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民

来源 :参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orever_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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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庄倩倩就着昏黄的路灯从巷子口摸进去,一只带着羊毛手套的手间歇在粗糙的拉纹水泥墙上扶着,不然她就倒下去了。粗糙的水泥拉纹拉着羊毛手套上的丝绒,一抓一抓的。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心疼了,就觉得提着的香梨盒子很重,很勒手,戴着手套也勒。她看到一个橘红色的拆字刷在墙上,自己巨大的影子掠过那个字。拆?什么拆?她没有思考这个字的意义。走到房门口,路边正有一盏灯对着门口台阶,像是召唤她回来。地上还有鞭炮屑子,被炽黄的光照成桔黄色,她又想起那个橘红色的字,正常光下肯定是正红色的,但正红色在晚上就会变成那个鸟样子。新年的气氛还没过,庄倩倩从小就喜欢闻鞭炮的硝药味,但现在她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打开门,进门时把箱子换了个手,看见盒子也是橘红色的。
  大门一开,那幽长的进深,黑暗中隐约的楼梯轮廓迎面而来,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今天,当她靠近它时,一阵软弱感袭来,好像这部分生命枯竭了似的。外面红色的建筑发着淡光,亲切又破旧。她曾不喜欢这些房子,它们太旧了。白天,巷子是这样的:二楼挂着零星的万国旗、床单、衣物、被褥之类,一楼墙边靠着自行车,红色砖墙和红漆百叶窗肃穆地伫立。这是上个世纪民国时期的石库门建筑,骨相很漂亮,但这些在她心里曾也不重要。清晨,大门纷纷吱呀呀开了,街坊们出来,三两走动,继而消散在巷子里。黄昏时分,他们又回来,像一群溯流而上回来产卵的大马哈鱼。
  进门后,电视的声音清晰了,在屋外时,那声音从临街的百叶窗传出来,小而闷,现在清晰得让她震惊,就好像一件事突然清晰了一样。她站在走道里,脑子里在理那件清晰起来的事情,仿佛重新走进这个一年来视而不见的家里。台阶很高,她抬腿迈进去,走进铺着木头地板的堂屋,里面是老企松板子楼梯,刚刚打了蜡,散发着一股老味儿,快八十年了,它还没垮掉。左边是康康和赵叔的房间,开门就对着电视,百叶窗就在电视机一侧,康康此时把那双大长腿伸得笔直,搭在书桌的腿上。他还是不穿棉裤,只靠一条毛绒紧身裤过冬。庄倩倩想,自己有没有说过这样很娘?赵叔不在,肯定找胡婆婆打牌去了,这个通宵不得回来,他不把身上几个卖报钱都输掉就浑身痒痒。
  她站在楼梯下,刚才的事实像只铁秤砣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胃里,垂得心口一紧。已经有几个月了,平衡感出了问题,走路经常绊着东西,磕磕碰碰的让她烦心死。有一次就从这个楼梯上滚下来。她现在真是怕上楼梯。那天幸而楼下的赵康在,手脚麻利地把她接住了。
  就是刚才,她买了一盒香梨,红色的盒子,颜色很喜庆。她拎着往回走,第一个就想到费东城。费东城在老家过年,今天初五了,再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她注意到自己思考的时候也是用的“问候”这个词。谈了一年恋爱,她始终放不开,说话处处掂量考虑,斟酌犹豫,而且文绉绉的,说出的话像背书一样,她越来越讨厌自己这样。他接了,声音很遥远,跟她预料的差不多。她一下失去了底气。梨?什么梨?他生硬地问。
  她抓住扶手,脚步沉重地往上走。现在她只想到“问候”这个词,她让费东城代自己问候他妈妈。蠢,以前自己也这么讲话的,打个电话像念发言稿一样,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这么生硬了。他是个商人,自己是个小职员,对自己来说,他的世界是那么莫测。没错,她确实一直想飞出这个老里分,不要再住这种少说有小一百年历史的房子,想到最新的小区去,想有车,想过一种让现在的自己刮目相看的生活。不是都说,女孩子结婚是第二次改变命运么。她就是要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即使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也要做出有感觉的样子,不管什么恋爱都可以演出来。找对象,先挑的是硬件,否则她头都不会侧一下。费东城是自己公司的客户,是个模具制造商,在本地至少有五套房子,还有两个商铺出租。自从他第一次约她出来喝咖啡,庄倩倩就开始兴奋了,她认为自己不会浪费命运递出的这根橄榄枝。这个男人快四十了,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个头中等,有点胖,但也看得过去。庄倩倩对他的外貌没有任何要求,她也准备好自己的剧本了,但可惜越演越力不从心,和设想的大相径庭。
  楼梯上到一半,扶手下突然伸出一个头。康康把下巴搁在扶手上:“今天怎么不摔跟头了?”“怪不得前天那么勤快地给楼梯打蜡,是等着我又摔给你看的?”康康笑道:“好事变坏事,怕你怕你。不过今天气色看起来不错呀。”“哎呀,那谢谢你咧。”
  庄倩倩往上走,胃里的秤砣还是那么重。楼上是黄幽幽的一团灯光,李红在左边厢房里。楼梯边是个小平台,擦得干干净净,仍是企松板,油亮亮的,放着毛绒玩具一般的棉拖鞋。庄倩倩的是一雙绵羊头,李红是一双男士狗熊头。她伸头一看,李红果然靠在床上,电视屏幕的光把她的脸映得青白交加。庄倩倩在门口把鞋子换得沙沙响,把梨子放到房门口。“还买个礼包?送人的?”李红沙沙的嗓音从里面传来。“自己吃,香梨。”“苕,礼包多贵!”“买都买了。”
  她进右边的厢房,把手套围巾脱下来扔在乌屉柜上。这一屋东西今天看着又亲切起来,怕是要跟它们再过个几年了。按亮顶灯,一屋白色的光。几个月前李红要换个时髦的顶灯,在灯具跳蚤市场转了几圈,拿了一个白玻璃印花外罩的节能吸顶灯回来,庄倩倩讽刺说,我以为你要换个欧式吊灯呢。李红说,你懂什么,华而不实!这破房子连个欧式壁纸没有,要个吊灯来闹眼子?那时候庄倩倩得意地一笑,她觉得以后何止是壁纸,欧式装修也能来一套。
  当时,费东城每晚邀她出去玩,不是迪吧就是KTV,她坐在高脚椅子上,手搭着桌子,染成栗色的顺直长发垂下来,假睫毛一眨一眨的,她觉得自己风情万种。她对李红说每天晚上加班,李红后来不信了,她就想别的办法,说去同学家了,同学聚会,同事聚餐,李红问她哪个同学,要同事号码,庄倩倩不胜其烦。有一次,她当着李红的面把手机掉进水池子里,捞出来说,完了,坏了!就像有一个开关“吧嗒”一声响起,李红的脸突然黯淡下去,换了一种苍老的色调。庄倩倩感到抱歉,但是她只能勇往直前。这是个节点,一个母女之间的节点出现了。从此她每件事都感觉到有节点,甚至每个人都有。后来李红不问她去向了。就这样,直到另一声“吧嗒”响起——她和费东城之间节点的声音,在这个接近岁暮的时刻,终于响起来了。这个声音响彻天际,响彻街头巷尾,在每一条路、每一栋建筑旁边。   她躺在床上,脑子像风扇一样响。完了,完了!吧嗒吧嗒!完了完了,奥古斯丁!
  李红就在隔壁。庄倩倩想爬起来,去跟她说点心里话。在今天的白色灯光下,心里好像特别脆弱,因为脑子里不停地响着那个吧嗒吧嗒。她想说,我错了。但她只是侧了个身子,又躺着。
  因为李红要说的话一出口,肯定一切都要还原。她知道自己最讨厌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也许来的不是最想要的东西。何必惹闲气。你个苕货,以为自己几斤几两?李红的语气她不用模仿,随便放一放口子,小李红就会从心口跑出来,她就是个小李红,可惜的是费东城从没看过自己那个样子。那也是街坊的口气,她也不用琢磨,随便一张嘴,一条街的人都呼啦跑出来。现在,她又是个骄傲的小市民了。
  “你看到那个拆字没有?”那边房里突然问道。
  她呆呆的。“么事车子?”
  “拆房子撒!”
  李红噌地坐起来,向庄倩倩房里张望。只看到门口对着的乌屉柜一角。
  庄倩倩心想,拆吧,正好把庄容行的痕迹都抹掉,免得她还隔三差五地看到。这个爹真是跟费东城一模一样,什么都三不管,谈恋爱的时候就三不管,成家了也是,最可恨的是居然在她五岁那年一声不响地出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她问李红:“怎么就突然要拆房子了,什么人来拆?”
  李红说:“我哪知道,今天傍晚来刷的,街坊都是才看到,都说,明天去问居委会。”
  怎么搞的,到处都是破事儿!庄倩倩瘫平在床上。
  2
  赵康连着画坏两个花瓣纹样,林默生把白瓶坯重重地顿在工案上。赵康不敢作声。平日师傅都教他轻拿轻放,今天自己却砸起坯模来。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早上林默生跟厂长李升发吵了一架,把李升发桌上那个瓷烟灰缸给摔了,这个烟灰缸还是林默生亲手烧制的呢。据张青苗描述,李升发几个手指头发抖,一齐指着林默生说,你走,你走。现在已经是下午,中午张青苗把赵康拉出去吃饭,咯咯笑着谈这事儿,赵康心想,师傅这回该下决心了。然而他不敢对张青苗说什么。
  下午三点后林师傅又不见了,赵康知道他去看自己的小作坊去了。两点半后张青苗不在车间,定是回办公室去了,林默生就借此机会隔三差五出去。林师傅很信任赵康,也有意拉他入伙。其实赵康和林默生一样,觉得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导火线虽然是张青苗,可厂长李升发才是核心问题。
  三年前李升发求贤的时候,还是很通达下士的。他们在香港一个陶瓷展会上认识,当时林默生跟着一个台湾老板做法兰瓷,李升发就在他们的展位上停着看,林默生过去和他聊,发现是老乡,互相留了名片。李升发很惊讶,一般的小青年不可能一上手就是法兰瓷。林默生展示了他的天赋和见识,最重要的是一种精力旺盛又踏踏实实的人格气质。一来二去熟了,那台湾老板因私人原因要从内地撤资,李升发就向林默生发出邀请。那年林默生二十七岁,他自二十岁离开湖北,在广东只身漂泊了七年,正是思乡的时候,便一起回到江城。
  后来闹得不可收拾,在外人看来,只因出来一个张青苗。关于二人之间的冲突,林默生只对赵康说了一点,实则根本原因是他跟李升发的冲突不可调和,跟张青苗不可调和倒是其次。
  说起这个张青苗,还是林默生介绍进来的,是他一位远房亲戚的朋友,之前做过前台、招待,往往几个月就辞职,一年在家赋闲数月,说工作没意思。家人看不下去了,拖来拖去,找到林默生,虽然这个陶瓷厂也非大单位,但在办公室做份文职,也还能将就。林默生见了,觉得小姑娘漂亮,谈话机灵,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也算一副好门面,于是介绍给李升发,李升发自然愿意。
  那时候李升发正是器重林默生的日子,直接安排到管理层,厂子里一些老人都归他管。林默生受这知遇之恩着实感动,尽心尽力地做,但执行规章制度也不容易,他是个新人,年龄也不算大,这里老油条多,要照顾老人的面子,就不可能完全捍卫厂子的利益,所以得罪了一堆人。但起先张青苗是和他站一边的,同仇敌忾,她又办事灵光,深得李升发信任,二人气势如虹,一时谁也不敢公开得罪了。
  张青苗这人,不做事则已,做起来倒很有一套,早来晚去,把办公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文件整理得分门别类,小脑瓜子像个计算机,哪个东西在哪里,脑袋里仿佛贴了标签,每每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出来,李升发从没碰过这么省事的,喜得跳脚。其后发展到应酬也带她去,各种杂事找她办,出差也带着。林默生调侃她是贴身侍卫,张青苗也得意得很。
  起初出勤和人事的规章条例是林默生筹划的,执行也是他。慢慢地,他感到张青苗的影子覆盖上来了,一些小地方都有所改动。林默生虽然不习惯,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張青苗既然能干,就随她去吧,何况李升发越来越器重她。酒桌上两人聊张青苗,李升发竟然谈起她过去的风流事,林默生吃了一惊,没想到张青苗嘴巴这么大,自己的私事儿全往外说。
  没过多久他的预感成真了,张青苗每天坐厂长的桑塔纳副驾下班,两条腿都翘到车窗上去,晚上经常和李升发出双入对。林默生有点不自在了。
  不自在归不自在,事实就是事实。林默生认了,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路子,还能拦着是咋的?他并不想掺合这种事。
  事态主要恶化在考勤上。林默生管月考勤,张青苗的日考勤却逐日空缺,隔三差五就是十点多才到,她变得有点病怏怏的,脸色发黄,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来上班,总说这儿疼那儿也不舒服。来了之后事情还是在做,就是不大听指挥了。李总的称呼也变成了老李,可她一口一个老李,林默生却只能李总李总地叫,于是经常没法接话。
  从此林默生再到办公室就像背上搁了一根刺,有点不想看到张青苗那张脸,于是常在车间里呆着。过了不久,向李升发提出想干回技术,不愿意在办公区了。只是李升发没同意职位调动,默许他留在车间。赵康是最高兴的,林默生一下来就指导他,一天学到的东西顶十天。赵康想一直跟着林师傅学,他喜欢法兰瓷,想有一天也能做这种工艺品,林默生不置可否,因为在这个厂是不可能的。但他教授技巧一直尽心尽力,偶尔说一句,什么事情当成行当做了,就不好玩了,这时候责任心就要大于一切了。   赵康不跟林默生顶嘴,闷头把技艺学好。林默生也看得出,赵康是个有主见的人,不随波逐流,有些事情可以放心地托付。当时,他没有透露自己工作室的情况,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跟张青苗闹僵。
  考勤的问题又持续了三个月,林默生忍不下去了,示意出纳给张青苗按规章扣钱,出纳却不敢,背后偷偷告诉李升发,李升发闻知没作声,后来找个机会拍着林默生的肩膀说:“丫头片子不懂事,你是对的,工作的事不能马虎,有什么该扣就扣!”但听罗司机说,李升发每月私下給张青苗一部分补助。张青苗是不怕罚钱的,仍是坐在罗司机车上说说笑笑,乃至于有一次举着手机半侧着头,似是对林默生又似是对罗司机笑道:“老李又充了1000,哎呀我这话费都用不完,出去直接流量上了,还真比公共场所的水货wifi好,看视频和听歌都不掉线!”
  罗司机行伍出身,气质肃穆,又很聪明,该做做,该说说,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一个都没有,林默生总觉得这人很了不起,他还从没见过这种安静得跟一面镜子似的人。罗司机有时会告诉他老板的一些行程,同行的人是谁,席间有什么事,但林默生知道,只要他能听到的,那是大家都能知道的,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了。
  扣钱不管用,林默生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威信可言了,自己介绍来的人,现在却完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跟自己对着干。于是又向李升发申请回车间,这次也不说别的缘故,他知道根源在哪里。只说想做一线的事,不想清闲。其间,他对赵康越发地好,当作关门弟子一样教授,要求得也严,因为他冒出一个主意,以后就算自己单干,也不能是真光杆一个,起码得有一个像赵康这样的助手。
  压垮骆驼的那半根稻草,是产品的事。张青苗觉得自己已经坐稳了办公室,就不能不关心一下销售额,以及车间。这次她指点的东西多了点,指点到林默生的彩瓷上来,说那颜色乡里乡气,有钱人都玩青瓷和白瓷了。这件事是罗司机告诉林默生的,罗司机仍然一副正直的表情,林默生听得脑袋像炸了一万响的鞭炮一样。
  他觉得自己脑袋已经成了个大窟窿,于是就顶着这个窟窿到办公室去,把李升发的烟灰缸砸了一个。砸完了他就知道,自己还真不是这块料,还是老老实实捏泥巴比较好。
  所以回到车间时林默生蔫蔫的,坐在那儿看样片。张青苗这时候已经下放到车间了,进门一看到林默生在,扭头就走。
  张青苗怎么会下放到车间里来的,还是因为李升发的老婆王海英。王海英一家有官有商,刚开始起厂子还是岳父给李升发资助的一笔钱,她自己在某大型国企做技术员,却颇有个性,爱骑山地车,唯一一次全副装备地跑到办公室来,就是山地车那套行头。那是半个月前。
  张青苗在窗口就看见李升发老婆铁甲银盔地来了,骑一辆黑色山地车,旋风一样进了大门。她心里一紧,就像野兽焕发了原始本能,跳下来打开门就往安全通道跑,脚上还是个凉拖,一路拖得震天响,所幸撞上了赵康。赵康是帮着林师傅来拿东西的,他最不耐烦坐电梯,小三层楼总是三步两步跑安全通道的楼梯。张青苗一把抓住赵康说,快快快!
  赵康先被她拖着跑,回过神来,就抓着她往下跑,快到门口时被张青苗拉住,别跑啦,就在这里等着!
  “你看清楚了是老板娘?”
  “高头大马的我能认错?还骑个山地车,你没见过她?”
  赵康倒是见过一次,果然人高马大,自己一米八二的个子,王海英只比自己略矮点,对于一米六出头的张青苗,那绝对秒杀了。罗司机和王海英很熟,但罗司机嘴巴很严,赵康打死也不相信这事儿是老罗捅出去的。王海英这人从不过问厂子的具体事务,也对员工没兴趣,但财政大权是把握着的,这人要是发起飙来,李升发会有点受不了。
  张青苗拉着赵康的袖子,楚楚可怜地缩着,现在是一点气势也没有了。不过赵康知道等事情过去,她又会像个弹簧似的复原。饶是如此,他还是怜香惜玉,让张青苗在这里躲着,自己出去在通道门口另一侧张望,一楼电梯离通道有十米远,只听扑扑扑的脚步声近了,一个个头高大的女人走进来,全身黑色赛车骑装,手里拿着头盔。
  这个人高马大的女人跺着脚不耐烦地站在电梯口,一会儿电梯门开了,身形很灵巧地闪进去。
  那天王海英在办公室没找到张青苗,就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喝了三杯西湖龙井,两杯咖啡,吃了会计小孙一包葵花子,将近四点才离开。张青苗一直躲在车间,林默生和赵康在里面干活,她就在一边看着,间或拿点东西,帮做清洁,大气也不出。林默生见她这样,暗自好笑,并不说什么。
  从那天后,李升发也觉得办公室不安全,整个办公楼都不安全,干脆就把张青苗放在打样车间,让她跟林默生学点手艺。林默生哪愿意教她,打发给赵康,赵康就给了一堆色彩搭配和陶瓷入门的书让她自学,张青苗哪儿看得进去,来了就抱着手机玩一天。
  3
  一个月内,老巷子里的红色拆字布满了所有房子,街坊们都在骚动。但李红却安静起来,不出门,也不说话,逢人问,说是腰椎间盘的毛病犯了,必须躺着。在巷子头有一家私人诊所,老板是个女大夫,会一手推拿和针灸,李红这几天就躺在她家。
  女大夫叫胡明月,也是孤身一人,跟丈夫离婚时连孩子都没有。她早年从正规医科大学毕业,却没考上研究生,在小卫生所混了三四年,又去自学针灸推拿,考了医师证,辗转来去,在自家开了个诊所。她家也是小二层楼,一楼用玻璃拉门一隔,街坊生意就做起来。李红刚嫁进来时,跟胡明月没话说,总觉得对方眼高于顶,自恃是个医科大学生就瞧不起小市民,后来眼看着她结婚又离婚,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过着,还开了诊所,自己养活自己,不觉顿生同命相怜的钦佩之心。胡明月那婚离得悄无声息,等街坊发现她丈夫不再于此间出入时,已经离婚数月了。
  胡明月身材高大,骨架子却不粗,平常穿衣服就修长飘逸,离婚后颜色又都是黑白灰配,往往裹着黑大衣,高挑地来去,倒别有一种气质。她跟邻居言谈间总有丝淡漠气,巷子里的姑婆们不自觉地避之,感到谈不拢。胡明月除了给她们开点感冒药,处理下紧急伤口,按摩下颈椎腰椎,施点针灸术,聊天就是谈谈保养之道,对街头巷尾的闲谈不参与不搅合,外面闹翻了天她也不会出门。   李红是个嘴巴绷不住的人,平常没少打听议论东家西家,但这拆迁的事她还真就不议论了,每日早早出门,早早关门,就为了避开老来串门的几位。对这房子她是有心结的,又不愿让人看笑话,这条街上几乎住的都是业主本家,大部分都拥有小两层的完整产权,她这房子却是庄容行的,虽然两证都在手里,毕竟不是户主,而且七十年代还房子的时候,产权还被分割了一半,庄家只有楼上,楼下的被赵家拿去了,说是公家分配的,但李红认定赵德福耍了手段,要不人家的房子怎么没被分去?同一条街上在解放前做过资本家的有好几户,人家产权都是完整的呢。她为这事横眉冷对赵德福十几年,却绷不住打小儿看着那赵康可爱又聪明,于是嫌弃老子疼干儿,有时候赵德福黑天白夜打牌去了,她就给赵康弄吃的,招呼起居,还叮嘱赵康说给你的东西千万不能给你老子,不然下次老姨不给你了!赵康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夹在赵德福和李红之间,也过得十分惬意。
  李红想起这些窝心事,又想到拆迁,自己一个半边楼能得多少补益,实在难说,而且这是庄家的,庄容行那厮虽然蒸发了十几年,保不齐哪天下雨下雹子把他给落回来了,这房子不还得全部归他?她灰心丧气,只能将希望寄予在庄倩倩身上,要么自己好好工作挣点基业,要么找个金龟婿。她自己一个橡胶厂下岗员工,各小公司的兼职会计,都是不稳定的行当。
  她一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犯腰疼病,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应该拔火罐,还是推拿,抑或是针灸,总之天天躺倒在胡大夫的小诊所里。李红不是拿钱不当事,腰病初期时跑过大医院,诊来诊去也无非是开点药,牵引牵引,说有效也有效,没效也没效。某一日回家,看到胡明月的牌子,一抬脚就走进去了。胡大夫那天心情不错,给她一边理疗一边聊,李红发现这个平常看着有距离感的女人,原来也能叫人如沐春风。
  李红躺在那榻上想事儿,趴在那儿就看见胡明月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白大褂里穿了个黑马甲,只有一双鞋微微带点尖头和跟。一双瘦而白骨节又鲜明的手在旁边忙来忙去,玻璃瓶铁盘子叮叮地响,空气中弥漫着干净舒服惬意的气息。李红浑身骨头仿佛都卸在窄床上,云里雾里飘着。于是说:“胡大夫,你这身儿帅得跟男人似的啊。”胡明月说:“帅吧帅吧,自己跟自己过日子,像个男人就对了。”李红在心里接了下句,那你就是不想再找了呗。
  胡明月在药箱里翻着东西,瞥她一眼说:“想什么呢。”李红拖长调子说:“胡大夫,你说你一个医生,我一个会计,放在旧社会也都算是手艺人,是不是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了?”胡大夫拿出一盒针来:“是吧,你怕不怕我这盒针?”李红笑,“要是房子不拆迁,你扎我一身针也不怕!”胡大夫开始在她背上仔仔细细一根根地捻。“拆就拆吧,政府要還建的啊。”
  李红侧着脑袋趴在那里,心里那块石头又压上来。“胡大夫,这小二层产权都是你的吧?”听她嗯了一声,于是接着说:“我那房子就复杂了,劈出去楼下一层,自己二楼这层是那个死鬼的。”胡大夫细细捻着针,说:“老庄走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大倩倩,做爹又做妈,他最后也不得来要房子的。”
  “我主要是一想,自己忙了这些年,其实一场空,就郁闷得很。倩倩现在谈朋友,不两年也嫁出去了,我就落个自己跟自己过,孤独寂寞冷。”
  胡明月笑了:“你也拽几个时髦的词。”不过,心里也像捻上了一根针。小诊所在此处开了几年,攒了点人气,一拆迁,万事得从头来。但脸上不动声色。李红的女儿倩倩仿佛谈了个有钱的男友,这是街上飘来的风声,来此处推拿的婆婆们也说,她只是不搭话。不过李红天天来躺着,偶尔絮叨自己的事,话不多,知道该安静的时候就安静趴着,胡明月很满意,觉得她适合自己的风格,也就随便了点。
  一周后,又见到通知,拆迁办有人要来和大家商量,谈条件,邻居们都很激动,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说。胡明月隔着玻璃看他们,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间或一些梳着高发髻、烫着小卷发的嫂子们,年轻的男人很少见。她问李红,李嫂子,你怎么不出去跟他们聊?李红嗤一声,我才不出去,出去他们又得同情我半套房子,不要他们同情。胡明月大笑起来。这是李红第一次见她放声大笑。
  李红出去的时候,天都擦黑了,那些人吃了饭,又聚在房檐下聊。胡婆婆在她背后拍一巴掌:“李红!你这些日子怎么变了哑巴?”李红一边走一边说:“我一个孤老,说些什么。”胡婆婆说:“你也不关心一下还建的事情。”李红说:“等上面有通知看怎么搞,现在光一张嘴巴能说出花来?”
  回去以后,看到赵康和倩倩也回来了,两人在后面的天井搭手洗菜刷锅。这也是老习惯,他们先回来就弄菜,洗切得整整齐齐的,等李红回来炒,然后在大堂里一起吃。赵德福已经一个月不在家吃饭了,晚上打牌时顺便吃点下酒菜,或者不吃。一天,李红见他脸黑黄黑黄的,就说:“以后早点回来吃个饭再走,天天晚上瞎混。”赵德福说:“不得死的。”李红也就懒得管他。但她还是想把赵康管得好好的,这小子似乎有点艺术天赋,不上班就在家里画画,看制瓷的书,小小一间卧室的小书柜都塞满了书。李红喜欢读书人,庄倩倩虽然念了大学,却不喜欢看书,天天化妆打扮,李红很是看不惯,但想到人家在谈朋友,这也是必要投资,就什么都没说。
  有时候李红想,赵德福要是死了,她认赵康做个干儿子。但这么想又很有罪孽感,赶快默念几声哈里路亚阿弥陀佛,这些杂七杂八的祈福语是街坊传的,他们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佛的,逢年过节就约着往寺庙跑,要做礼拜的就约着去教堂。李红很懒散,不愿意大费周折去信某个教,但事到临头又怕运气不好,所以就采取实用主义态度,着急的时候胡念真言。
  她对胡明月说想认赵康做干儿子,却不喜欢他老子,这事儿纠结了若干年。胡明月说:“认干儿子只是个形式,你喜欢他待他好就行了。”李红说:“那可不一样,干儿子基本就等于儿子,我的东西都可以给他,又不怕他跑。”胡明月又大笑:“难道干儿子就不跑?”李红坚定地说:“干儿子肯定不跑。”
  胡明月觉得李红很有趣,外表泼辣世故,内心童真幼稚。   街上暂时风平浪静,只是某个晚上墙上又多出了几个拆字,红油漆都淋到地上,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一个爹爹说:“这个字写得像杀人一样!”老巷子里老人多,年轻人都在外奔忙,出息一点的在别处安家落户,结婚都不回老房子来,老人们也觉得落寞,觉得时代在自己眼前落幕了,自己仿佛要跟着房子一样被拆散了。但他们脾气也不太好,白天在街上声音嘹亮地骂,说对方鬼鬼祟祟,不是政府派来的,都是资本家,是地痞流氓。赵德福回家也骂,说自己若是见到那帮小子可不会客气!赵康说:“老头子你莫惹事,最后都要拆,管他们现在写几个字?”赵德福怒了,桌子一拍,说生了个没用的小杂种,胆小,不像自己,不要他再喊老子。李红在楼上高声说:“自己说自己儿子是小杂种,真有出息,你不要儿子,别个要!”
  庄倩倩在里面说:“你就是怪没把我生成个儿子。”李红说:“怎么又有你的事了!你迟早要嫁出去,我肯定就是个孤孤老。”庄倩倩冷笑说:“我可能是个老姑娘呢,跟你一样做孤孤老。”李红听了这话就不作声了。
  第三个礼拜后李红又上了火,腮帮子肿老高,躺在胡明月的那张小诊床上。胡明月给她开了牛黄解毒丸,照例推拿腰。一边揉一边说:“别人有别人的福气,自己有自己的福气,你瞎操什么心。”李红说:“胡大夫还是个宿命论者,我就不信這个邪,就算躺在这里,也不能让他们瞎胡闹!”胡明月笑道:“你想怎么搞?倩倩的朋友,你不能帮着谈,赵叔的儿子,你不能帮着管。”李红说:“去你的。”
  李红又问:“那你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又怎么样,好歹你开了一个小诊所,做了小老板。”胡明月说:“还不是被抬起来的,我原来在学校医务室呆着挺好,老秦非要我出来。”
  老秦是胡明月前夫,李红很吃惊,胡明月从不在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她却也不敢问,怕把这些日子的热络打回原形了。胡明月又说:“其实当时出来也以为人生有什么起色,后来还是平淡下去了,这个诊所都开出来了,只好坚持下去,也幸亏你们街坊都给面子,时间长了觉得不用听领导这啊那的,也蛮自在。”李红说那是!胡明月又说:“其实我没先平淡,是老秦先淡下去了,他最后说没意思,你说一个人心原来热热的,可是后来渐渐冷了,捂也捂不回,这不是势是什么?”
  李红问:“势是什么?”胡明月说:“就是天意啊。”李红说:“哦,说了半天,还是要哈里路亚如来佛祖来搭救我们。”胡明月大笑。
  这几天街上总三五成群站着人,李红在两边腮帮子上涂满两面针牙膏,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听他们讲。胡婆婆看到说:“李嫂子,你怎么了?”李红指着腮帮说:“上火,这是祖传秘方!”胡婆婆说:“什么鬼秘方,这不就是牙膏吗?”
  人们研究拆迁办的来头,要价问题,时间表,还建地点,地段,楼价,配套,这样一谈,觉得面临的问题无穷无尽。李红听他们讲,大概是要还建在三环的一个大型楼盘里,规格算是经济适用房,地段偏,楼价低,不过据说政府已经下了规划,以后那是个重点发展的居住区和商业区,先去的都是市中心拆迁过去的住户。
  学区和上班地点已经不是李红要考虑的,小孩大了,她做兼职会计,去哪儿无非就是公交地铁,倩倩现在也不操心这些,她们公司有临时宿舍,住得远的只要申请,都能免费住宿,何况倩倩算这个公司的元老,打创业就跟着老板,有什么便利还到不了她头上。李红盘算的是楼上楼下面积具体怎么划,公共天井和后院怎么算,最后还到手里的小房子究竟多大。
  胡明月不操心这些,她跟着大流走,只要价格合适,面积对,还到哪里算哪里。李红问:“那你这生意怎么做?”胡明月说:“能做就做,不能做找个地方上班。”李红差点冲口而出,你真的不再找个男人了,孩子还要不要的?但她想起自己,马上闭嘴了。
  4
  庄倩倩在公司里又见过一次费东城。他穿个开春流行的条纹体恤,卡其色裤子,剪了个小年轻最流行的围桶平头。他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地过来玩,跟大家开玩笑,跟庄倩倩开玩笑。庄倩倩不得不应付两声。等他走了,她把桌上的纸杯子,废纸,一次性白板笔,都扔到垃圾桶里。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删手机里的文档和图片。弄了一个小时,觉得没什么可清理的,就去拿了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忙到快下班,她开始发火了,把办公室里两个小文员说了一顿,让她们去清理柜子,拖地,骂下雨拿进来的伞都不沥水,地板上污迹一圈一圈的。眼看要下班,两个小女孩满肚子不高兴,拖沓沓清扫起来,庄倩倩就把桌上和杂志架上的书刊码了又码。走在路上,她知道那俩小姑娘肯定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但是她也管不着。有本事都爬上来,那就不受气了。过几天要出差了,她得收拾东西,想起要到外地呆一个星期就高兴。如果不在四十八小时内登上火车,她会马上闷死。走在路上,发现自己还是头重脚轻,每次想起费东城,或者不小心看见他,都觉得平衡的问题更严重。她恐惧地想,莫非自己对他还是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以前,他们在这种天气经常出去玩,江边,江边的剧院,全城有巨幕的影院,去过几次国际广场,他给自己买了一只手表,全身运动服,她站在旁边想,这么能花,结婚后自己可得管着账。那时候她想得太远了。她根本没注意到,费东城从没打算过跟她结婚。
  庄倩倩一看自己走到步行街来了。看,对面那个亨达利的老店,父亲庄容行有过他们的一只机械表,现在还留在家里,李红拿出去修过,现在只要上了发条,那指针就能滴答滴答地走着。还有这个中国工商银行的老洋楼,早年间是法国人和民族资本家一起建的,艾奥尼亚立柱三段式的建筑,巨大的石块表面上有风霜和污迹,但永不改那巍峨雄浑的体量,也是地标之一。这里和上海外滩一样,数不清的异国风情。她想,这些楼比我还老,我算是本地人,可一百多年前,根子也不在这里,庄家祖父是江西人,跟着卖茶叶的老板来到此地落户。费东城却是从湖北县城来的,在这里白手起家,如今几个商圈都置了业。其实汉口一直是外地人多过本地人,从清末开埠就是了,大家都来此处行商,这里真正是市场经济的地盘。庄倩倩转进巷子,沿江这一大片是寸土寸金,新房子若建起来得卖全市最高价,但住在这里的人得搬走了,这里的新房不是他们买得起的。所以,新兴的富人开始进驻老江城的市中心,而土著们却要被赶到三环去了。   她提着一堆东西进了家门,进去就撞见赵康蹲在堂屋里码箱子。“你又翘班了?“
  “我忙死了,你看,帮师傅扛回来这么多资料。”
  “你师傅现在已经单干了?”
  “还没有完全脱离呢。”
  “就是那个DIY陶艺店?”
  “对啊。”
  “行啊,也算是自己的事业了,当上老板了。”
  “我是希望他红红火火,我还要跟着学手艺呢。”
  赵康看庄倩倩提着东西往楼上走,于是伸手去接,她也就顺手给他。“你们过节啊?杂粮,沙田柚,卤菜,还有菜籽油,买这么多。”
  “是过节呀,天天过节,心情好。”庄倩倩说。然后一拐一拐上了楼。
  上楼后,看见李红趴在床上,腮帮子上涂得绿油油。庄倩倩把塑料袋放下,往外拿东西。
  “妈你又搞成这个鬼样子。跟你说我要出差了,可能出去一个月。”
  “去这么久是搞什么名堂,你从来不肯出差的。难道跟男朋友吹了?”李红脱口而出。
  “谁告诉你的,根本没影儿的事。”
  李红趴着说:“你少哄我,我全知道了。”
  庄倩倩看她趴着还在划拉手机屏幕。“莫趴着看了,本来就有腰椎病。”
  “胡大夫说了,颈椎病就得这么趴着。”
  庄倩倩把卤猪蹄、鸭脖、藕、海带、豆棍拿出来,香溢四周。李红说:“好香!晚上让康康一起来吃。”“晓得。”庄倩倩说。
  李红又问出差去哪儿,要几周?
  “老娘呀,你是什么记性,说了可能是一个月。”
  李红向她招手说:“来,来,问你个事。”
  庄倩倩走去在床沿坐着。李红压低声音问:“你就跟我说句真话,这段时间谈了没有,就算现在吹了,也告诉我。你就我这一个老娘,什么事都瞒着,有什么好处?”
  庄倩倩把头一摇,又一点。李红急了:“什么意思?”
  “分了,过年的时候就分了。那个人太忙,说几年内不想结婚。”庄倩倩本来想说两人就是玩玩,话到嘴边摁住了,这话非让李红炸了不可。
  李红一抬头说:“忙也是借口?你个苕货,对方一开始没想要过日子吧,你碰到渣男了。”
  “老娘你还晓得渣男这个词?”
  “老子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多大?家庭怎么样?”
  庄倩倩拿着卤菜站起来要走。
  “吃一堑长一智喂,我得帮你参谋一下,以后再谈万一又不靠谱呢?”
  庄倩倩心想你那老公也不靠谱吧。但话说回来,现在李红什么都知道,真的是日子过长了,人都活成了老狐貍。
  “他是个小老板,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往来了一年多就认识了,说谈也没怎么深谈,只是吃饭、逛街、看电影之类,后来就是发现对方不想结婚,就散了。”
  李红说:“好嘛,这还算一段整话。”
  庄倩倩下楼,觉得脚下一轻一重的。怎么就好不了了?出差回来,她还得去费东城那房子去一趟,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拿回来。
  为了这件事,她写了一本日记,带锁的那种。她写私密的东西不喜欢用电脑,白纸黑字仿佛能令自己安心一些似的。日记本锁在办公室桌子一个带锁的小屉子里,平常没人会进去。不过她现在想把这本子拿回来了,就放自己卧室,卧室照样有带锁的抽屉,李红虽然进来,却只会打扫一下清洁,从不翻她的个人用品。李红在尊重小孩隐私方面,简直有一流的认识。
  庄倩倩在楼下厨房做饭,赵康又过来了,二话不说把筐子拿过去摘菜。“等下一起上去吃啊,不在下面了。”“嗯。”他说。
  赵德福提前打过招呼,今天要在胡婆婆家里玩通宵,赵康这边也习惯了,一周有四天都是跟李红她们吃的,有时他买菜,有时她们买菜,李红不让他分得那么清楚,有时候他想,如果有这么一个老娘就好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上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嘴角旋出两个梨涡来。作为男人是不该有梨涡的,但长在赵康脸上却挺好看,也不女气。他又身材高大,所以一条街的人都亲昵地叫他康康。对好看的人,人们都要格外看重一点。李红常常奇怪赵德福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的,便在心里瞎猜,因为赵德福的老婆毕竟是跟人跑掉的。
  庄倩倩把毛豆一个一个洗干净,扔进钢盆里崩崩响,觉得手开始痒了,脖子也痒,于是伸头缩肩地扭来扭去,赵康看了说:“你别弄了,我来做。”庄倩倩笑道:“你会炒菜了?”赵康说:“师傅那个工作室有厨房,我们去守摊子的时候就自己做菜,做菜很简单嘛,一学就会。”
  “那你还不得空给我们炒几个?”庄倩倩撇撇嘴又问,“你们上班能请出假来自己去搞事?”
  “只要一批货出完不用盯着,师傅就能请出假来,还能带着我去‘看货’。”
  “这好像有点不地道啊。”
  “师傅原来不这样啊,单位里一些人、事让他灰心了,他的脾气很倔强,厂长都拿他没办法,不过他很负责,没有耽误公家的事。”
  “哪个单位没有乱七八糟的事,你们要小心身边有小人捣乱。”
  赵康想起张青苗,就笑了。
  庄倩倩边装盘边说:“我妈现在天天不是躺着就是趴着,你说这个房子拆迁最后会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街上在谈什么,妈也不说,说政策给什么样就什么样,闹也闹不来,她是不是被大前年附近那片拆迁挂标语打人给吓到了?”
  “唉,我也不知道,也不爱管这些。”
  庄倩倩翻他一眼。“你一向这样。不过,要是以后跟你师傅出来单干,我也不奇怪,那就是个节点到了。吧嗒!”她油腻卤香的十指向空中猛一抓。
  赵康被她突如其来的手势和叫声吓一跳,说什么节点?
  “万事万物都有个节点,你不知道?这是我最新的哲学研究成果。”
  5
  这个月底的最后一批货出了后,林默生外出得更频繁,不过他私下交代赵康盯着张青苗,张青苗仍和李升发在一起,只不过在厂里也偷偷摸摸了,中午和下午,不定期溜出去。   赵康觉得,反正大家互相都有话柄,就算捅穿了也没什么。林默生不这么看,说赵康幼稚。又说虽然自己不算是个老实人,但该对得起兄弟的地方也得对得起。
  所以这两拨人在车间里你来我往,表面上互不相扰。张青苗知道这两个男人都很骄傲,而且有种契约感。有的男人就是这样。不过,她很善于把坏事扭成好事,因为除非太过分,男人一般不会为难漂亮女人,她会弄一些小恩小惠,带些零嘴,旅游纪念品,帮他们打卡,打杂。赵康来者不拒,林默生不吃零食,也不找她麻烦,按他对赵康说的就是“当她是空气”。张青苗意识到自己是空气,但不跟林默生正面冲突也是她喜闻乐见的,她跟赵康说林师傅只是不善言辞,其实是面硬心软的一个人。听了赵康的转述,林默生笑道:“什么面硬心软?我其实是面硬心硬。”
  林默生有一批在广东的老客户,需要个性化的摆件,大厂不批量生产的小玩意,前期做这些单子就能应付房租和成本,他雇了个小工,看店子接单子,自己晚上就去做。每天忙忙碌碌,他也实在无暇管别人长短。但张青苗还是闲的时候多,闲的时候就拉赵康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延伸开来,不过赵康只谈自己家里拆迁的事儿。
  “你家只划后院储藏室的一半太亏了,干脆整个都划来!不能吃亏,盯着要价,不到心理价位不给搬。”张青苗积极地出主意。
  赵康说:“不现实,各家分多少之前都有协议了,房子是共有的,公有权也是公证过的。”张青苗说:“只是个协议,又不是两个本子的房产证,怎么不直接分开办?赵康说:“没听说过一个房子办两个证的。”
  过了几天,张青苗找赵康说:“我有个哥们,在房交所有熟人,说是找管理规划的人可以帮忙办。”
  赵康问:“这靠谱吗?能搞到两个合法的本子?”
  张青苗说:“废话!有关系还有办不成的事?”
  赵康不作声。赵德福之前就找房交所扯过皮,为了在共有权里划出一半来,后来闹到签了协议,这个协议有两份,一份是关于共有权的,一份是私人协议,里面有两家同意占的面积、房屋、具体份额。这个房子本来是庄容行的祖业,能掰成两半给他们一半也是托了闹资本家的福。庄家一直视房子被分割为耻辱,李红虽然是后嫁进来的,对这一点也不平。赵康从内心一点也不想为这事和李红闹。
  张青苗很热心,仿佛唯恐帮不上赵康的忙。赵康犹豫了一阵子,决定不跟赵德福说,于是总说没空去搞。
  张青苗看出来了,拍着他肩头说:“你是舍不得楼上那一家吧?”
  赵康说:“李姨对我挺好的。”
  张青苗笑道:“你姐姐对你一直也挺好的。”
  “是挺好。但你什么意思啊?”赵康说。
  “你就是舍不得庄家姐姐。”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一种亲情,你不了解的。”赵康说。
  “对呀,就是青梅竹马撒。”
  “得得,我舍不得你好吧,姐姐?”
  “那我受宠若惊咧!”
  赵康尴尬一笑。张青苗心里一动,这赵康,只可惜是个小学徒。转念又想到林默生,林默生那么杠的一个人,也就是个打工的,谁能比谁强啊。
  林默生正好进来,看到这场景就一愣。
  事后他对赵康说:“小屁孩,你要注意一点,那种小妞不能撩。”
  赵康说:“没有没有,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个鬼!”林默生把他肩膀一按,说:“说正事,我那个小工还是比较给力的,接单子接待客人不成问题,现在就是缺做的人。目前这批单子有点急,我一个人天天晚上赶也够呛,你来帮把手吧。报酬不用担心,同等劳动水平,绝对比工资高。”
  赵康说:“没问题!”转念一想,担心道,“我现在的水平恐怕拿不下那些眼光比较刁钻的客户吧?”
  “当然拿不下了!”林默生说。
  “啊?!”
  “你做基础,其他我做,现在就是重复劳动的部分忙不过来,我没有时间和精力。但这些活目前对你来说是合适的,因为你就需要熟能生巧,连熟练都做不到,就不要谈技术了。”
  “明白明白!”赵康连连点头。
  此后赵康就经常在下班后跟着林默生到那个商城去。此地位于武昌新兴的商业区,周边有大中专学校,学生多,情侣多,上班的小资多,而且多是科技和艺术就业者,玩法多种多样,也没有开陶艺吧的,竞争者少,人流多,光顾小店的人还不少,有的转转走了,有的停下摸摸看看,也有进来坐着玩的。那小工也是学这行的,只是技艺稚嫩,教一些亲子游戏,手捏陶艺,对付一般客人够了。赵康转转看看,觉得林默生的眼光着实不错。但林默生并不满意,总觉得不能局限在教亲子和学生上,时间一长,自己这里不就成了个儿童乐园?于是把自己做的个性瓷也摆橱窗,标价出卖。做了一个多月,干脆分区,卖陶瓷、定制陶瓷的,在里间,但展品摆到外间来,做DIY的在外间,设置了低龄幼儿区和成人区。
  晚上两人进去,就在里间开工,这里的器具更专业,做好了的陶模放在墙上的木架子上晾干,干透之后再由林默生送到烧瓷的地方烧好。这里配了一个电阻丝的烧瓷电炉,对于专业生產来说不够,只对DIY开放。
  干了几天,赵康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忙,林默生精益求精,两人常忙到转钟。出门只能拦的士,这个钱林默生给报销的,但赵康第二天上班得六点爬起来,四五天以后就觉得吃不消了。然而他看林默生精神矍铄的样子,心中感叹道,给自己干活就是不一样啊。
  一周后,林默生对他说:“这样吧,给你入个股怎么样?”
  赵康先是一激动,再摸下荷包,泄气地说:“我哪有钱啊?”
  “给你垫着呀,有钱了再还我。”
  赵康不相信有这等好事,觉得林默生简直比赵德福对自己还好。
  于是他说:“那……我啥时候能还这钱呢?”
  林默生说:“都说了有钱了再还。参了股,你就是半个小老板了,只要这个店子兴旺起来,你就能挣到钱,所以我们就是一伙的了,加油吧小伙子!”   赵康心里雀跃起来。
  不过每天只睡五个小时,过了十来天也着实疲惫,赵康中午吃了饭就在车间用两张椅子搭个床睡起来,也不跟张青苗侃了。张青苗见赵康近日兴致寥寥,每天都挂着两个黑眼圈,觉得奇怪,问他就说打游戏打的。张青苗不信,按赵康的勤奋劲儿,没活干了就看书,最近白天更是努力,弄来几本新的陶瓷纹样,还有一本讲法兰瓷的,有空没空都瞅几眼。张青苗看得出,他这种看书法不是闲暇学习式的,而是如饥似渴,甚至带点焦灼,仿佛揣着一堆谜题,必须要在这些书里找到答案,乃至吃午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算食堂的菜难吃,他以前也没像现在这样随便扒几口就扔了的。
  从车间出来,张青苗见他本来白白的肤色都发青了,寡言少语,搭一件夹克在肩膀上,健壮的身体就套着一件T恤。往常这个时候赵康要出去,在院子里打二十分钟篮球,厂子中间做了个篮球场,一边篮筐打歪了,他常年在另一边练。
  张青苗这几天格外关注他的动静,洗了饭盒,就趴在窗口看操场,见赵康果然拿个球慢慢走到那儿,用手拍几下,又拿着走几步,忽然心不在焉地停下来,一只手在空气中划拉什么。
  走火入魔了吧?张青苗想。同时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可爱。
  赵康打一会儿球,发一会儿呆,没到二十分钟,就披着衣服耷拉着头回来了,趴在台子上睡觉,看样子是雷劈不醒地累。
  张青苗端了一杯水去看,不慎洒了几滴在台子的书上,拿起来一擦一翻,见是写小型摆件的,心想厂子哪里生产过这种东西?
  下班的时候,张青苗看见林默生在收拾东西,路过赵康的时候,两人隐隐似有默契地动弹了一下,赵康也收拾东西,两人就跟一块儿整体似的出去了。张青苗心里納闷,她在这儿呆了将近两个月,李升发一直不说把自己弄回办公室,车间的事情又插不上手,林默生什么活儿都不许她碰,就让做点清洁,跑个腿,看点书。她早就憋出毛病来,浑身不得劲。林默生有个个人的柜子,天天上锁,中午不上锁时,赵康在这儿,两人都不在时,柜子就上了锁。她围着这柜子转了一圈,觉得里面肯定有些了不得的东西。
  往日她在这里多待半个小时,李升发的司机就会来找,把她捎出去,或者捎回家,或者捎到哪个馆子会所去,今天百无聊赖地玩下手机,看到一条信息,是李升发的,说让她自己回家,今儿有事。张青苗骂了两句,突然不想回去了,叫了个外卖,在手机里找了个剧,一集一集地看下去。窗外天光暗下来了,远远的车水马龙的声音清晰起来。她看着电视剧里人悲欢离合或哭或笑,便也傻笑,就是不动身。
  张青苗家其实是亲姐姐的家,她姐姐嫁到这个城市,姐夫做生意有点小钱,就买了两套房,这套本是放着出租,张青苗来之后,就住进来,房租象征性给了两个月,后面就不给了,间或去姐姐家玩,给外甥女买点礼品就抵过了。姐姐一家人好说话,就由她住着。和李升发好上后,张青苗换了把锁,跟姐姐说是怕不安全,因为这原来是个出租房,钥匙给出不知多少把,姐姐也由着她,哪知张青苗其实是怕两人在房里时被发现呢。
  房子离工厂不远,靠着大马路,人多热闹,其实无需司机带,她慢慢走个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尤其这春天的晚上,吹着点凉风,在街道店铺间行走,也是舒服的。然而今天她就是不想走,一个人待在空厂房里,吃炸鸡,喝凉茶,看电视剧,觉得比一个人待在家里过瘾。
  大约看到九点多,突然听大门一响,那铁锁仿佛是开了,她不由汗毛直竖,这大铁锁的钥匙她有,李升发有,林默生有,还有谁有?大半夜的谁回厂里来了?
  她把视频一关,台子上可调节的灯扭到最小,屏声静气等着,也不敢出去,手上把电话紧急呼叫的键攥着,以防不测就要打出110。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还不止一个人,那步伐一个稳重一个轻,交杂着轻快地一直到自己这间房。张青苗吓坏了,莫非是贼?这车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只有机器和各种泥坯。
  门一开,进来的人首先怔了怔。张青苗看到林默生的脸,后面赵康也挤了进来。她不由松口气,是这俩人啊。
  “你怎么没回家?”
  “今天没事不想回去,在这儿看电视剧玩。”
  林默生瞧了她一眼,打开顶上大灯,径直走向那个柜子。正要开,迟疑了一下,扭头对赵康说:“算了,我们今天把上午的样片补完。”
  赵康嗯了一声,似要说什么,又闭嘴了。
  张青苗奇怪地说:“你们是回来加班的?最近又不赶着出货,现在加班也没加班费呀。”
  赵康笑道:“你和老李说一声,我们不就有加班费了?”
  “好说好说。”张青苗说。他们私下都叫李升发老李老李的。
  “不抓紧事儿永远干不完,我们经常这么回来加班,你不知道?”林默生笑道。
  “还真不知道。”
  “老板娘,你太不关心群众了。”赵康又调侃。
  “滚!”
  “好了好了。”林默生拿出图纸来摆到案子上。
  仨人于是默不作声。林默生和赵康在台子上干活,张青苗拿出耳机塞上,继续看电视剧,整间房只有顶上大灯嗡嗡的整流器在响。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林默生回头看看张青苗,说:“小张,你还不回家?”
  张青苗说:“这么晚了我一个人哪敢走,正好你们来了一起走。”
  “那行,我们马上就走。”
  张青苗故意磨到跟他们一起走,她才不相信这两人克己奉公,半夜跑来干公家的事。但眼见他们忙忙碌碌,又不像是瞎忙。窗外已经黑成一片,这厂房后面是一片城中村,正在拆迁改造,已经拆了一大半,剩下几户还钉着,夜里亮着几扇窗户,像孤零零的萤火。林默生把包一夹,说:“我们从后门走。”
  后门正对着拆迁的城中村,因为路灯也挖了,一大片都黑乎乎的。这晚又出来一轮月亮,正是月半时候,青白的光泛下来,整片地泛着青光。锁上后门,仨人踩着瓦砾从小道走,嘎吱嘎吱的,都默不作声,张青苗觉得加自己这三个人,好像三匹狼走在戈壁上。从后门走是因为离张青苗家近一点,他俩准备把她送到门口,如果从大门出去走大马路,得多绕十来分钟。   望着那月亮和光,张青苗说:“这些人也是厉害呀,还有几家挺到现在都没搬,都断水断电了。”
  她说的是一堆瓦砾里剩下的两栋六层私房,还亮着几个窗户呢。林默生扭头看了看,说:“你在大路上就看不到这些了。”
  “我平常不走大路的,你说这些人钉着不走是为什么。”
  “肯定是条件不满意,想更好一点,拆迁方出价也是有底线的,这是个博弈,人心是复杂的,对吧。”林默生说。
  “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赵康冒出一句:“总不是要拆的?谁能扛得过。”
  张青苗笑道:“你应该明天来这里跟他们聊聊,取下经,学习学习怎么谈条件。”
  “我对这种事随缘就好了,只要不太离谱,城市改造嘛,小老百姓总得服从大局。”
  “你到底是情商高还是胆小怕事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各有各的想法和志气,年轻人不怕失去。”林默生说。
  赵康点头。
  张青苗瞧瞧他们,不觉有种寂寞横生心头。
  6
  李红的牙龈早就不疼了,也不肿,但还是天天抹一腮帮子绿绿的两面针,又拿条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她不做账时就闭门不出,要么就到胡明月那儿去,消磨完了回来做菜。
  庄倩倩出差已经三天了,李红在家里的座机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里面是个男声,问庄倩倩在不在?李红说她出差了,你是她朋友?对方哦了一声,说谢谢就挂了。李红没听过这个声音,听起来口气比较成熟,怀疑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前男友。这人还找到家里来。但能追到家里证明其未死心,二人的关系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李红电光火石一转念,就给这事定了性,包上毛巾,又往胡明月那里去了。
  一到诊所门口,看到玻璃门前挂个纸牌子,写“暂停营业,有事请致电XXXXXXXXXXX,胡医生”。但是门没锁。她也不见外,直接推门进去,走到里屋,看见胡明月在洗头。
  “怎么了,今天养着了,不赚钱了?”
  胡明月直起身子,把湿淋淋的头发包住,转过头来。李红看到她的脸又红又白,吓了一跳。
  “我得给自己上药呢,这样子能给别人看病吗?”
  “谁干的?”
  “老秦。狗日的气得我发抖。”胡明月一边擦头,一边踱出来。
  “你们都离了,他怎么还跑来纠缠,报警啊。”
  “报个鬼,就动了几下手。”
  “你的脸都打肿了。”
  “我把他也抓流血了,那儿也踢了,不知道影不影响后代?”
  李红想笑又憋住。“你们两口子,哦,不,两冤家。为什么动手啊?”
  “不知好歹,跑来纠缠房子,这是我胡家祖产,他说是婚后夫妻财产,拆迁要分一半。”
  “鬼话,婚前财产分个屁!”李红吼了一声。
  “天老爷,你也吓我一跳。”胡明月一边擦头一边说。
  李红坐了下来。“就是上法院,他也捞不到什么,这明显是婚前财产啊。”
  “这个房子我们结婚后修过两次,顶上搭了个半边房,整体还翻新装修了一次,买了些家具,诊所也是后来改造的。”
  “那又怎样?顶多给他点家具装修折旧费。”
  “哈哈,家具折旧,人是不是也得折旧?”
  “对,你还得找他要青春折旧费。”
  “但他也得找我要啊。”
  “你们两个狗东西,真是混扯皮,牵不长扯不断的。”李红白了她一眼。心里又悬起来,那个庄容行不知死在外面没有?听说这里拆迁,别巴巴地又赶回来。现在的人心都不可信了。
  胡明月示意她趴在小床上。
  “算了,你今天休息。”
  “那是跟别人说的,你来了该搞什么还得搞。”
  “算了算了,我就在这里喝口茶。”
  胡明月看看她的腮帮子。“你搞什么啊,牙齿还没好?”
  “早就好了,我就是不想说话。”
  胡明月笑了。
  “你要是个男的,我就找你二婚得了。”李红笑道。
  “那得到荷兰去。”胡明月哈哈大笑。
  “就是没有路费,也租不起房子。”
  “拆了眼前这两栋就有钱了,有两麻袋呢,不知道兑成荷兰的钱值多少?”
  两人笑了一阵子。
  胡明月和李红都是不想多谈还建这事儿的人,但其他人都议论得欢,尤其是老人们,也不得不议论,拆迁办的人每天上门,白天敲门,晚上敲门,一直劝,软硬兼施,谈着谈着就糊涂了,觉得还划算,傍晚站在一起算账,又觉得不划算。目前新房价正在猛涨,一天一个价,原想是按市价赔偿,但给的价格表面是市价,实际上包括了过渡期的租房,新房的装修,以及买房费用,这么一算,要一个面积相同的附近的房子,自己还得贴大十几万。说不要钱只要等面积还吧,附近又没有这样的房子可给,开发商只出总价,谈判只在这总价里转圈,转来转去转进死胡同。老人们觉得自己没有几年好活,这几年都得租房子过,租几年以后,房價又不知涨成什么了,自己小三层的小楼,到时候能不能换个八九十平米的中心区房子都成问题。要么现在要等面积的房子,要么要一个合适价位的赔偿款,否则自己的这套房子等于是价值缩水了。所以双方始终不能达成一致。
  李红知道街坊们想什么,但她跟他们想的不是一件事,她特别理解,但又不能不想插嘴。换到自己身上,她也会想不明白。这里的老人一辈子就一套房子,当然患得患失,生命已成烛末之光,燃到哪里都说不定,后几年都在不确定的动荡里过日子,也不能给儿孙一个清晰的结果,一生的财产成了个问号,自然是不愿意。
  胡明月又说:“其实房子是小问题,这种事到律师那里一掰扯就掰扯清楚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在这里跟我耍赖。”
  “对的。”李红说。
  “我真气老秦那个脾气,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脑子缺根弦似的。”   “你要搞搞清楚他的目的到底是啥?”
  “目的就是跟我吵架,翻陈年旧账,我感觉他是专门来找茬。”
  李红有种怪怪的感觉。“谁会闲着没事跑回来吵以前的陈年旧事啊?”
  “就因为脑子缺根弦儿吧。”
  “我怎么感觉不简单呢。他是不是还想跟你过啊?”
  “你疯了吧。反正,叫你丫头找老公千万不要找这样的。”
  “她的老公还在天上飞呢!”李红想起那个电话来,她把电话号码抄下了,回来得问问庄倩倩。
  她们透过玻璃门往外看,一只袜子挂在一楼扭成一团的电线上迎风摇晃。关于巷子里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有部门来通知了,说是有安全隐患,而且这里有危房。胡婆婆很激动,沿着巷子从头走到尾,拿拐杖把房子的墙裙逐个地敲,说:“哪个是危房?哪个是危房?这是逼走我们呢!电线有安全隐患哪个不晓得,这不是他们搞的?电线杆子是我们架的?有安全隐患他们就来重搞撒,有安全隐患就要拆房子?”
  电线的问题跟街坊也不是全没关系,有人绕过电表,把自家线接了铜线搭在公线上偷电,不是一家一户这么做,来人查了就拆掉,走了又装上,整年累月偷电。巷子口有个消防栓,也是拧开龙头用它洗衣服洗菜。但街坊们目前就是为房子气愤,觉得自己小老百姓,不管怎么过活也是生活逼的,这点小伎俩不算什么,拆迁他们是弱势。
  胡明月看了看外面,又跟李红说:“这些日子,他都是回他老娘家住着。”李红问:“那他自己就没房子?”胡明月说:“单位给他分了个一室一厅,只装了水电,我们那时候光顾吵架了,没时间精细装修。”
  老秦分得的那个一室一厅是个普通單元房的八楼,就在他单位旁边,位置较偏,胡明月不愿搬过去,嫌楼高房间小,也不是市中心,哪儿哪儿都不好,适逢单位分房改造,各家可以出点钱把房子的产权买下来,胡明月不愿意买,老秦认为房子得一间是一间,以后不要了还可以卖,胡明月却觉得这小破房地处偏远,也不是学区房,更不在商圈,卖不出价来,两人为此事吵架。李红说,你们就是为这个房子闹掰的?胡明月说,房子只是其一,还有一些经年的小问题。李红说,看样子你们是搞不好了啊。
  李红闭着眼享受那银针通电的微微的麻感。这个时刻是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微微麻着,脑子空白着,声音被屏蔽了,包括视觉,和空气中微微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按摩她的身心。药水味是最好闻的味道,它干净,救命,又不困扰,像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她把人生那些经年的烦恼最后都归结为一种和药水味相对的东西,譬如下雨天发凉的潮气,闷热时的捂气,不下雨又不热时那种晾衣服的水气,楼道里杂货的木头气,铁锈气,墩布气,旧玩具气,装蜂窝煤的破框子气,不明用途的橡胶管子气,还有人气,咳嗽喷嚏阿欠放屁,种种闻了想打瞌睡的气,这老旧的生活气,不得不放弃又不想放弃的日子气。
  李红盼着拆房子的日子早点来,这样软刀子割着等着,每家各怀心思吵闹,她烦了。她跟他们不是一条心,既不想看到拆迁的人,也不想看到他们,说自己对老邻居感情不深那绝对是假话,但实际上她离了他们也能活。这话她也不敢全跟胡明月说,怕对方觉得自己冷血,但心里确乎就是那么想的。
  还有一件事。她昨晚碰到赵德福,眼泡肿着,看着自己怪怪地一笑。李红心里一跳,一麻,心想这个老货笑什么?她不愿意多跟他讲话,也不能问你笑什么。对方不会告诉自己他在笑什么或心里怎么想,但李红就是认为他在暗示这个房子。当时协议签下来的时候就有争议,一楼储藏室没定下明确的划分和归属,这些年也是混着用的,两家东西各放了一部分,中间放个长条凳隔着,这可是个炸药桶。赵康会站在哪边?庄倩倩一个大姑娘跟自己也就是两个女人,吵架好不好使?李红认为自己想这么多绝不多余,赵德福的真实想法就是一楼全归他们父子,二楼归李红母子,他就是个混账东西,认为国家已经收过的房子再放下来,就不是原主人的,谁拿到就得各凭本事。
  赵德福那天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出来烧水倒水多走了几趟,都是往后院去的。李红在楼上听着,总觉得他往储藏室去了,去量地去了,算自己能得多少面积。他这个人,保证往那里一站,脑子里就会想,这里都是我的,我老赵家的,仔细量好了,一厘米也不能少得。赵德福的固定牌友是胡婆婆,胡婆婆是最关心拆迁的人,成天站在街上议论的就是她。而且两人之间把生活费输来赢去,不知图的什么乐子,甚至李红怀疑他俩有一腿。胡婆婆虽然脚跛了要拄拐杖,但年纪没比赵德福大几岁,只是不爱打扮,整天梳个婆婆头,插把五十年代的木头发髻,穿黑衫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想到这些,她就在床上滚来滚去,觉得恶心,觉得脊椎骨每个关节都不舒服。
  赵康这一连两个星期都回来得非常晚,李红也没机会做菜和他一起吃,庄倩倩也不在,这令她更烦赵德福。每日只要在家就把二楼的门锁得紧紧的,但电视音量总是开得小小的,留神楼下的动静。
  李红有了手机后,就玩起微信来,微信里只有庄倩倩、胡明月和几个同事,后来加了赵康。她不会玩朋友圈,也不发,只是单独给他们发消息:去哪儿了?来吃饭!那天她给赵康发了条信息:晚了回来看看,你爸要是不在就上来下,有事找你聊聊!赵康回信说,嗯好。
  这天赵康回来得还真是晚,快十二点了蹑手蹑脚开门进来,先往自己屋里一看,赵德福不在,蛮好,放下包换了鞋子就往楼上去了。
  上去一敲门,门立刻就开了,见李红又用白毛巾包着头,百无精神地笼着一件宽大睡衫。她侧身把赵康让进来,让他在卧室的藤椅上坐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她说:“我问不着你爹,只好来问问你,老赵对拆迁这事怎么个看法,有没有跟你提起过?”
  赵康说:“我见他的时间说不定比见您还少,他那种闷葫芦,是什么事都不会先跟我说的。”
  李红双手一拍,说:“就是怕他这种闷葫芦打闷主意,到时候突然说出个什么话堵死人!你也晓得我们这个房子的问题,我现在就是在想这个问题,你看想得我脑壳都疼。”
  赵康一如既往温和地笑着。   李红连珠炮似地说:“我呢,一直是服从政府安排的,政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虽说这个房子以前是老庄家的,但是既然分了,我也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以前说协商,我家都是好好协商的,对签字是没有二话的,对吧?政府说,没商量好的细节两家自己去敲定。现在呢,是这么一个情况,我们住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咱们的家了,可这个家马上要拆了,不可能说不让拆,不可能的事情就不去谈它,虽然都很惋惜。既然迟早是要拆,就只能放眼未来。说到赔偿还建,先就得算清楚各家面积,该多少是多少。康康啊,这么多年,你心里晓得,我一直都疼你。有吃有喝叫来吃,大喜事小喜事没落下,不要脸地自己夸一句,我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赵康使劲地点头,说:“那当然,这有什么话说,就像我的亲姆妈一样。”
  李红双手一拍:“所以,以后也不能伤了这情义二字。拆迁是拆迁,我们是我们,就算你老子有什么想法,你也不能对我们有啥想法,那就没道理了,对不对?”
  赵康说:“您放心,就算我老头子有什么想法,我都决不会跟着他瞎胡闹的。”
  “我还真是担心他会瞎胡闹啊。就说那个储藏室吧,它搭起来的时候我屋里那个死人老庄还在,眼看着画图搭的,原先里面放了不少老庄家的东西。虽然这个死人死不见了,但它搁我手里有个好歹,我也算对不起公公爹爹,公爹对我是极好的。”
  赵康明白李红的意思,他还真想把心掏出来给李红看一下,他对这个储藏室实在没有半点心眼,觉得房子都是原主人的,自家占了楼下一层就不错了。还建是要算面积,但那小房间一个,院子里空搭出来的,要一半没意思,给一半也丢不了命。赵康对这些不看重,他觉得自己年轻,还得挣一辈子,这半边小房子算屁大个事情。但赵德福的意思他也懂,赵德福认为自己半边身子入土,临了的身家丢一点是一点,虽说埋人就一捧土,但活着的时候走动之处都是自己的地盘,人不争死就争活。赵德福对他讲过这些话,赵康也不好跟李红说。他一方面想剖明心迹,一方面又有赵德福的话梗在这里。
  后来两人又拉了下家常。李红突然问:“康康,你看我家倩倩怎么样啊?”
  赵康说:“倩倩姐很不错的。”
  李红脸上笑开了花。接着又跟一句:“就是找不到个好男人啊。”
  而庄倩倩在外省看到一个未接来电,就心神不宁了。虽然删了费东城的号,但一看那号码就认识。
  过了两天,收到一个短信:笔记本在我这里。她吓出一身汗。那个本子确实失踪了,办公室和家里都没翻到,她还鬼鬼祟祟中午回家在赵德福的报刊箱里翻了一阵。这箱子的钥匙是赵康给的,他们从小就在赵德福的箱子里翻书看,庄倩倩翻了两遍确认没有,心里倒有点高兴。那笔记本写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就是小女生情窦初开的那点破事。庄倩倩摸了一下午手机,回宿舍的路上终于发了一条短信:那就好,什么时候还给我?对方的短信一下就来了:等你回汉联系。庄倩倩想了想,回短信说:短时间内回不去,帮寄过来,就快递到付吧!谢谢!附上一条办公室的详细地址。但对方再不回复了。
  庄倩倩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费东城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就是这样,长得像一口深井,不管有道理没道理,他总有道理,自己总没道理。但本子怎么也得要回,那是她的东西,她的记忆,她的心!就算目的不纯,但她毕竟是有心的人!
  自己还有一套新买的衣服和一点化妆品寄存在他那个三居室里,她想起这些东西,就仿佛是章鱼被剁了的脚寄存在别处,动一动,还牵着心口一阵阵烦躁。
  这一年里,她就是不知道费东城的心思。一件事情他说怎样就是怎样,她若开口说个意见,声音也十分虚浮,不值一笑。费东城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感情仿佛被放在秤杆子上精确度量。而庄倩倩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她仿佛是一只宠物猫或宠物狗。这种不对等的需要,庄倩倩越来越感觉难受。她终于觉得,自己也是个有需要的人,一个要把握自己、把握生活的人,她受不了走路没有方向,做事不能决断。
  她很奇怪不管是什么饭局自己都插不上嘴,就跟杯子里插的那朵假玫瑰花一样,吃饭就得拿开,吃完再摆上。她终于悟到:融不进的圈子不要强行去融,不然自己会变成一个汽车挂件。她也预感到,这么下去,要换挂件的那天始终会来。最后,自己终于在大年初五那天,“咣当”一声主动掉下来了。
  笔记本里写了她第一次去费东城家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这是个很坏的预兆,后来她就不会走路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在提示自己。那天,她飘飘欲仙,又觉得很污浊,飘着回家,飘进门去。那晚的李红正在骂骂咧咧地炒菜,说要不是看在康康的份儿上,决不会给赵德福炒半个菜。
  上火車的时候,她又绊了一下。一个人把小行李箱拖进去,又把它举起来搁在行李架上,还好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一直脸冲着窗户,看也不看身旁人,就开始哭了,直到接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赵康。“这个双休要是没事,能回来一下吗,阿姨要我们三个人去一下老房子。”
  “老房子怎么了?”庄倩倩知道李红说的老房子是指她娘家的一个一居室,李红早年丧母,父亲在她二十多岁时也去世了,留下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分配的老宿舍楼,这么多年一直租给别人补贴家用。起先是李红总往老房子跑收租子,有时庄倩倩去,后来赵康也帮着跑,现在基本都由赵康去跑腿。
  “老房子也快拆了,而且期限很紧,只能提前跟租户说了,结果那家不好说话,说交了一年押金,要双倍赔偿什么的,正在扯皮。”
  庄倩倩看着手机想,妈的,几多破事,敢负我老娘是个孤孤老?把手机攥住,咬牙切齿说,我周六到。
  7
  林默生对他那个DIY工作室很满意,就是右眼皮总有点跳。他照常去上班,厂子里一如既往,新来的工人和学徒到处跑,拖箱子,做记录,很像三年前的赵康。最近他自在很多,因为张青苗又调回办公楼了,这次不是坐办公室,而是在出纳的隔子间旁边又隔了一个,专管仓储库存。
  这天中午林默生出了车间,见会计小孙忙忙地跑来,对他说:“厂长要你过去一趟咧!”林默生就往办公楼走。   李升发的办公室很敞亮,有点像江汉关里那个外国司长的办公室格局,他就是喜欢排场。林默生进来不止一次了,不知怎么,今天感觉空间特别大,他多走了好几步才到那张大桌子前。
  小孙的办公室就在厂长办公室隔壁。这周张青苗一直静静坐着,大部分时间戴着耳机上网,不出来跟她们说话。小孙也没事,一边看手机,一边耳朵竖得高高地听隔壁动静。然而并没什么动静。后来她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觉,迷糊间仿佛腾云驾雾,飞着飞着,一头撞上一座山峰,那山峰是青灰色的。小孙猛一睁眼,只见林默生从桌前呼啸而过,他穿一件青灰色T恤,可不就是那座山峰么!小孙看看张青苗,张青苗也往门口看,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表情。
  赵康在小操场打篮球,忽然看到车间门洞里林默生高瘦的影子一闪。他收起球,拎着上衣也跑过去。
  推门走进办公间,看到林默生在整理东西,铁柜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一件件往收纳盒放。赵康在背后看着,觉得有什么事儿终于发生了。林默生回头看了一眼,说:“帮着收拾收拾呗。”赵康于是蹲下来叠的叠,折的折,一边问:“师傅,怎么个意思啊?”
  “意思是今天可以走人了。”林默生拿着一个法兰瓷的镇纸,珍爱地用报纸裹了几层,再用塑料绳牢牢绑住,“我估计啊,就是张青苗说的,老李连我的工作室地点都知道。肯定有人去过。”
  赵康低着头。
  “说了就说了,也不长久了,我自己也会说,长了对不住他。”林默生想这个公司虽然不大,但李升发对自己确实有知遇之恩,都是湖北老乡,如果不跟着老李回来,他在广东可能还得客居两年。在广东也不是不好,只是他自己恋旧,总想回来。何况说起定居和安家,还有一点重要的,武汉的房子便宜,按自己的经济状况,在三环找个期房,首付一出,贷款也贷得起。就拿这买房来比,李升发给的薪资性价比更高点。
  赵康跟着收拾。他把几个合页夹摞整齐了递给林默生,说:“师傅,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庄倩倩这边下了火车,有种举目无亲感。她给赵康打电话,对方刚和林默生把行李放到工作室去,就骑个电瓶车来火车站了。他看到庄倩倩拿个箱子孤零零地站着,就接过来在车头后放着,庄倩倩坐在后面,一言不发。赵康也不问,一路往前开,两个人都怀着心事,电瓶车一度开到马路中央,后面响起喇叭声,赵康就往路边撇,斜刺里却又冲出来一辆摩托,两个车“砰”地撞到一起。
  电话打给李红的时候,李红吓得三魂六魄跑了一半,那是個护士的声音,李红非要她在电话里把两人的情况说清楚,在哪儿撞的,跟谁撞了,伤到哪儿了,有没有后遗症,得养多少天。这是个小护士,只说快到某某医院来,来了就知道了。李红洗了一把脸,头发一扎,就去找赵德福了,他还有辆摩托。但一条巷子跑穿了头也没看到他人,倒是把胡明月惊动了,跟着一起找。一跺脚,两人就去搭公交了。这医院离家四站路,车上人多,李红抓着扶手站着全身发抖。胡明月把住她的肩膀,不停说没事没事!都说了没生命危险了!李红带着哭腔说,就怕哪里残了不好使了!
  两人到了医院,一路跑到抢救室,李红一把抓住走廊里穿白大褂的人,就问车祸的两个小孩怎么样了,那人蒙得不知说什么。胡明月镇定很多,拉着李红去找医生办公室,把人名查出来了,原来两个人已经出了手术室,还好没伤骨头,庄倩倩的头磕破了,腰也有挫伤,赵康的胳膊划伤,其他倒好。李红忙忙地去办住院手续,胡明月则去照看两人,他们正挂着水,庄倩倩包着头,脑袋上头发剪了一小搓,缝了十多针,过一会儿还得去照CT。赵康则包着胳膊,说是擦伤了。
  胡明月守着两人,就见两人谁也不作声,于是也不问,暗暗打量他们。见庄倩倩目光有些呆滞,纱布包了半边头,脸上也有一点淤青,赵康的眼睛老打量胳膊。她又看李红跑来跑去,最后拿着一摞单子来了,就起身去迎,跟着护士一起把活动床推出去。
  李红跟在路上,嘴巴忍不住开始数落,胡明月拍了她一下,李红马上噤声。庄倩倩微微扭头看见,心想这两人够默契。
  这医院病床也紧张,最后庄倩倩躺在走廊的加床上,赵康则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胡明月跟李红说这就不错了,紧张的时候走廊都没得躺!
  这时候看到赵德福从一头一拐一拐地走来,李红劈头说,你又发作了,做什么一拐一拐的!赵德福也不恼,说,坐时间长了,一起来就这样了。李红知道他又去搓牌,呸了一声。赵德福只好跟胡明月打听情况,胡明月就都说了。赵德福搓着手去看赵康,转了两下,不好意思看庄倩倩,因为李红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庄倩倩喊了一声赵叔叔,他说,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赵德福站在赵康面前骂了几句,说他不好好开车,连累别人。李红拉着胡明月走开,不想听他废话。走到一半想起一事,就叫赵德福,让把家里大的洗漱用品看着打包带来,比如盆子、桶之类,她只带了一小部分细软。赵德福答应了,转身就走。李红回头对胡明月说,你看你看,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
  几个人这时安静下来,李红和胡明月坐在走廊,守着庄倩倩。赵康活动着胳膊,觉得完全没必要包这么一层厚厚的纱布,面对两个大人也颇尴尬,于是把纱布头捻来捻去,半晌没话。
  庄倩倩的手机倒是响了,她示意赵康给掏出来,一看是费东城,便按掉,不一会儿又响,连按了两次。赵康一看这情况,拉着李红去找管床医生了,胡明月也去上厕所。庄倩倩打开短信看,什么都没有。她一阵火气上来。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出车祸住院了,有什么事来医院摊开说。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恶作剧的劲头,反正他肯定不会来。
  意想不到的是,费东城来了,而且还很快。他来的时候赵康正在卫生间接水,庄倩倩在床上躺着。庄倩倩让赵康把盆子放在床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费东城看起来精神不错,穿一件麻灰色夹克,把惯用的那只黑色皮包放在床头柜上,地上放着一堆红绿盒子,大致就是那些保养品,还有一个水果篮,看起来很精致,价值不菲。李红不在,刚换过药。赵康踩着点来伺候,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两人都在脑子里搜索对方的面相,觉得在哪儿见过。庄倩倩突然对赵康说,康康,给我削个苹果。下巴微微抬向赵康。赵康忙站起来,看看费东城。   费东城笑了笑,递了一个苹果过来。
  庄倩倩暗想,真是有一套。她忽然觉得也不亏,至少在费东城身上学了不少做人的本事。
  她让赵康再去拿条毛巾来,意思是给自己擦脸,赵康在洗手间慢慢洗毛巾,觉得外面气氛诡异。这么有趣的场面,李红是没看见。然后他想起来了,这个点李红还真的会再来,每天十一点半她都要提一壶财鱼汤过来。老江城人坚信财鱼汤养伤,就算庄倩倩吃吐了她也要煮。
  赵康把毛巾拿去,看到那个男人挽起袖子,正在搖床,手腕上露出一只表。
  庄倩倩正在和她的男朋友吵架,自己最好不掺和进去。赵康立刻下判断道。但他又想起,是庄倩倩把自己拉进去的,自己第一时间也没法反抗。这下可要硬着头皮周旋了。
  庄倩倩又扭头对赵康说,咱那房子的租户联系了没?
  赵康说,不急不急,他们现在也没找,找也不怕。
  费东城说,我给你倒点水。
  赵康则拿着小刀,慢慢地削起苹果来。
  庄倩倩抓着毛巾,自己擦起脸来。赵康伸手把床上挂着的帘子拨了拨,阳台上的光偏过来,打在费东城脸上。费东城抬起头,看面前的这个小青年,虽然是逆光,但轮廓和五官都显示出长得很漂亮。庄倩倩注意到这一幕。她突然被幼稚和虚荣塞满了。没办法,至少在这个人彻底消失前,失去的平衡感,摔伤的骨头,都不会好利索。经常是这样,一段关系会突然让一个人长歪,比如有人在青春期就突然长歪了,或者青年时干净得光风霁月的那种人,而立之后突然变得猥琐,都是拜一段扭曲的关系或感情所赐。
  李红进来时,费东城正在削第二个苹果。果然,李红大着嗓门说:“倩倩,介绍一下撒!”
  “这是我同事,顺路过来看我。”庄倩倩一边吃苹果一边说。
  李红的激情消失了,语调正常地说:“你好。”
  “伯母好,等会儿我给您削一个。”
  李红说:“哎呀,不要这么客气,你吃你吃。”
  赵康没法在这个房间呆着,他站在阳台上刷手机,玩着玩着,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了,是林默生的DIY小店里,他是个模具供货商,跟个做拉坯机的老板一起过来玩儿。他俩把林默生邀出去吃饭,赵康因为要回去帮赵德福修车,就没一同去。暗淡的小桌灯旁,赵康记得当时看见费东城腕上那只表,一模一样的。
  8
  赵康中午仍在操场打球,张青苗就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有时退着走。赵康说,看着点路啊,你这样子,就像个晚上出去锻炼的太婆。张青苗则一笑,继续走。赵康这种人就像山里的溪水一样,对周边无所求又自由流淌。以前,她并不知道人还可以是别人心里的一景,虽然这景可大可小,可以大如泰山又可以无足轻重。
  张青苗一边倒退一边算日子,有好几个日子要算,发工资的,到五一节的,李升发承诺她单独给个办公室的,还有林默生正式离开的日子。李升发虽然生气,但也不会亏待老战友,说到底还是个讲义气的人,最重要的是会做人,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产业。林默生虽然冲动,但最终也理智了,两人最后竟约好了一起撮一顿。张青苗很奇怪,像他们这种男人也是别有天地,像一个锁得好好的装修好的房子,凭她如何对里面的陈设感兴趣,却是不知该怎么进去。她觉得里面一定布置得出人意料。他们也有秘密,会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不轻易示人,就算你进去了一半,也统统锁在找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林默生的走是水到渠成,自己只是加快了他的步伐。李升发也知道,但他的惋惜就像看着一个战友转编到另一个团里去,虽然无可奈何,但也顺理成章,以后该怎样还怎样。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很不如意,今天穿着一件灰色的毛绒卫衣,把辫子随便扎了马尾甩在后面,低着头像一只灰色的猫鼬一类的小生物那样走。最近赵海英的阴影又来了,她估计自己在这里也呆不长。可离开这里,又去哪里?让李升发把自己藏起来?她也看穿了,跟李升发不是个了局,她总是要另外找个人家的。
  赵康告诉她明天就不来了,下午回去收东西,这是他在操场上打最后一次球。张青苗没去管他,自己走自己的,心想,以后都自己走自己的,连李升发她都不放在心上。以后谁走得好还不一定呢。她只是眼下不高兴,因为这红蓝相间的胶底操场今天格外大,格外空。而且她噌噌的脚步声听起来又长,又单调。
  赵康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一弹一弹地离开了,他穿了一双发旧的球鞋。张青苗去看那双鞋,突然觉得这一定是那个姓庄的姐姐给他买的。她停下来,短暂地思索了一下“那种亲情”和“兄弟情谊”,觉得这是两个特别费脑子的词。
  赵康回到车间旁的值班室,林默生也在,两人无言地收着场子。有一个新师傅马上来交接工作,林默生把属于自己的杂碎都装进收纳箱里。他特意买了两个蓝色的大收纳箱,不太透明,容量很大。赵康清理自己的架子,把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码整齐,然后装进大背包里。在家里,他也是这么跟赵德福清报纸箱子的,赵德福越老越不会收拾,每次都是赵康收拾。
  林默生看赵康沉默得有点反常,问:“家里事情怎么样了?”
  赵康说:“还真是家里的状况不断,倩倩姐还没好,街上又闹事了。”
  “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说是谈补偿。”赵康最烦心的还不是进度,而是赵德福开始闹事了,不管对外还是对内。他打了半个月麻将,现在突然睡醒了一样,撺掇街上的爹爹婆婆散步,集合,拉横幅。他策划要像某次大桥上的老头子老太太一样,一排排躺在马路中间,阻拦交通。
  当然赵德福没有这个胆子,他只是在聚会上说一说。他现在特别享受自己口若悬河,大家一呼百应的情势。赵康太了解自己家这老头子了,所以认为他非常不负责,一群老人里有几个极其冲动的人,如果这几个人真去躺马路躺出事来,赵德福肯定会缩在一边不出头。但是现在,一百匹马拉不回一个赵德福,他摆了多年书摊,在邻里默默无闻,只因为家里常年堆着报刊,戴着眼镜整理这些生计时总觉得自己算是个知识分子。要不是造化弄人,年轻时做电工把腿摔了,也不至于偏废一方,连个技师的职称也弄不到,只能在巷子口卖报纸糊口。赵德福喜欢看演讲与口才、格言、耸人听闻的军事小报,打麻将聊天一套一套的,已经折服了不少人,一些退休的爹爹婆婆认为他是个被屈的将才,他也趁机将怀才不遇都推到腿上。   赵康不知道老头子是否怀才不遇,但他是不愿意跟老头子深聊的,因为对方有一肚子辩证哲学,凡事都要辩出个子丑寅卯来,赵康认为聊得很累,他不想知道那么多子丑寅卯,别人也休想塞给他那么多子丑寅卯。但如果这人是老赵就不一样了,自己除了不撩他、不引战,别无他法,因为就算唯唯诺诺,也要被赵德福瞪眼。
  可是在这个关口,街坊们吃这一套,尤其是退休的婆婆爹爹,子女在外,鞭长莫及的。因为政策是今天出来一个,明天出来一个,谣言四起,你说你有理,他说他讲究,没有主心骨的人觉得谁都在坑自己,惊惶失措,不知到哪里找个靠山才好。有个王奶奶,儿子媳妇在法国定居了,几年不回来一趟,平常说出来都是骄傲,现在要拿主意的时候就变成了风中飘萍,没了主张,他儿子媳妇工作紧张,也没法回来专门处理这个事情,电话里交流交流,安慰安慰,让她跟着大家走,有多少得多少。本来王奶奶也准备就这么着了,但邻居东一句西一句,她又生怕别人得的好处超过自己,怕哪里的小道消息没听真,没得落后别人一拍,想想就紧张得睡不着。给儿子去电话反复就是这些患得患失,对方也听烦了,开始敷衍。她儿子说,老娘哟,我又不在这里,哪些消息真哪些消息假也搞不清楚,你一切都听居委会的吧,还是相信政府吧!王奶奶就破口大骂了,没有良心,翅膀硬了就忘了本之类的话滔滔不绝往外甩,她儿子索性就说忙,不接电话了。
  赵德福此时十分得意,他平常就讨厌王奶奶那个炫耀的劲儿,现在更要不动声色打击几句。但他打击得很讲究,既说了对方儿子靠不住,异国他乡总归是没意思的意思,又让王奶奶觉得他秉持公正,找到了个靠谱的倾诉对象,如遇知己,如遇靠山,还能让自己暗暗地爽一把。他发现自己的口才有用武之地,就逐个击破,一个个找平常那些家长里短都清楚的街坊谈心,说要组织利益共同体,居委会毕竟不是自家机构,跟拆迁办也不知有何勾连,最没有私心、最齐心的只有业主自己成立的维权委员会。没错,他就是想当这个委员会的会长。
  不吃他那一套的当然还大有人在,比如李红、胡明月这些人,她们对临时成立的维权委员会无可无不可,让加入也加入,就是不发表意见,有时还不阴不阳地调侃。尤其是李红,本来就对赵德福有心病,更是不想让他做维权的头儿。
  而李红本来也是这条街的风云人物,她骂街的水平一流,豁出去的猛劲一流,年轻的时候能对着对面小二层楼骂两个小时,脏词不带重样儿,直到有一天听到庄倩倩嘴里也蹦出脏字来,突然就幡然醒悟,不骂街了,除了几个惯用的口头禅戒不掉,那些问候全家上三路下三路的话全都无影无踪了。饶是这样,她威名還在,左邻右舍是不会惹她的。赵德福也是,不到最后关头,能不撕破脸就不撕破脸。虽然在李红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但他一直认为自己这种知识分子如果跟一个泼妇对骂,实在太掉价了。
  赵康每日就见老爹精神抖擞地回来,这两周也不打牌了,俨然像一个精神领袖一样出没。只是摊子还是要出的,现在报刊已经是搭头了,报亭主要经营的是饮料、零食、酸奶、烤香肠,还有小孩玩具,业务越来越杂。赵康每天要加班,回来看到一屋子的零食、玩具,觉得很烦,把他的画架子也挤得没处放了。
  他不敢动老爹的书报,就把玩具、零食扔到一边儿去,把自己的画架子杵在一堆饮料中间。赵德福虽然看不上赵康的工作,但对他画画还是尊重的,每到这时候就主动去腾开地方,放模具和颜料盘子。
  不过有件事他必须得对儿子讲讲了,这真正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是关于楼上楼下面积的分割。这才是让赵康头疼的核心问题。
  9
  庄倩倩这几日在医院里躺得很舒服,老娘把自己喂得十分满足,头部CT也没大问题,筋骨都好好的,就是头发捐了一小块,要长出来很得花点时间。她琢磨着出去先买顶假发戴戴。
  而且,费东城来了两次,每次都提了些价值不菲的礼品,来了就是坐着聊天。现在他们对话倒比以前流畅多了,庄倩倩没了心理障碍。换句话说,她不再患得患失,不用再表演一个想象中的完美人格。她想通了一点,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合适的人,不合适,再琢磨也没用。所以,虽然仍然琢磨不透,但面前的人已是过去时,是她已接受的、完全失去的一个曾经亲密的朋友而已。而费东城果然就只像个普通朋友一般,看看她,讲讲话。
  他说等你出院后就把东西都还给你。庄倩倩想起那个小本子,欲言又止,费东城说,不好意思,我也不能骗你,我还真的看了,因为你没锁上。庄倩倩不知该说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没记录起初她是如何对这段恋情起心思的。费东城则认为自己窥探到了一个女孩子的部分内心世界,哦,原来对某件事她是那么想的,原来她竟有这样的看法,哦,原来她经常不像表面那么冷静。一个女生的想法真有意思。
  其实有些事情,庄倩倩不明白,但他明白。对他来说,他已超越了只需有个本地房子的老婆的外来户视野,庄倩倩是小户人家闺女,属于完全无助力的阶级。但她是个有意思的本地人,通过她,他对这个城市的土著阶层了解得更多了。
  他们什么都没说透,但感觉什么都说清楚了,所以才能坦然地聊天。庄倩倩觉得自己成长了,她不再追究一件事情的真相,因为那个真相不足道,最重要的是她懂得,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不会。
  她不再惦记着出差了,甚至想把这事给推了,因为她又突然留恋起家里来。她说,老费,要是我能明天出院,我就请你吃饭。费东城说,哪里的话,我请你都来不及。
  庄倩倩现在想的是老房子的那家租户,一想起就要找赵康,她们母女俩必须找个壮小伙一起。
  她给赵康打电话,对方的背景音很嘈杂。她说你不是在陶瓷坊吗,怎么感觉在大马路上?赵康说,我就是在大马路上,在发传单呢。什么,你这个大艺术家跑去发传单啊?我去……什么鬼的大艺术家,做生意就要招徕生意啦,要趁星期天人多把单子都派出去,这边大学生和白领多,对我们的店感兴趣的好像不少咧。
  赵康的声音精神抖擞,好像开足十万马力一般。他自从入了百分之十的股,劲头就更大了,觉得自己是这小店的一部分,这小店的一部分也是自己,晚上干完活把工具都整整齐齐归类的时候,他逐一摸过那白泥、坯模、手工定制的木头几案(复古造型)、玻璃门上贴的彩色图纸,还有工作台上一个小小的薰炉,这是林默生亲手做的香座,偶尔点一下,增添点雅致静谧的气氛。这些都让他心里如过电流一般,不敢相信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都跟自己有关。   这时费东城早就走了,庄倩倩想悄悄溜出去,回家看看,反正明天办出院,身上早就好了,但李红总以为她走不得动不得,已经是个玻璃人。庄倩倩换上第一天穿的衣服,穿上球鞋,拎着包,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的护士站,摁了电梯,哼着歌一路下行。
  医院门口的空气那么好,花坛里的常青树和樟树那么青,遮天蔽日的树冠上,灰喜鹊偶尔叫得那么清脆,阳光洒下来满地满地的,看着那么清澈。
  关键是,她身上像装了个弹簧,不管怎么弹和蹦也不会歪一下。
  庄倩倩走到门口,想起费东城那辆银色的路虎,她捋了一把头发,好像仅仅在想一个路边的与己无关的风物一般。放在刚说分手的那几天,她可是一想起来就心里有个地方揪揪地痛的。现在她为那种痛感到羞愧,是什么东西遮蔽了自己,让她的眼里只有这些东西,让她走路都不会了。
  到了巷子口,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异样,往常,要穿过整个巷子扫过来的风忽然没有了,景物似乎都固定住了。屋檐下还是站着那些人,但这些人不像平常一样凑在一起紧紧张张地,眼睛都不往外看,现在这些眼睛却有不少看自己。她发现那些眼神有点好奇,有些迷茫,有些惊恐,有些躲躲闪闪,她穿越这些古怪的目光走到家门口,看到胡明月利落的一瞥。
  “胡姨,我妈呢?”
  “你怎么回来了?你妈现在不在。”胡明月把她拉过来,看了一下半掩的门,她刚从这个门出来,双手拍着衣服。“我刚刚从诊所过来,现在要回去做个清洁,你妈妈现在跟着120把康康的老头子送到医院去了,我那里处理不了。”
  “赵叔怎么了?”
  “情况不很好,他打通宵牌又喝了酒,跟外面来的小青年发生口角,走路时倒在地上,人一直昏迷,脸色卡白,我只能给他处理一下手上擦破的伤,就赶紧叫了120。”
  “哪来的外面的小青年啊?”
  胡明月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庄倩倩知道了,李红说过最近总有不认识的人到街上晃。她问有人拍照没,摄像了没,事主在哪里,胡明月说都有,但赵德福跟人推搡了几把后,又站了几分钟,往回走时慢慢歪到地上去的。那几个年轻人早走了。
  庄倩倩要给赵康打电话,胡明月说康康知道了,也去医院了。胡明月还说,你快回去,明天办了出院再过来。
  晚上李红给她发消息说,人在ICU,说主要是脑溢血,不知会怎样。赵德福以前发作过一次,血管堵塞是老问题了,现在又激化了。
  等庄倩倩一个人办了出院,打车到那个医院时,碰上赵康和李红黑黄着脸过来。
  人没了。他们说。
  他们一起去的太平间,白布盖着这一米七二的人,李红壮着胆子掀开了半边,赵康蹲了下去,捂着脸不看。庄倩倩也不怎么敢看,只瞥了一眼,赵德福的眼睛闭得很好,嘴唇卡白卡白,似乎起了皮。她从没见过人死的样子,背后嗖嗖地冒凉气,觉得这个场景既古怪又不可思议。
  李红没有去拉康康,只是站在那里两脚发软,她深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天天咒啊咒地咒死了老赵,不然就凭他的小胆子,哪会跟人大打出手而遭到飞来横祸?别人怎么都没死呢,自己也没死,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单单就死了他?不管怎么说,这必然跟自己有一丁点的联系。她两脚发软的时候就想起胡明月。胡明月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在这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关头,这样一个稳定有情谊的局外人真是好避风港。
  李红也很想找个地方去哭一哭。虽然就算是现在,说句掏心的话,她从不可惜赵德福这个人,但是作為过了二十多年的楼下邻居,作为康康的爸爸,作为庄倩倩的老叔,她非常非常痛心于这个人的离去,赵德福活着,生活还是原样,赵德福死了,生活又要改方向,调整往远方奔去的步伐,而这一串被生活拉着飞跑的人,能不能适应它冷酷无情的改变?赵德福带走的是对过去和现在认识的改变,是身边所有人关系的改变,他像一块桌布,垫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抽走了,碗摔了盘子砸了,露出光秃秃的桌子,那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叫她胆战心惊。
  她又想到,现在真的是可以认干儿子了。这个念头让她默念了半天阿弥陀佛哈里路亚。她又想到储藏室、楼下、庄家的房子。一个人的死竟然可以改变这么多格局。但让她羞愧的是,站在这里,自己居然想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这些事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她手忙脚乱地堵也堵不住,就像面前戳了一面哈哈镜,她不想看到镜子里那个夸张变形的自己都不行,想自戳双眼都不行。
  因为这些沉重的认知,李红显得呆若木鸡。庄倩倩看了颇为感动,对一个平常三句不离骂,嫌弃得要死的人,老娘在他生命消逝的关头还是显出了如此地有人情,这真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因为只有这么几个人,丧仪和葬礼的时间被很快定下来,赵德福有个远房的姑妈,早年就卧床不起,衍生出的那一派亲戚平日也不走动,赵康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回去把通讯录翻来翻去,除了亲戚,找到的是以前做电工的老同事、老领导,还有现在的街坊。他翻了半天,一股旧书的味道袭上来,觉得有点令人欲呕,就放下本子,坐在画架子前。这里的杂物依然堆了几层高,但比什么时候都空。他拿着颜料盘用笔蘸水在上面抹着,抹着,那些颜色混合在一起,黑黄黑黄的,就像老头子平日的脸色。一些想看见和不想看见的画面都从眼前一幕幕跑过去,流过去,就像画笔上不受控制流下的颜色。
  他开始作画了。但又放下画笔,打开门跑出去。
  李红在楼上听到大门开栓子的声音,噔噔地下楼来,一看赵康出去了,屋子里留着翻动的狼藉。她喊了几声没回应,就去看桌子上的书、本子,还有画架上的画,被粗粗涂了几笔,几道棕黑色的颜色流淌下来,跟血似的。她不禁坐在凳子上。这时候庄倩倩还没回来,她去费东城那儿拿东西,此刻她着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回来,仿佛就是把丢在外面的属于自己的全招回来,放在家里一心一意地供着,然后陪老娘活着。
  李红坐在凳子上,望着那一扇少说也有八九十年历史的百叶窗,开始嚎啕大哭,悲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汹涌澎湃。
  赵康站在门口,踯躅地走过来,走到跟前蹲下去,蹲在李红旁边。他人高马大,蹲下来也不比李红矮太多,手一伸,就把李红的后背环住。   两个人总算哭了个痛快。李红攥住赵康的手说:“以后你就叫我老娘,叫我就应,知不知道?”
  10
  庄倩倩再次出差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小区已经收到正式的补偿方案,可以补现金,也可以调房屋,调房屋有差价补偿,还建的地点确定是在三环外的一个大型新建小区,据说那里将开发十几期,要做一个超大的生活区。老邻居现在意识到,不是舍不舍得市中心一张床的问题,而是要讨论在远处要一间多大的房子,又获得多少现金补偿。最初的浮躁过去了,现在不管是什么状况,最实在的态度就是抓住能拿到的东西。
  李红的面貌焕然一变,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而是正大光明地挤进去,一起参会一起讨论,她现在心无旁骛,算新小区的得房面积、差价。一楼二楼的产权现在无须研究了,议定按以前的划分。赵康甚至想过要把整个储藏室还给李红她们,但热血了几分钟还是没开口,老赵没有留下多少钱,现在他是为自己奋斗的状态,在这个城市里,攥在手上的东西实在不多,在合理的范围内,该得就得了吧。
  整个里分白天夜里就是热火朝天地算账,算自己家的账,找补偿协议的漏洞,找不安全因素,找不可控因素,人人都争取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庄倩倩一回来就被卷进这个氛围,情绪也高涨起来,跟着李红分析这分析那。而李红是个会计,账本早就一清二楚,现在她接过赵德福的棒子,成了大半条街的核心,精神领袖,十足的实力派,凡有那对法规政策不了解、不会看合同、账算不过来的人家都来找她,听她分析,让帮忙计算,其中王奶奶更是家里常客。李红忙得腮帮子真的出了火,现在涂两面针也不管用了,白天得往口腔医院跑。胡明月则在处理药品,除了应急的药,那些慢性常年要备的,都甩卖给街坊,诊所里留下理疗和按摩的床,临时用用,随时准备腾空。这几天李红不好老找她了,因为老秦又回来了,帮胡明月收拾这收拾那,赖皮地住下来。
  “还真的被你说中了,他要死要活要复婚。说我上次打了他,可能打出毛病了,要求我对他的下半生负责。我要他拿出诊断证明来看,又死活不肯拿!”
  李红发出一阵炒钢豆儿似的笑声。“你们两个别浪费时间了,真是的,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新房子吧,一起搬过去开夫妻店。看情形,我们这些老邻居们啊都要在一个期的小区里!”
  胡明月没言语,但半抿着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赵康这边出了点小状况,第一批买的拉坯机坏了三台。而且林默生把隔壁的服装铺子也盘下来重新装修,合在一起,专业制作和DIY同时进行。这样的话,拉坯机和空气压缩机还需要几台。但是一问拉坯机又涨价了,这就超过了他们的预算。赵康回家唠叨了几句,庄倩倩听见了,白天在办公室想了想,伸手就给费东城打电话,边打边想,哼,有资源不用是浪费。费东城自己不做机器,但他的朋友做机器,还是赵康他们的合作商,以前吃饭认识的这些人,庄倩倩也是记得的。
  于是商量好了休息日约出来吃饭。庄倩倩心想,自己还从没去过赵康他们的工作室呢,就趁周五下班后跑到那个商业综合区去。
  这地方毗邻几个大学城,几条街都建成西洋风情的购物街,购物街里是综合商业体,餐饮娱乐电影城都在里面,人气果然很旺,白领和学生休息日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她找到了三楼这个清静一些的地方,一个连起两个铺子大小的玻璃拉门,上面贴着流行语,陶瓷贴片,工艺图画。门是拉开了半截的,里面有形状各异的原木桌子,三对情侣模样的人在那儿坐着捏陶瓷,女孩子们普遍兴致很高,她们喜欢捏一对一对、一双一双的东西,属于体验派,男生们是观察型的,動眼多过动手,坐在旁边指点挑刺。还有一对在拉坯,把一团白泥不知拉成了个什么形状,咯咯地小声笑。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团泥,低头看里面,说:“这个捏穿了,不能用了,除非你们想做个印象派艺术的瓷筒子出来。”女孩笑着说:“不要,我还是想做瓶子,大肚子的艺术瓶子。”男人说:“做瓶子可以呀,不过这个筒子真的废了,它已经被你一箭穿心了。一般拉成这样就没法再合拢了,烧也要烧穿的。”“哎呀。”那女孩一脸的可惜。“不要紧撒,再来一团泥巴,我们再做。”她男友说。
  庄倩倩见他看过来,就望着他笑笑。“有事吗?”他轻快地走过来,眼睛又落在别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灵般的忙气儿。这难道是康康天天说的那位林师傅?她想。
  我找赵康。她说,又加了句,还有林师傅,我姓庄,是赵康的姐姐。这个人正是林默生,他惊讶地打量庄倩倩,说我就是林默生。
  庄倩倩觉得心里一跳,这位林师傅完全跟想象里的不一样,既非老气横秋,也不严肃刻板,倒是很有活力,而且看起来舒服干净。她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眼神看起来清爽的原因。这屋子里散发一种淡淡的薰香,说不清什么味道,难道是薰衣草?玫瑰花?林默生听了她的疑问笑道,两个都不是,是一种薰香,用暗火烤的。于是把她引去看薰炉,那袅袅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的。那香座炉是瓷的,乌油清亮,造型像层层叠叠的花瓣,里有炭火慢慢地焙烤。又给她看香料,有檀香、沉香、艾香,棕黄色的像子弹头一样。林默生说,这个叫塔香,中间有孔,又叫锥香,十分好看,点起来也方便。庄倩倩说,现在竟有这种薰烤的香?我还以为能烧的只有线香了,我以为古人的那种用来薰的龙脑香、鸡舌香之类都消失了呢。林默生说,厉害,能知道这几个名词就不简单,其实像你说的龙脑香现在还有,一般是入药了,也能掺进香丸,这要感谢万能的某宝,有手工作坊在做,在网上卖,比如传说中唐后主李煜自创的鹅梨帐中香,虽然配方可能有点不一样,也算是古法的香。林默生转身到里间,须臾出来,拿出一盒香丸说,这就是用古法做的手工香丸,叫避虫丹,驱虫保护衣服很有效,正好我还订了几盒别的,回头可以送你一盒玫瑰玉露,女生一般都喜欢这款。
  庄倩倩有点惊呆了,感到一个别有意味的天地在洞开。不过她说,那可不一定,我就最喜欢这款避虫的,很实用。林默生笑道,正好,我也最喜欢这个,而且有好多,那这个现在就可以送你。
  这时候赵康进来了,在一边笑道,倩倩姐来了,终于碰面了,文艺青年对文艺师傅,正好搭配。林默生扳住他的肩头说,我们在讨论香文化,俗人就不要插嘴了。赵康噗哧噗哧地笑。庄倩倩偷偷打量了一下,林默生竟不比赵康矮什么,那估计也有一米八左右。   庄倩倩说了机器的事,二人十分高兴,一定要留她下来吃饭。
  晚上睡觉时,庄倩倩想着那幽幽的香,把白天的细节捋了又捋。她还从没这样过,躺着躺着就憋不住笑了。
  11
  时间流水一般过去,转眼就是一年。又快过年了。
  街上的人准备腾空房子,外面的围墙也做起来了,工人在靠近路边的水沟垒砖头,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垒了一路,间或露出口子,让里面的小商铺继续运营,居民继续出入。
  早点摊子照旧在巷子口摆着,热干面,炸面窝,糊米酒,牛肉面,蒸烧卖,蒸包子,豆皮,一大早还是热气腾腾。人们坐在街面的小板凳上吃,或拿着走着吃。边走边吃早点是江城一大景,外地人总以为这里的人事多贵忙,上班前吃个饭也行色匆匆,其实只是一种习惯。偶尔还有的士师傅下来买一碗面,蹲着几分钟干完,钻进车里又一溜烟开走了。
  这是个礼拜六上午,赵康提着三盒绿油油的葱花铺一层的热干面,几只炸油饺,三杯豆浆,大踏步回转家。堂屋里的钟敲了九下,隔壁对门的人也纷纷出来了,倒垃圾的,扫地的,泼水的。他提着这一堆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进了门,掩上,三步两步蹿上二楼。李红在扫地,庄倩倩抹家具,两人看到他招呼说,就放廊里那桌上,你先吃,我们还没搞完!
  走廊上摆着个木头简易桌,几把小凳子。赵康看到二人的卧室里已经打了几个包袱放着。“快快快,先把面吃了,不然坨了。”赵康对热干面很挑剔,要趁热吃滑爽劲道的,拿起筷子把三个碗猛搅一气。
  “下午车子要来?叫“蚂蚁搬家”对吧,还好我們租的房子也不远,你拾掇得怎么样了?”李红过来坐下。赵康一边吃一边说:“对,都搞定。车是我师傅联系的,熟人可以谈个最低价,他搬家超有经验。”“你师傅自己是租房子住?”“是啊,不过他早就定了一套期房,贷款都提前还完了。明年交,比我们搬到新家的时间还早。”“那你们生意好咧,他不靠家里出资?完全自己搞套房子不背贷,那是有点板眼。”赵康说:“不靠,主要是他有个弟弟混得不好,爹妈已经出钱帮买了房子,再供不起师傅了。”
  吃完饭后开始大扫除,赵康清楼下,母女清楼上,一个个包袱都放到堂屋里来。楼上间或响起李红的叫声,你个鬼伢啊,说了不丢不丢非要丢。庄倩倩说,还留着这个干嘛?你以为那个姓庄的还要回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留着不行?
  赵康在底下听了暗笑,手脚不停地擦擦洗洗,现在是洗刷用品,钢精盆,塑料盆,开水瓶,碗筷杯盘,都捆在一个大塑料桶里。书架子的书是第一个打包的,用了几只巨大的纸箱子塞得满满,那画架子的铁脚架还没处放。衣服没太多件,一个被单子就能捆好,他想楼上二位的衣服肯定就不止这么点儿了。家具都归拢在一起,现在这里除了百叶窗和楼梯带不走,其他能拿的都捆得整整齐齐了。屋子里放得脚塞不下,他想,平常觉得没什么东西,怎么一清就清出这么多?
  庄倩倩噔噔噔下楼来,风一般地跑到后院子去。李红在上面大喊:“都快中午了,你还洗澡洗头,车子来了怎么办?把您连澡盆子一起搬走?”
  赵康说:“莫慌,我再跟师傅打个电话,最后确定一下是几点到?”
  “就两点吧?”李红说。
  “不行!三点!”庄倩倩在后面喊。
  李红从上面伸出头对赵康摆来摆去:“鬼扯,三点发车,拖过去了还要解包袱,清扫房子,那不要忙到半夜了,我们三个人怎么搞得完!”
  “师傅要来帮忙的,他跟车子一起来。”
  “这多不好意思?这毕竟只是我们自家的事。”
  “没事!完了我们一起撮一顿呗。”
  庄倩倩在后面说:“双休下午总是他最忙的时候,对吧?林师傅就是人好。”
  李红说:“那也不好,我们还是找个街坊帮忙,也不是同一天清空,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让你师傅照顾生意,双休本来是旺季,白白地别耽误别人。”
  庄倩倩又喊:“妈,你操什么心,那边有人守店子。”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也不怕别人心里有想法。”
  李红噔噔噔下来,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裹。赵康忙扔了盘子迎上去。这是两人的细软衣物,还有乌屉柜、电视柜、大衣柜没扛下来。
  庄倩倩半裹着头发,一头湿淋淋地出来说,康康,打电话就说两点半。
  李红说,哎呀,这样多不好意思?
  庄倩倩又进去了,在里面说,妈,没你事儿,别个人就是好,不用你不好意思。
  李红要说什么,赵康正和她互相望着,只见庄倩倩披着头发又出来了,一边说,我的吹风机呢?干毛巾呢?这么快都收了?看到他俩都站在那儿,便说,怎么啦?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林师傅就是人好!
  李红对赵康说,这个人已经疯了,反复就是一句,还不让我们讲话!
  赵康笑得哧哧的。
  林默生很守时,搬家货车准点拐进巷子口,他的雪佛兰跟在后面。
  李红看到一个瘦长灵活的青年从车里出来,长腿一迈,就站到外面,向前面的货车做了个手势,接着大步流星向他们走来,眼睛亮闪闪的。她很少见过这么精神的人。赵康迎上去,互相介绍了一番。庄倩倩这时都梳洗完毕了,头发长长地披着,身上套了个紫色夹棉的棒球衫,显得很妩媚。
  李红就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在医院里见过几次的费东城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那位走掉了似乎一点都不可惜。她又想,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次还是别打草惊蛇了,紧跟慢看,让儿女去有儿女福吧,虽然姑娘已经虚岁二十七了,再耽误不起了,可老天爷就是这么淘气,没缘分的强求不来,有缘分的赶不走。
  胡明月也赶过来了,她们总要依依惜别一番。胡明月和老秦已经办了复婚,眼下就要搬到老秦的那房子去,等都安置好了,三环的新小区建起来,大部队再一起过去,大家总有再碰头的一天。她们环视了一下这个建起有一百多年、自己住了又三十多年的小巷子,一时间,惆怅、感慨、伤感油然升起在心头。这一条街,这些人的童年、青春、中年,直到老年,都在这里,哪里说割舍就割舍得掉?这里说是为保护历史建筑群,将会修旧如旧,只是不拿来做寻常民居了。
  她们想象得出修整后的新街是什么样,那将是精美小店、咖啡馆、私房菜馆、艺术工坊布满的一条文艺长街,自己居住的痕迹会被抹掉。但有朝一日,她们肯定要回来看看的,坐在新的小馆子里,喝茶吃点心慢慢地看,看这街道,看这大汉口又一次嬗变的模样。
  家具里的大物件都搬上车了,零碎细软也一包包都提出来了。赵康转进屋子里,在褪色的红漆百叶窗下,从留在这里的一只条凳上拿起一个黑边的玻璃大相框。这是赵德福。他看着相框,光从百叶窗的缝射进来,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他眼睛里,看到的是赵德福黑白的面容,天花板顶上映进来的一只油黄的灯罩。这是十年前的照片了,这只灯罩也用了十年了。灯泡不知换了多少次,他小的时候,就看着赵德福用那不灵便的腿站在长条凳上摸索着换。用手按住相框,上面忽而又映出李红的脸,一回头,她就站在身后。
  李红伸手接过这个相框,说,好好地包好,等下抱在手里,不要放在车厢后晃荡。她看着相框,又说一句,唉,他终究是没看到搬家。
  庄倩倩和赵康都坐在林默生的车里,李红随着货车走。赵康抱着相框,默默坐在后座,庄倩倩在副驾。她回头看去,老巷子在一点点远去,风从地上卷过,她看到卷起了一只撕开了的摔炮盒子。这一定是哪家小孩偷偷玩过的。
  过两天就年三十了,今年明令禁鞭,再没有这昏黄的灯光和鞭炮屑子了,她也不会再提着一箱梨子穿一条长长的街走到自家门口。
  看着前面反光镜里映出的林默生那半个毛茸茸的头,她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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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法》是落实邓小平教育优先发展战略的法律保障河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研究所吴江[河北省石家庄市050016]石家庄机械技工学校刘长慧[河北省石家庄市050000]《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是我国
第一章 总 则 第一条 为加强商检行政执法和行政执法监督检查,提高商检依法行政水平,维护对外贸易有关各方的合法权益,根据国家有关法律、法规,结合商检实际,制定本规定。
新华社电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最近印发了《关于领导干部报告个人重大事项的规定》。全文如下: 关于领导干部报告个人重大事项的规定第一条为加强对领导干部的管理
北京市提出处理违法用地问题的意见本刊讯1996年下半年,北京市对1993年至1995年各类非农业建设违法用地问题进行重点清查。在此期间,全市非农业建设各类违法占用耕地10多万亩。违法行为主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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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检疫审批制度是指输入检疫物,必须依法事先提出申请,办理检疫审批手续。检疫审批的目的在于对输入的检疫物,根据已掌握输出国家或地区的疫情,审查决定是否同意输入,从而减少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