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阿巴斯活在叙利亚内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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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问我战争是什么,我告诉你,战争就是毁灭,毁灭一切”
  国人第一次知道哈桑·阿巴斯,多半是因为凤凰卫视那句标志性的新闻报道结束语:“哈桑·阿巴斯叙利亚大马士革报道。”就这么14个中文字,被叙利亚人哈桑说成了歌,句调流畅婉转,配上一顿一顿的点头,令闻者笑不自禁,笑的那一刻,甚至有点忘了自己在看一条置身战火的中东新闻。好事者把这一句经典台词的不同版本剪辑集锦,一本正经版,悲痛版,激情昂扬版,新闻刚说一半迫击跑把人炸炮的坚强画外音版——效果越发好。哈桑成了网红。
  
  网红是对中国网民而言的,在叙利亚,哈桑·阿巴斯的身份是丈夫,是三个女儿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信仰伊斯兰教,支持世俗制度,是当地一名受尊敬的牙医的叔叔,是中国某家电视台的特约战地记者。短卷黑发夹杂着灰白丝,眼窝深陷,鼻梁挺拔,没有络腮大胡子,尽管年近知天命,还是不由让人想象他在二十多年前的帅气。那时他19岁,在北京留学,学中文。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因为改革开放一年一个样;但那时候,作为中东相对最稳定的国家之一,叙利亚也很好,哈桑說,经济繁荣,没有战争,人们过得很好。
  我们坐在北京荷花湖边的遮阳伞下,各自嘴啜饮料吸管,背名包提购物袋的人来了又走,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摸着广场的天使铜像。湖面送来晚风。除了会在错综复杂的商区迷路之外,没什么好担心的。6938.13公里外,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郊区,由俄罗斯、土耳其、伊朗提议的“冲突降级区”协议在一天前刚刚生效,但战争仍未结束,没有人知道,意外和死亡还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边。
  缘与命
  哈桑·阿巴斯老管这些生命的无常叫“缘分”。他的普通话偶有语法、用词和发音的错误,但无碍理解,甚至正好成为了一窥阿拉伯文化的窗口。比如,在他们的语言和文化里,有没有与“缘分”对应的词、“缘”的概念又是否受到哪些宗教影响?
  他尝试着教我一个听起来像“格尔达”的卷舌微弹的音,几遍后摇头笑笑。但“缘分”概念源于某种特定宗教的说法,被他坚定地否认:“不管是伊斯兰教,还是基督教,还有一些古老的宗教,叙利亚的历史,可能都有差不多的概念。我们是被叙利亚这些历史共同影响的,而不只是某几种宗教。”
  在镜头前播报新闻时迫击炮打过来,若是中弹了一命呜呼,这是“格尔达”,命中注定。恐怖武装组织向大马士革市内发射迫击炮,谁也说不准炮弹几时在哪炸,哪怕哈桑是记者,他最多也就从朋友那知道,最近某几天可能比较危险,被炸的可能性大:“昨天(炮弹)比较多,今天也会多,明天……也可能多。我也害怕,但我第一天觉得有危险还是呆在家吧,那第二天呢,难道第二天会更安全吗?”
  有时候他和同事不得不互相打气,用“格尔达”安慰彼此,端着摄像机走上街头。首都大马士革是政府军控制区,战争在大部分时候看不见踪影,平常的街道,完好的建筑,商店开门做生意,人们上街采购日用品,孩子上学大人上班……“我们正常地工作和生活,就是对战争和恐怖分子最好的反抗。”哈桑有些话又说得出奇标准和顺溜。
  迫击炮离他最近的时候大概只有15米。镜头录了一次,他播报新闻刚说了几句话,轰一声巨响,画面里人不见了,伴随一声下意识的“啊”,镜头开始抖动。“一开始你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的,爆炸后有很多散弹(被炸开的炮弹碎片),”他双手聚拢又倏地张开,“所以我就边跑边低头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他做出边摆动双臂逃跑边迅速低头左右瞅的动作,胳膊、大小腿、腹部,没有异物,舒一口气。此时画面里已空镜头了近十秒,所有人都以为要黑屏的时候,突然远远地从画外飘来坚韧的结语:“哈桑·阿巴斯——叙利亚大马士革报道!!”
  做记者对哈桑来说,其实是半路出家。从中国留学归国后,他在叙利亚新闻处公关联络处工作,再之后从体制里跳槽单干,做叙利亚景点导游。2011年年初,叙利亚爆发反政府示威游行,逐渐演变升级为武装冲突,随着国际各方势力的介入,政府军与反对派的内战延续至今。从冲突开始的第一周起,哈桑就失业了——赴叙游客数量遽减,导游做不成了。
  哈桑只是失业人口中的沧海一粟:内战前的2011年,叙利亚国内失业率为14%,仅两年后,失业率已过半;2015年,面包、牛奶、米饭等食品价格在各地飞涨了几十倍到两百倍不等,约七成平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大马士革之外,路有饿殍并非奇闻。相较之下,生活在首都、受过高等教育、有汉语作为一技之长的哈桑,属于走投有路的那类。至少,他还有中国作为他的第二故乡,在动荡的叙利亚谋不到生路,他还能指望上中国朋友,来浙江义乌做进出口贸易翻译。
  哈桑也想过携妻女来中国定居避难,但现实抉择远比想象艰难:办长期工作签证并不简单,私企更难;中国物价远高过叙利亚,生活成本太高;女儿们的教育和语言、文化融入都要考虑……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决定回叙利亚。好在几个月后,通过中国朋友的介绍,他得到凤凰卫视特约战地记者的工作机会。叙利亚既是战地,又突然被“战地记者”的勇者光环加身,但对哈桑而言,战争发生在自己的家乡,他别无去处。
  与无常共处
  大多数时候,生活比镜头更恪尽职守。哈桑有三个女儿,小女儿5岁,一直没敢让她去上幼儿园。
  “虽然大家都是正常上学,”——哈桑总要强调“叙利亚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危险”——“但外面毕竟还是比家里危险,幼儿园可上可不上,就不让她出去了。”小女儿生性活泼,还处在无忧无虑的年纪,哈桑不愿让她太早看到世界的残酷。明年就保护不住了,法定年龄到了,小学必须得上,再不舍得,也不得不让小女儿进入外面的世界。   二女儿近两年沉默了不少。两年前,二女儿所在的中学被炮弹袭击,正是上课期间,孩子们惊慌失措,学校当即停课叫车,组织学生各自疏散回家。哈桑是直到女儿回家才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完完好好地坐在眼前,省去了最可怕的未知下落的担心。那天,二女儿很沉默,不大愿细说,做父母的干看着,毫无他法,只能寄托给时间疗愈。
  第二天,二女儿慢慢开口了。一个同学在袭击中丧生,两三个受了伤。自己的女儿虽然命大无事,但哈桑觉得,她生命里也有什么东西被炸走了,才以沉默代替活泼。
  究竟是谁炸的?哈桑的说法是,“我们叙利亚人都知道是反对派做的。”
  
  通过衣着判断政府军和反对派吗?“不,我们看脸就能看出来。面相善良的,是政府军;一看就很凶的,反对派。”他的表情也随之变幻。或许是感觉到我的疑虑,他又解释:“反对派里也有温和的,但留在叙利亚国内的都是激进派,掺杂进恐怖分子。这是我们之间的历史。六年,已經成为历史了。可能前几年还会有判断错的,但现在,”他摇头,“基本不会错了。”
  他坚称自己不站在政府军或反对派任一方的立场上,可倾向鲜明:尽管信仰伊斯兰教,但他支持世俗制度。他不关心谁上台谁下台,也不为任何教派教义狂热,但作为一介平民,他关心自己的生活质量。他只知道,所有发生在叙利亚的游行和武装冲突,让他的生活被不安、恐惧和混乱笼罩。
  哈桑的侄子在当地开了个牙医诊所。在叙利亚,医生是受人尊重的高收入职业,好比哈桑的大女儿在大马士革大学学医,“是最优秀、成绩最好的那批人才进得去”,哈桑不无骄傲。在哈桑的描述里,侄子借医行善,收费低、还常为贫穷之人免费治疗,在当地居民中口碑颇好。反政府示威游行刚开始时,队伍里的横幅写着诸如“巴沙尔·阿萨德下台”之类的标语,路过侄子的牙医诊所门口,侄子无意参与,随口说了句:“这不是改革,改革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侄子照常给病人看牙。诊所从外到里分为两间,侄子在里间,正拿口腔灯检查患者牙齿,外间有一人在候诊。毫无预兆地,一个人闯进来大喊哈桑侄子的名字。侄子从里间出来时,黑洞洞的枪口迎面而来,伴随一句不容分辩的凶狠质问:“你是不是反对改革?”
  侄子命丧枪下。第三天,诊所外贴出了公告,宣称这是政府军的丑恶行径。“你明白了吗?这是一场宣传战争。”哈桑一次又一次说,“非常狡猾。但我们不敢说真话,说了就会(脑袋)‘搬家’。”
  这样的故事,哈桑说自己能说到明天早上。他用手代替区域的疆界,比划着,这块是反对派控制区,这块是政府军控制区,反对派带着武器占领平民区,把武装分子和平民混在一起,叫政府军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在一个和平国度说远方祖国的战事,细想起来有些荒谬——他手比划着的地方,是菜单上的一排炸虾。
  所有处于冲突中的言说都难以客观,在哈桑所不屑的“由西方资本所控制的西方主流媒体”上,故事的版本多半是痛斥政府军的不人道,以捍卫反对派揭竿而起的正义性。对今年获得奥斯卡最佳短片奖的《白盔》,哈桑的评价也是摇头,“很可惜。”
  这不得不叫人警觉。只有死亡确乎是真实的。
  悬着一根弦
  这次来北京,哈桑带着嘉宾发言的任务,参加一次“叙利亚的安全形势与重建机遇”会议,代表叙利亚人表达对中国的友好和欢迎。“冲突降级区”的生效,或许是黎明到来前的曙光,叙利亚部分地方已在考虑战后重建,他们希望向中国企业传达潜在的投资信号。或许正因如此,无论有多少担心,当对方直白地问出“去叙利亚安全吗”之类的问题时,哈桑会选择给出肯定的答案——“还可以”,暂停一秒,再斩钉截铁地看着你的眼睛:“很安全。”再加上解释,战争对不同地区的影响也不大一样,部分地区比如海边其实一直不太受到战火影响。
  但在北京的几天里,哈桑几乎每小时要看一次手机。打错的电话,诈骗推销电话,工作方面的微信联络……最头等的事,是联络在叙利亚的妻子女儿。问什么不重要,是些最鸡毛蒜皮不过的问题,回家了吗,吃饭了吗,吃了什么,要睡了吗;答案也不重要,只要收到回复就行。
  北京和叙利亚时差五个小时。叙利亚深夜11点左右,家人准备入睡,在北京的哈桑是凌晨3点,多半也还没睡,要等电话完确认平安。哈桑印象深刻,有一天凌晨,连着好几个电话,妻子、女儿都没接,他慌了神,脑子里各种猜测各种场景交替上演,手上一刻不停地重拨,重拨,再重拨……
  哈桑双手掐在脑袋左右,一副颅内剧场快爆炸的样子。那一小时内,手机留下了五十多条未通电话记录。谢天谢地,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女儿带着睡意的慵懒声音:自己在睡觉,妈妈在客厅看电视,都没注意到。
  如释重负。
  从表面看,大马士革和北京的景象差不了太多。人们依旧在吃饭、睡觉、工作、上学、恋爱,许多时候,哈桑看不见战争和炮火。“但心理是完全不同的。在北京,我感到很安全,没有伤害,但在叙利亚,我们笑的时候也是担心的。脑子里有根弦。”他戳戳自己的脑门。
  “你问我战争是什么,我告诉你,战争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哈桑有点激动,伸出食指在空气中重重指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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