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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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阳光晴艳的午后,临河的一幢三层旧楼房里,二楼主卧,木子萌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头,怀里抱着一只枕头,身旁躺着李厚燊。李厚燊似乎并没有睡意,却懒洋洋地躺着,带着一股心满意足的神情,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木子萌裸露的后背说,我真是个挺有福气的人。一般男人在这种时候,大概都会用“艳福不浅”来形容自己,但李厚燊却颇为文气地用了“福气”一词,可见他是没有把木子萌当成一般意义上的情人。
  木子萌却有些心神不定地说,有人,好像外面有人,我听到“咚”的一聲响了。说完,她心有余悸地望向窗外。
  这幢旧楼房是李厚燊的,他在海鲜生意做得最好的那一年买下的,一晃便二十多年过去了。窗外,是一楼副楼的房顶平台,也就是个平坦的空地,从二楼的花窗里爬出去,就能来到副楼的平台,那里摆着一只老式的A字形竹制大衣架,李厚燊在上面晒衣服、被子什么的。这只竹衣架是他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买的,也一晃用了十多年。李厚燊说,有时候浑然不觉时间竟过得那么快。李厚燊脸圆肤色黑,但不显老,只有微突的肚腩让人窥见他的年龄。木子萌见过李厚燊抱着一床棉被、腆着肚腩爬花窗的笨拙模样,觉得挺滑稽。这房子当初设计不好,李厚燊憨笑着说。
  李厚燊听木子萌这么说,也半坐起身子看向窗外,见那个大衣架还稳稳地立着,便道,哪有什么声音,那只衣架子不是立得好好的吗?
  你看,一件衣服掉下来了,肯定是被谁碰掉下来的,木子萌还是惴惴不安。
  李厚燊呵呵地笑起来,一件衣服么,肯定是被风吹掉下来的,难不成衣服是石头,掉地上会发出声音?你呀,真是做贼心虚。
  显然,这一句“做贼心虚”激惹了木子萌脆弱的内心,一副“我是寡妇才受你们欺负”的表情迅速笼罩在她脸上。木子萌神色悲凄,捂着脸抽泣起来,嘴里喃喃自语。李厚燊想把她的手拉开,看看是不是真的哭了,却摸到了沿着指缝渗下来的丝丝泪水。
  看到木子萌真的哭了,李厚燊于心不忍,左哄右劝,说尽无数好话,大骂自己口无遮拦、口德不好、一时糊涂,才脱口而出这句不是人话的话,活该掌嘴。
  木子萌推开李厚燊,窸窸窣窣穿上大衣,对着镜子拢拢头发,连妆也没有补,说自己上课去了,下午三点有一节课,是这个学期的第一节课。
  跨过屋檐下的台阶,便是大庭院。李厚燊的房子虽旧,院子却打理得很别致,种了各色花花草草。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每一株花草都茎叶茁壮、生机勃勃,再加上李厚燊根据它们的色彩、造型,精心设计了摆放位置,让众多花草显得高低错落、明暗协调。这一切,完全不像出自一个独身男人之手。简陋的旧房子配这样一座花园,似一个莽汉拖着一条彩色莲蓬裙,虽不协调,却也有引人深究的意味。木子萌第一次来这里,便被这个院子深深吸引住了。她对李厚燊的好感,或许就源于这个花园?
  李厚燊的家里,缺少的只是一个女主人。关于李厚燊的过往,木子萌从他第一次做饭给她吃的时候就问过。
  李厚燊之前有过一个同居的女人,按地方风俗举行过仪式,还没有领结婚证。虽然这种仪式没有法律效力,但在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在左邻右舍的眼里,这个女人就是他李厚燊的老婆了。
  不知是哪一天,左邻右舍们突然发现好久没有看到李厚燊的老婆在这所房子里出入了。李炎炎呢?刚开始一段时间,他们碰到李厚燊便会这样问。李厚燊回答,到外面做生意去了。
  李厚燊的老婆其实并不叫李炎炎,她的名字是有来头的。有一回,一位新住过来的邻居老伯来收水费(他们这里都是大家轮流收水费的),刚好李厚燊不在家。邻居老伯对着本子看了半天,认不得李厚燊这个“燊”字,便问李厚燊的老婆,你老公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叫他李炎炎好了。后来,这位老伯知道了李厚燊的真名,起先有点恼怒,感觉自己受了蒙骗,再一想,觉得李厚燊虽然木讷,他老婆倒是个挺风趣的人,便干脆叫她“李炎炎”。再后来,大家也觉得挺有趣,也叫她“李炎炎”,她的本名反而没人记得了。
  那李炎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管木子萌如何追问,李厚燊都闭口不谈,只说:不是个好女人,都过去了,没什么好问的。
  渐渐地,木子萌便不再追问有关李炎炎的情况了。就像渐渐地,再没有邻居追问李厚燊,你老婆干什么去了?怎么好久没有看到你老婆了?大家在窃窃私语中,得出一个相对一致的结论,那就是李炎炎在外面做了很大的生意,赚了很多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李厚燊了,不会再回来了。
  这段同居生活没有给李厚燊带来孩子。当木子萌听到这里时,嘟囔了一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但有关我的情况总得跟你交待清楚,免得日后说我骗了你,李厚燊嘻笑着说。
  出了门,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这一带原先是城市的繁华地段,河对岸是当时全市唯一一个大型菜市场,从早到晚,人群络绎不绝。河里有满载货物的机动船“突突突”驶过,也有摇橹小船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水波。那时候,木子萌还是个扎两支羊角辫的小女孩,跟母亲上菜市场买菜,也好奇又艳羡地张望过河对岸的房子。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跟河对岸房子里的人产生交集。
  随着城市新重心的崛起,这里逐渐凋敝下去了。菜市场早已搬迁到新城区,原先菜市场的地块上建起了高楼大厦。还是有一些“山面上人”挑了农家自种的作物、手工器具过来,他们不习惯将这么一点东西挑到菜市场卖,何况也交不起那个场租,便沿着李厚燊门前的河边摆了一溜儿,像个小集市。住在这一带的人临时缺个葱、姜、蒜什么的,可以出门买一点,但买其他菜蔬还得去菜市场。到了傍晚,小摊小贩像商量好了似的齐齐收了摊,整条街在刹那间就沉寂下来,像一位垂垂老去的妇人那样了无生气。河水变浊了,偶尔还有小船驶过,木子萌看着层层叠叠的水波徐徐而来,心头有说不出的喜欢。
  这里的人为了不伤山区人的自尊心,喜欢把住在附近山上的人称为“山面上人”,而不叫“山头人”。 李厚燊说,我曾经问一个“山面上人”,“面”不是长在“头”上么,“山面上人”跟“山头人”有什么区别?对方回答,“面”还是靠下一点的,“头”更高,我住的山没有那么高。李厚燊对木子萌说,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山头人”,我是从很高的山上下来的,只不过我比他们早几年下来罢了。   一些人在李厚燊的房子周围活动,邻居或者路人。木子萌知道,这其中或许会有一些认识她、但她却不认识的人,比如学生家长,他们或许还会在彼此的耳畔咀嚼一些什么话。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不在乎,那是既不犯法也不悖德的事。
  木子萌原先是一所初中八年级(4)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个学期,她担任的是美术老师一职,要教八年级(4)班、(5)班、(6)班三个班级的美术,教学任务还算轻松,但她对(4)班的学生是倾注了情感的,过去是,现在也是。
  记得她刚接手(4)班时,不到一个月时间,甚至能够分辨出班上大部分学生的脚步声。木子萌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一直把这个班级带到毕业,考上本市一流或二流的高中,奔向新的前程,而她也继续保留“优秀班主任”的称号。没想到,第二学年才刚开始不到一周时间,木子萌的老公周文纬便因急性心梗去世了。去世前几天,他不知道怎么的特别爱睡觉,经常误了上班时间,有时一觉睡到傍晚。有一次,木子萌班上的学生侯家明忘了拿作业本,木子萌将作业本带回家,让他来自己家里取。侯家明过来拿作业本时,木子萌才想起作业本放在卧室里,便推门去取,侯家明伸头一瞧,看到床上有个人正蒙头大睡。临走时,侯家明悄悄问木子萌,木老师,您爱人生病了?
  木子萌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侯家明真是个天真的孩子,说话都不懂得掩饰。在孩子眼里,一个人老躺床上睡觉就是生病了,但他不知道,大人们其实是非常忌讳别人动不动就说他“有病”。
  奇怪的是,第二天,周文纬便睡过去了,木子萌哭喊着想把周文纬拍醒却无济于事。那一刻,她感觉天塌地陷,天地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她吸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洞里去。木子萌的公婆长居北京,女儿也在北京念初中,课业非常紧,只请了三天假,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便坐飞机回了学校。公婆也是悲痛欲绝,怕触景生情,一天也不想在木子萌家多呆,再加上还有孙女要照顾,这可是他们周家唯一的血脉了,因此他们把周文纬的遗物整理了一下之后,也回了北京。木子萌一下子变得孤独无依,整个世界似一件被风吹起的薄衬衣那般空荡荡的,这时候,她才深深明白了“遗孀”的含义。没有跟学生们道声别,木子萌直接向学校告假到放寒假,用这些时间来收拾心里的一堆烂摊子。
  那段日子,木子萌沉浸在极度的痛苦、自责之中,直到遇见李厚燊。初冬,第一个寒潮来临的时候,木子萌下定决心去菜场买菜,其实她家已经很久没有开伙了,都是在各式快餐厅、面馆凑合着吃的。周文纬一走,似乎把家里的烟火气都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那天,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蜡黄失神的脸,着实吓了一跳,决定做顿好吃的来疗伤。东街五星菜场刚刚装修过,她双眼茫然,完全不知道肉在哪里、鱼又在哪里,在嘈杂的人声中穿梭了几个回合之后,才买到兩个白萝卜、几只基围虾。虾在尼龙袋子里活蹦乱跳,发出“哗哗”的声音,木子萌已经心烦意乱,突然看到前面一个男人的手里提着一只白色大尼龙袋,一堆红艳艳的肉骨头清晰地从袋子里映出来。木子萌便拉住了那个男人问,肉骨头在哪买的?对方回过头来,笑笑说,这是羊蝎子,我刚从一个朋友家拿到的,是最好的货,只供应给几个老主顾,你要的话分一点给你?
  于是,木子萌从对方手里分到了几块羊蝎子,他坚决不收钱。作为回报,她把一个白萝卜给了对方。当天晚上,她、他,分别在家里煲羊蝎子白萝卜汤喝。当然,这是后来他们回忆当初的情景,才挖掘出来的一个桥段。
  这个男人就是李厚燊。李厚燊后来问她,陌生男人给的肉骨头,你也敢拿来煲汤喝?
  毒死了才好呢!做人都做厌了。木子萌嘴上这么说,可事实上,当时她因为逛菜场逛得毫无头绪,见李厚燊手里的肉骨头卖相这么好,便分了几块来。回到家,她如梦初醒,打开袋子一瞧,只见一堆肉骨头正从断面处往外渗着血水,一红一白,晃得木子萌头晕目眩。她越看越觉得可疑,颤抖抖地拎着袋子来到街对面的羊肉面馆,问掌勺大厨,我买的这几块羊蝎子可好?言毕,她心虚地望着厨师的脸。幸好厨师只瞟了一眼便说,这个羊蝎子很好,煮出来的汤会很清味,女人这个季节吃最好啦。
  木子萌这才把羊蝎子拿回家,用清水冲洗,再过一遍开水,然后煲了一锅羊蝎子白萝卜汤。
  喝了羊蝎子煲的那一夜,木子萌睡得特别深沉,第二天醒来时,不知道是羊蝎子的滋补作用,还是睡眠质量好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明亮多了,身上也舒坦起来。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木子萌喜欢上了喝羊蝎子汤。既然喜欢喝汤,就还得买羊蝎子,还得去东街五星菜场。果不其然,木子萌又在菜场碰到了李厚燊。他手里照例拎着一大袋斩好的羊蝎子,正在跟一个摊贩谈价钱:今天的羊蝎子特别壮,价格也比昨天每斤高一元。
  留五斤给我。木子萌说。
  李厚燊留了五斤羊蝎子给木子萌,其余的都被那个摊贩收购了。他们并肩往菜场外走去。木子萌问,你是做羊蝎子生意的吗?
  是我朋友在做羊蝎子批发生意,我加了个小股份,有几个经常联系的大客户,给送一下货。你以后也不用来菜场买了,我直接给你送过去。
  木子萌“呵呵”一笑,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她依旧天天在固定的时间上菜场买羊蝎子,跟李厚燊寒暄几句,再回家做饭炖汤。李厚燊总是把最好、最新鲜的羊蝎子留给木子萌,用两层尼龙袋子装好,里面一层用白色袋子,卫生;外面套个红色袋子,说是图个喜气。木子萌心想,李厚燊该不会是知道些什么了?菜场里人多嘴杂,如果有心打听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一段时间后,木子萌的老母亲不慎摔伤住院,木子萌要去医院照顾,没时间再来菜场买菜了。李厚燊再次提出,可以为她送货上门,其他还需要什么菜,他一并给她送过去,反正也顺道,保证不抽回扣。
  在半推半就中,木子萌答应下来。每天,李厚燊到楼下时,就会按三下门铃,木子萌只需下楼取菜、在微信上转账就可。对于独居的木子萌来说,等门铃响竟也成了一件挺有盼头的事。
  木子萌的母亲也喜欢上了吃羊蝎子,但老人家口味重,吃了几次后,见木子萌天天只会清炖煲汤,像个孩子似的撒起娇来,让木子萌给换个花样。都说伺候老人如同哄小孩,木子萌没办法,便试探着问李厚燊:除了清炖,羊蝎子还能怎么烧?   李厚燊说,这就问对人了。他给木子萌发了很多视频,一步一步教她烧羊蝎子,秘制羊蝎子、浓汤羊蝎子、香辣羊蝎子火锅……视频都是李厚燊自己一边烧菜,一边拍摄的,讲解极详细。木子萌如法炮制,果真样样味道纯正,她母亲吃得直点头。
  有一天一大早,母亲打来电话,让木子萌赶去医院陪她去做CT,等李厚燊送羊蝎子过来时,木子萌已经出门了。木子萌让李厚燊先回去,等她回家了就联系他。没想到,当木子萌回到家,李厚燊还在她家楼下徘徊,说羊蝎子不新鲜了就不好吃,得尽早送到木子萌手里。木子萌心里有些感动,也不好意思打发李厚燊就这样回去,便邀请他上楼坐坐。李厚燊见木子萌一副疲累的模样,提出由他下厨。饭菜都烧熟的时候,李厚燊说饭点到了要回去,木子萌愈加过意不去,挽留他一起吃个便饭,客来添双筷么。
  那天,李厚燊正坐在原来周文纬坐过的位子上,半个屁股落在椅沿上,只低头往嘴里拨饭,不夹菜,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早早停了筷子。等木子萌吃完,李厚燊马上挽起袖子,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木子萌阻拦不住,拿了条围裙给他。白底碎花围裙衬得李厚燊的脸更圆、肤色更黑,令木子萌联想到了动物园的大熊猫。
  木子萌的母亲早出院了,木子萌和李厚燊的交往模式却保留了下来。木子萌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做饭了,每天,李厚燊给菜场送完货,便带着余下的羊蝎子和买好的菜来到木子萌家,烧好了,和木子萌一起吃。然后,他洗完锅碗盆勺回家。木子萌见李厚燊为人厚道,而且这么一段时间交往下来也算知根知底了,为了方便他送货,便给了他一把大门的钥匙,这样万一她不在家,李厚燊也进得来。
  木子萌毫无征兆地做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这样子像什么呢?每次李厚燊走后,木子萌都要怔怔地想很久,却没能下个定义。
  木子萌自然还是念想着周文纬的,他们毕竟有十几年的夫妻情谊,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但是李厚燊把买菜做饭、洗碗拖地这些原来都是她操持的家务活给包揽了,让她对李厚燊产生了一种依赖感。一个合心意的保姆在家里做久了,雇主都会对她产生依赖感,何况是一个男人呢?眼看就要奔四了,还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是木子萌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我跟李厚燊,也就是一起吃个饭这点事,这跟去饭馆吃男厨师做的饭是一样的性质,木子萌这样安慰自己。
  一个寒假就这样过去了。可能是因为吃了太多羊蝎子,木子萌明显圆润起来,这令她看起来有了一些生机,原先紧锁在眉宇间的抑郁之气消退了。开学前几天,学校召开教职工会议,当木子萌回学校报到时,校长原本还打算让她当原来班级的班主任兼教语文,毕竟她当时算是学校里教语文的一把好手。但是备课、讲课、考试、拼排名,木子萌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竞争節奏了。失去了老公的木子萌似大病初愈,到处都小心翼翼。幸好,木子萌的哥哥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她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算得了哥哥的一些真传,还能写写画画,学校便安排她去教美术。
  二
  开学的第一堂美术课,学生们看到进来的是木老师,多少有些惊讶。木子萌不再分辨得出学生的脚步声了,世界于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清晰明朗。但她还清楚地记得侯家明这个孩子,她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当时听他一句话,让周文纬去检查一下身体,或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课上,木子萌特意用目光在众多学生中寻找侯家明。侯家明的眼睛还是亮亮的,身板也还是瘦弱,但个子长高了不少,比同桌高出一大截。
  课后,木子萌让侯家明留一下,她要跟他谈点事。同学们都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侯家明站在木子萌身旁,已经超出木子萌一个头了,嘴唇上方冒出了一横绒毛,脸上也有了一些羞涩的表情。他不再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看,反而用沙哑的声音颇大人气地问,木老师,大半个学期不见了,您近来还好吧?说话间,他脖子中间的小突起一滑一动。
  侯家明比班上的同学年长两岁,听说是因为读小学时转过一次学,留了一级;后来又因为调皮摔断了腿,休学了一年。不过半年时间不见,侯家明就出胡须、长喉结了。其实班上的学生都像被一阵春风抚过,都在蓬勃生长,只不过这风吹到侯家明身上,让木子萌多了几分感叹而已。
  木子萌淡淡一笑,反问他,你呢?
  侯家明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说,不好也不坏吧。
  侯家明的双手在小腹前反复绞着,右手捏着左手,又用左手捏着右手。看看实在没合适的地方放,他把双手藏到了身后。
  侯家明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开学之初,木子萌拿到班级花名册,阅览到“侯家明”这一栏时,见“父亲”一栏写着:亡故;“母亲”一栏写着:侯小姗。但木子萌从来也没有见过侯小姗,班级召开始业教育家长会时,别的家庭都是父母双双过来,毕恭毕敬地听木子萌讲话,只有侯家明是只身前来。他对木子萌说,我妈妈长期出差在外来不了,我代表她听您讲就是了。
  在这个家家户户都把孩子考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当成家庭首要大事的社会,那些家长的眼睛都亮亮的,生怕漏掉从木子萌嘴里吐出来的一句金玉良言。侯家明大约是因为没有压力的缘故,显得比其他孩子都轻松些,看上去并不落寞,反而带着一股稍稍油滑不羁的神情。木子萌凭自己当了多年班主任的经验,知道这种状态对于一个尚未有强大自制力的孩子来讲并非好事,因此在家长会结束后,问侯家明,你能把你妈妈的联系电话给我吗?
  她没有联系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她。当她想回家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那她是出去做生意还是公干?木子萌知道的确有很多家长长年在外头做生意,做电器品牌代理、服装买卖、布料批发,不论钱赚得多少,但一年到头跟孩子见面的次数真没有多少。
  我也不知道她出去到底做什么,反正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她出差了,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
  那谁来照顾你的生活?
  住校,饭在食堂里吃,寝室由阿姨打扫,出一点钱,衣服也可以由阿姨洗了。木老师,我很好,你不需要可怜我的。我有几个哥们,父母都忙着做生意赚钱,他们三岁读幼儿园开始就被全托在老师家里。他们有父母,跟我又有什么分别?   侯家明说得轻描淡写,木子萌听得差点流下泪来。
  那次家长会后,木子萌格外关心起侯家明来:天还没真正凉起来,她早早为他准备了两套秋衣;周末喊他来家里吃饭,给他烧糖醋排骨;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甚至喊他“阿明”。木子萌自己的女儿远在北京,身上的母性被这个身世可怜的侯家明呼唤得淋漓尽致。后来丈夫猝死,木子萌在请假期间,对外界很多事情都浑浑噩噩,但“侯家明”这个名字还是经常会浮现在她脑海里。
  现在,木子萌看到侯家明长高了,发育得有点男子汉的味道了,心里暗自高兴,那感觉,就像看到自己的女儿出落得婷婷玉立一样。她对侯家明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她盯着他看时,甚至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这种感觉很荒诞,她心里想道。
  周末还来木老师家吃饭不?反正学校食堂周末不开饭。
  不了,现在作业很多,连周末都没得空。我就在学校旁边的快餐厅吃一点,抓紧时间多学点东西。
  那老师下周一过来带好吃的给你。
  看到侯家明这么懂事,木子萌心里很宽慰,心想,兴许这就是大家常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吧。不过,她又觉得侯家明不来她家吃饭也好,每个周末,她整天都会跟李厚燊呆在一起,什么也不用干,就看着李厚燊忙里忙外,把她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被子晒得又暄又软,连内衣内裤都一件件擦上香皂洗好晾起来。偶尔,他们也会做夫妻才会做的事。李厚燊对这事似乎并不热衷,并不像其他男人找情人那样急不可耐,而是很有规律地间隔一段时间才要求一次。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是平和的、平静的,像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一样。这令木子萌心理感觉舒服一些,毕竟老公去世还不久,跟其他男人亲热时,心里总有一丝莫明的错位。
  至于当初还以为自己终身不会再嫁,怎么会这么快就跟李厚燊在一起了,这个问题木子萌也思索过无数次,但每次都想不出个结果来。他们之间似乎是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就这样。木子萌跟李厚燊的关系,原本说穿了也无非是厨师与食客、男保姆与女主人的关系,直到去年大年夜那天,木子萌去北京跟公婆、女儿一起过年了,楼下的邻居打电话来说,她家漏水,把他家的天花板都洇湿了,现在虽然他已经帮忙把水龙头阀门关了,但木子萌家里的积水得赶快处理,否则他家的天花板就毁了。大过年的,碰到这种事情真糟心!邻居很不高兴。木子萌第一个就想到了李厚燊,而且他有她家大门的钥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避开公婆和女儿,发了条微信给李厚燊,几乎就在她按下“发送”键的同时,李厚燊就回复过来了,说自己马上去处理。木子萌捧着手机感慨万端——女人身边真的还是得有个男人的,不论他个人条件好赖、能力大小,只要她事无巨细都能向他开口要帮忙、而他事无大小都愿意去做,有这种安全感就足够了。
  木子萌回来时,发现李厚燊已经把她家整理得井井有条,地板擦干了,爆裂的软管换好了。她下楼向邻居道歉,那位平日里看起来古板刻薄的老学究推了推眼镜说,你这个男朋友不错,脑子灵光,做事情活络,跟他过日子可以的。这位老学究一直挺欣赏周文纬,老是夸赞他家境好,有教养,为人谦和,周文纬去世时,他还“啧啧”地摇头惋惜。
  这个结论,在老学究说出来之前,木子萌已经总结出来了。
  虽然李厚燊没有已经去世的周文纬长得好,个人条件也不好,但是跟他在一起,他很能照顾木子萌,用一句俗语来讲,就是知道“疼老婆”。木子萌自己有房子有汽车,挣的钱也够花,因此对李厚燊的物质条件倒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李厚燊一直没有把老婆的行踪明确告诉她。
  你老婆到底去哪儿了?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赚了大钱看不上你了?我看是给你戴绿帽了,跟人跑了吧?为了逼李厚燊开口,木子萌把最伤男人自尊心的话都问了出来。
  李厚燊沉默了好久,终于闷闷地吐出一声:是。
  木子萌愣了一下(其实她对这个答案是已经肯定的,但是李厚燊这副艰难、痛苦的表情还是令她难过),然后轻声问,那你们之间已经算是两清了吗?
  李厚燊激动起来,我待她不薄,是她自己在外面跟别人勾三搭四的,现在一跑跑出去一年多,先别说她回不回来,就算回来,我还可能念旧情吗?我跟她,还有什么旧情可言?现在,只要你愿意……
  木子萌带着心机被窥破的赧然说,我刚才又没说什么!
  好了,我的情况都跟你讲清楚了,李厚燊同样赧颜地笑着,感觉配不上你,你不嫌弃?
  嫌弃?说实在话,木子萌心里偶尔也会浮起这个词,如果一开始李厚燊就对她表现出十分的好感与热情,追求她,她肯定会远避三舍,但李厚燊只是心甘情愿地从小事做起,采取微渗透原则,在木子萌没有任何防范的时候,就延展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在一起久了就顺了。就像很多夫妻,女方嫌男方懒惰,男方嫌女方粗俗,但嫌弃归嫌弃,日子还是照样过下来了。何况李厚燊并不懒惰,木子萌也不粗俗,因此他们的日子也照样过下来了,而且貌似比一般夫妻还更融洽些。
  李厚燊没有其他爱好,一得空便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他有一盆叫“魏紫”的牡丹,种在一个古朴的土黄色大瓦罐里,瓦罐一面雕着一龙一凤,另一面雕着一句狂草:谷雨三朝看牡丹。李厚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名贵者有之,但以普通花木为多。贵的玩不起,李厚燊说。但这盆“魏紫”可真的是名品,出自五代洛阳魏仁博家,等她开了花,花量大,花朵丰满,跟一只只紫红色的皇冠一样,那个美呀!我嘴拙,形容不出来,但大家都称“魏紫”是牡丹中的“花后”,我看一点不夸张。
  李厚燊把双手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用清水冲了又冲,才开始为牡丹浇水。侍候牡丹时手一定要干净,而且不能有人工的香味,這样等她开花时,才会有天然的香气,他说。
  提起这盆“魏紫”, 李厚燊一改往常木讷又略带小油滑的本性,话语明显多起来,知识似乎也丰富了。更重要的是,李厚燊对待牡丹花的一言一行,将他细腻温和的一面展露无遗。木子萌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称得上“爱好”的物事,便觉得李厚燊有这样一项“高雅”的爱好亦是件好事。   但是,如此名贵的牡丹,是哪里来的呢?李厚燊说,全市也只有两盆“魏紫”,本来都在市牡丹协会会长家里,当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他为了表示感谢,又知道我喜欢种花,就把其中的一盆送给了我。
  那是什么忙呢,值得他送这样一盆罕有的牡丹给你?木子萌追问道。
  忘了,记不得了。
  既是大忙,还得了牡丹,你怎么会记不得?
  真记不得了,这几年记性差了,等我想起来了,一定告诉你。我有什么事情瞒过你,没有吧?
  木子萌自然不会相信李厚燊是真记不得了,暗自思忖了一下,打算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询问,但心里自此落下了芥蒂。
  三
  时间很快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个周二下午,木子萌来到4班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没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还在教室,正对侯家明发脾气,你看看,让你们周末写一篇作文的,你这篇也叫作文?还有,科学老师让你们写周边空气质量调查报告的,你的在哪里?另外……
  侯家明一声不吭,但脸上分明挂着一副不屑的表情,一条腿的膝盖弯曲,紧绷的牛仔裤在微微颤抖。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抖脚?如果换成木子萌当班主任,肯定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她现在已经不是班主任了,只是一名可有可无的美术老师而已。自从上学期木子萌请假后,学校临时给4班换了个班主任,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小伙子,有冲劲、有干劲,但由于尚欠缺与学生打交道的经验,总是带着一股棱角未磨的张力。作为一名资深班主任,木子萌知道,这种张力带着尖锐的杀伤力。如果这时候碰到一个同样锐利的学生,两人一碰撞,势必两败俱伤,于学生尤甚。
  正所谓“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真正的教育,是要沉下心去因材施教。但眼下,木子萌也不能说班主任是个“不会教”的老师,只得把气急败坏的班主任叫到门口,劝他消消气,调皮的学生个个不同,侯家明原本是个乖巧的孩子,可能是家里没人管教,一时误入了歧途吧!
  正因为没人管教,所以我才要好好管教他!班主任没有遵循木子萌营造的和谈氛围,提高了嗓门说。
  木子萌还是轻声劝道,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不要当着同学们的面对一个学生发脾气,何况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侯家明这个孩子(木子萌刚刚说过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但一转眼又称侯家明为“孩子”,这说明她已经有意无意地把侯家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由我来说说他吧。
  班主任进了教室,瞪了侯家明一眼,忿忿地收起一堆作业本走了。
  这节课,木子萌上得有点心不在蔫,学生们在画画时,她时不时地转到侯家明身边瞟一眼。侯家明趴在桌子上,许久没有动笔。等木子萌转完一圈回来,发现侯家明已经斜倚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个时候,纵然木子萌不是那个“青头”班主任,心头的火也“噌噌”冒起,在木子萌的课上也敢睡着,那在其他老师的课上,他还能认真听吗?
  下课铃一响,木子萌的一道目光就“嗖”地锁定了侯家明,并且随着距离越短,目光越犀利。侯家明在美术课上睡了一觉,似乎精神饱满,正单手撑着桌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过,准备离开教室。见木子萌来寻,他只得很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往她的车里走去。
  木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还没等木子萌开口,侯家明已经抢先认错。
  认错快,忘得也快,木子萌心里想道,问侯家明,周末来木老师家吃饭吧,我给你做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不了,周末我有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玩。
  玩什么?
  就男孩子玩的一些东西,比如打电玩。
  未成年人,能进电玩室?你还是来木老师家吧,我帮你把上周欠下的作业补起来。
  侯家明像看穿木子萌心思似的微微一笑,木老师您放心,作业我自己肯定给补上的,我只是没管住自己,贪玩了一点,接下来我会注意的。说完,他转身欲走。
  你妈妈还没回来吗?去年底有没有回来过年?
  侯家明停住了脚步,缓慢地转过身来说,我妈,大概回不来了吧?
  木子萌心里一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这么久不回来看我,当她死了。
  别瞎说。木子萌打断了侯家明的话,看你妈回来不揍你!
  侯家明呆呆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双看不见的手挥过来。突然,他像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似的,收起呆滞的表情,大步走开了。
  看着侯家明离开的背影,木子萌感觉一阵心慌袭了过来。这个孩子变了,在熟悉之中,一些陌生的味道渐渐地浓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孩子“长大”了?木子萌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自从一起过年之后,又有将近三个月没见到她了。虽然每天晚上她们都会在视频上见面,但网络那端的女儿总让人感觉不真实,或许,这個周末要去一趟北京看女儿才对。自从老公逝世后,总有一股倦怠感萦绕着木子萌,让她只想慵懒散漫地呆着,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肯想。好在女儿有爷爷奶奶照顾,自己又每天通过视频与女儿联系,总归比侯家明的状态要强得多。木子萌这样一想,心里总算宽慰一些。
  回到李厚燊家,李厚燊已经把饭做好了,见木子萌脸色有点难看,便问怎么了?木子萌把侯家明的情况跟李厚燊说了说,但没有提及侯家明的名字,这也是她当班主任时养成的习惯,对于一时不怎么上进的学生,她都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们的名字,怕当他日后长进了,但听的人还会翻出他的陈年糗事来,这对学生的成长不利。老师应该保护学生的隐私,不是吗?
  李厚燊听过之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气,这福气是与生俱来的,你也不要太担心啦。想当年,我高考成绩是全县第二,是“山头人”的骄傲,但后来学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做了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都过不惑之年了,人却越活越疑惑了。
  木子萌觉得他们之间今天的对话闷闷的,就像谷雨时节的天气一般潮腻不爽。她说自己周末想去一趟北京看女儿,李厚燊说好的,要不要他给准备行李呢?其实木子萌心里还在想着侯家明,说爱打电玩的孩子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看那孩子上课无精打采的模样,肯定不止在周末打,该不会平日晚上也在打电玩吧?说到这里,她捉急起来,表示吃过饭就要去附近几个电玩室看看,她的学生在不在那里。   你毕竟只是个美术老师呀,不要弄得跟老妈似的,学生学习之外的事不归你管,他有父母管,有班主任管。李厚燊夹了一块羊蝎子,用筷子头戳出里面的骨髓,搛到木子萌碗里。从一点来说,李厚燊的确比周文纬要好得多,跟周文纬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一派中规中矩的作风,一家人吃饭,他坐在桌子上首,跟他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摆出一副封建家长的威严,木子萌跟女儿坐桌子下首,一点夫妻的味道都没有。但周文纬都已经是逝去的人了,自己怎么还老拿眼前的人跟他相比呢?
  木子萌摇摇头,我跟你说过了,这个学生的爸爸去世了,母亲也几年没在家了。
  哦,其实你也别太担心,天底下只有不会管教的父母,哪有长不大的孩子?
  李厚燊,你以为养个孩子这么容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可背不起误人子弟这个罪名!
  当一位老师连名带姓地叫一个人时,往往表示她已经很不高兴了。
  夫人教训得是,李厚燊略带油滑地说。这种油滑,估计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的,木子萌哑然地笑了。
  饭后,木子萌跟女儿通了电话。女儿正在吃饭,在电话那头含糊地说,不要来,妈妈你不要担心,我都很好,这个周末有一个作文邀请赛,我要去参加比赛,没有时间的啦!
  你看,儿孙自有儿孙福吧!李厚燊在背后说。
  木子萌的身上这才轻快起来,仿佛萦绕着她的潮腻气息被女儿驱散了。
  这一晚,木子萌没有回去。他们看了六集电视连续剧,看完已经十一点半了,两个人都懒得动身,李厚燊说,夜深了,外面有点凉,别回去了,当心路上着凉。木子萌默认了。
  这是她第一次留宿李厚燊家。
  他们刚认识那阵子,都是李厚燊买了菜到木子萌家来。当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之后,李厚燊提出说到他家去,因为在木子萌家里,他总感觉有双无形的眼睛盯着他,这让他非常不自在。其实第一次去李厚燊家,木子萌也很不自在,但李厚燊跟她说,你就当是回自己家,把自己当成女主人,这样,你的头就抬得起来了。但木子萌那时候还没办法把李厚燊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每次去他家都像去宾馆,勾着头进去,低着头出来。好在小集市人来人往,她每次进出,都很快融入到各色人群中,倒也不怎么显眼。
  第二天一早,木子萌醒来时,系着围裙的李厚燊就把早餐端进来,放在床头柜上,让她刷刷牙,就在床上吃。据说,在国外,这是贵妇才能享有的待遇,李厚燊说,你就是我命中的贵妇人。
  木子萌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他们这个“木”姓原是一个少数民族的贵族,但几十年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下来,尤其是去年老公遽然逝世,木子萌觉得自己的命运悲苦至极,认为自己这个“木”姓,简直就是木然的“木”、木头的“木”,自己就是一段木然存于世上的木头罢了。是李厚燊让她渐渐回忆起了父亲讲过的话,并且越来越清晰。此刻,木子萌有片刻的恍惚,抬头看看带着霉迹的天花板,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吃罢早餐,李厚燊送木子萌上班。庭院里,清亮的阳光正无边无际地倾泻下来,花花草草都笼罩在这层薄纱里,葱茏而温润。木子萌惊讶地发现,“魏紫”已经开出了第一朵花,紫红色花冠在青枝翠叶的扶持下,如一位雍容华贵的古典女子从纱帐里款款而出。李厚燊说他已经算准了“魏紫”今天会开花,所以昨晚特地多看了几集电视剧,顺理成章地把木子萌留下了,就是为的今天给她个惊喜。木子萌心中漾起欢喜,嘴上却不言语,只将鼻子凑近花芯闻了闻,果然一股异香拂鼻而来。
  李厚燊说,等到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院子外头的人都能闻到香味呢。这花好,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花。说着,他用一把把手上缠了红丝带的小剪子将花绞下来,插在木子萌的发束上。木子萌“吃吃”地笑骂李厚燊老不正经,说自己是人民教师呢又不是村姑,伸手要将花拿掉。李厚燊说,这样一朵花就要上千元呢,先戴着,等到了学校门口再摘下来不迟。
  木子萌一走进教室,就发现学生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往她头上看。她这才想起,戴在头上的“魏紫”居然忘了取下来,她的脸顿时红得比牡丹花更娇艳了。那一堂课,女生们都不能好好上课了,老是用一种羡慕又揶揄的目光看着她。是什么事情让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木老师头戴鲜花来上课?毫无疑问,大家都心知肚明。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木子萌匆匆忙忙收拾好学生绘画本回到办公室,正想打开包拿手机埋怨李厚燊几句,却看到包里塞着一张从绘画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不要轻易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你正在交往的男人也许并不可靠。你可知道他的老婆到底去了哪里?你可知道他在你之前,有过几个女人?
  看得出,这人是费了一番气力,将字写得横平竖直没有笔锋的,連木子萌也揣摩不出这是班上哪个学生的笔迹。木子萌的脑袋轰然一声响,没有比学生知道她也许并不光彩的隐私更难堪的事了。到底是哪个学生了解她的情况呢?对方究竟要暗示她什么?木子萌把收上来的绘画本都翻了一遍,没有发现缺页的,数一数数量,也没有少的。她翻绘画本发出的“嚓嚓”声惊动了邻座的同事,她端着一张好奇的脸,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呢?木子萌懒得理会这张随时可能唾沫横飞的脸,一言不发,一甩挎包扭头走了。
  这一次,木子萌没有像往常那样尽量缩小身子,轻快地闪进李厚燊家里,而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刚进门,就听见干脆尖利的“砰——”“砰——”声,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砍断了。木子萌循声跑进厨房,只见李厚燊正背对着她,身穿一件泛着油腻的旧衬衫,系着皮围裙,双脚叉开,左手扶案板,右手举起一把白晃晃的大菜刀……他本身就长得皮肤黝黑肌肉敦实,那个瞬间,木子萌只感觉眼前立着一个剽悍的屠夫,正挥刀相向,不由得双眼一黑。
  “砰”!李厚燊手起刀落,一块鲜红的骨头滚落到木子萌脚边,血水马上从断面处渗出来。木子萌尖叫一声,李厚燊闻声丢下菜刀转过身来。木子萌在惊惧中看到刚转身的李厚燊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眼球暴突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五官才慢慢回缩、合拢,恢复了原状。
  木子萌脸色煞白,用颤抖的手,虚无地揪住李厚燊问,你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原来在机械厂上班呀,后来工厂倒闭了,厂房租出去了,我们工人每个月能发一点基本工资,我就出来做点小生意了。这些,我之前都跟你讲过的呀?
  你怎么会剁肉骨头的?
  这,今天我朋友店里忙着了,没空剁羊蝎子,我就拿了一个回来自己剁了。剁肉骨头是个力气活,一般男人使点力都会干的,你该不会认为我原来是个屠夫吧?唉,你今天怎么提前回来了?以前你每次回来,我都已经干完这活了,也不会吓到你了。
  木子萌发觉自己刚才太过激动,以致在喉咙口游走的气息都有点微弱,便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老婆到底去哪里了?
  这……她早已不是我老婆了行不?何况这问题你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了,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去哪里了我真不知道,要是知道,還能像现在这样吗?
  你在我之前,还有过几个女人?
  李厚燊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想搂木子萌的腰又看看自己的手,然后放下了。他让木子萌坐在沙发上,给她泡了杯茶舒舒心,又向她解释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说“那个女人”毕竟失踪了这么久,出于男人的生理需要,他是找过几个女人,但只有遇见木子萌之后,才算是动了真情,早已经跟那些女人断绝来往了。他对木子萌是真心的,当然,话可以造假,但有些事情是假不了的,这从他平时的眼神、行动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只对她一个人好,这种感觉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李厚燊的话在情在理,木子萌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她还是假装不高兴,板着脸,扭过身子不理李厚燊。李厚燊抚着木子萌的肩,千哄万劝,总算把她心里的怒火平息下去了。不过吃午饭时,她捧着饭碗,看到那一大碗羊蝎子汤便觉得腻味,胃里翻涌不已,一想大约是眼下已经过了谷雨时节,天气渐渐潮湿,已经不适合喝羊蝎子汤了,便叫李厚燊接下来不要再烧。李厚燊答应下来,说记住了。
  吃过饭后,李厚燊洗好了碗,跟木子萌一起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花。“魏紫”又绽出了很多花蕾,他们猜测着哪朵会最先开。李厚燊说,天要热起来了,牡丹喜凉爽,我有空得搭个凉棚,把她移过去。他们像多年的老夫妻一样,谈明天吃什么,谈孩子的学习成绩,谈办公室里鸡毛蒜皮的琐事,虽然并没有太多激情,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木子萌在前一段持续了十几年的婚姻中,也未曾体会到。
  四
  这一天傍晚,李厚燊出去办事了,木子萌一个人在家,坐在凉棚底下赏花。“魏紫”正是开花最盛的时候,李厚燊说过,过几天就把“魏紫”搬到木子萌家里去,让她家也沾沾喜气。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这个辰光,会是谁呢?李厚燊平时往来的亲友并不多,也鲜听他提起。隔着上半部分镂空的大铁门,木子萌看到一张朴实粗糙的中年妇女的脸,正使劲贴在栅栏的空隙处,朝里张望。见木子萌出来,她发出了一声谦恭、谨慎的问话:请问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哪位老板娘?木子萌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打扮,已经可以猜测出对方是“山面上人”了。
  哦……我说差了,你也是老板娘哪!挺好的,挺好的。那女人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手足无措起来,指指放在脚边的一堆东西说,这些是我们“山面上人”自己种的,送给你们吃。
  你找李炎炎对吗?
  李炎炎?不晓得嘞。好像,别人是这么叫她的?
  木子萌把门打开了,让中年妇女进来坐坐。
  那老板娘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你们城里女人心眼好。中年妇女把一只红白相间的编织袋拖进院子,打开来让木子萌看。你瞧,四季豆、小葱、老姜,都是我们自己田头园角种的,番薯丝是自己刨的。我说老板娘哪,是个好人……
  中年妇女显出了山里女人爽直泼辣的本性,嗓音变得清亮松脆,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木子萌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中年妇女前几年一直在李厚燊家门前的小集市摆摊,李炎炎经常在她的摊头买些凉茶草药,因此就认识了。两年前,她得了胆囊结石,因经济困难,没有去医院看,仍旧来摆摊。李炎炎知道了,二话不说就转身回家,拿出了一千块钱,让她赶紧去看医生。
  老板娘说,有什么别有病,身体是自己的,你把病看好了,自己想做什么都方便。老板娘这话说的,多体贴多实诚!中年妇女说着眼眶红了,抹了一下眼角道,我养了两年时间的病,现在总算好了,可老板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她离婚了,我不清楚她去哪了。听说李炎炎长得很好看对吧?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人向木子萌提起李炎炎的具体情况,李炎炎到底长什么样?木子萌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中年妇女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了木子萌:她可是个很讲究的人哪,你知道她经常来我这里买凉茶草药是做什么用的?做美容哪。听说她喜欢养花,人也长得跟朵花似的,皮肤保养得可滑溜了。讲话声音也好听,每天她一出来,这条街上就活络起来了,卖东西的、买东西的,都喜欢跟她讲话。就是,就是衣服穿得清凉了点,我是不好意思盯着看的。听说,她还被老公打了,我听旁边那个卖芦花扫帚的人说的。事情倒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她眼眶都乌青了。不过她自己没承认,说是起夜的时候没开灯,碰墙角了。唉,她离婚了,老板娘是个好人哪,依我看,是她老公不对,男人打女人就不对……
  中年妇女连连摇头,惋惜了一阵,猛然一拍大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啊呀啊呀”地叫起来说,我认错了地方了,认错了,不是这里,应该是再往西边过去一点的那户人家,那老板娘叫什么来着?
  中年妇女起身,拎起拖了几里山路带下来的土产,向木子萌道过歉,就寂寂地走了。只是她这一拍大腿,把木子萌拍进了一个云里雾里的世界。直到李厚燊回家,她还是木愣愣的。李厚燊听过她的描述之后,皱了皱眉,责怪她不该轻易给陌生人开门,说这一带往来商客多,他又是这里的老住户,难免有些坏人故意来探听情况,万一趁他不在家时伤害到木子萌怎么办?木子萌的思绪还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兜转,没有应答李厚燊。
  一顿心不在蔫的晚饭过后,木子萌和李厚燊一起散步,踱出家门来。
  此时的街市早已散了,小河边几无行人,跟白天判若两处。河埠头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微弱的光束摇曳在黑暗里,像一枚皱巴巴的柿子。小河在夜色中看起来特别袅娜飘渺,水波上漾着一片薄薄的月亮,在细长的河面上显得妩媚而高冷。   木子萌看得呆了,李厚燊却叫她大晚上的不要看河水。木子萌问,为什么晚上不能看河水?我妈晚上不让我照镜子,说会越照越丑变成鬼。你说晚上为什么连河水都不能看,会变成水鬼?
  李厚燊把木子萌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说,手有点凉,大晚上的,别乱说话。平荣街新开了一间酒吧叫“桃花醉”,听说格调不错,咱们去那里坐坐吧,这么久了,我们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
  两人一起往“桃花醉”走去。走过一段黑魆魆的小路之后就进入了大街,明亮的路灯让木子萌不自在起来,她一晃肩,甩掉了李厚燊的手说,你先去定个小包厢,我再过来。这,大概是像他们这种关系的人常用的约会方式。
  不一会儿,李厚燊发来微信,说订座迟了,包厢已经没有了,他在大厅的一個木屏风后面订了个位置,将就着坐吧,酒吧里黑,大家也不会太注意。再说,就算注意了又怎样?
  “桃花醉”的装修如同名字一般醉人,这里只售两种酒:桃花酒和桂花酒。桃花酒是用桃花瓣酿的,呈现出酽酽的酒红色;桂花酒顾名思义就是用桂花酿的,带着淡淡的亮金色。两种酒都好,各来一瓶,李厚燊说。酒是装在一个曲线形陶瓶里的,50毫升。他们坐下才喝了不到半瓶桃花酒的工夫,台上出来一个歌手,顶着红棕色的爆炸头,遮去了大半个脸,上穿黑骷髅头T恤,下穿破洞牛仔裤,怀里抱着吉他。歌手虽然打扮很潮,却分明有股未脱的稚气。
  如此有格调的酒吧,居然请这种不入流的歌手?李厚燊颇有些不屑。
  不料,歌手一开口,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便把木子萌深深吸引住了。他唱的是《其实都没有》:
  我也曾经憧憬过 后来没结果
  只能靠一首歌真的在说我
  是用那种特别干哑的喉咙
  唱着淡淡的哀愁
  我也曾经做梦过 后来更寂寞
  我们能留下的其实都没有……
  歌手双眼微闭,唱得声情并茂,木子萌也听得痴迷入醉。这首歌,好像是特意唱给她听的。歌声如浪涛,一晃一漾地将木子萌推向绵软的沙滩,她的双眼也迷离起来,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是醉酒还是醉歌了。李厚燊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似在温暖着她这双清瘦微凉的手,也似在安慰她那颗敏感受伤的心。
  木子萌的身子正在沙滩上越来越软乎,越来越沉重,却突然撞在了一块坚硬的礁石上,尖锐、疼痛一下子袭来。她睁大眼睛,“呼”地站起身来。你干吗去?李厚燊吃惊地扯住了木子萌的手。
  在台上唱歌的这个是我学生!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居然跑酒吧里来卖唱!木子萌情绪激动,仿佛一个母亲为孩子费尽了心力,却现场抓住了不学好的孩子时那种歇斯底里。李厚燊更慌了,悄声劝木子萌冷静点,说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看了呢。果然,最后一句话起到了震慑作用,木子萌终于安静下来了。
  歌手退了场,木子萌本想跟过去,李厚燊在她耳边劝道,大庭广众,不是教训学生的时机,等回去再说吧。
  木子萌再也无心在酒吧里坐下去,李厚燊结了账,顺便把喝剩下的桃花酒和那瓶还未开启的桂花酒都一起拎在手里,跟在木子萌身后出了酒吧。木子萌没有回头,却厉声说,你把这些剩酒残羹带过来干什么?我再也不想喝这里的酒了。
  李厚燊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说这酒拿来做菜很好的,比如煮桂花丸子时可以放桂花酒,炒西芹百合时可以放桃花酒。
  虽然木子萌跟李厚燊就是因为“吃”而结缘的,但今天听李厚燊不合时宜地把“吃”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一阵恼怒,甩下李厚燊,顾自朝前走去。李厚燊紧走几步追上木子萌,说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学生的事明天去学校里再讲,一定要注意语气,他是你的学生而不是儿子。
  你说,我只是他的老师,看到他在酒吧里摇头晃脑的样子,心都焦得跟炭烤一样,要是他妈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我是他的老师,却没能把他管教好,我很惭愧。不,他妈妈也不对,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地位,就像母乳一样是不可代替的。当然,这孩子自己也不懂事,他怎么就不知道让大人省省心的?
  木子萌也不知道到底该埋怨谁,便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到了李厚燊身上,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他了,一定要回自己家去。怨我,怨我,李厚燊陪着笑,把木子萌送回家去,并说明天一早来接她去上班。木子萌说了声“才不要”,“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是夜,木子萌一夜都在辗转反侧,曾经作过美梦的长夜,醒来后真的比梦中更寂寞,她现在憧憬的事情,以后会不会有结果?在半睡半醒中,木子萌一直想着这些不得而知的事,直到起床时头还是晕乎乎的,似乎昨晚桃花酒的醉意还未消散。她带着这种醉意早早来到学校,在晨读时间就把侯家明叫到办公室。侯家明的脸上有一道长而明显的红印子,却满不在乎地龇嘴对木子萌笑了笑,把红印子拉得更长一点了。木子萌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侯家明跟昨晚酒吧里卖唱的歌手联系在一起,一旦稍稍能联系在一起了,胸口又丝丝缕缕牵扯着疼起来了。
  你的脸怎么了?木子萌觉得在开口教训之前,还是得先表示一下关心,怀柔政策在教育学生方面还是具有明显优势的。
  没事,昨天晚上不小心被一条疯狗咬了几口。
  疯狗?那你去打过狂犬疫苗了吗?
  呵,木老师您真幽默,您应该明白我说的疯狗并不真的是条狗。好了,您别担心了,没事的。
  咳,咳,木子萌尴尬地干咳了两声问道,你近来手头缺钱花吗?
  木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我……你,在酒吧里唱歌?我还真不知道你歌唱得这么好听呢。但你只是个初中生,怎么能到酒吧唱歌的?你要以学业为重,如果真需要零花钱,木老师可以资助你。
  侯家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在木子萌面前晃了晃说,花点小钱就可以办一张,很方便。他神情复杂地盯了木子萌一眼,说他最尊重的老师能去酒吧听他唱歌,他觉得很荣幸,虽然他平时打网游买装备、同学交往也确实需要钱,但他在酒吧唱歌并不单纯是为了钱。他谢过木子萌的好意,说以后如果真有用到钱的地方,他会向她借的,那时候,她不要恕不相借就好。说完,他向木子萌鞠了个躬,回教室了。   侯家明,或者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木子萌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甩到一边,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看来,她卸下班主任一职是完全正确的选择。但她还是不能很好地完成角色转变,以致中午跟李厚燊吃饭时,还在对侯家明一事发表长篇阔论。
  这些话,其实昨晚从“桃花醉”出来时,木子萌已经唠叨过一遍,但李厚燊一直耐心地听着木子萌翻来覆去地唠叨,不去打断她。他曾说过,爱一个女人,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做得了家务,听得住唠叨,哄得住眼泪。如果一个男人能够对一个女人同时做到这三点,那必是真爱无疑。当木子萌倾吐完毕之后,李厚燊才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学生,居然让你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唉!
  说到这里,木子萌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孩子去北京念书。女儿是小棉袄,揣在自己身边才贴心。李厚燊又是好一阵哄、劝,才让木子萌稍稍收住了眼泪。木子萌决定周末去北京看女儿,李厚燊说他也有空,不如陪木子萌去北京,她先去看女儿,然后他们一起去北京几个著名的景点转转。木子萌虽然去过好几次北京,但还没有正式到景点游玩过,心想有李厚燊陪着一起去也好,就当带了根自拍杆,何况他肯定会鞍前马后地照顾着,便答应下来。
  木子萌像个马上要参加班级郊游的孩子一样兴奋,催促李厚燊收拾行李,要带哪些衣物,要买哪些零食路上吃。对于木子萌来说,此行既是看望女儿,也像是新婚夫妇度蜜月,何况还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游,自然要郑重其事些。李厚燊像领了圣旨般连连点头,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一记录下来。
  五
  从北京回来后,木子萌跟李厚燊之间的关系又似进了一步。李厚燊说想去看看房子,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是时候买套大的公寓了。木子萌说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房子,这个院子多美,一旦住了公寓,这么多花花草草怎么办?有人说过,不生长花草的地方,不适合人们居住。还说过,居宅没有花草,主人庸俗易老。
  李厚燊说她是被这个院子迷了眼,其实这房子有很多缺点,比如太旧,结构也不好;门前的集市白天出摊时吵闹,晚上收摊时路面肮脏;最糟糕的是门前的小河,冬天阴森森,一旦到了夏天,河水老臭、蚊子又多,恐怕会委屈了木子萌。
  冬天阴森森?不觉得呀,我到这边来的时候就是冬天。
  李厚燊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是说过连帝王将相都只能留下一座空殿,我们都该对自己好一点吗?对你好,也就是对我自己好了。我把这房子卖掉,再买个新的房子,房产证上写咱俩的名字,弄个大阳台,也种这么多花花草草,你看行吗?
  木子萌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李厚燊把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考虑好了,她能做的,就是好好憧憬接下来的美好生活了——比如,能不能让李厚燊再种一盆“魏紫”呢?李厚燊家里的“魏紫”已经暂且搬到了木子萌家里,李厚燊说这花有灵气,放在谁家,就能给这家带来富贵之气。
  这段时间太阳正好,李厚燊每天都拉出一袋羊蝎子骨头,摆在一只大米筛里,放在太阳底下晒。远远看去,日光底下白森森一片。李厚燊告诉木子萌,牡丹喜肥,開花前一个月要施“花前肥”,开过花后半个月内要施一次“花后肥”,在入冬前再施一次“越冬肥”。肥料很重要,特别是“越冬肥”,施骨粉最好。什么叫骨粉?就是将动物骨头放在夏天的毒日头底下晒干,再用小火焙焦,捣成黑灰。过段时间,家里也许会有焙骨粉的焦味,你不要害怕,当然,我尽量等你上班去了再焙。
  木子萌也不知道李厚燊何时收集了这么多骨头,听他这样说时,仿佛有一股焦臭味直冲鼻端。她无端地感觉喉咙受了刺激,禁不住咳嗽起来。虽然只是羊骨头,但这一堆堆森森白骨就这么直白地铺在眼皮底下,还是令人心中忐忑。木子萌心想,这时候牡丹怎么又不怕人工的气味了?何况还是臭味呢。看不出这丰姿卓绝的牡丹,竟长在这样的土壤里!这样一想,她对“魏紫”的好感一落千丈。
  木子萌并不害怕什么,记得和李厚燊一起去北京游玩时,有段自由活动时间,团队中有个男子提议道,每个人出点钱,让导游带大家去定陵看看。李厚燊的胆子似乎比木子萌还小,说,陵园,有什么好去的啊?一想起来就毛孔倒竖。算了吧,咱不去?是木子萌坚持说,那不一样,那是皇家陵园,既然来北京了,就得去看看。李厚燊这才默认下来的。
  在进地宫前,导游特意吩咐,地宫里的东西都不能摸,更不要拍照。有人问,为什么?导游说,反正地宫里的东西都不属于阳间的,你们记住我的话就是了。木子萌不信这个邪,故意伸手摸了摸石椅背,被李厚燊一把拉开了。你忘了导游的话吗,地宫里的东西不能摸,李厚燊在木子萌耳边嗔怪道。
  从地宫出来后,李厚燊神情奇怪,整个人看起来空空的,连平常走路惯有的橐橐声都消失了。木子萌打趣道,怎么了,碰了石椅的人没事,没碰的人反而中邪了?李厚燊神情恍惚地说,地宫里的阴气那么重,真令人不舒服呢,今天真不该来这里的。
  木子萌仔细回忆了一下地宫里的陈设,从哪扇门进去,经过几个殿堂、几条甬道、几扇券门,都清清楚楚地回放在眼前,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李厚燊何以如此敏感呢?
  眼下,木子萌看着满地羊骨头,似乎有点明白李厚燊当初所谓的“阴气”从何而来了。
  这个下午,(4)班有节美术课。木子萌很清楚,无论是其他任课老师还是学生,对美术课都越来越不重视。她越发有一种慵懒感,赶时上班的念头日渐耷拉下来,甚至希望学校干脆取消美术课得了。话虽如此,课还是要上的,木子萌强打精神,给院子里的花浇了水,才来到学校。课上,她发现侯家明的位子空着。下了课后,她问班主任,侯家明今天请假了?班主任回答说,侯家明昨天就没来上课了,也没有向他请假。他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木子萌说,昨天我看到几个人来学校找侯家明,看起来来者不善。
  为什么事?木子萌吃惊不小,脸上立刻恢复了当班主任时养成的警觉神情。
  不知道呢。对方没有找到侯家明,就走了。
  怪不得侯家明连今天都没来上课,到底出什么事了?放学后,木子萌心绪纷乱地来到李厚燊家,李厚燊正在接电话,见木子萌进来,便挂了电话去炒菜,说,今天有点事耽搁了,饭做迟了,得稍等会儿。木子萌说没事,反正她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她正想把侯家明的事跟李厚燊说,李厚燊却看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这副模样,弄得木子萌也没心思开口说话了。   这顿饭吃得很别扭。终于,李厚燊开口问,你今天看到侯家明了没?
  你怎么知道侯家明的?
  我刚刚才知道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起先你刚回来时,我接电话说的就是这个事。听说他这几天没来学校,是这样吗?
  远房亲戚?挺远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
  是呢,算是拐了好几个弯的远房亲戚。之前不知道也算了,现在知道了,还是要关心一下的。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听班主任说,侯家明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还有一些校外的人来找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想不明白到底会出什么事情呢,他家里也不知道。唉,你也知道的,他父亲没了,母亲也不在家,这个家也算不上是家了。现在他出点事,我们这些亲戚心里头都不好受呢。
  侯家明,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学生,还是李厚燊的远房亲戚,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快会变成他们共同的远房亲戚。木子萌再也没心思吃饭了,硬拉着李厚燊到附近几个电玩室、网吧找人,找到侯家明的迫切想法令她完全不畏流言蜚语了。肯定会在这些地方,这个孩子,一定是打游戏买什么装备欠下了钱,现在躲起来了,木子萌说,如果找到了,你可千万别骂他,欠多少钱,我给还上就是了。李厚燊答,我知道的,眼下先把人给找到。
  遍寻无果。木子萌又拉着李厚燊去“桃花醉”,这个时间点,酒吧还没开门营业。
  木子萌和李厚燊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李厚燊在四处打电话,木子萌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等消息。几只蚊子在腿上撞来撞去,她拍一下左腿,蚊子又转战到她的右腿,搅得人心更加烦躁了。看来李厚燊说得没错,过去门前有条小河可以数鸭子,现在门前有条小河全家人都得喂蚊子,得赶快去看新房子了。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由于近来天气渐热,木子萌没有准备单薄的换洗衣物在李厚燊家,便准备回趟家,并且晚上就不再回来了,叫李厚燊不要来接,在家守着等消息。
  出了门,只见河边乱糟糟一堆人,都步调一致地伸头往河里看。看什么呢?木子萌问围在外层的人。围在外层的人问围在前面一层的人,看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在看捞鱼,有人说是刚刚有个女的跳河了,有人说在河里发现了尸骨。木子萌打了个寒噤,没心思看热闹,也没时间等最后结果公布出来,踩着水泥桥面,虚一脚、实一脚地走了。
  由于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在家,都是打游击一样转一下就走,家里显得有些脏乱,木子萌一边设想侯家明到底去了哪里、惹了什么祸,一边整理家务。当她忙完家务,洗漱完毕,已是深夜十一点。木子萌打了个电话给李厚燊,想问问有没有侯家明的消息,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这是自他们交往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木子萌心乱如麻。门铃在这样的夜里尖锐地响起来,刺得头皮神经异常疼痛。木子萌一激灵,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到可视门铃前。是侯家明,正站在她家楼下东张西望。
  几天不见,侯家明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看起来非常邋遢。他进了门,还不等木子萌开口问他,便急着说,木老师,我想向您借钱,一万元。
  木子萌吓了一跳,侯家明,你到底惹了什么祸,需要这么多钱?
  木老师,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有时候我都把您当成我妈了。您放心,我借了您的钱一定会还,我多去酒吧唱几首歌就赚回来了。
  我并不担心你还不还钱,而是担心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我不告诉您的话,您就不会借钱给我了对吗?
  木子萌看着侯家明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侯家明急躁起来,低着头,在客厅里没头没脑地转了几圈,像只困住的小猛兽。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说,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女朋友怀孕了,现在她的家人到处在找我,我只能暂时躲起来了。女朋友看起来整个人都要变形了,她很慌张,我要尽快带她去做人流,还要给她买营养品,需要一笔钱。
  木子萌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前这张长了几粒青春痘、有点紧张却努力故作鎮定的脸却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像每一位愤怒至极的母亲一样,想甩手给他一个巴掌,侯家明却将她高高扬起的巴掌攥住了,说,你不是我妈,没有权力打我。
  这句话,击中了木子萌的软肋。她跌坐在椅子上说,要是你妈知道了怎么办?你爸在地下又会怎么想啊?
  侯家明甩了一下头发,擦了一下眼角说,我妈,估计也不可能知道了……
  自从侯家明的爸爸去世后,他妈妈跟了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对她还可以,但他们经常吵架,还打架。侯家明听得出来,那男人是怀疑他妈妈在外头还有别的男人。有一天晚上,他们从家里吵到家外,一直扭打到小河边,侯家明怕妈妈吃亏,就从楼上跑下来准备帮助她。但当侯家明跑到河边时,却没有看到他妈,只有那男人一个人站在河边。问他,他说侯家明的妈妈走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从此以后,侯家明再也没有见过她。
  当年,侯家明去报过案,但是没有结果,所以他决定自己去找线索。侯家明清了清嗓子说,此后,他每天都去那个男人的房间外偷听他打电话或者跟朋友聊天,想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但是什么都没有,那个男人竟然绝口不再提跟他妈有关的任何事。不多久,他妈用过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那个男人清理出去了,虽然不是大张旗鼓,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为此,他还与那个男人吵了一架。但那男人说,是他妈妈做出不要脸的事情在先,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等她回来。
  侯家明说到这里,禁不住哽咽起来。
  那男人这句话,一定如一枚扎在侯家明喉咙里的鱼刺,鲠在最软弱的地方,咽不下,吐不出,时不时地冒犯他一下。此时,木子萌发觉他还真的只是个孩子,却承受了太多跟年龄不相称的东西,是这些不甚美好的东西把他压弯了。
  木子萌给侯家明倒了一杯热水。水杯在侯家明的双手间冒出一团水汽,氤氲到他脸上,他眼眶里就泛出晶莹的光泽来。
  侯家明继续告诉木子萌,他受不了这样的气,但为了找出母亲的下落,一直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升上了初中,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侯家明就早早搬起铺盖住到学校了。但是,他忘不了自己的使命,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甚至不惜翘课,他都会潜回家里。当然,这个时候,那男人早把家里的钥匙给换了。不过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他,每次,他都会爬上那男人家一楼副楼的房顶平台,从这个平台再爬过一个花窗,就是那男人住的地方了。刚开始他爬得很困难,后来熟练了,只消两分钟就能爬到平台上。也就在那时候,他发现那男人找了好几个情人。他羞辱自己妈妈的话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侯家明这时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就是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等有一天,他要狠狠地把这个本子掷到那男人脸上,叫他自己睁开眼睛看看,某年某月某日他跟某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木子萌听到这里,耳畔响起一声巨响,“咚”!那块当时让她心神不宁的巨石,现在从头顶砸下来了,滚过她的胸腔,重重跌在地上,碎成一地粉末。轰隆隆的声音在胸腔里回响,漫漶不清的往事萦绕过来。木老师,侯家明说,李厚燊有一点没有骗您,的确,他认识您之后,跟其他女人都断绝了来往,也只有您戴过他种的“魏紫”。木子萌似听非听,只是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那盆摆在茶几上的“魏紫”摇晃得最厉害,黑红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落在哪里,哪里就像沾上了凝固的血点。
  一股狰狞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木子萌摸了摸口袋,想要掏出什么东西来,却听到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整个屋子都开始摇晃起来了,这一回,连侯家明都感觉到了。剧痛从木子萌身体深处的裂缝中迸出来,还有心中那种嘈杂不堪的感觉,一起往上升腾。侯家明回过神来,一下子就蹿进了她家的储藏室。储藏室的折叠门关上了,但没能关得很严实。那扇门,早在周文纬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坏了,周文纬修了两次都没能修好。木子萌走过去,把折叠门使劲一拉,“啪嗒”一声,门居然奇迹般地关紧了。原来,之前只是松了一枚螺丝,关门的时候,一直没能卡到正确的位置上去。很多事情,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就像李厚燊与侯家明,分别是独立个体的他们和牵扯上关系的他们,中间隔了多少故事啊!
  木子萌看看这扇紧闭的门,又看看满地落英,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轻,轻得像一团清爽而虚无的轻烟,没有希望,也没有痛苦,正在被一股冷风悄悄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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