越觉得家庭生活的重要,孩子的可爱。他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孩子们,除了经常在家里陪着两个女儿说说话,做做游戏外,如果碰到天气好,又是休息天,他还会带着两个女儿到顺安镇上去逛逛,只要是她们喜欢吃的喜欢玩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也许是吃的东西刚吃两口她们就不吃了,玩的东西刚玩几天她们就不玩了,他也不在乎。如果碰到镇上的电影院在放电影,又能买到票,他还会带着她们俩去看一场电影。   四
  转眼间小女儿徐燕已经七岁多了,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徐老三准备和许多矿工一样,送女儿到矿上的学校去上学。矿上的学校离家近,接送方便,二年级以后就可以自己去上学了。矿上学校只有小学,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一个班就配一个老师,而且都是从井下抽调上来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有的就是小学毕业,最高学历也就是初中生。听说矿上学校马上就要办中学了,如果不是缺老师,中学早就应该办起来了。再过几年,等徐燕上初中时,矿上学校可能就有中学了,到那时她就不用像其他矿工子女那样,到镇上去上初中了。
  张永和死了以后,徐老三没有再婚,徐燕的户口就跟着徐老三转到矿上,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那时候孩子的户口是跟着母亲的,徐老三如果再婚,如果找的还是农村人,那么她徐燕的户口将永远留在农村了。徐老三为了使徐燕有一个城镇户口,他坚决不再结婚。因为徐燕没有母亲,徐老三是她唯一的亲人,因此,按照政策,徐老三的户口在哪里,徐燕的户口就应该安在哪里。而宋萍却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的户口一直还在乡下老家。每年秋天,秋粮下来以后,徐老三都要回一趟乡下,交给生产队一部分钱,将宋萍的口粮称了,用板车拉回来。
  说起来宋萍也算是幸运的,她是农村户口,避免了那个时代许多城镇青年下放农村的命运。那个时候,狮子山矿许多具有城镇户口的矿工子女,和全国上千万城镇知识青年一样,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就听从伟大领袖的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去了。宋萍这个本来就出生在农村的乡下姑娘,却从来没有干过一天农活,每天自由行走在狮子山矿的生活区,买菜、做饭、干家务、接送孩子。成年后,宋萍顺利地嫁给狮子山矿的一名工人,成为矿工家属,过着当时那个年代基本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比那些出生在城市的同龄人少吃不少苦。
  自从徐燕上学以后,宋萍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每天多出了一大块,应该说是两大块,上午一大块,下午一大块。开始她还觉得很轻松,有一种身体被束缚久了一下子解脱出来的感觉。她就觉得心里空出一大块地方,缺少东西去填补,生活一下子变得空虚起来,变得没着没落的了。宋萍决定找一点事情干干,除了买菜、做饭、洗衣裳,她还能干什么呢?菜园根本不要她去费事,徐老三每天下班回来几乎都要去菜园,把它整理得好好的,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蔬菜或瓜果,家里需要什么,她伸手去采摘一下就可以了。房子破了漏了,也不用她操心,徐老三早早地搬来梯子,在雨季到来之前,把屋顶上该修的地方都修理好。
  她要做的只能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于是,她想到了做鞋。她觉得买来的鞋子穿着不舒服,除了大了小了不合脚以外,而且都是胶皮底子,容易淌脚汗,容易臭脚。她至今还记得,还是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穿着舒服,养脚。小时候,她穿的所有衣裳和鞋子都是母亲自己亲手做的。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和妹妹的鞋子衣裳都是徐老三从商店买的。有的衣裳是徐老三买布回来,花钱找裁缝做的。她不想学做衣裳,做衣裳很费事,她也没有钱去买布,学做鞋子应该没有问题,因为鞋面布用钱很少,用自己的私房钱就能买到。她经常看到那些矿工家属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糊鞋壳、纳鞋底、绱鞋帮,没事时她也经常站在她们面前看,觉得做鞋子也不是很难的事。
  学做鞋子,宋萍首先想到的是李婶。李婶是南方人,虽然生得瘦瘦小小的,干巴筋一个,但是,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整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运动着旋转着,不是在洗衣服晒被子,就是在菜园里忙活,最清闲的时候手里也从来不闲着,一边与别人说着话一边还纳着鞋底。宋萍就从来没有看见她空过手,她家每年的鞋壳子都糊几大门板。
  李婶家与徐老三家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好几户人家。宋萍顺着房道七弯八拐地来到李婶家的时候,李婶正坐在门前摘菜,三个孩子就在一边玩。宋萍喊了一声李婶就蹲下来帮李婶摘韭菜。宋萍一边摘着韭菜一边向李婶请教做鞋子的事。
  宋萍第一双鞋子做给妹妹,是因为妹妹的脚最小,用布最少,而且用料小,费工夫也少,即使是做坏了,损失也小一点。另外,李婶告诉她,小鞋子要比大鞋子好做得多。应该说,妹妹这双鞋子只是她的一个实验品,没想到她的这个实验品竟然成功了。
  第二双鞋子她是准备给徐老三做的,徐老三天天下井,很辛苦,回来后还穿着那双又脏又臭的劳保鞋。她也想尽尽一个养女的孝心,给他做一双能养脚的新鞋子,晚上洗了脚,穿了养脚的鞋子舒服舒服。
  自从学会了做鞋子,宋萍终于找到了一件能够让自己静下心来,而且能够持续地长期地干下去的事情,也使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少女之心变得安宁了平静了。在外人眼里,宋萍变了,由一个风风火火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孩,突然变得像个淑女,天天坐在门前,纳着鞋底,做着针线,从日出到日落,在房道里引起了很多人的议论,身上时常粘满了单身矿工的目光。
  有人还意味深长地说,这丫头长大了……
  也有人由衷地赞叹,这丫头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宋萍二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了矿工王大成。
  宋萍出嫁时,徐老三给她做了两床被子,买了一个在当时还是很时尚很贵重的人造革皮箱子,还买了热水瓶、洗脸盆、痰盂之类的杂七杂八的東西,虽然与别人家嫁女儿相比显得有些寒酸,但是,他也尽力了,尽到了一个父亲的最大努力了。他知道麻雀身上有几钱肉,他徐老三只有这么大的力量!宋萍也没有怨言。
  宋萍出嫁那一天,矿上也有不少人来看,都说徐老三是个好人,一个养父能这样对待一个养女,已经是很不错了。不过王大成家并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们家什么都不缺,房子家具都是现成的,结婚时还给宋萍买了手表和自行车。他们更看重的是宋萍这个人,同情达理,会干活,会做家务,人还长得漂亮。
  转眼间徐燕就要初中毕业了,这时候的高中跟以前不一样了,要参加中考,按成绩录取。徐燕考上了镇上的高中。矿中只有一名男生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县一中。
  自从徐燕上了高中,徐老三就又成了一个人了。他每天升井以后,回到家里又要自己做饭了,或者干脆在外面随便吃一点,或者和工友们相约着到外面的小饭店喝酒。总之,徐老三现在又自由了,又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徐燕每周六下午回来,徐老三只要不在班上,他都要为她准备一堆好吃的。徐燕每周日下午回学校,徐老三都要为她准备足够的钱和粮票,不让她在学校里受一点点委屈。徐老三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徐燕能考上大学,哪怕是考上中专或技校都行,只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再嫁一个好人家,他这一辈子就功德圆满了。
  两年的高中很快就结束了,徐燕没有考上徐老三所希望的任何一所学校。她已经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整天闲在家里,徐老三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整天陪着小心。现在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给她找一份工作,寻一件事干。可是,找工作谈何容易!矿上虽然每年都有招工计划,但只招男的不招女的,个别进矿的女工,要么是从学校分来的,要么就有很硬的关系,他徐老三哪有那个本事!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大约两年多,徐老三终于等来了好消息,矿工可以提前退休,让自己已经成年的子女接班。徐老三虽然离他井下工人五十五岁退休的年龄还有好几年时间,但他还是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让徐燕接了班。
  退了休的徐老三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
  五
  徐燕工作崗位在灯房,工作就是收灯发灯给每一盏灯充满电。灯房的上下班时间与井下工人的上下班时间是错开的,井下工人上下班时间正是灯房里最忙碌的时候。徐燕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矿工上井后用得不剩多少电的矿灯收回来,擦干净,再充满电,供下一班的矿工下井时使用。下一班的矿工上班了,来灯房领灯,她再把充满电的矿灯递到他们手上。每天的事情不是很多,忙碌也就那么一阵子。
  煤矿女工少,除了绞车房、仓库、食堂等辅助部门有部分女工外,女工最集中而且清一色是女工的地方应该只有灯房了。因此,灯房就像一个巨大的磁铁,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特别是那些还没有结婚的单身矿工,几乎大部分人的心事都聚焦在灯房里。
  然而,这样的愿望除了极个别的幸运者,一般都很难实现,基本都要落空。灯房里的女工是矿上的一道风景线,不仅矿工关注,矿上的领导、中层干部、机关工作人员,还有各工区的技术员、知识分子,他们都很关注,那些整天与煤和矸石打交道的井下工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另外,受到过度关注的灯房里的女工,觉得自己是个正式工,又是矿上的稀缺资源,一个个本来就傲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谁又愿意嫁给一个满脸黑灰的井下工人呢!
  徐燕没有姐姐宋萍长得漂亮,性格也没有姐姐那么温柔贤惠。徐燕的长相更多的是随父亲徐老三,粗粗拉拉的皮肤,高高的个头,壮壮实实的身材,从小就没有母亲管教,加上父亲宠爱有加,性格外向泼辣,说话随便,不太讨人喜欢。因此,她的婚姻问题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人家看上她的她却看不上人家,她看上人家的人家对她又没有多少兴趣,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二十五岁了连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谈过。
  这可急坏了徐老三,自徐燕上班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物色他未来的女婿了,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合适的,不是自己看上的女儿不同意,就是女儿看上的人家又不干。一天,徐老三听说新矿有个大学生,二十七岁了还一直没有处对象,他立即找人去打听。
  新矿与狮子山矿属于同一个集团公司,狮子山矿是老矿,资源快枯竭了,一些有关系的或有能耐的人,纷纷转到新矿工作去了。他们虽然人去了新矿,但家还没有搬走,一到休息天人还是要回来的。于是,就有人说到了这么一个人。徐老三找到那个人,那人说我回去给你问问。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那人就把宝来带来了。宝来就是那个大学生。
  宝来的老家在外省一个偏远的农村,宝来是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学到高中,生活都是靠生产队的五包,学费靠全免过来的。宝来很争气,高中毕业考上中国矿业大学。他是靠助学金奖学金和代家教上完大学的。他大学毕业后分到新矿,担任技术员。
  可能是由于从小营养不良,宝来人没有完全长开,显得又瘦又小,加上他是这样的家庭背景,因此,婚姻问题一直是个老大难。现在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而且听说还是个正式工,他当然非常高兴,立即就跟着介绍人过来了。
  见面以后宝来发现,徐燕长得并不丑,而且高高大大的,个头比自己还要高,身强力壮的,比自己预想的要好得多,因此,他一眼就看中了。
  第一次见面,徐老三对宝来并不满意,他觉得宝来与自己的女儿不般配,特别是身高方面。但是,徐燕却同意,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宝来毕竟是个大学生,而且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既然女儿已经看中了,他就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家,睡一觉,平静下来以后,觉得女儿毕竟年龄也不小了,很难再找到更合适的了。
  宝来与徐燕的婚事定下来了。半年后他们就打算结婚,毕竟年龄都不小了,都不想再拖。
  新房就是宝来在矿上的单身宿舍,徐老三找人打了四床被子送过去,就算是全部的嫁妆了。结婚那天宝来只办了一桌酒席,还是在矿上食堂办的,请几个与宝来一起分来的大学同学和他科室里的同事。
  婚假结束以后,徐燕就回狮子山矿上班去了。她平时依然住在家里,休息天才能回来。不久徐燕就怀孕了,怀孕五六个月以后肚子就很大了,这时徐燕就很少回来了。
  新矿与老矿相距几十公里,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河,确实也不方便。这时宝来如果想她了就回去一趟,有时两三个星期才回去一趟。反正她住在家里,有她父亲在身边,姐姐也住在附近,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宝来提了技术科的副科长,虽然工资没有增加多少,工作量却增加了好几倍。他除了徐燕在医院生产的那几天陪在她身边外,之后依然是一个星期回去一趟,住一晚就走。
  儿子两周岁的时候,单位给宝来分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楼房。新矿比老矿条件好,效益也好得多,矿上在市中心买了几栋楼分给职工,中层以上干部和工程技术人员得分高,优先分配。
  有了房子,宝来就打算把徐燕调到新矿来,这样一家人就能在一起生活了,儿子很快就要上幼儿园了,市里的教育资源肯定比矿上好。他把自己的想法先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分管生产技术的副矿长说了。没想到副矿长在党委会上一提,矿长和书记就同意了,并很快就办成了。优先照顾工程技术人员的家属,是矿上的政策。   办好徐燕的调动手续,上了班,搬好家,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儿子小来上了市里的幼儿园。
  徐燕调过来以后改看仓库,虽然工作比较清闲,但家里的事还是很难顾得上。他们不在家时,小来和家里的事都交给徐老三了。
  星期天都在家,他们就给徐老三放一天假。徐老三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是有点不放心老矿的旧房子,过几个星期就要回去看一看。徐老三身体好,每次回去都是骑自行车,来回一百多公里,好像也不觉得累。
  其实,那两间破房子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他就是愿意去,乐此不疲。每次去他都骑着那辆永久牌的加重自行车,早晨去,傍晚回,中午在哪儿吃的饭也搞不清。
  自从小来上了幼儿园,和徐老三睡到一个床上以后,徐老三夜里就没有正式睡过觉。徐老三夜里不睡觉干什么呢?值班。他要看着他的外孙小来睡觉,看着他睡着了,再看着他醒来。
  小来上幼儿园之前都是跟着妈妈睡,搬到楼房以后,徐老三有了单独房间,徐燕就把小来放到徐老三的房间里,让他跟姥爷睡一张床。从那以后,徐老三夜里就不睡覺了。开始他们并不知道,有一次宝来到市里办事,办完事没有回矿里,而是直接回家了。他一到家才发现徐老三大白天在家睡觉。宝来以为他生病了,问他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他说不要看,他夜里没有睡觉。
  晚上徐燕回来,宝来就把这事跟徐燕说了。徐燕开始还不相信,有一天夜里起来上厕所,她特地过去看了一下,果然看见徐老三裹着棉大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徐燕说,小来睡你也睡,反正你俩睡一个床,他醒了你也知道。
  但是,徐老三就是不听,他依然是夜里值班白天睡觉。他不能让自己的外孙有丝毫的闪失,他更不想和外孙挤在一张床上,反正他白天有的是时间。
  有一天,徐燕在洗衣裳时突然发现,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洗到徐老三的衣裳了。她开始以为小来现在自己能去上学了,不需要接送,徐老三没有什么事就把自己的衣裳洗掉了。可是,她总觉得父亲这一段时间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吃饭也不和他们坐在一起,端着饭碗到自己房间吃去了。
  一个人心里有什么事,无论他怎么隐瞒,都是会露出破绽的。果然,徐燕在收拾小来的书桌时,在他书桌的小抽屉里发现了几个空了的药盒,还有一张药品说明书,好像是医治性病的。
  徐燕当时脑袋就一炸,心里全明白了。前一段时间,星期天她去菜市场买菜,听楼下的老太太们说,现在市里的许多企业都破产了,有的下岗女工年龄大,找不到事干,就去做那事,专找那些没有老伴的退休工人,或是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价格便宜得很,三十五十就能来一次。由于卫生条件差,经常被感染上性病,因此,墙上电线杆上,到处贴的都是治性病的广告。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这天晚上,等小来睡了,徐燕把徐老三喊了出来,喊到客厅。徐燕问他,为什么最近衣裳不让她洗了,要自己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但是,无论徐燕问什么,怎么问,徐老三就是金口不开,一句话不说。徐燕急了,就说了一句狠话,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要自尊自爱,不要把脏病带来家了!传染给别人了!
  第二天,等宝来徐燕他们一去上班,徐老三就抱着他的铺盖卷搬出去了。
  他在城郊租了一间房子单独住。
  从那以后,徐老三再也没有踏进宝来家一步。
  徐老三之所以在城郊租房子住,也不回老矿他自己的房子住,是因为他舍不得自己的外孙,他每天只有看到自己的外孙了,心里才会踏实。
  徐老三租住的地方距离小来的学校大约有四五里路。徐老三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到小来的学校门口转两圈。这一天他只要看到小来的身影了,他就放心了,如果没有看到小来的身影,这一天他都过得不踏实。有时候他还买一点小来喜欢吃的零食,塞到小来手上。
  小来回家问妈妈,姥爷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了?他今天又给我买吃的了。
  徐燕就说,大人的事你不要问,他不想住家里!你以后不要吃他买的东西,外面的东西脏!
  就在小来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宝来提拔为矿上的总工程师,开始拿年薪了,一年的薪水有几十万元。也就是在这一年,徐老三回到狮子山矿,把他那两间旧房子修缮修缮,翻盖翻盖,又买了一些家具和电器。这么多年,他的退休金虽然不高,但他也没怎么花,除了偶尔给小来买点吃的,家里没有花他一分钱。他一直攒着,也存了一点钱,这一次搞房子也花得差不多了。
  房子修好以后,徐老三托人给他在乡下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虽然比他小十几岁,但也早已是儿孙满堂了。她的丈夫多年前就生病去世,那时孩子们还小,她一直没有改嫁。随着子女们陆续成家,飞出大窝,都有了自己的小窝,她也想找个老伴,搭伴过日子。子女们也都很开通,支持她找,于是就与徐老三结合了。
  他们领过证,徐老三就把银行卡交给老伴了,并告诉了她的密码,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徐老三想,他一个讨饭的,没有饿死,还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早就满足了。平时没有事,他们就在房子周围种种菜,天气好了还上山砍砍柴,吃的烧的都有了,既省钱又环保,还锻炼了身体。
  宝来和徐燕买了车子,还在省城买了房子。自从儿子出国留学以后,星期天没有事,徐燕偶尔也会开着车去看徐老三。有时候宝来正好没有事,也会跟着去,去了就带他们去镇上的饭店吃饭。他们也邀请徐老三和老伴去他们家里住住,但是,无论是市里的家,还是省城的家,徐老三都不愿意踏进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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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这黑土地上沸腾,凝固,纠结  浩茫的乌金,生命的基座,希望的园圃  人们把血汗在这里抛洒  割破血管,便喷射出灼热的火流  这是与我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土地啊  父辈用血汗浇灌、用骨肉耕耘  内蕴丰厚的乌金,埋得很深,很深  怀抱种子,怀抱肉体,怀抱灵魂  向下萌生根系,向上生发枝叶  一切苦涩、芬芳、甜美从她身上流淌  生命在大地上一茬茬老去  这土地默默见证来来去去的万千物象  见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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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超群自学生时代起,就显露出他文艺方面的才华。在同龄人中,他也是成熟相对较早的一位,从他当时与同学、与老师密切交往且能和睦相处并获得良好口碑的学生时代即可得到印证。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文艺才华,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变迁而泯灭,反而是伴随着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而越发突显。  他曾经是一位优秀的专职共青团干部,后又在县、市级机关作过公务员,现在是永煤集团下属企业的工会领导。无论在哪个岗位,他都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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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煤矿美术家协会理事、河南书画学会平顶山分会书画院副院长,就职于中国平煤神马集团的画家杨静伟,我与他相识有年。静伟为人真诚,且执著好学。1985年毕业于平顶山教育学院美术系的杨静伟,三十年如一日刻苦研习中国画艺术,在写意牡丹的创作上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早在秦汉时期,就有画家以牡丹为题材作画,最初是线描,其后逐渐衍生出“工笔”“半工笔”“小写意”“大写意”。先贤们用不同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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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简历  杨永卫:1968年12月出生,山东泰安肥城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印社社员、东岳印社副秘书长、《印学研究》编委。现供职于山东鲁中能源集团公司。  入展中國书协、西泠印社主办的全国七届篆刻展、首届“张芝奖”“三苏奖”“沙孟海杯”“长江杯”,获西泠印社第七、八届篆刻展、第四届煤矿艺术节全国煤矿职工书法展览一等奖、首届“周亮工篆刻奖”全国篆刻大赛优秀奖。作品及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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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的期冀  眼看着幸运的同伴被割煤机依次收割,你在热望中战栗,像青涩矿工面对爱情来临时的忐忑。  割煤机刨头转动的声音唤醒充斥你身体的迷茫。一声轻唤,就能勾引你无数的想象,就能撬动你脚步的方向。  此刻,在整个巷道煤块争先恐后的垮落里,谁也不能阻止你,对于被收割的热望与期冀。  这是沉积亿万年的心愿啊。  这是你的生命,在暗黑无助的漫长岁月  里,耐心提炼的毕生夙愿。  而你生命里的坚韧,早已写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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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矿矿址  已经不开采了  像一只空碗,如今  只用來盛装雨滴和风雪  一层秋霜一层凉  一层春雾一层暖  而岩壁上一层层的色彩  又会是怎样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酸甜苦辣咸  当然,也有  欢乐与幸福,摇曳的野草丛  也藏着初恋与羞涩  如果沿着矿沟走  就走得慢些,如果顺着矿坑坐  就坐得久一些  而如果拍照,就把我  拍得小一点儿,把身后的矿址  拍得大一点儿  领你坐火车  是那种旧的,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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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亮,你给我听着,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敢说个不字,就别回家!”妻子小丽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的喊声,让亮子感到眼前一阵阵眩晕,放下电话,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家走。  亮子是皮带队的一名钳工,工作热情、技术水平顶呱呱,本来是要提拔当班长的,可是由于去年的一次违章,失去了机会。事情过去了一年多,这段期间,亮子表现非常出色,小丽觉得应該再提提当班长的事了,可她听说,现在办事“不上水”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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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青海人,我生命的基因中就充满了对青海这片神奇博大、壮美神秘沃土的热爱与崇敬之情。青海永远是一本净化我心灵、陶冶我情操、让我终生受益的圣书,也是我磨炼意志、释放生命、求索艺术、放歌人生的生命本源。多年来,我以真诚朴实的情感和充满激情的镜头语言同社会交流,同自然沟通,同时代对话,用摄影这种特殊的视觉艺术,蕴涵了对社会和人生的诸多感悟。多年来,我走遍青海的山川湖海,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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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不是题外话  刘庆邦的长篇小说《黑白男女》开头语写道:“有一个叫龙陌的大型煤矿,在秋后的一天夜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次炸死了138名矿工”;“男人一死,就把他们的女人留下了,也把他们的父母和孩子抛下了。”我看到这里,一件十分痛心的往事立刻翻滚在心间:上世纪60年代,大同有一座煤矿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煤尘爆炸事故,包括矿长在内的不少矿工殉难。自那以后,就不断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这些家庭中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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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风。透着寒意  攜带十万支霜的箭  在太阳出来前,射向大地  这十万支箭  像凶猛的老虎  张大血盆大口  咬向前呼后拥的树及其他植物  无情地,咬断它们的骨头  滚下伤痛的泪  秋风吹起  吹起季节的思绪  坐在秋天的深处  望飘落的黄叶  光秃秃的树  心中的乱,如乱麻一样  理也理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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