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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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闲的时候整理旧物品,无意中翻出一张许多年都不曾使用了的旧粮票。这张粮票在当时所有的粮票中属最高级别——全国流通粮票,面值是五市斤,可能是使用很久了的原因,上面折痕遍布,并且污秽不堪,只是上面的字迹尚能辨认。其实,当时人们所使用的粮票,绝大多数都是这样折痕遍布且污秽不堪的。
  就是这张折痕遍布且污秽不堪的粮票,将我的思絮一下子带到了贫穷困苦的童年时代。其实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粮票的作用重大了,不管是全国粮票还是地方粮票,就是这样的不到二指宽的小纸条,它对于人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太至关重要太不可或缺了;因此粮票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说是太印象深刻且难以忘记了。
  记得我第一次认识粮票是在1958年,那时候在我的老家农村里,共产主义的浪潮正风起云涌,一会儿大炼钢铁,一会儿大办食堂,一会儿小村并大村,一会儿行动军事化……我的母亲则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参加旱田改水田的大会战,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因此无法照顾我年近七旬的奶奶以及我和我刚刚三岁的弟弟,我和奶奶、弟弟便只能去过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共产主义生活了。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体会到,其实这种共产主义生活并不是人们说的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首先衣服是没有的;其次饭也不是自己就来的,你要到生产大队开办的食堂里排队领取。奶奶年近七十,弟弟还小,当时我也不过六岁,这排队领饭的事情便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食堂刚刚开办的时候,偶尔还能领到两三个玉米面或者高粱面做的窝头之类,而且还有一罐子除了菜和水和盐、其他再没有任何添加物的菜汤。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食堂的粮食越来越少,后来领回来的便只有两三个煮熟了的红薯,甚至连除了菜和水和盐、其他再没有任何添加物的菜汤也都省略了。自然,那两三个红薯不足以充当我和奶奶、弟弟三个人的口粮,于是母亲趁父亲回家的机会与父亲商量,让我到父亲的单位里住一段时间。母亲的用意很明显,我不在,自然能为奶奶和弟弟省下点口粮。
  父亲当时在县粮食局下属的一个粮站当会计,按当时的说法也是国家干部。父亲供职的那个粮站离我家有四十多里路,虽不算远,但交通不便,父亲平时自然不能回家,也在单位里吃食堂。母亲一说,父亲同意带我去他供职的粮站住一段时间,于是我就来到了父亲的单位里。记得父亲当时在他们的食堂里吃饭好像也是用饭票买,无论如何,我又能吃到玉米面或高粱面窝头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父亲的单位里住了一个星期,父亲就要送我回家。临送我回家之前,父亲往供销社打了个电话,问供销社有没有糕点,父亲要买二斤糕点带回家。供销社的职工跟我父亲在一个食堂吃饭,大家都认识,说是有,但是剩下很少了,要我父亲赶快去,不然就买不上了。父亲放下电话,就带着我来到供销社,买了二斤糕点。临包装之前,父亲捏了一块放到我的嘴里。这时我才知道,这所谓的糕点,其实就是红薯面做的,无非比一般的红薯面甜一点罢了,可能在红薯面里加了一点糖。
  供销社的人员正在给我父亲包糕点,这时候一个比我父亲年龄还要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见我父亲正在买糕点,说也要买二斤糕点。供销社的人员说不卖,那人很不服气,便指着我父亲、气愤地说他怎么就能买我怎么就不能买?供销社的人员立即拿出一张粮票,说人家有粮票你有吗?于是那男子再没有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出了供销社,我问父亲什么是粮票,粮票是干什么用的。父亲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粮票,说这就是粮票,是买粮食、以及买粮食做的食品用的。没有粮票,你想买糕点、馒头、面条、烧饼、饺子……凡是粮食做的东西,人家都不会卖给你。这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粮票,这时我才知道粮票有着这么大的作用。
  再一次知道粮票的重要是在一年多以后,那时候全国到处都在闹饥荒,因为缺粮的关系,标志着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早已解散,人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开起了小灶。因为在办大食堂之前,一家一户所有的粮食全都让大食堂收走了,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不仅没有任何下锅的粮食,而且连做饭的锅都没有,因为大炼钢铁的时候,所有的铁锅都成了炼铁的原材料进了高炉,因此,绝大部分人家也只能用小瓦盆煮野菜,这也是那一年饿死那么多人的主要原因。
  家庭生活的艰辛,逼着父亲省吃俭用、并将节省下来的粮票拿回家里、让我们去供销社或粮站买点豆饼之类的东西充饥。那一天,母亲将五斤粮票和几角钱给了我,让我先到供销社买点盐,再到粮站买二斤红薯干。临走前母亲反复地嘱咐我,母亲给我的是五斤粮票,买了二斤红薯干以后,一定要把剩下的三斤粮票拿回来。我知道粮票的重要,郑重地点头答应,并将母亲的话记在心里。
  我先到供销社买盐。盐是散装的,售货员称好了盐,手端着称盘问我盐放在什么地方。我当时没有带盛盐的工具,售货员就拿出一张草纸铺在柜台上,把我买的盐倒在草纸上,然后又去招呼其他顾客。那一年我不到八岁,由于长年挨饿,个头只比柜台高出一点点。虽然能看到柜台上我买的盐,但是却不能在柜台把盐包起来。于是我把售货员找给我的钱、以及母亲让我到粮站买红薯干的五斤粮票全都放在柜台上,然后高举双手从柜台上把盐拿下来、放到地上包好搁到篮子里。等我去拿柜台上的钱和粮票的时候发现,售货员找给我的零钱还在,而那五斤粮票已经不在了。后来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叫,那供销社里的三四个大人、以及柜台里边的售货员始终没有任何人说一句话。
  我敢肯定,母亲给我的那五斤粮票,就是供销社里那几个人中的其中一个拿走的;而且我还敢肯定,那个人拿我粮票的时候,其他人或者售货员无疑是看到的,只是他们谁也不说罢了。
  可能是拿了我的粮票以后急于离开这个地方,那几个人默默地出了供销社。我擦干眼泪,只拿着买的盐回到家,告诉母亲我在买盐的时候丢了粮票。母亲听了以后虽然没有责怪我,但眼泪却下来了,说五斤粮票能买五斤红薯干,掺着野菜,够咱们家吃好几天。我无言以对,内心里却是深深地自责。因为我丢的不是粮票,而是我们全家好几天的口粮!这是我再一次认识到粮票的重要。
  小学毕业以后,我从农村考到县城里的初中就读,我们少数几个农村来的学生全都住在学校里。学校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是城里人,城里的同学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近,所以一般不住校;但也有一些同学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因此也和我们一样住在学校里。
  关于所谓的城里人,他们与农村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城里人有城市户口,而农村人则没有。有了城市户口的城里人,吃的是商品粮,也就是说,他们有粮票,而我们农村户口的学生则没有。因此虽然我们同在一个食堂吃饭,城市户口的学生可以拿着粮票在食堂里买馒头,而我们农村户口的学生因为没有粮票、则只能从家里带红薯、放在学校食堂的蒸笼里蒸一蒸以此充饥。
  虽然父亲也常常把他节省下来粮票给我三五斤,我也常常能拿着父亲给的粮票在学校的食堂里买馒头,但内心里总觉着父亲给的粮票不那么名正言順,不那么光明正大,好像偷来的似的。
  初中还没有毕业,那场史无前例的大动乱开始,大家闹腾了一阵以后,城里的同学开始上山下乡,我们则毫无说法的回了家。城里的同学虽然上山下乡吃了些苦,但是总能回城安排工作,过着拿粮票买粮吃的日子,而我们则只能帮助家里挣工分,甚至连粮票是什么样子也慢慢地忘记了。
  没有想到,后来我也过起了用粮票买粮食吃的日子,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当初我在军队供职的时候,虽然那时候一切都还不确定,还算不得真正的城里人,但也常常地跟粮票打交道。从军队转业以后,我也有了城市户口,也吃上了所谓的商品粮,也有了农村人羡慕不已的粮票,心里也有了农村人所没有的踏实了。
  随着农村人的日子越来越好,粮票的作用越来越不明显。有时候去粮店买粮食、去饭店吃顿饭也不收粮票了,而且人们不到粮店也能买到粮食了,人们不用粮票也饿不着肚子了,人们手里存的粮票变得没有什么作用了,于是人们便用粮票换鸡蛋、换粉条、换被面、换锅、碗、瓢、盆……换一切可以换的东西,院子里经常可以听到“拿粮票换××来”的喊叫声。
  又慢慢地,这种“拿粮票换××来”的喊叫声越来越少,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其实,这种喊叫声的消失,标志着“粮票”这种东西已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很多年不用粮票了,今天偶然看到这张不足二指宽的特殊的小纸条,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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