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田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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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嘀嘀嘀”,尖锐的哨子声穿透了青山绿野,散早工了,爷爷挥动着长竹竿赶着“嘎嘎嘎”叫嚷着的鸭子们回家。浓烟从瓦缝里飘出来,弥漫在樟树、毛竹、水桐树、梨树和李子树之间。我赶紧跑向茅屋,厕所安在弄子里,必须盖住,要不鸭子就掉进去了。可我还是跑慢了,爷爷提起屎尿淋漓的鸭子,愤怒地甩了我一记耳光。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只打过我这一次。
  我将全部委屈都记在父亲的头上。茅屋是他主持砌的,设计很不合理,厕所安在鸭栏的门边,鸭子们簇拥着直往厕所冲闯。厕所极其简陋,在地上挖个坑,放个陶缸,搭两块可以任意移动的木板,小孩如果不站稳,可能会掉进粪缸去。此刻,父亲仍旧躺在床上,爷爷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顾不上洗手,操起阶基里的一根扁担闯进去。
  红薯和米饭的香气飘起来了,一把南瓜藤搁在挂凳上,二个青辣椒和一坨生姜摆在砧板上,母亲等着父亲起来炒菜。父亲的手艺好,哪怕炒南瓜藤也有滋有味,烂米不烂糠他总有一桩,我这样评价我的父亲。太阳光从瓦缝里射进来,落下一个又一个圆圆的光圈,母亲将砧板敲得“咚咚”响,她在提醒父亲阎王老子来了。爷爷喊了句“太公”(指不听话的下辈),扁担沉闷地响了一下,父亲用被子挡着,爬起来从后门口逃出去。我站在碗柜旁,看着他狼狈而逃的样子,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
  那时我对父亲没有半点同情,巴不得他挨打挨骂。生为农民就应该起早贪黑,没有睡懒觉的资格。我责怪父亲,为什么不多赚点工分以改善我们仨兄弟的生活呢?父亲是主劳,如果全勤,每天有一个工分。早工0.2个工分,上午下午各0.4个工分。而母亲是半劳,全勤只算0.75个工分。
  我们仨兄弟常处于半饥饿状态,红薯上蒸一碗饭,大半碗归父亲,其余的我们仨兄弟分。菜呢,往往是一坨霉豆腐,或者倒芥菜。很多时候连霉豆腐和倒芥菜也没有,我就用筷子沾点猪油拌着饭吃。鱼和肉要过年过节才有得吃,且因为父母老实,往往分到的是汽泡子肉或者小鲢鱼子。
  春天屋后的山里满是黄丝茅草,抽出长长的穗,我就扯了满嘴地嚼着。山里多枞树,针上常结着晶莹的蜂蜜,捏了送入嘴,原汁原味地甜。但针上也结树浆,颜色形状与蜂蜜差不多,但又粘又苦,吐尽了口水也漱不干净嘴巴。因为吃得差,我的体质不好,和同龄人打起架来我总吃亏。打输了我就往别人家的屋顶上扔石子,打坏了瓦会漏雨的,但别人更厉害,我家的屋顶更是“嘣嘣嘣”响个不停。父亲抡起蒲扇大的手掌惩罚我,这让我对他的怨气腾得更高。都怪他不下田地,工分比母亲还少。这样的后果很明显,别人家有米饭吃,我家经常吃红薯,吃了红薯喜欢打屁,将元气全放掉了。
  爷爷年轻时从屋上踣下来,踣断了骨头,所以干不了重活,养鸭子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一年后生产队不准他养了,因为鸭子嗟了稻穗、踩死了禾苗。他外出找副业,去陶器厂煮饭守厂,也给担白土的过秤,给做瓦货的记数。
  突然有个晚上,我们兄弟被叫醒。窗户用盘箕遮住了,也不点煤油灯,月光从瓦缝和窗缝里射进来,能看清几个西瓜搁在椿凳上。西瓜熟空了心,切成一片片,屋里立即响起“咔嚓咔嚓”的啃瓜声。
  我摸着滚圆的肚子,问瓜是哪里来的。这时才知道父亲是个贼牯子,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出早工。大队没有几个青壮年不偷东西,除了四肢不全五体不健的瞎子、跛子、病壳子之类。他们主要偷树,菜碗粗的松树斫了枝削了皮,背到公社煤炭山,可以做撑子。
  娶了母亲后,父亲开始做贼。那时我家没有茅屋,厕所安在土坎边。依着土坎埋个粪缸,砌两堵半人高的土砖墙,在土坎上挖两个洞,插入两根竹棍,搭上稻草,厕所就成啦。父亲几岁时,奶奶带着小叔逃荒去了攸县,家里就只两个男人,厕所随处都可以安。母亲嫁到我家后不敢上那厕所,父亲就用第一笔赃款砌了茅屋,将厕所安在屋内。
  原来那间让我挨了屎耳光的茅屋就是父亲用赃款砌起来的!
  很快生活有些改变,间七间八可以打牙祭了。有时鱼的荤香和紫苏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房子,那是父亲偷了鱼,汆了再加点紫苏。地坪西角长满了野生的紫苏,可以现用现摘。每人分了一饭碗鱼肉,母亲告诫我们慢点吃,不要让刺卡住喉咙了。如果有剩饭,那日子简直是神仙才有得过的,鱼汤淘在饭里,油腻腻的香甜甜的,回味无穷啊。大多时候没有剩饭吃,只有一块烧锅巴。哎,记忆里的锅巴总是黑乎乎的。有首儿歌就是唱吃锅巴的,大意是煮了一把米,结果鸡要吃,鸭要吃,自己只能吃块烧锅巴。
  父亲坐在厨房的门坎上,抽着纸烟眯着眼睛。他最幸福的时刻,恐怕是看着三个儿子狼吞虎咽吧?童年、少年的我和父亲有很深的隔膜,对他的好记忆寥寥无几,最悠远的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半夜起来吃西瓜和鱼。这些廖廖无几的好记忆就像竹子的根,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底。春雨一来,就从地底下钻出来,经春风一吹,长成一大片大片的竹林来,并将所有怨恨遮盖、践踏、掩埋。
  2
  饥饿在继续,可打牙祭的机会很快没有了——父亲栽了。他去曾家大山偷树,刚将树放倒,几个守山的悄无声息围过来。他不要命地窜出山来,又有几个围捕者晃着手电筒,呐喊着抄上来。父亲跑过农凼,踩死了不少禾苗;一条河挡住去路,他不假思索跳下去。当他爬上岸,看着对岸几个追赶者,正要庆幸又一次逃脱时,几条扁担压在他脖子上,原来大队干部布下了天罗地网。
  父亲被关在大队部,干部们轮番审讯。他内向老实,平时麦子屁都放不出几个,这时更不知道为自己辩护。广播里说,抓到了一个惯偷,是XX生产队的XXX,要罚工分还要游行。母亲挺身而出,说:“罚得打不得,打得罚不得”。大队干部不买她的帐,偏要罚,偏要打。本来只要罚五个工分,母亲一掺和,罚了十个。
  大队干部押着父亲游行。民兵营长敲着锣走在最前面,父亲背着树(赃物)走在中间,打着花伞的妇女主任走在最后。民兵营长敲一下锣,就喊一句:“我是泽石XXX,不作田来不种地,偷鱼偷树又赌宝,大家莫学我的样。”父亲就跟着喊一句。我在放学路上撞上了游行队伍,脸上火烧火燎的。我发誓,长大了要参军,带挺机关枪回来,将大队干部一扫而光。我对着大队干部的背影撒了尿,我将他们当成鬼魅啦,传说童子尿能钉死鬼魅。   母亲去大队部闹了一次,质问为什么别的人偷树抓到了不游行,而只处分他这打死田螺是块死肉的老实人?大队干部说:“你含泡狗屎拜天!”在干部说了算的年代,老实人只能含泡狗屎拜天。
  我恨透了生产队。那时肉价七毛六,一个工分大概可买一两半,“双抢”时节我拼命地捡禾线子,累得红汗水滴,个把月才能积累一二个工分。我还看了一条水牯,那水牯经常杵我的屁股,将我揿下田坎去。可我要过年才能吃一餐肉,糖果等零食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到。
  而生产队的队长、保管、记工员、会计等干部(共六名),都是贪污分子,他们的儿女们从不捡禾线子、不养牛,却吃得白白胖胖,口袋里经常装着肉丸子、红薯片子、面灰饼、干花生,甚至糖粒子。我特别羡慕他们吃糍粑,他们用火烤得金黄,膨胀得像个包子,再夹上黄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嘴巴“吧吧吧”地咂着。
  终于,集体制在我家的诅咒声中寿终正寝了,一九八一年责任到户。父亲的田地似乎要出现新面貌了。他育秧有一手,经常有人来咨询他。他治虫有一手,认得是起了稻飞虱还是发了瘟。他眼力好,秧苗才寸把高时,就能分辨出稗子来。
  新面貌的希望很快泡汤了,父亲的田地依旧不怎么兴旺。家乡少有洪涝 ,但干旱年年有。灌溉主要靠池塘,但池塘的水似乎特别不经用,一到禾苗抽穗急需水时就见底了。第一年特别干旱,禾苗渴得快蔫了,得从二里远的河里担水泼禾苗。田里热气腾腾,一勺水泼下去,很快就不见影子。
  稻田旁有条坝管子,里面积了些水,是从田里漏下去的。聪明的父亲鼓捣了一阵,“发明”了新式灌溉工具——“扯水机”,在一根铁管里加上橡胶垫,靠吸力将水扯上来。父亲提着“扯水机”,摸黑来到坝田边,“吱呀吱呀”地偷水。坝管子已经分给邻组的一名村干部,人家跑过来打倒我父亲,抢走了扯水机。
  母亲护着父亲上门去舍死。在老家,打架吃了亏的一方会爬到赢的一方的床上躺下,赢的一方不赔礼道歉甚至赔钱,输的一方就不起来,这叫舍死。舍死也得不到公平时,就杀鸡叫天。捉一只公鸡对天杀了,并且诅咒——如果我做了亏心事,我就不得昌顺;如果他做了亏心事,他要绝子灭孙!据说这诅咒很灵的。
  人家不怕舍死,但怕杀鸡叫天,所以请来了大队干部,并答应赔点钱。父亲倏地跳下床,说:“没有什么伤,不用赔了。”事后母亲骂他太蠢,他解释:“承认错误就算了,擦破点皮算什么!”
  第二年人家用踩田棍将我家田塍戳了个洞,放光了田里的水,父亲带着我赶去。人家狡辩说是黄鳝拱的眼,并几下将他掼倒在地,他不还手,说:“你打吧,打死我你们煮骨头汤吃。”我不敢拢去,因为人家的儿子在一旁,比我年纪大,又强壮。我只能喊:“救命啦”。后来母亲与对方理论了一场,却不了了之。
  父亲又铤而走险偷了次东西,月夜他从外婆家回来,见路边有架木质龙骨水车,就不假思索搬回来了。因为丢水车的人家四处寻找,水车搁在屋桁上,不敢拿出来用。若干年后,水车烂了,就敲了做柴烧,杉木板“呼呼”地燃烧着。
  第三年的时候,生产队有了柴油机。一眨眼干旱的时节来了,就请人家来抽水。先得将水抽到别人的田里,再转抽一次,经过七八丘田才能将水放进我家田里。有些人很刁,不准将水放光,要留半指深。这时就得理论。父亲多少次被掀倒在地?多少次苦苦哀求?为了灌溉而打架的事时有发生,有些地方还发生过命案呢。父亲没有被人砍伤、砍死,已经是万幸啦。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为灌溉而发愁。山顶有座雷公殿,大家凑钱买了三牲,请了道士,祭拜雷祖大帝。并守着雷公殿,拜呀祭呀,但雷公往往只刮风不下雨。政府也没有什么作为,实在不行了,就放几个催雨弹。盼着盼着云来了,天阴了,可狗日的云很快飘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下雨的消息。
  我盼望着父亲努力作田种地,可是,每次插田、双抢、秋收,父亲总说:“不行了,做不得了。”每次吃鲢鱼,他总是说:“我知道对身体不好,吃了就会发病,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吃。”
  那时我不相信父亲的话。十把岁的我,拼命地弥补着他的不足。我甚至悲哀地想过,老牛死了,小牛也要拉犁呢。双抢时节,十二三岁的我就当主劳使用了。那时的打稻机得用脚踩,双手拿着禾线子,往滚子上压,谷子就脱下来。如果站不稳,手会带进去,大队有一个小孩就打掉了二根指头。而且眼睛要眯着,如果谷子溅进去,轻则痛半天,重则钻穿瞳仁变成边瞎子。
  3
  石猫咪碰上铁老鼠,父母关系僵,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他们吵架的主要原因,那时我总结为父亲懒惰,让田地荒芜了。举例说,干旱的时候要从河里抽水,晚上得守着抽水机,这等男人干的活,他说身体不好怕着露水怕着风。母亲不得不干,但心不甘情不愿,就骂骂咧咧。父亲嘴拙但力气大,打起来总占上风。我常常站在旁边,瞪眼横眉,恨不得将他揿倒。
  如果吵得厉害,外婆家会来人,我就叫大队干部来调解。后来我搞企业管理二十多年,别的能力不突出,但协调的能力绝对超强,还不是从小锻炼出来的?!调解时,大家的矛头一致对准父亲,他还写过保证书呢。
  当父母关系崩溃,我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那边。田里总长稗子,而且生命力极强,往往高禾苗一头。而我就是稗子,继承了父母的缺点——父亲的暴躁;母亲的偏执。父亲骂了我,我一定会还嘴,或者鼓眼,或者嘟嘴。他就威胁我:“要打得你摸不到门框子!”他一巴掌甩过来,我立马像柴块子一样倒在地上,我眼冒金星,哪里还摸得到门框子呀。
  门楣上用粉笔标了高度,当标到大半个门楣高时,我不标了,我认为我长大了。他骂我丑种,我就反问:“我是丑种,那你是什么?”他来打我,我就跑,他追一阵,终究追不上。好几次我想和他打一架,万幸,我有这心没这胆,要不这一辈子就背上了打父亲的罪名。
  肩扛家庭的重担,又得不到家庭温暖的父亲对生活一度失去信心,好几次搓了草绳上吊。家里有二个地方可以上吊:茅屋和厨房。父亲吊在屋桁上晃来晃去,像一截高梁杆子。母亲拿起菜刀,将绳子砍断,他“咚”地掉下来,摔在地上揉着脖子。   那时,我不理解父亲的苦恼,只觉得好笑。
  父亲与共和国同龄,那一年出生的人似乎都不信宗教。母亲是迷信蔸根,年年都要往朝南岳。每次烧香,父母必定大吵一架,父亲的逻辑是穷算八字富烧香,而母亲绝不让步。读初二那年我得了眼病,吃了很多药不见效,就辅给南岳圣帝做“干儿子”。父亲不准我们烧启程香,结果呢?他背着喷雾器下田时被蛇咬了,而且是二口。
  父亲用水洗了洗,也不看医生,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喊道:“我要称肉,我要杀鸡,我要吃鱼!”一人烧香,全家得吃斋,要不卦就打不灵。
  那时我很卑鄙地快乐着,认为是报应,菩萨显灵啰。回来时他竟然没事,跷着二郎腿,嗑着南瓜子,锅里煮着猪肉,他果然没有吃斋。我带回一根精美的大理石的铭条,内容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父亲认为我乱花了钱,将石条砸成几截。我将石条搁在神龛上,请列祖列宗满堂神像看一看,保佑他恶有恶报。
  幸亏家仙们不偏信。
  4
  十六岁我出门远行,竹根在春雨春风的催化下,破土而出势不可挡。
  我听着费翔的《爸爸不要说》,眼泪涟涟地给他写信。他没有回信,因为舍不得那八分钱的邮票。放假回家,他指责我没大没小,书读到屁眼里了。为啥?信封上对收信人的称呼,我写着“XXX同志收”,而他认为应该写“父亲”两字。
  我中专毕业那年,父母成了仇敌,进行了“决斗”并分居了。那年爷爷七十二岁,只能回家休养了,父亲和他住在老屋里,母亲外出打工。几年后砌了新屋,母亲就带着二个弟弟住在新屋里。
  正当壮年的父亲加速衰老了,他作着二个人的田,显得特别吃力。他是村里最早种一季稻的。别人的秧下田时,他的种谷才下水;别人的晚稻沉甸甸挂着谷子时,他的田里长出了倒荪子。
  与之截然不同,母亲的田地一片欣欣向荣。男孩能多分一个人的田,所以母亲耕了五个人的田。母亲插田、双抢、秋收时,有大弟(小弟外出打工)和舅舅们的支持,母亲也经常和别人换些工。而父亲呢,经常一个人劳作,打稻机很大且不规则,他一个人扛着。一个堂哥看着他可怜,就帮他扛桶。
  谷子在晒谷坪时,父亲就开始卖了。这时,我完全理解了父亲,并深深地同情他。我很着急,谷子收到冬天就贵啦。我要他别卖,我买了存到他的仓里。可他照卖,往往冬天未到,仓里就差不多空了。
  我开始接济父亲。不知“接济”这个词中肯否?在我老家,农民六七十岁还要干活。所以我认为,父亲四十刚出头就要我的支持,算得上是接济,而不是赡养。
  我的钱不能放父亲手里,只能给爷爷。爷爷会称点肉,买点肥肉或板油煎了,剩下的钱放在内衣口袋里,防止被他偷走。钱放爷爷手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提高爷爷的地位,逼父亲对他孝顺一点。父亲经常骂爷爷“没有良心”,为何?因为他偷了树睡懒觉时,爷爷用扁担打了他。
  浑浑噩噩的父亲就这样过着,他曾说过不了三十岁;满了三十岁,又说过不了四十岁。过了四十岁,他不说过不了五十岁啦,因为他没有什么负担了——三个儿子都长大了,而且有了我的支持。
  每次我回家,爷爷不说自己辛苦,总说父亲可怜。这世界上最关心父亲的,还是爷爷,爷爷恨不得切下心头肉来给他。可怜天下父母心!爷爷不简单,没有进过学堂门,却读得懂《三国》、《封神》;并且是远近闻名的歌手,被尊称为“老师”。爷爷忠孝仁义样样全,对老板从无二心,为了治奶奶的病将二儿子送人,省下口粮养外甥女,对亲戚邻朋一诺千金,等等,他被当成道德的典范。一代岩鹰一代鸡,我很为父亲可惜。
  万幸,时代在进步,作田种地不那么困难了。脚踩的打稻机淘汰了,变成了电动的;后来竟然变成了收割机。谷子也不用肩膀挑了,马路修到了农凼,叫辆手扶拖拉机拖到晒谷坪里。更不用犁耙啦,有机耕田、机滚田等机械。
  不只父亲的,别人家的田地也开始荒芜了。以前强制作田,闲了要罚款,所以没有荒的田。后来不罚款了,反而有奖金,田闲了也没干部管了,那些灌溉不方便的排上的田就无一例外地荒了。
  我看过那些荒芜了的田地,嗟叹不已。田塍已经破败,早就蓄不了水啦;禾蔸已经腐烂,再也长不出倒荪子了;土壤结块了,不知名的野草长得很茂盛。自古农民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当荒芜了田地,如何面朝黄土,背朝天空?
  我黯然,茕茕而行。老天给了我灵感,给了我电脑,给了我空闲时间,所以我要写文章;如果不写就是愧对老天。可是田地与文章,农民与知识分子,农村与城市,是牛角马角各是各。
  5
  不懂“积谷防饥”的父亲最困难的事是收埋爷爷。老家有句俗话:“一代管一代”,也就是说,收埋爷爷的责任是他的。父亲意识到这困难,就三番五次地征求我的意见,他的意思很简单——爷爷死后叫几个人抬出去,不请和尚也不叫乐队。我反问他:“你死了也这样么?”他回答:“随便,塞到沟凼里沃粪都可以。”
  说得轻巧,真的将他塞在沟凼里沃粪,我的背身会被乡邻们指烂,我的良心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九十岁的爷爷闭眼闭嘴去了,我给父亲争了气,扛过了他肩上万斤的担子,父亲也长吁了一口气。很多老人羡慕我父亲,我们兄弟成家、砌屋、收埋爷爷,都不要他劳心费力,他真的有福气。其实,父亲的福气还远不只这些。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一蔸露水草,父亲的那一蔸来得迟,但终究来了。
  他开始有余粮了。有次他收了一蛇皮袋倒荪子米,喜滋滋地送给我,他一定感到很荣耀,很有成就感,住在城里的大儿子吃他的米呢。倒荪子米很甜,可太碎,又多糠皮。老婆皱着眉头,毫不犹豫地送给邻居去喂鸡。这让我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愿意嚼那些碎米煮成的饭,愿意被糠扎坏舌头。
  父亲开始受到尊重了。生产队有套中乐,红白喜事用得着(免费的喔)。乐器有木制牛皮鼓、铜锣、铜钹、唢呐等几样。父亲是鼓手,鼓手不敲,其他乐器不得响。父亲将苎麻带子套在脖子上,一面鼓就挺在胸前,他双手拿着木槌,昂首挺胸特别神气。“准备”,父亲喊一声,连敲三下,其他乐器“咚咚嚓”、“咚咚嚓”响一阵。手的荣耀谁也抢不走,好多后生试过,比我父亲差了十万八千里。父亲哼着“上工尺,上乙工上尺,尺六尺乙上。”我没有音乐细胞,将“尺六尺乙上”记成“死也死得上。”
  父亲对人生的认识也更全面更深刻了。两个弟弟基本不赡养他,可他并不埋怨。为啥?老二崽女多(三个),白天在铁厂里干重活,晚上打麻拐捉蛇(农民很少有生态保护的意识),辛苦。老三带着妻女在外,一个人的工资供四个人用,生活紧巴巴。他和爷爷一样,疼着并不孝顺他的儿子们。
  父亲的境界提高了,开始反省对爷爷的不孝。将烧香烧纸当迷信活动的他,主动买青挂在爷爷的坟上。过年过节他总自言自语:“要是爷老倌(指父亲)在就好。”我说:“爷爷死了你才想起他的好,是不是太迟了?”他长叹一声,说:“我对他不好,要是在旧社会就会被绑到楼梯上,丢到池塘里浸死。”
  父亲开始有些余钱了,政府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几十块,他做零工子(如挖树)能赚一点,我再给他一点。每次我给他钱,他总是说:“又给我钱啦。”我希望他推辞一番,表现出“高风亮节”来。谁知他边说边接过钱,一眨眼就不见了。
  原来父亲迷上了煨胡子(字牌),其实在农村里老人不打煨胡子又有什么消遗呢?有次打煨胡子输光了,他说:“我的钱你们找不烂。”他在口袋里掏着,大家以为他会掏出张红票子来。谁知他“啪”地将手掌拍在桌子上,是一枚一毛的硬币!谁能找烂一毛钱?他创造的这个经典笑话,据说让乡邻们喷掉了不少白米饭。父亲的煨胡子打得不错,不过强中更有强中手,故赢的少输的多。
  父母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善了,能在一个厨房里吃饭了,也经常两个人打煨胡子(这叫“挖对款”)。母亲想赢父亲的钱,可她技术不佳运气不好,想耍点名堂又经常被抓住。母亲无奈地说:“他在我面前总是做营长(赢),而在别人面前总是当书记(输)。”父亲嘿嘿笑二声说:“我从来只赢不输,不信?打几个百胡看看!”他很快摆起“公案”,一副已经磨烂的字牌,在他手里顺溜溜的,呜呜地响着。
  据说老年人打牌不得老年痴呆症。父亲啊,只要你身体健康,不管是做“营长”还是做“书记”,都是你的福气!
  谢瑞平,70后,原籍湖南,现居深圳,在《文学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多篇,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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