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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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茫的本体


  陈先发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林忠成赏评] 博喻酿采、繁缛远奥是陈先发诗歌的显著特点,其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渔网之上,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读之如珠玉潜水,澜表方圆,内明外润。
   这首诗充满“知和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的通达,首句“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揭示了一种无的状态,无乃天地之始,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老子命名为“夷”“希”“微”。它属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道德经》)。无被深深囚禁在黑暗中,诗人听到了它的呼救声,试图解救它,跟无一道被囚禁的,还有“渺茫的本体”。本体甚至可能还是无的衍生物。诗中的我,沿着湖岸跑至山顶,大汗淋漓,远眺湖光山色,孤舟飘零,突然产生幻灭感,“生死两茫茫不可说”。“我”认识到,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复命曰常。作为个体的人,不论他微小如蝼蚁,强大如金刚,无一例外最终将回到恍恍惚惚的虚无中。就像《华严经》里说的,人的一生,“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这个暗室,才是众生灵永恒的故乡。生命,不过是偶然被点亮的一盏灯。
   庄子持类似看法,“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像浅水中挣扎的小虫儿,是物与物的偶合结果。不要试图追寻终极价值,将极大耗折内心,“彼有骸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
   笔者从陈先发近年的许多作品中读出了优雅的幻灭感,绚丽的哀怨,缠绵的绝望。这些体察,无不来自诗人那颗敏慧之心,对荣辱、死生的彻悟,往超拔高迈的存在境界奋力企及。“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大宗师》)是对生命本体的洞悉。两难在于,践行这套知雄守雌的价值,需要极大的勇气。芸芸众生像胡蝇陷在甜蜜黏稠的利益蛋糕上一般,心交力瘁,苦苦挣扎,割舍不断。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对他们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艾 蒿


  周瑟瑟
  老屋门楣挂艾蒿
  黄牛拴在地坪中央
  蚊子包围了它
  木桌摆放好
  一钵麻花炖肉
  一碗辣椒
  竹筷清清楚楚
  我们并没有出现在
  傍晚时分的饭桌边
  还要等几年
  姐姐与姐夫带着外侄
  提着一块肉、麻花和皮蛋
  才能回来
  我独自生活的爷爷
  他一身艾蒿味
  怎么回忆
  他都有屈原的长脸
  枯瘦如艾蒿
  長有白色的绒毛
   [林忠成赏评] 近年的本土写作,大部分是伪浪漫主义的幽灵复活,用现代语言的瓶子盛装唐诗宋词的旧酒,复制陶渊明、王维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清逸、散淡,千人同腔,万人同调。而地方性就是往本土写作里打进特殊品质的一枚楔子,它强化了故土的本体性。亚里士多德主张“本体亦即怎是”,它怎么会是此在的、排他的、充满个人DNA和遗传密码的,必须用语言使之澄明,把那些语言到达之前的黑暗本体呼唤出来。故土的本体性千百年来一直存在于那里,在袅袅炊烟的上升与花轿的喧闹里,在神秘的祖牌和庄严的仪式中。古希腊的巴门尼德早就说过“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问题在于人能不能用语言把存在对象化,进而历史化。
   周瑟瑟为湘东北那一带的本体性做了“呼唤”,这首诗把湘东北一带的民风民情折射出来,他们有吃辣椒的饮食习惯,还有往门上挂艾蒿的风俗。
   奥登认为“由于通天塔的诅咒,诗是所有艺术中最具有地方性的。但是今天,当文明在整个世界上一天天变得单调时,人们感到这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祝福,至少在诗中不会有什么‘国际风格’。”故土的本体性,就是抵制现代主义的侵蚀与篡改。海德格尔把进入现代以来的存在称为“世界之夜”,美国的理查德·沃林在《海德格尔与后现代》一文中觉得“海德格尔追随荷尔德林,将当代视为一个‘完全贫乏的时代’,一个诸神已去和新诸神尚未到来之间的被遗弃的时期。在《克服形而上学》一文中,他把现时代的特征描述为‘这个世界的崩溃’‘大地的荒芜’‘现存一切无条件物化’。”海德格尔悲叹:对于存在我们太早,对于诸神我们已太迟。诸神远逝的现代主义像一股刮遍世界的超强台风,横扫一切,给世界带来可怕的同质化,消灭文化差异与地域风情。欧阳江河在《电子碎片时代的诗歌写作中》批判,“现代性已经丧失了哀痛和抵制,变成了资本和大数据的庆典”。
   现代主义与全球化浪潮加速了方言、小语种、小众式图腾、边远地区小宗教、民间伦理、地方风俗、传统习惯等的瓦解消亡。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高速公路开进了人类内心,钢筋水泥丛林强行在枯萎的心灵构筑起冰冷干燥的繁华图像。高速公路和铁轨铺到哪里,就把现代主义的同质化污染到哪里,也就把千差万别的地域文化、民族风情、本土气质摧毁到哪里。推土机蛮横的霸权话语,阻断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地互文性,也打破了“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世界共生性。

第二自然


  安 琪
  1)马与太阳
  马
  酷似太阳放纵不羁的声线,在曼德拉
  自由的戈壁高唱
  棕红色的马尾巴依着幻想的节奏舞蹈
  舞蹈。你看见了马
  浑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你绝对是马选中的猎手快拿起你的弓箭
  有一群狼正在追捕
  一群羊
  我已收住我的喉咙
  我沉默而焦虑的等待只为驱使你
  追捕那群狼
  2)活着的秘密
  毫无预兆
  岩石突然在我到达时裂开
  我的兄弟们继续往前跑
  并不知道
  我被挡在裂口前
  我迅速地收住脚否则我就将死在
  岩石漆黑的喊叫里
  主人主人
  不要鞭打我我清楚自身的斤两
  我斗不过这块岩石
  你也斗不过
  前方的厮杀
   [林忠成赏评] 福柯说过:“为了尽可能地发掘写作的乐趣,我就必须成为异乡人。”安琪选择背井离乡,生活在别处,秘密榫合了这个观点。窃以为,她其实对“撞入对它自身的为什么的探寻”(海德格尔)发生强烈兴趣,“就存在者存在着这回事寻求存在者的根据”(海德格尔),为什么这样?physis(存在者)是指‘从自身绽放的东西’”(《形而上学导论》),她这些年的写作变化,都是自身绽放的结果。
   她一直像奥德修斯寻找内心的故乡,层层嬗变。谢林的描述可归结她这些年的精神历程:“假如我们在反思中认识精神的奥德修斯,我们就会看到:它不断寻找,经历了许多失望,走过了许多弯路,终于找到了自我。正如透过词看到意义,透过朦胧的雾气看到陆地,我们透过感观的世界看到了所追求的幻想世界。”
   走到草原写草原,走到戈壁写戈壁,随走随写,如古代行吟诗人,是安琪近年的写作特点之一。这两首组诗节选部分,摹写了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曼德拉草原的场景。行吟式写作必然以现实图像为载体,现实图像必须以现代性加以烛照,进行形而上的擢拔。曼·弗兰克在《正在到来的上帝》中指出,“现实被当作思维世界的产物或物质反映,现实的世界便成了超感觉的、虚幻的世界,即思想、公式、定律、概念和原则的世界的感性表象”。“有一群狼正在追捕/一群羊/我已收住我的喉咙”,在这里,羊作为主体的拟象,遭遇逻各斯、结构主义、能指的拟象——群狼的追捕撕咬。曼·弗兰克在《正在到来的上帝》中认为“真正的主体,即本我或本能的欲望冲动或无意识,是带着荆冠的受苦受难的基督。但同时,它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叛逆者,在本质上是桀骜不驯的,颠覆的,反秩序的。”诗中写到了岩石毫无预兆地突然裂开,这就是一种反抗,对狼群追赶羊、逻各斯撕咬主体的颠覆。
   逻各斯,相当于老庄的道,至今还在驾驭语言以及形而上大厦,其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人颠覆不了它,抵御不过它,所以“我斗不过这块岩石”“不要鞭打我我清楚自身的斤两”,最后一切回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的澄明和谐状态。

樱花的消息


  汪剑钊
  干旱的日子,
  雾与霾被混淆的日子,
  想念繁密如雨点的樱花,
  仿佛青春穿着长城牌老式风衣归来,
  哦,记忆可以让岁月逆转……
  (我相信!)
  
  嫩白的花瓣,粉红的花蕊,
  光裸无叶的枝杈,
  还有毛茸茸、鹅黄的幼芽,
  一缕缕透明的阳光,
  这是冬天的雪暴留给早春的遗产……
  (此处存疑。)
  
  时间依墙而立,笑看
  人脸与花瓣进行美的竞赛……
  夏天的湛蓝与暑热正在被孕育。
  请带上一本薄薄的诗集,
  为落地的花瓣读一读风声和鸟鸣,
  预报秋天的好消息。
  (咦,或许是坏消息呢……)
   [林忠成赏评] 春秋更替,阴阳惨舒,物色之动,人心摇曳。这首诗体现岁月流转,花开花落,把作者的心像小铃铛般摇晃起来。本来,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在《物色》一文中指出:“若夫■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樱花在春天绽放,触发作者的思念如雨点般繁密,想起青春消逝,岁月不可逆转,感慨良多。把思想与情感嵌入万物山川,是中国文学的强大传统。中国古典主义文学凭此塑造了一座座高峰,屈原、陶渊明、李白、王维、苏东坡莫不如此。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物色》),说的正是天人感应、物我同一。伤感时,看灯盏如谁哭红的眼;萧索时,见枫叶如弃妇;豪迈时,见群山如千军万马。花草树木在移情之下充分人格化,充当人类喜怒哀乐的容器。“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古典文学笔下,“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摹出日之容。
   这种托物言志写作,由于太过普泛,难以精深,难以出彩出新。文贵形似,刘勰归结过这种写法:“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發,志唯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他强调摹写真实,把万物的纤细之毫刻画出来,“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这与王阳明提倡的格物致知有某向度的相似性。王阳明这个思想来自《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通过探究观察,获得认识,提高把握世界的经验。不同在于,王阳明提倡的偏向于知性,刘勰提倡的偏向于感性,缺乏形而上的升华。托物言志的写作,很容易陷入平庸,刘勰对此警告提醒“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级,或精思愈疏”。一言以蔽之,应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

木 匠


  游 刃
  那个终日埋头劳作的木匠
  此时正在刨着一块杉木板
  他脚下满地木花,弯腰,用劲
  呵出热气,流着微汗
  这个用力劳作的人,正对着南山
  仿佛他是向南山鞠躬
  此時,山上满是冰雪
  像是被蒙住了眼睛
  木匠与南山,互不相知
  他手下的木板,已被刨得
  越来越白晰平滑
  他心跳稍稍加快,这块木板
  已经到了那微妙处:
  多刨一次太多,少刨一次太少
  他停了下来,停在
  恰到好处的那一刻
  他望了一眼南山,此时
  南山已不是南山
   [林忠成赏评] 各行业都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高明的木匠,在挥凿劈斧时,能达到庖丁解牛的境界,“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从“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的终极状态,提升至“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养生主》庄子)的物我同一境界。“像是被蒙住了眼睛/木匠与南山,互不相知”,诗中的木匠,亦臻于至境,目无斜视,忘记周围一切。孔子曾归结,“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为什么最高境界凭着一股气去体会,能摆脱视、听、嗅、触等感官阶段?庄子解释道:“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气的虚静为容纳万物提供了前提。彻底腾空心灵,把空间全部用来接纳匠术。
   庄子进一步要求“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排除一切干扰,完全倚靠道术在支配,这需要极高的修为,像禅师修至土木形骸麋鹿心的状态。木匠手下的木板,“已经到了那微妙处:/多刨一次太多,少刨一次太少”。
   庄子是坚定的反技术主义者,反对以斧钺施于木,反对以人工巧智对木头进行加工。《骈拇》中说“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索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一切匠术都是反人性反物性的,要遵从万物本然。老庄也是最坚定的反孔孟仁学战士,庄子诅咒孔子“丘,天之戮民也”。他认为“屈折礼乐,■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仁义礼智信也是一种捆绑约束人性的匠术,是一种伤天害理的行为。庄子强调:“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
   诗人笔下的高明木匠已成为技术主义象征,技术主义以控制万物为终极目的。诗中的木匠甚至收手也收得恰到好处,收手后“他望了一眼南山,此时∥南山已不是南山”,南山此刻已擢升为人类存在的辽阔背景,即,技术主义全面胜利,工具论横荡天下,人类凭借技术工具宰割一切,此时的万物已不再是古典主义时期的万物,人与自然再也不是“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的温情脉脉关系。万物被文明砍伐、烧灼、捶打、蹂躏,面目全非。

唱 片


  冉 冉
  鸟在我影子上停了片刻
  像一枚唱针转动我的唱片
  大片鸟鸣中 我听到了
  寂静 那是我的高腔和花腔
  我的独唱与合唱
  被拉弯的咏叹调
  仲夏般肥美的和声
  我还是习惯念白 用饱经炎凉的嘴唇念
  把圆念到缺 把空念到虚
  经久不息我的停顿
  多么羞愧 我曾划伤大地
  就像一颗折断的唱针
   [林忠成赏评] 这首诗写法上的最大特点是隐秀,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认为,“夫隐之为文,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鸟在我影子上停了片刻/像一枚唱针转动我的唱片”,意象纯粹,质地清脆,句子仿佛放入清水洗濯过。“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纤而俱妙。”(《文心雕龙》)隐秀之文,必来自一颗雅懿之心。这颗雅懿之心,气含风雨之润,笔吐星汉之华。一个粗粝的打铁汉,只能写下“我名叫男人/海盗的诨名/我有无数发达的体魄和万恶的嘴脸”。酝藉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自古皆然。
   纯诗大都以飘逸的山水、圆润的器乐、闲散的心境等为题材,思想上超越一切红尘纷扰,擢拔于阴鸷的人事倾扎,贵柔守雌,知白守黑。闲散到极致、超越到极致就是无为,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传递一种情绪,发送一段乐曲。但是,这种倾向的写作,要注意内容与形式的尺度,孔子曾提醒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思想轻,修辞重,是纯诗的共同点;思想重,修辞轻,是历史写作的弊端。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觉得,“一首诗的价值在于它纯诗的内容,即超乎异常的真理,在完全无用的领域里的完善适合,在不可能的产物中明显而有说服力的可能性”。一张唱片,从社会学、历史学角度衡量,当然无用,完全可忽略。诗人的高明在于,把无用领域里的物品,写得充满说服力,化无为有,这才是纯诗写作的难处。“诗人必须具有独特的组合秩序的直觉,某种客体的(思想的)组合,在普通人看来没有价值,在诗人看来却存在着,并自己显示出来。”(《传统与个人才能》)冉冉凭风吹荷叶层层浪的直觉,捕获了咏叹调的弯曲和肥美,幻化成一只鸟,唱针最后划伤了我。摆在面前的这台古典留声机,一定替作者打开了通往隐秘世界的一道暗门。

老虎之歌


  伊 甸
  它从太阳上跳到我们的血管里
  它是一团火。它跳舞的时候
  山峰和森林跟着它跳舞
  它吼叫一声,野兽和人类都闭紧了嘴巴   它在史书中盯着我们
  在博尔赫斯的诗歌中盯着我们
  它在我们的幻觉中成为救世主
  我们低下头颅,交出自由和尊严
  它的牙齿咬住了我们的爱情,就像咬住
  一只拼命挣扎的野兔
  野山羊野骆驼趴在灌木丛中喘息
  装作不知道世界上有灾难发生
  它背着庞大的黑夜,在我们的
  畏惧和崇拜中飞奔,我们筑起栅栏
  它一跃而过,我们关上铁门
  它穿越铁门就像穿越空气
  它站在墙壁上的一幅画中时
  眼睛里依然射出仇恨和轻蔑
  我们撕下这幅画,换上松鼠和小鹿
  松鼠和小鹿跳出这幅画,逃得无影无踪
  我们爱上了它。我们走进动物园
  把自己关进铁笼,装扮成老虎
  而它穿上我们的衣服,成为
  动物园的管理者、饲养员和好奇的游客
   [林忠成赏评] 老虎,天下至凶之物。在森林里,它就是移动式凶器,霸道、蛮横、凶残、独断,说一不二,掌握生死杀伐之权。其既是坚硬的权力堡垒,也是阴鸷的人性深渊,还是桎梏万物的制度绳索。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一文中对人性被囚禁于深渊作过描述:由于缺少外在的敌人和对抗,由于被禁锢在一种压抑的狭窄天地和道德规范中,人开始不耐烦地蹂躏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吓唬自己,虐待自己,就像一只被人驯服的野兽,在它的牢笼里用身体猛撞栏杆。“它从太阳上跳到我们的血管里”,说明它的利齿时刻嵌入我们的血肉。猛虎蹲伏在内心的那口深井里,吞噬光明,释放黑暗,使午夜提前到来,刑罚与杀戮在飒飒秋风中弥漫午夜。尼采敏锐地捕捉到了形而上之虎吞噬主体之后的绝望:难道我们不是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中摸索?笼罩我们的难道不是永恒的空虚?没有尽头的黑夜来临了,天越来越冷,难道不该在大白天打上灯笼?我们难道没听见掘墓人在埋葬上帝?
   尼采说的并非宗教上的上帝之死,而是绝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之死。在现代语境下,猛虎进化为邪恶堡垒,衍生了众多替代品,变得更加隐蔽。它把斑斓的纹理隐藏在花花绿绿的市场中,贪婪的巨眼潜伏在声色犬马的广告与影视屏幕上,强劲的四肢伪装为疾驰的列车和高速公路。一言以蔽之,猛虎隐身于大千世界,有千万个身体。它消灭形而上学之后,继续追剿殘存的主体性。伊格尔顿认为,真正的邪恶是花俏形式所包裹的无目的、无内容、无意义,通过嘲弄与毁灭,为自己获得一个替代性的自我认同。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平庸的邪恶报道》中指出:“恶与思想不能相互兼容……思想碰到恶,便无所进展,因为恶中空无一物。”恶像温度高达几万度的恒星一样,能蒸发一切,烘干一切,让温情脉脉的人性瞬间化为气体,烟消云散。邪恶主宰之下,人性空洞无声。
   诗中说老虎“在史书中盯着我们”“在我们的幻觉中成为救世主”“我们低下头颅,交出自由和尊严”,这是它掌管万物的基本表现。问题的复杂在于,与深渊凝视久了你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诗中结尾说,我们最后爱上了老虎,把自己关进铁笼,而让老虎成为游客。充分说明邪恶的同构能力极其强大,理查德·沃林在《法西斯的魅惑:从尼采到后现代知识分子》中总结:“有些人一厢情愿地认定,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反智现象,只能吸引罪犯和恶棍……当年欧洲大陆有许多知识分子精英,争先恐后跳上法西斯的政治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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