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路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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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落地扇位于墙角,扇身好些地方已脱漆,显露锈迹。扇头似个死期将至的病人,有气无力地摇晃。塑胶扇片搅出弱风,轻抚唐小米和杨雪英汗涔涔的肉身。母女坐桌边吃饭,各想各的心思,嘴里咀嚼食物,如啃枯木。
  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
  也许不是天气原因,而是其他。
  斜眼,唐小米偷瞄母亲杨雪英,等待她开口问话。大学毕业后,她找了份差事,干了差不多半年,便辞职在家,再没出去正经找工作。母亲说,小米,你一天到晚往外跑,不去找事做,都在忙些什么。在母亲凌厉的目光面前,唐小米抬不起头。有些事、有些话她没跟母亲讲明,她心里有她的盘算。唐小米一直留意报纸发布的招聘信息,也有关注网上招聘网站,她想去的那家地产公司暂时没有招人计划。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她记得父亲曾经讲过一句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如今父亲不在了,但他的话变成遗产,天长地久地留存在她心里。
  两天前,唐小米浏览前程无忧、中国人才热线,发现那家地产公司正在招聘行政文员。她目睹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的路,瞬间敲击键盘悬空的手指抖起来。她移动鼠标,用颤抖的手操作,投递简历。随后整个下午,她不停地拿眼睛瞄手机,寄望它响起铃声,寄望等到面试通知。上洗手间,她担心错过电话,将手机紧扣掌心,随身携带。手机却似一块沉默的石头,不言不语。夜晚来临时,她脏器内暗藏的满满的信心已经减至一半。她暗想,她的简历应该跟其他众多简历一起,还在人力资源部传阅、审核,没那么快,至少得等到明天。她反复安慰自己。那一夜,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她睁大眼睛,目视东方黢黑的云块一点一点地由暗变亮。
  早餐是白粥和油条,唐小米爱吃的食物,这个跟过去一样平常的早晨,她却没一丁点食欲。站餐桌前,她扫了两眼桌面,扬手捂住打哈欠的嘴,似只病猫,移动瘦腿迈步离开。她守手机旁,等待机会前来敲门。
  手机响起铃声时,她记得是九点四十八分。那边传来女人动人的声线,通知她下午两点半前去面试。声音甜腻腻的,仿佛裹了一层糖衣。哈着腰,她听到自己谄媚的言语,好、好,谢谢!待那头挂电话,一阵忙音后,她才慎重地摁键,结束通话。
  洗了头,又洗了个澡。她把面试当成一场战争,给自己立下军令状,必须取得胜利。站立镜前,她开始精心收拾那张没睡醒、眼袋泛青的脸,涂脂抹粉。又专门取来木梳,打理发型。再挑了一套职业裙装,裹住肉身。她在镜中目睹了一位漂亮、得体的年轻女子,似古老庄园树枝上的一枚成熟的浆果。
  稍后,唐小米出征的骑士那般走出家门。她顺利通过两轮面试,最后一道关卡是面见公司总经理孔铁军。离开公司时,人力资源部经理那位一身瘦骨的中年女人说,小唐,我姓吴,以后可以叫我吴姐。待明天孔总点头,你将成为我们团队的一员。女人语调和善,话语充满暗示,唐小米信心倍增,觉得得到这份工作十拿九稳。
  夜间,杨雪英弓身在阳台晾晒衣物,唐小米告诉了母亲她的面试情况。杨雪英说,小米,准备得怎么样了你?
  唐小米说,没什么好准备的!然后她不安地将两只手掌摊开,掌心对准掌心,反复摩擦。她像是为了宽母亲的心,又像是给自己打气鼓劲,她说,应该没多大问题,我有把握。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唐小米走进孔铁军阔大的办公室。跟他见面的情景,唐小米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可能,肯定不会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充满血腥味和暴力。她手持利刃,恍若江湖中人,手起刀落,眼前是豁肉见血、刺刀见红的场景。如今她考虑的是不能太便宜他。进门,室内气氛肃穆,她望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体缩在黑色靠背椅上,双手交叉抱胸,昂头,似在观察天花板。他保持原来的姿势,眼睛继续瞅墙顶。他说,来了。唐小米凝视男人的圆下巴,看不到他面孔的任何表情。她说,孔总好。
  低头,男人面带善意,指腹摸了两下眉毛。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唐小米说,唐小米,唐朝的唐,大小的小,米饭的米。
  男人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唐小米将脸侧转三十度,像是生怕对方认出她。目光望向墙角精致的绿叶植物,她说,孔总,您希望在哪见过我?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身穿米色职业裙装、黑丝袜、宝蓝色高跟鞋。手指敲击桌面,他似笑非笑说,这个问题倒是难到我了,没法答。你聊天的方式让我想起一个人,是个女孩。
  唐小米说,她是谁?
  男人说,那是另一个冗长的故事,不提也罢。
  唐小米说,我也感觉在哪里见过您。指尖轻敲额骨,她又说,想起来了,是电视上,您参加慈善活动捐款。
  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事,男人回过神来,他说,可能是我记错了。男人左手手掌拍了两下椅杆,站起身,胖手伸向唐小米,轻握对方手掌心。他说,我是孔铁军,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唐小米说,孔总,我是新人,哪敢提要求,希望公司能够栽培我、能给我机会,提供一个让我成长的平台!
  男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倒是越来越谦虚了,话也说得滴水不漏,看你的态度,进步提升的空间会很大,欢迎、欢迎加入我们。他从桌台名片夹抽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唐小米,又说,以后遇到困难,不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都可以找我。
  道了谢,唐小米转身走出办公室,长舒一口气。她像是在虎口边站立太久,受过惊吓,后背浸出黏稠的汗液。她太想得到这份工作,现在愿望终于达成。
  二
  一个黑影在孔铁军面前晃。
  睁眼,孔铁军看见老婆吴丽手持他的华为手机,左右移动,聚焦。摄像头仿佛一杆长枪的枪口,瞄准了他。床头台灯亮着,微光洒满半个房间。瞬间,他明白过来,腾地坐直腰身。他说,搞什么你?他猜到吴丽所为,她在“刷脸”。孔铁军手机设置的不是输入数字密码,而是“刷脸”。老婆吴丽想查看他手机。   理亏,吴丽默语不言,成了哑者。
  走下床,站窗边,眼望远处、近处的黑夜,孔铁军说,吃错药了吧,无不无聊你。
  孔铁军感觉近段时间吴丽变了个人,似只警犬,在家翕动鼻翼,东闻闻西嗅嗅,总想从他正在颓败的身体嗅出异味来。前些天,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他多年前的证件照,趁他冲凉,窃取他手机,扫描照片上那张脸。她失败了,那张连孔铁军自己看了都觉得陌生的年轻面孔,手机并不买账。
  吴丽说,你讲实话孔铁军,昨晚干吗去了?
  孔铁军说,除了谈项目,我还能干什么。
  吴丽说,谈项目,谈项目用得着那么鬼鬼祟祟么,我打了多少电话,你一个也不接。
  孔铁军说,不方便接。
  吴丽说,别跟我耍花花肠子,直说吧,我不怪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孔铁军说,瞎扯什么。
  吴丽说,现在你连花点时间哄我的心思都没了。
  她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白色塑料药瓶,手拧瓶盖,往手心倒出数粒药丸。她说,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死了倒好。吴丽的举动不是玩笑,像是跟孔铁军来真的。拢过去,孔铁军夺过药瓶,将吴丽掌心的药丸一粒一粒倒入瓶内,她的手柔软、凉滑。孔铁军说,大半夜的,别闹,跟你讲实话还不行吗!
  吴丽呜呜哭起来,不停摆手。她说,还是别说,我就知道你外面有人了。
  孔铁军说,昨晚真是谈事,跟王老板一起。公司资金链紧张,得想办法弄贷款,还要竞买龙城区那块地,旧改项目也得推进。
  吴丽说,哪个王老板?
  孔铁军说,除了王副市长,还能有谁。
  吴丽说,真的?
  孔铁军说,我能骗你。
  他们又聊起过往一些事,高兴的事、难过的事,孔铁军好不容易才把吴丽安抚下来。他关了床头灯,继续睡觉。黑暗中,他想起曾经做的噩梦,又想起三天前公司新招的员工唐小米,年轻的面孔似乎在哪见过。孔铁军在记忆的水井中打捞那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能是在哪家休闲会所,也可能是某个夜总会,或者干脆是他记错了,根本就没见过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舒服地躺在床垫上,闭眼,他想女孩的胆儿倒挺肥,居然青天白日在办公室挑逗他——“孔总,您希望在哪见过我?”若是换个场合,处在风月之地,他或许会回答——在床上,继续跟女孩斗斗嘴,看她能扯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床头手机响起短信铃声。蓝色屏幕上的字十二分刺眼——你带来的人脑壳不开窍。孔铁军知道刘曼丽把事情办砸了。他迅速回了条短信:王老板,再给我一次机会,下次一定把事办妥。
  假寐的吴丽也听到短信铃声,她说,三更半夜,哪个小妖精找你。一只手伸出来抢夺孔铁军手中的手机。孔铁军一巴掌拍到吴丽脸上,一声脆响。他说,你他妈成天疑神疑鬼,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孔铁军等待手机再次响铃,等来的却是吴丽压抑的哭号。
  三
  卡位不大,大约是两只棺木并排摆放的面积。唐小米坐卡位中间,不时滑动带滚轴的黑色电脑椅,左右移动。座位前方是一条长廊过道,清早上班的同事人来人往,唐小米的眼睛长了翅膀,一会飞到东,一会飞到西。她希望她的目光能飞越铜墙铁壁,抵达孔铁军办公室,打探室内动静。
  人力资源部吴经理路过卡座,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停住脚步。唐小米眼尖,提早喊了一声“吴姐”。吴经理说,小米,刘曼丽来了,让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她的微笑过于职业化,似纸做的。唐小米盯看她离开的背影,想着从来没见过如此瘦的女人,面骨、锁骨瘦得像刀锋。
  扫了一眼身后卡座空的位置,那是刘曼丽的座位。唐小米知道前一晚刘曼丽跟孔铁军一起参加酒局,临近上班还没到公司,她估计刘曼丽肯定是前夜喝多了。打开电脑,唐小米浏览公司网页,一张一张点击孔铁军参加社会公益活动的照片。
  上班时间过后没多久,刘曼丽来了,她眼袋肿大,满脸倦容,像是丢了灵魂的人,眼瞳毫无神采。唐小米说,曼丽,吴姐找你。刘曼丽应了一声,撕开一包速溶咖啡,端马克杯前往茶水间。唐小米也端杯往茶水间走去。
  里间传来类似铁器撞击尖利的声音,是瘦女人吴经理喉咙发出的。她说,你尽快收拾东西,赶紧走人。
  刘曼丽说,凭什么?
  吴经理说,昨晚你把事情办砸了,孔总很生气。
  刘曼丽说,我是来上班的,不是三陪。
  吴经理说,赶紧走人,没什么好说的。
  唐小米想象那张脸,不动声色藏刀的脸,及一身刀锋似的瘦骨。她站茶水间门口,没打水,忐忑地返回卡座。她闻到速溶咖啡四溢的香味。身后刘曼丽清理文件和她的物品,声音不轻也不重,传到唐小米耳畔,却异常刺耳。
  终于,声音止住。
  刘曼丽手捧一盘绿萝站立唐小米面前。她说,小米,送给你,留个纪念。
  唐小米说,谢谢。她明白刘曼丽就要离开,但没捅破那层纸。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跟她同龄受伤的女孩。刘曼丽似乎有话想跟她讲,叹了口气,却一声不吭转身走开。稍后有个细微的声音说,小米,当心孔总。
  手持文件,唐小米来到人力资源部签字,迎接她的是微笑的面孔,带着善意和亲切。想起那个话里藏有暗器的声音,她没喊“吴姐”,而是改口称“吴经理”。捡起一支签字笔,吴经理说,喊我吴姐就行。唐小米双手接下递过来签好字的文件,她说,吴经理,谢谢!这次吴经理没再强调喊她吴姐。她说,小米,你刚来,各方面情况都不熟悉,有需要尽管找我,别担心会麻烦我。
  唐小米回到卡座,继续浏览公司网站。孔铁军到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瞥了一眼唐小米身后的空位,孔铁军说,刘曼丽人呢?唐小米假装不知情,她说,孔总早,刚才还见她收拾东西,转眼不见人了。孔铁军说,看到小刘让她来找我。走两步,他又回头说,算了,不用过来了。
  仅花一天时间,刘曼丽就办好离职手续,从唐小米身后消失,仿若暮雾消散,无影无踪。唐小米盯看电脑旁那盘绿萝,绿叶葱翠,她时不时想起刘曼丽,想起她那一声叹息。她知道,接下来她可能会遭遇什么。她思忖着该如何应对。   又一天下午,唐小米接到孔铁军电话,喊她去一趟办公室。从卡座前往总经理办公室那段路,似一条不归路,她紧张不安地往前走,蜗行。推开门,传来孔铁军的声音,来了!似乎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口,等她。
  唐小米说,孔总,有事?
  孔铁军说,晚上你没安排吧?
  唐小米说,没。
  孔铁军说,那你别安排其他事,晚上一起吃顿饭。
  唐小米说,就只是吃顿饭?
  孔铁军嘴角扬起来,肥厚的手掌连拍两下桌面。他说,还想干什么你?
  唐小米说,单吃饭多无聊,吃了饭,我还想去K歌。
  孔铁军说,K歌,会有比K歌更刺激的节目。
  下班后,唐小米上了孔铁军的黑色奔驰,坐副驾驶位。她说,孔总,没其他人,就咱俩?
  孔铁军说,本来约好吴经理,她家里临时有事,去不了。
  唐小米揣摩,孔铁军的话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或许根本就没邀约吴经理。黑色奔驰穿越椰城繁华的市区,驶向郊野。车窗外的天空暗淡下来,唐小米说,孔总,这是去哪,你该不会把我卖了吧!
  孔铁军说,你猜对了,就是要卖了你。
  穿过一片密林,他们抵达一家僻静的会所。唐小米跟随孔铁军身后,见他掏出会员卡,接待人员才将他们引入一道长廊,再搭乘电梯上三楼,来到预定包间。孔铁军说,喝什么茶?不等唐小米回答,又说,算了,就喝普洱吧,王老板爱喝普洱。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客人才来。唐小米以为会有一帮人,结果只有一个人,男人。客人戴一副金边眼镜,身材不胖不瘦,身高适中。他们起身迎候客人。孔铁军说,贵客终于临门了。
  客人说,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下午有个会,拖了点时间。
  唐小米说,王老板,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您?
  孔铁军指着身旁的唐小米,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招的员工唐小米,刚从学校出来没多久。他把视线转向唐小米,又说,算是小鲜肉吧?!
  孔总讲话客客气气的,但唐小米感觉得出来,他跟王老板应该是熟人。她说,是不是小鲜肉,得尝过的人说了算!
  两个男人古怪地笑,笑得意味深长。
  抬手一挥,客人说,坐,都坐。又说,我看你也眼熟,应该是过去来不及认识的朋友。
  他们围坐桌前,推杯换盏。酒喝到酣处,客人端起红酒杯说,小米,喝酒不在喝酒,吃饭不在吃饭。话说得有点绕,重点是相聚在一起,有个平台交朋友。今天很高兴,结识了你这位小朋友。
  唐小米说,孔总,您先去买单,回避一下,我跟王老板有悄悄话要讲。
  孔铁军不知唐小米演哪出戏,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扬起手,指腹摸眉毛,坐靠椅背,犹豫着,到底是出去,还是继续留下。
  客人说,美女下了指示,孔总还不赶紧回避。
  站起身,孔铁军离开包间,再回来时,客人说,不早了,喝完杯中酒,今天就散了吧!
  孔铁军以为唐小米把事情办砸了,目光似箭,射向他带来的员工。他说,王老板,不再安排点节目?
  客人说,孔总,放心,你公司那点事好办,今天就到此为止。
  返回市区的路上,刮起狂风、落起暴雨,轿车在雨夜中穿行。孔铁军说,小米,你刚来公司就立下大功,公司不会亏待你。又说,你给王老板下了什么药,对你言听计从?
  唐小米知道她钻进了两个老男人合计下的套。她说,孔总,别管我下什么药,事情办成就好。
  孔铁军说,到底你说了什么?
  唐小米说,这个嘛,保密。你跟王老板应该交情不浅吧,若真想知道,去问他。
  孔铁军说,小米,看你大大咧咧的,你清楚王老板身份么?
  唐小米神秘叵测地说,当然知道,他能量巨大,我在电视上见过。
  四
  一年前,杨雪英四十九岁,她已不再年轻,但也不算老。
  无风的夏夜,杨雪英从暮色里走回家,摁亮厨房LED灯,捡起灶台锅碗瓢盆,准备做晚饭。她把炒好的菜一盘一盘端上桌,桌面三只瓷盘升腾白雾般的热气,她坐桌边,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等女儿唐小米回家。
  抬头,望一眼墙面的挂钟,她起身踱步到厨房,取饭勺,启开电饭锅盖子,盛起两碗米饭。再回到桌边,她差不多就听到廊道传来脚步声。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仿佛踏着祥云而来。
  是唐小米下班回来了。若是要加班或有其他安排,通常唐小米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母亲。杨雪英说,那饭菜给你留着。唐小米说,妈,别留,我自己搞定。女儿不回家吃饭,杨雪英的晚饭就简单多了,煮一碗面条,舀两勺“老干妈”或者“饭扫光”,填饱肚子。
  杨雪英记得那个夏夜女儿古怪的情绪。进门,唐小米默语不言。坐餐桌旁吃饭,她尽往嘴里扒米饭,也不夹菜。杨雪英说,小米,你哪里不舒服?
  唐小米说,好着呢我。
  杨雪英说,别光顾吃饭,多吃菜。
  母亲的话似吹过唐小米耳畔的清风,一掠而过,却没钻入她耳内。她继续埋头扒米饭。偶尔抬头,也不敢直视母亲,目光似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杨雪英说,小米,你是不是有心事?
  唐小米望了一眼母亲,搁下筷子。她说,妈,我想搬出去住,这个星期天就搬,房子我都找好了。
  那一刻,杨雪英没多想,只是意识到女儿唐小米长大了。她说,交男朋友了吧,哪天带回家给妈看看。她想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迟早要飞出去。她没阻止女儿搬出去住。唐小米拿食指指尖揩干净眼窝潮湿的泪水,她说,妈,对不起。杨雪英背过身,哽咽说,你迟早要搬出去,晚搬不如早搬,这也好,我一个人乐得清静。唐小米清楚母亲讲的不是实话。她说,从我爸去世到现在,除了上大学,我还没真正离开过家,周末我就回来住。这段时间,我经常梦到我爸,梦里他跟我讲话,好像有事要告诉我,我却听不清。他急得呀,急得直跺脚。   站厨房洗碗,杨雪英分了神,痴站着,回忆过往时光。孩子父亲遭遇车祸去世,转眼间已过十三年。这十三年她拉扯唐小米长大,有多难,只有她自己清楚。走到客厅,她眼望屋外暗沉下来的夜色,女儿卧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大概是女儿正收拾衣物。她在想女儿的男朋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品教养如何,高矮胖瘦如何。
  星期天,杨雪英拎抹布擦桌子、椅子,唐小米拖一只行李箱现身客厅,她说,妈,我走了,下个周末我再回来,等那边安顿好,您再过去耍。厅内短暂沉默。稍后杨雪英说,小米,不用我送你么,我送送你吧?唐小米说,有朋友开车送我,妈,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唐小米拖起行李箱,走了。滚轴摩擦地板发出尖利的声音。保持一段距离,杨雪英尾随女儿身后,望见女儿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她记住车牌号,想窥视开车的司机,却没看见。黑色轿车转弯,消失在街角,她枯站片刻,才不舍地转身回家。
  搬出去后,唐小米不单是周末回家,平常时间,她也隔三差五回家。杨雪英说,小米,你看你,租了房子,尽空着,多浪费。唐小米说,妈,难道你不想我回来?!杨雪英说,我巴不得你天天回家,我就想看着你,吃我替你做的饭菜。又说,哪天你男朋友有空,约他过来,约他到家里坐坐。唐小米说,他是个大忙人,等他有空再说吧。杨雪英说,那好,哪天你先带我去你租的房子瞅瞅。唐小米说,好呀妈,我来安排。
  唐小米租住的公寓位于春风路,七十多平方,两室一厅,在第十层。杨雪英扫视客厅的摆设,冰箱、空调、衣柜、桌椅,她说,小米,这里不便宜吧!唐小米说,妈,钱的事不用操心。杨雪英的心似吊桶,七上八下,她说,你才工作不到两年,你的薪水哪里够。唐小米说,妈,真不用操心。杨雪英坐客厅沙发榻,看着女儿忙前忙后给她削水果,拿吃的喝的,她将嘴巴锁起来,不好再说什么,省得扫女儿的兴。
  再后来,唐小米隔三差五给杨雪英买首饰、置衣物,又把家里电视机、冰箱、空调等电器更新了。有一天,唐小米回到家,递给母亲一张银行卡,她说,妈,您明天辞工,那家物业公司以后别去了,起早贪黑,我看着都累。女儿站杨雪英身后,细长的手指揉她双肩。杨雪英感动得眼窝潮湿,暗想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心疼她了。她说,不上班,你养我。唐小米说,女儿养妈妈,天经地义。杨雪英说,卡里多少钱?唐小米说,三十万。一笔庞大的数字,杨雪英心里一惊,说,哪来这么多钱?停止揉肩的双手,唐小米说,别问那么多,收好钱就行。杨雪英说,小米,钱,我们可以慢慢挣,你可别走上歪道。唐小米说,妈,这些年,您一个人供我上学,省吃俭用有多辛苦,我心里一清二楚,现在我就想您舒服一点,过点好日子。又说,放心,这不是来路不明的钱。杨雪英说,我是你妈,我哪能放得下心。
  杨雪英提心吊胆过了差不多一年,天天在心里念叨唐小米父亲,交代他在九泉之下护佑女儿唐小米。
  五
  他们坐在僻静的咖啡馆。除了两三位不停盯看手机屏幕聊微信的服务员和他俩,见不到其他人影。
  女孩说,大叔,这地方真够偏的,你故意挑的吧!
  男人说,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聊的事情。
  女孩谈起她的理想,称她热爱表演,把表演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过去她做北漂,考过两次北京电影学院,但考官并不认可她的表演。她说,不是科班出生,像王宝强那样当群众演员也不错,熬一熬,最后还不是红了。女孩的视线越过男人,望向远处宁静的服务台,目光又从服务台缩回眼前。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黄砂糖包装袋,她说,我喜欢甜一点的食物,不爱喝苦咖啡,但又不能吃太多甜食,身体会发胖,做我们这行经常得上镜,胖了可不好。她撕开包装袋,往冒热气的咖啡杯倒了半袋糖粒,拣起瓷碟上的钢勺,搅动咖啡。她抿了一口,又一口。
  男人注视女孩奇瘦的锁骨,又看她细长的脖子。目光中含有某种奇怪的贪欲。他的眼睛似尺子,目测女孩跟唐小米身高、身材十二分接近。
  女孩说,大叔,别那样看我,你的眼神都快把我烤化了。告诉你,我可不是外围女。
  男人说,别误会,我在想表演的事。找你来,肯定是专业上认可你。
  点开微信,女孩回了两条信息。她说,后天下午,我就要离开椰城。
  男人说,我想请你扮演一位生病的女孩回家,然后再从家里离开。
  女孩说,这么简单?
  男人说,简单的事情要做好,也没那么容易,这对你是个考验。
  女孩说,具体有什么要求?
  端起咖啡杯,男人喝了一口,他说,我不怎么喝咖啡,甜的苦的都不喝,我一般喝茶。又说,要求吗,外形需要包装,梳丸子头,戴口罩,服装我会提供给你。他又喝了一口咖啡,说,总有一天你会红的。
  女孩说,大叔,那些导演或者制片人眼光及你一半就好了。
  男人没再谈表演上的事,他谈到公寓所在的春风路,及肢体语言等一些细之又细的细节。
  女孩说,为什么从家里换了服装,要从消防通道走到十五层坐电梯下楼,直接从十层坐电梯不行吗?
  男人说,这是对你的要求,酬劳的事我们好商量。
  女孩说,后天我去北京。
  男人说,不会耽误你,你准备一下,今天下午六点钟,就安排你去春风路。然后他从包里取出一匹钥匙,递给女孩。他说,这是房间钥匙。又掏出一叠百元现金,他说,这是一半订金,事情办妥了,你从公寓出来,坐的士回来咖啡馆,我在这等你,再付另一半酬劳。
  酬劳显然超出女孩预期,她眉角微扬,瞬间又恢复正常。她说,没什么好准备的,我办事,大叔你尽管放心。
  男人似乎不太放心,又交代女孩如何坐电梯、如何打手势做动作、如何按计划的路线行走,直到女孩接连点头,显露不耐烦的表情,他才锁紧嘴巴。他说,相信我,你一定会红的,比王宝强还红。
  六
  饭菜都凉了。
  清蒸阿拉斯加皇帝蟹,炒花甲、秋葵,油焖三杯鸭,另加墨鱼排骨汤,都是唐小米爱吃的菜、爱喝的汤。杨雪英又给唐小米打了个电话,仍无人接听。天快黑了,杨雪英想唐小米会去哪里,在忙什么,连她电话也不接。杨雪英猜不出头绪。一个礼拜前,唐小米就跟她约好,要陪她过五十岁生日。   女儿大概在开会吧,杨雪英这样安慰自己。
  盯看餐桌上摆放的那支圆柱体红酒瓶,那是唐小米上次回家带来的,共有两支,另一支摆在酒柜。唐小米说是男朋友送的,法国一处知名酒庄出产。每次杨雪英想邀请男方过来吃顿饭,女儿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它,一拖再拖,直到现在,她连女儿男朋友的人影皮毛也没见着。
  天完全黑了。
  唐小米没回家,也没给杨雪英回电话。面对一桌饭菜,杨雪英坐不住了,似一只焦躁而孤独的蚂蚁,在客厅来回走。她再次拨打唐小米手机号,听不到女儿声音。关厅灯,她准备出门,一想若女儿回来,家里黑灯瞎火,又把厅灯给摁亮了。
  关好门窗,杨雪英匆忙走出家门,拦下一辆的士,赶去女儿租住在春风路的公寓。公寓防盗门紧闭,她摁了无数次门铃,将耳朵紧贴冰冷的钢质门壁,听不到室内动静。一对年轻男女路过,神情古怪地盯看她。她懒得理会异样的眼神,挥手不安地摁门铃或敲击防盗门,两种动作反复多次,她心里闪过不祥的念头,想起车祸身亡的丈夫,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在她周围。
  长久枯站,杨雪英感到累了,体内骨架散了似的。她找到公寓保安,跟管理处协商后,委派专人开门。钥匙插入锁孔,她听到锁槽细微的响动,门开了。
  冷气扑面而来。室内一团漆黑。空调没关,出风口发出类似病人呼吸喘息的声音。她开了灯,灯光刺眼,客厅地板一片狼藉。走去卧房,衣物满地,女儿仰面躺床上,她轻唤两声女儿名字,沉睡的女儿纹丝不动。她再喊了两声,用手触摸女儿手臂。唐小米面色鼠灰,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她将颤抖的手伸至女儿鼻前,探看气息。
  空气凝固了。杨雪英瘫倒在瓷砖地板上,嚎哭,大滴大滴流眼泪水。
  女儿唐小米死了。
  随后,杨雪英身后的开门人抖着手指,拨打电话报警。警察到来前,他反复听到肉身伏地的杨雪英哭诉: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早该问清楚那些钱的来历!
  天老爷,为什么不是我,要命,我把命给你。小米才多大,二十五岁,天老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老唐家!
  ……
  七
  回想起来,一切似乎是有预兆的,杨雪英坐在唐小米尸体旁,想起女儿周末回家的情景。黄昏时分,唐小米坐沙发榻,绞着手指,眉头紧锁地谈她的梦,一副魂魄出窍的模样。她说,妈,我又梦见我爸了,他浑身是血,少了一颗眼珠子。他朝我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清。我爸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
  杨雪英说,小米,你爸的事都过去了,别想太多,要放下,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唐小米说,妈,你爱我爸么?
  杨雪英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爱不爱。
  唐小米说,到底爱还是不爱?
  杨雪英说,你觉得呢?
  唐小米说,那我爸出车祸,怎么没见你流一滴眼泪。
  杨雪英说,背着你,我不知流了多少泪。再说,你爸走了,我们总得往前走,生活还得继续,眼泪能当饭吃吗?不能。
  唐小米说,妈,你说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文革”那会儿他干的那些事,是真的吗?我都不记得他了,反而记得那个开车撞死他的人。
  杨雪英说,我跟你爸是一代人,我们都盲目过、狂热过,不计后果。
  又说,不管你爸对别人怎么样,反正他爱你。小米,忘了吧,忘记那些不愉快。
  唐小米说,妈,我见到肇事者了。
  杨雪英说,算起来,那个撞死你爸坐牢的司机,现在该出狱了。
  唐小米说,妈,那个投案自首坐牢的人,他不是真正的肇事者。
  杨雪英说,瞎说,这能错得了。
  唐小米说,那时候爸爸经常给我读书,给我读世界名著,《简·爱》、《双城记》、《雾都孤儿》。最后他给我读的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书没读完他就出了车祸,我还记得书中有一句话,“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却看见地狱就在他的背后。”现在我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杨雪英说,若你爸还在,肯定希望你幸福,背后就是天堂。小米,忘了吧,忘掉那些事!
  唐小米说,我怎能忘得了。那辆车撞来时,是爸爸推开我,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肇事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朝我望了一眼,马上发动汽车,快速离开了。我至今记得那张脸,像是刻我骨头里,随身带有的胎记。我经常安慰自己,爸爸虽然不在了,但想一想等我老了,爸爸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杨雪英说,小米,你真见到肇事者了?就那么几秒钟,别看错,冤枉了好人。
  唐小米没回答母亲,而是说,妈,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吗?
  杨雪英当然记得,那年夏天那件事,她刻骨铭心。但她假装忘了,她说,哪年夏天?
  唐小米右手食指指尖狠抠左手手掌心。她说,那个杨叔叔,本来你打算跟他结婚的那个杨叔叔。我记得他来我们家的那天,屋外夏蝉叫得人心烦。他带了条碎花裙子,是送给我的礼物。我喜欢那条裙子。你去楼下买冰镇西瓜,他朝我慈眉善目地笑,拆开裙子包装袋,喊我试穿。他那只脏手摸我后背,又滑到腰间、腿根,继续探入底裤……他知道我们家离西瓜摊的距离,幸好你没买西瓜,及时返回发现他的丑行,把他赶走了。
  杨雪英若有所思,陷入回忆的黑色深渊。她说,小米,都怪我。那天走了一截路,突然我心跳得厉害,像是听见你喊妈妈,我赶紧转身,一路小跑,往家里赶。那个姓杨的就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出这事后,我下了决心,再不给你找后爸。
  唐小米说,若不是我爸出车祸,我也不会遇到这种事,归根结底,得怪肇事司机,是他害了我们,害了我们一家。我要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
  杨雪英说,小米,别说傻话,你真见到肇事司机了?
  唐小米仍没搭腔,拿起茶几上塑料刀柄的水果刀和苹果,开始削果皮。尽管手抖,她还是削了一条完整的苹果皮,然后把果肉递给母亲杨雪英。灯光下,她的眼神和水果刀刀锋一起变得闪亮,亮得刺眼。她突然说,妈,我记得小时候,我爸把自己关进黑屋子,他忏悔过。她将水果刀搁茶几上,又说,我爸只是那代人中的一分子,他应该得到原谅。   八
  领头的警察说,我叫谢亚东,市刑警大队的。
  杨雪英眼前似起了雾,那些警察在面前走来走去,她一个也没看清。坐沙发上,她感到浑身不舒服,不知何处有根纤细的钢针扎她脏器。拿手背抹干眼窝的泪,她看清那位领头的警察的脸,那张脸消瘦,棱角分明,仿佛被利器削过。她听到谢亚东说,现场有点奇怪,乱糟糟的,看来是有贼光顾过。又说,当然,不排除伪造现场的可能。他喊了一声“小刘”,交代应声的年轻人去监控室调看近一个礼拜的视频。
  谢亚东的目光在室内东游西荡,最后停留在杨雪英身上。他说,杨阿姨,你清点下家里,看有没有丢失贵重物品。
  杨雪英说,具体我不清楚,我不住这里。
  谢亚东说,那你女儿跟谁住?
  杨雪英说,跟男朋友。
  谢亚东说,她男朋友呢?
  杨雪英说,我没见过,也不清楚他在哪里。
  又说,都怪我,怪我,小米搬出来这么久,我连她男朋友都没见过。
  谢亚东朝卧室瞟了两眼,法医正在鉴定死者尸体。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墙上,看墙面的挂钟,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等待法医的鉴定结果。法医说,死者身体无创伤,应死于机械性窒息,属于闭塞呼吸道入口导致的窒息。谢亚东盯看死者枕头旁边的靠垫,大概靠垫就是致死的凶器。他说,死亡时间能确定么?法医说,应该在十小时前。抬腕看表,又默算时间,法医说,差不多上午十点十一点。(事后解剖死者尸体,跟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基本一致。)
  谢亚东初步估计,若是窒息而死,凶手应该是死者熟悉的人。但他没把结论告诉身边任何人,而是说,我先下去,查看监控视频。
  在监控室,小刘指着画面说,这个人三天前跟死者一起搭乘过电梯,五天前是单独前往十楼,一个星期来过两次,两次都没过夜,呆两三个钟就离开了。谢亚东拿食指边抠鼻翼边说,这人看着好眼熟,是谁?小刘说,我看着也眼熟。谢亚东说,想起来了,是他。又说,这事有点棘手,得跟上面汇报,看如何处理。小刘说,我也认出他了,他应该不会牵扯到杀人案吧。谢亚东说,不好说,现在没法下结论,得看证据。看他俩的亲密程度,关系应该不简单。他猜测,杨雪英提到的唐小米的男朋友,应该就是他,八九不离十。监控还显示当天十点五十九分,一名戴红色太阳帽的黑衣男子乘坐电梯前往十楼,二十分钟后,该男子鬼鬼祟祟搭乘电梯离开。另一组画面,当天十点二十二分,四名工人搬一张米色衣柜从货梯到达十楼,不知何种原因,约半小时后,四名工人原路返回,搬走衣柜。
  唐小米租住的公寓为一梯四户,经过警方排查,黑衣男子、运送衣柜跟另外三家住户无关。警队将头号嫌疑人锁定为黑衣男子,摸排后得知他为盗窃惯犯,外号“辉仔”,可能是潜入屋内偷窃财物,遇到死者反抗,于是将死者杀害灭口。而唐小米男朋友,谢亚东暗访后发现,案发时间他在北京开会,没有作案时间。他将此事汇报给领导,因暂无真凭实据,上面建议低调处理。谢亚东心里却未将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不久前椰城坊间疯传,纪委正在调查他,最近没了下文,传言止于传言。但作为情侣,他有作案动机。
  警方缉拿辉仔,扑了个空,他似乎收到消息,逃窜至外省。简陋的租屋仅有辉仔老婆和四岁多不到五岁的女儿。小家伙矮着头,躲母亲背后,缩成一团。那群破门而入的警察把小家伙吓坏了。临走,谢亚东多看了小孩两眼,小家伙头发自然卷,皮肤似细腻的瓷器。他对辉仔老婆说,为了孩子,为了你们家,辉仔若跟你联系,劝他自首坦白,争取从宽处理。女人将女儿揽怀中,没点头,也没摇头。
  案情毫无进展,谢亚东坐办公台旁抽烟,一根接一根。眼前烟雾缭绕,他回想整个案子和看过的监控视频,案发前见过死者的人,是搬运衣柜的人。他决定找他们了解情况,贪婪地猛吸两口香烟,将还剩一半燃烧的香烟烟头杵进烟灰缸,火星熄灭。
  再次来到春风路,谢亚东找到公寓保安亭,询问案发当天上班的保安,是哪家搬家公司运送米色衣柜。保安回想半天,直摇头。他说,实在想不起来,他们没穿工作服,听他们讲话,是四川口音。谢亚东又查看登记簿,写有名字和身份证号码。他将信息誊写在另一张纸上,返回警队,查看身份证号,跟名称不符,是假的身份信息。他从烟盒抽出一根香烟,递给小刘,又抽出一根,衔自己嘴里。他说,小刘,他们为什么要造假,你说说看?
  小刘说,谁?
  谢亚东说,那帮搬运工。
  小刘说,师傅,说不定只是巧合。
  谢亚东说,他们没必要,造假纯属多此一举。
  小刘说,你怀疑他们有问题?说不定是衣柜质量出了问题,死者唐小米拒绝收货,他们只好搬走。
  谢亚东说,目前还不能肯定,若找不到那四个人,这条线索就断了,这条路又给堵死了。
  九
  醒来时,谢亚东以为天黑了。没有。休息室灰蒙蒙一团,是拉拢窗帘遮挡阳光后造成的。小刘把谢亚东从睡眠的深渊扯醒,他说,师傅,有人找!又说,不是美女。
  窗外传来聒噪的蝉鸣。
  谢亚东躺着,肉身横呈在黑色硬皮沙发上,不愿起身。这个夏天,椰城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把他累坏了。睁眼,又闭眼,谢亚东说,是谁?小刘说,死者唐小米母亲,那个杨阿姨。看你够累的,本来我想打发她走,交代她找警队其他人,可她点名说找你,有个事非讲给你听不可。
  脑壳是蒙的,谢亚东猜不出杨雪英要跟他谈什么。最近一个礼拜,谢亚东在跟进龙城区一宗连环敲头抢劫案。那帮劫匪下手够狠,拧一只铁榔头,专敲人后脑勺,再劫走财物。作案地点为监控盲区,没人知道那伙人年龄、身型胖瘦。案件都发生在龙城区,已经有了四位受害者,经过摸排,警队布置一班人马,在易发案件地带布控,蹲点两天,那伙人似收到风声,狡兔般困守窝里,不再出来觅食。警队只好鸣锣收兵,召回人马。
  又打了个哈欠,撑起身,谢亚东说,人在哪?
  小刘说,大厅候着。
  办事大厅三排休息座椅,有好几个座位空着,杨雪英却没坐,她站厅角摆放的阔叶植物旁,目光古怪地盯看眼前的瓷砖地板。杨雪英似乎感应到某种召唤,抬起头,视线朝正走向她的谢亚东聚拢。   谢亚东理解杨雪英的心情,作为死者家属的心情。谢亚东没提唐小米被人包养的事,而是说,您女儿的案子,目前暂时没有实质性进展。有消息,我们会打电话通知您。
  杨雪英说,这次来,我不是咨询案情进展,我是想反映情况。
  盯看她鼠灰色的脸,谢亚东说,还有什么情况,现在才来讲。
  杨雪英说,我也拿不准,都是过去的事,本来我不想提。
  谢亚东说,走吧,去办公室。
  杨雪英的目光左右打探,像是担心隔墙有耳,有人偷听。她说,在公安局呆着,我瘆得慌,我们能不能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考虑了好久,那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指腹捏了两下额头,谢亚东说,也行。
  他们也没去别的地方,咖啡馆、冷饮店,谢亚东和杨雪英就在公安局附近一棵大榕树下站着,街上人来人往。杨雪英说,谢警官,小米生前提到,见过撞死他爸的肇事者。
  谢亚东说,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杨雪英说,她说真正的肇事者跑了,自首的人只是顶罪。
  谢亚东说,这跟案子没关系吧!
  杨雪英说,小米她说要让真正的肇事者尝尝失去的滋味。当时我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后来一想,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警官,你分析分析,这跟小米的死会不会有关联。
  谢亚东警惕地看着杨雪英,他说,你详细讲,讲一讲那起交通事故。
  杨雪英将唐小米父亲被车撞的前后经过叙说了一遍,还把唐小米搬家那天坐的黑色奔驰车牌号告诉了谢亚东。
  谢亚东说,这起事故当时在椰城闹得沸沸扬扬,传闻说肇事者找人顶包,还牵扯到“文革”遗案,我有耳闻。或许这是一条线索。
  杨雪英没再接话,目光凝视脚下的石头,她似乎不太愿意提过去的事,提唐小米父亲“文革”时的经历。
  事后谢亚东查到那辆黑色奔驰的所有者为椰城某房地产公司老板孔铁军,而唐小米为孔铁军公司员工。久居椰城,谢亚东多少听闻过孔铁军的发迹史,知道他跟主管城建工作的王副市长关系紧密,他在银行弄到的贷款、那些旧楼改造工程,都跟上面替他“说话”有关。
  十
  谢亚东收到线报,辉仔已返回椰城。他率领警队一帮人将辉仔堵在租屋,辉仔说,警官,当着我女儿的面,能不能别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别戴手铐行么?出了门,任你们处置,本来我打算看完女儿,再去自首。谢亚东瞄了眼墙角边受到惊吓轻声抽泣的小家伙,似一只迷途的幼兽。点头,他同意了辉仔的请求。
  在警车上,辉仔说,春风路那起案子,人不是我杀的。
  谢亚东说,谁信你?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辉仔说,我在网上看到消息,有人说我是杀人凶手,那是造谣,我不想背这个黑锅。那天进屋时,女人躺床上,我根本不清楚她当时是死了,还是在睡觉。
  谢亚东说,你胆子够大的,家里有人,你也敢动手。
  辉仔说,那次我喝了通宵的酒,人稀里糊涂。
  谢亚东说,你是不是醉酒杀人,老实交代。
  辉仔说,盗窃财物我认了,五万块钱现金,还有一枚钻戒。
  谢亚东说,入室盗窃,我们大致了解。你再讲一讲,为什么要杀人?
  警车在阔街行驶,道路两旁是绿化带,绿树成荫。谢亚东想起当天案发现场,死者尸体旁边的靠垫。那只靠垫可能就是杀人凶器。
  辉仔说,我没杀人。应该是有人给我下了套。在那之前,有人打电话给我,是个男人,他交代我收个快递,里头装的钥匙,是春风路公寓死者房间的钥匙。他告诉我,那是个被官员包养了的女人,值钱的东西尽管拿,她肯定不会报警。等我取到钥匙,他告诉我潜入房间的具体时间。那段时间我赌钱输了不少,实在缺钱,没想那么多,便顺着指引的道往前横冲直撞。谁知道,这是个陷阱、圈套。
  谢亚东说,故事编得不错。
  辉仔说,开门钥匙就在我裤兜。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人真不是我杀的。我不是美化自己,虽然干点小偷小摸的路子,但我有底线,我不会夺人的命,不给人留活路。这不是我的风格。
  谢亚东指示小刘,从辉仔裤兜取出钥匙。他觉得自己已置身浓重的迷雾中,这起凶杀案变得扑朔迷离。若唐小米不是辉仔所杀,那会是谁杀的?他想起那四个搬运工,突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卧房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安排其他同事带辉仔回警队,他将那匹钥匙扣手掌心,跟小刘一齐下了车。
  谢亚东说,小刘,辉仔自辩没杀人,你怎么看?
  小刘说,师傅,他的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作为一个惯偷,他确实没有杀人的必要。反正给我们逮到,大不了坐几年牢,出去又照样继续干他那些勾当。
  谢亚东说,假设辉仔的话是真的,那真正的凶手可不简单,你还记得送到公寓又被送走的米色衣柜么?
  小刘说,记得。
  谢亚东说,如果没猜错,现在我大概知道衣柜的用处。
  十一
  他们来到位于春风路的公寓,走进监控室。谢亚东说,小刘,调出跟死者唐小米有关的视频,我们再仔细过一遍。他们瞪大眼睛,凝视屏幕,生怕错过丁点细节。
  监控视频显示,案发前两天,唐小米出门后,当天没回公寓。案发前一天傍晚,有个戴口罩的女孩坐电梯到达十层,她穿的连衣裙、黑丝袜。女孩头发呈栗色,梳丸子头。谢亚东喊了一声,先暂停。他们第一次看视频时,就把这个女孩当成是唐小米。谢亚东又说,再回放一遍。
  他们反复看了四遍监控视频回放内容。
  谢亚东说,小刘,戴上口罩,你能认出她是唐小米么?
  小刘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谢亚东说,第一次,我们可能就是被这段视频误导了。
  他们继续查看监控内容,发现不久后,有个女孩从十五层搭乘电梯下楼,女孩是栗色头发,但发型是扎的马尾辫,一身运动装。谢亚东盯着视频里女孩的额头看,他说,查一查,她是什么时候坐电梯到达十五层。   多次查找,视频里没有运动装女孩坐电梯上楼的内容。小刘说,师傅,我怀疑是这个人扮演唐小米。
  谢亚东说,小刘,你的推测很大胆,我也是这么想。凶手制造了一个假象,就是案发前,唐小米回到租住的公寓。实际上,她没回来。我估计,那个时段,她已经被凶手控制,生命进入倒计时。
  小刘说,师傅,若是这样,公寓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谢亚东说,死者可能是在另一个地方被害。凶手全盘筹划好后,杀死唐小米,然后将死者尸体运送至公寓。
  小刘说,真够麻烦。
  谢亚东说,凶手思维缜密,一步一步都算计好了,若辉仔没撒谎,讲的是真话,那他就是凶手物色好的替罪羊。那只米色衣柜,你该知道它的用处了?
  小刘说,运送死者尸体。
  谢亚东说,还有呢?
  小刘疑惑地看着谢亚东,脸上挂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他说,还有什么?
  谢亚东说,那天死者的邻居反映,案发当天搬运工是用自备的钥匙开门。估计那四名搬运工不知情,看那只衣柜的容积,凶手应该跟死者尸体一起到过公寓。凶手在公寓伪装好现场,又藏进衣柜,然后再请来搬运工运走衣柜,金蝉脱壳。随后,替罪羊辉仔登场。我估计肯定还有其他人协助凶手,联系那帮人。
  小刘说,这一环套一环,够费事的。
  谢亚东说,杀了人,凶手想逍遥法外,不下点功夫能行么。
  小刘说,这一趟,我们总算没白跑。
  谢亚东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监控屏幕,他在想凶手为什么要杀唐小米?凶手的动机是什么?杀了人,又想尽一切办法去掩盖真相,所有的一切控制得严丝合缝。谢亚东猜测凶手是一个理智、冷静、头脑聪明的人。
  十二
  那人浑身是血,暗黑的血。在梦里,那人反复说,对不起,我害死了你爸、害死了你妈,害你成了孤儿,对不住你。那人不停地道歉,为他曾经的过错。又说,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么?突然他双腿一弯,膝盖跪地。继续说,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伤害我女儿,不要伤害唐小米。一双沾满血的手伸向他……
  偶尔,孔铁军会做噩梦,梦见那个人,“文革”时害死他爸妈的人。以前,他记得的是那个人的脸。自从他策划驾车撞人事件后,那个人的面孔在他记忆中变得模糊。他记得,撞死那个人后,他花了一笔钱,找人顶罪坐牢。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连续做噩梦,梦到血淋淋的人,仿佛是被血雨淋过的人。每一次,他被伸向他的血手吓醒,然后长久地失眠,躺在黑暗中,再也无法入睡。
  困扰孔铁军多年的失眠症,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最近,他的失眠症持续加重。加重的原因,跟王老板半夜打来的电话有关。
  过去不论多重要的事,王老板都不会半夜打电话找孔铁军。他说,有事白天聊。孔铁军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王老板是在提醒他,交代晚上不要打电话,有事白天找他。
  那天三更半夜,孔铁军的手机响起铃声,将浅睡的他扰醒。起先他懒得起床,但手机似打了鸡血,响个不停。他只好爬起床,嘴里嘀咕,谁他妈半夜打电话。一看是王老板号码,他预感到不会有好事。
  那边说,睡醒没?
  孔铁军说,王老板,有急事?
  那边说,你知道唐小米身份么?
  孔铁军说,她能有什么身份。
  那边说,刚才唐小米告诉我,她父亲死于车祸,肇事的人是你,还找人顶了包。
  盯看眼前一团团黑影,孔铁军说,没这么巧吧。我不清楚唐小米是那起车祸死者的女儿。
  那边说,这一年多,唐小米手头收集了不少对我本人不利的材料。她跟我交了底,说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让我毁了你,一条是她毁了咱俩。
  孔铁军说,她真有材料,确定么?
  那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跟她讲,给我两天时间考虑,小丫头信以为真。
  孔铁军说,她藏得够深,真没看出来她还有这本事,想跟我打擂台过招。
  那边说,你自己屙的屎,自己擦干净屁股。赶紧把这事摆平,两天时间。
  孔铁军大约明白王老板讲的“摆平”的含义,后背流出一身冷汗。王老板说话从来不把话点破,多年打交道,彼此有默契。枯坐暗黑的客厅,他点燃一枝香烟,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扬手,他用冰冷的指腹摸了两下眉毛。想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摸眉毛。
  十三
  跟往常一样,孔铁军十点多钟才前往公司上班,落座后,他尽量保持平静,拨打唐小米座机电话,喊她到办公室。
  办公室气氛怪异,唐小米似乎闻到某种古怪的气息,夹杂血腥味。她说,孔总,您有事?
  孔铁军说,晚上有个饭局,我们一起参加。
  原本唐小米有空,但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推脱说,今晚我有安排。
  孔铁军说,把时间腾出来,重要饭局。
  唐小米说,接待谁?
  孔铁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小米盯着孔铁军额头看,思考王老板到底会站在哪一边。她说,孔总,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孔铁军说,自从有了这家公司,我就没睡好过,多少年了,你不知道吧,我有失眠症。
  唐小米说,孔总,你跟我一样,可能是心思太重,想的事情太多。最近我睡眠质量也不高。
  孔铁军说,那你最好去医院看看医生,抑郁症也会失眠,得去医院检查。现在年轻人压力大,不少人患抑郁症,严重的弄不好会跳楼自杀,或吞食安眠药。
  唐小米感到有一团阴云笼罩在办公室。她说,晚上饭局,我们几点走?
  孔铁军说,到时坐我的车,我们一起走。
  接下来的时间,孔铁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似个囚徒,想着下一步计划,棋走到哪里,该再往哪里走。他紧靠椅背,闭目,总感觉身上某个地方不舒服,仿佛器官与器官之间硌着一枚棱角分明尖利的石头。
  下午,王老板打来电话,又在催他尽快把事办妥,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孔铁军原本想告诉对方细节。但那边说,你心里有底就行,具体该怎么办不用告诉我。你办事,我放心。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万一出了事,也能撇清自己以求自保。   临近下班,孔铁军吩咐吴经理,让她给唐小米打电话,交代唐小米下楼,在地库泊车位上车出发。黑色奔驰驶离地下室,行走在椰城的阔街上。黄昏的夕阳缓缓坠落,街灯亮了起来,唐小米抬眼看天空,她说,孔总,我们这是去哪?
  孔铁军像是没听到,专注开车,不搭腔。
  唐小米说,我们去哪?
  孔铁军说,吃私房菜。
  黑幕笼罩天空,奔驰车驶进一片别墅区。大概是新的开发区,下车后,唐小米闻到一股荒凉的味道,似身处荒原。她说,孔总,这片别墅区是我们公司开发的?
  孔铁军说,是的,可惜销售不太理想。
  唐小米说,看得出来,没多少人气。
  奔驰跨门驶入一栋别墅,车停了,他们下车进屋。唐小米听到身后锁门金属撞击的声音,孔铁军的笑脸瞬间变得阴郁。他说,小米,走,进屋坐。
  唐小米说,孔总,今天这是要招待谁?
  继续往前走,他们来到客厅,坐到沙发榻。唐小米目视茶几大理石台面上的水果刀,刀锋闪着寒光。
  孔铁军说,今天专门招待你。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你的条件,若是我做得到,我尽量满足。但你必须把材料交出来?
  唐小米说,什么材料?
  孔铁军说,都是明白人,别装糊涂。
  唐小米说,孔总,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曾经在哪里见过我?
  犀利的目光注视唐小米。孔铁军说,我记性没那么好。
  唐小米说,我有个缺点,就是记性好。我记得你,化成灰都记得,是你开车,撞死了我爸。
  孔铁军说,你该问问你父亲,他曾经做过什么。
  唐小米说,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你知道真相吗?
  孔铁军说,我欠你的,你爸欠我们家的,咱俩扯平了。
  唐小米说,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歉意,哪怕一点点。这种事,不是一命抵一命那么简单。我爸去世多年,我总感觉他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遇到什么难事,我爸总是能够及时出现在我身后,给我温暖和安慰。你理解不了父亲对我的爱,所以,我们永远没法扯平。
  孔铁军说,你开个价,想要多少钱?
  唐小米说,你把什么都当成是生意。要我开价,只怕你出不起。
  她猛地立起身,伸手取茶几上刀锋刺眼的水果刀。孔铁军扑过来,仿佛身体里藏着野兽,将唐小米摁倒在沙发榻。唐小米变成一只羊,几番挣扎,却斗不过恶兽。孔铁军掏出沙发底下事先备好的捆绳,捆绑住唐小米手脚,用胶带封住她的嘴。室内的空气似乎骤降至冰点。唐小米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她试图蠕动手脚,动弹不了。
  凝视黑屏的平板电视,孔铁军作思考状,脑中是杀机重重的棋局。他说,唐小米,别浪费力气,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合作么?唐小米说,你觉得我会合作么?他说,我会让你再多活一晚,等做好后续安排,你再死也不迟。唐小米说,等着吧,我死了,你们的好日子也长不了,王老板的材料到时会有人传到网上。孔铁军说,我能混到今天、混到这个位置,不是吓到的,只有死人才能管住她的嘴,不乱说话。
  别墅外,天黑透了。唐小米终于明白过来,白天她在孔铁军办公室闻到的黑色气味,是死亡的气味。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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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算那天我被姥姥狠狠打了屁股,黑狗的木食盆被摔烂,害它许多天只能在一个漏洞的瓷盆里吃食,我还是要说,我对那天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后悔。无论是睡梦还是回忆里,我的大脑会自动把这一段惩罚切除,而内心却依旧保留着那些树梢、山石带给我的愉悦,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我的身体从灌木间挤进去,竟然不惧怕蜘蛛,不惧怕脚下可能会出现的蛇。我几乎有了风或阳光甚至是空气一般的质地,不用从土地上踩出脚印,就能到达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