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ogo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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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前夕,少年残酷杀害了同班品学兼优的女生。他极度冷静地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无所谓杀人动机或者目的,只是因为时间太多,没有办法填满。人们习惯了在既定的体制下按部就班地前行,一旦脱离这套程序,你还知道该干些什么吗?


  今天,我去买眼镜。起先试的是墨镜,但那样反而欲盖弥彰,后来挑上一副普通平光眼镜,似乎就好很多,它一点也不招摇,看见我的人又准会以为我是一名由来已久的近视眼。人们总是倾向相信戴眼镜的人。我还买来透明胶带,我试着将自己的一只手缠绕起来,要用很久才能将之剥离。
  今天的计划里没有添置衣服这一项,然而出于怜悯,我还是走进一间服装店。店主三十来岁,身形矮小,脸很黑,脸颊上长着一颗蓝黑色的痣,其上生长一根细毛。刚有一位顾客对她的容貌嘲笑有加。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开服装店也是她行使自己作为女人的权利。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抬头,我就大为后悔。这是一双没办法再低三下四的眼睛,我走到哪儿,那目光就追随到哪儿。我正要走,听见她唤我为叔。她凄惨地说:“外边一千多元的我这里卖几百元。一样的货,都在我这儿淘。”说着取下一件T恤,“先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效果?试好了再谈价钱。”这些能招徕顾客的话她背诵起来十分生硬。我在镜前比画,看不出和原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当她说“你穿着就是合身”时,将它扔下。她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我要的你没有。”我走出门去。
  “你说说看。”
  “说不清楚。”我走到门外,她遗憾地跟出来。这时路前方走来一个公务员模样的人,身穿西服,脚踏锃光瓦亮的皮鞋,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我说:“就是这样的,你有吗?”
  未料她低呼道:“有啊,怎么没有?”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都有。”
  她走进去时瞅着我,生怕我走掉。她果然都替我找齐,只是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搂着衣服去试衣,出来后照镜子,见有发蜡,问:“打一下不要钱吧?”
  “不要,随便打。”
  我用指头揩出好大一坨,将头发梳得乌亮,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
  “二十岁。”
  “你说实话。”
  “二十六七岁吧。”
  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惊惶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出来后,我将新衣丢下,注视她有六七秒(她真是难看啊),问:“多少钱?”她顿住,然后整个人几乎痉挛一下。她很快便从计算器那里算出结果。“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600元,只收580元。”她说。
  “少一点。”
  “顶多再少20元,否则一点利润也没有。”
  “少一点,买不起。”
  “那你说多少?”
  我看着她那仍然不曾消退的一脸的兴奋,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200元。”
  “本儿都不够,叔。”
  “200元。”
  “你要是真心诚意,400元拿走。”
  “我只有200元。”
  “两百元买走四样东西,这样的生意做不起。你要是买那一件还好商量。”
  我便走掉。身后一点声响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分明听见两个她在她内心吵架,一个她要急着出来叫住我,另一个她则认为还应该等等,这时谁做出主动的姿态就意味着谁必须让步。我接着往下走,就在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听见她喊:“等等,200元给你!”我回头,看见她表现得十分懊恼,简直是在气急败坏地朝我招手,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我挥手回应,然而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步伐。我身上只剩10元,也许还有几个镚子儿。
  下午六时三十分,我回到学院的家属院,何老儿恰好也回来。院子内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24小时站岗。对学院的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严肃的任务,他们四肢并拢,笔直地站着。
  我远远跟随何老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打开自家的门。屋内啥都没有。有时候我真盼望在打开门的同时,有些什么窃贼扑上来。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消磨眼下的时间。据说为用掉过于充足的时间,劳改犯总是劝告自己去做事,以致出狱后变成在行业内呱呱叫的匠人。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卫生间,努力想着某位女生,想她们搔首弄姿的模样,然而什么也想不出。尽管如此,我还是完成射精。
  随后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得找点事情干。我走进书房,揿亮灯,在角落里有一台不设密码锁的军绿色老式保险柜。上边盖着一层防尘罩,堆放着一樽插着塑料玫瑰的瓷瓶、一捆《大众电影》杂志、一个花盆以及一只纸箱。移开这些东西后,我找出自己钥匙中差不多大小的那把,插进保险柜锁芯,缓慢试探。接着我揿灭灯。黑暗使人专注,并且变得富于耐心。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字画、玉器、美元、子弹壳等玩意儿。
  我想,当叔母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一定会愤怒到极点,然而又不敢声张。这是她应得的。我们家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奔叔叔,是两家必须完成的交易的一部分。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是成绩更好的爸爸做出让步,供养叔叔读大学,而自己在煤窑把肺搞坏了。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叔母,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本地人,便觉得我们全都是在沾她的光。妈妈将我送到省城时,拿出老家的土特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嘛,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说:“我妈妈可是比你有钱。”我住进家属院时,叔母和叔叔还没搬走。不得不说,那是我极为难熬的一段岁月。拘谨、压抑、羞愧,脸色总是发红。我无论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无法判断她是否如意。记得有一次,她突然说:“难道说我连电视都不让你看了?”我这才想起,因为恐惧于她的指责,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开过电视。她总是反复地擦地,墩布擦过后,还要跪在地上用湿抹布擦,擦得吱吱地响。我曾想去打听与她相识的人,以判断她的洁癖是过去就有,还是从我出现后才有的。   现在她住在另一校区的家属楼,漫长地装修一间复式公寓。叔叔去地方上挂职已久。我一个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自由,现在却觉得自由不过尔尔,总是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时间太富余,我没办法用完。
  我捏着钥匙柄,轻轻且反复地去转动它,整个人沉浸于其中。这时从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停下,又听见钥匙在叮当作响,来者找准一把,粗鲁地插进锁芯,防盗门应声而开。有人回来,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突然意识到什么,往外扯它,可它的齿部却卡死在里边。仓促间我不慎将钥匙扭断。叔母开第二道门时,我凭感觉罩好防尘罩,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杂志呀瓷瓶呀花盆啊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重新布置一次。放花盆时我的手剧烈颤抖,差点让它掉下来。
  书房——也可以说是库房——的门是虚掩的。
  叔母对着客厅和卧室观望一会儿,来到书房,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着数字:44、45。她推开门,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推开门,让客厅的光漏进来。
  “俯卧撑。”我喘着气说。
  “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
  她揿亮灯,示意我离开,于是我站起来,拍打手掌上的灰尘。她拿起瓷瓶看看,将它扔进纸箱。也许她要去查看那台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这时她却回过头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吗?”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脸颊的皮都在跳,然而人还是僵立在原地。
  “出去。”
  直到她再次下达命令,我才走出来。在客厅,我痛苦地等她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什么回来吗?”她说。
  “不用。”我说。
  她似乎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然而还是开门离去。


  第二天上午,我去查看断在锁芯里的钥匙,无计可施。也许需要一把钢丝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
  这天的阳光过于刺眼,地面都在反光。同学们早早来到教室前的空地,拼命地说话,有时还发出很大的笑声。但是我知道,那种即将迎来命运裁决的紧张,从来没有从他们内心退去。要是就近看,就一定能从他们眼里看见惶恐和不安。只有我置身事外。我站在一旁,没有靠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照相分两个步骤,先是轮流拍头像照,最后以合影结束。等待时,我窥见孔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她不时去擦汗湿的发梢。她的脖子洁白而长,脸庞娇嫩,在阳光下,她是那么辉煌,又是那么脆弱。因为想到她可能像瓷器一样被无情地摔碎,我禁不住感到揪心。她的母亲总是跟着她。唉,自从她的父亲过世,她就成为她母亲全部的希望,课余时间都用去练习小提琴。每次演出,她的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这当娘的才搂住她,声音难听地哽咽上好一阵子。
  难以想象的是,有段时间她还养起狗来。她得躲开母亲与老师的双重监视。养过两天,她就焦虑地找到我,因为只有我是独居。我把她的狗养死了。自从我对着它飞起一脚,它的情况就没好过,直到死在她手里。她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挖坑,泪水滴在泥土上。我充满自责地告诉她,是别人踢的这一脚。
  这会儿她看见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是一名哑巴看到另一名哑巴,一名聋子看到另一名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
  “我和我的叔母很麻烦。”我说。
  我不敢直视她那急别人之所急的充满责任心的眼神,仓促说上一句“没法活”,便走开了。
  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放着一把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就都看着。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摄影师从照相机后抬起脑袋,说:“我说哥们儿,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不知为何,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我面红起来,嘴唇微微痉挛,但我还是抬起脸庞,将蓄好的胡子充分地留在镜头里。结束后,我找到同样是中途转学过来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不停地搂他的肩膀,捏他,然后对他耳语:“兄弟,只要一天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
  合影后,我就离开学校,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买到钢丝钳后,我清查余额,不足200元,索性又购来尼龙绳和弹簧刀,这样就不剩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向有关部门报告,并经审批,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那种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开口就说要匕首。他将我引到内间,拖出一只纸箱,里边都是军用弹簧刀。店主问我要自动缩回的还是不能自动缩回的,我要了前者。
  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塞进包里,向前推动按钮。啪,它弹出去。向后推动按钮。啪,它又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拥有无限的权力,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倾向于相信世界在轨道上运行的他们,将很难理解这从天而降的既荒唐又绝望的事。不过逐渐地,冷静回到我身上。我得挑选被害人。是啊,我得挑选。我想,一个人被害是因为他值得被害。眼下这些人都不是很合适。直到走来一名用酒店的一次性梳子梳头的年轻人,或者说是中年人。很难界定。他显得老成。个子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过分,肩宽也就一尺,这让他看起来非常怪异。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高视阔步,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凄怨地将头枕在寡妇的肚皮上,而今早已然接到升职的电话,将拥有独立的办公室。
  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他在对着电话爽朗地大笑。我心想,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属院后,我用钢丝钳的钳口夹住断裂的匙杆,试图旋转它,好将之扯出,却是吃不上力。眼见着没有希望,我火气上来,操起钢丝钳就敲打柜体,直敲得虎口发麻,方才作罢。我想事情筹划经营如此,耽误在这么一个细节上。   下午一时三十分,楼道那边传来关门的响声。是何老儿出门。我强打着精神跟出来。这是计划里的一部分。何老儿牵着一条猎犬。它抬腿时宛如在沉思,总要经过一两秒才放下来。有时候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抓手臂;它呢,用长满癣疥的脊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在地上不肯走时,他总是连续地踢它的腹部,啐它,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这条老狗只是例行公事地叫几声,从中一点也听不出它有什么痛苦或者恐惧。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在前方撒些食粮。
  这是一条你付钱给它它也不会叫的老狗。然而在我代养孔洁那条小狗时,不知为何这条老狗将信息传递过来,引得我这边的小狗用爪子疯狂地刨门,一整天地叫嚷,直到将嗓子叫哑。就是那次,何老儿第一次拍打起我这间房的防盗门来。后来是用脚踹,哐当哐当响。我真想捂死自己家的狗。开门后,我还没看清他的脸,脖子就被他掐住。他开口说话时,我看见他的牙齿全然黑掉。
  “吵死人了,都几点了——你他妈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总是吵总是吵——你要是不想住,就他妈滚——滚,知道吗——别总是对不起,对你妈的对不起,赶紧的。”
  我承认我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他松手时,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他的同情,有利于事情的结束,不料他意犹未尽,除开掴了我一耳光,还踢了我好几脚。我噙着泪,朝他鞠躬,关好门。我看着小狗,发现它也吓得半死。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将它领走。“惹事了。”我说。它在这时又叫嚷起来,我一脚踢向它的腹部,它轻飘飘地飞向空中,然后噗的一声坠地。
  现在我跟踪他,心里却没有什么恨。或者说,有什么恨,也被克制住。我这个人的长处之一,就是不太容易受到情感的左右。我觉得那前头走着的就是一个早已下葬的人,毫无价值。我能理解这名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寂寞。因为年纪的原因,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不得不归来,仿佛一天的事都已干完。他下厨时用力地使用铲子,有时会用勺子敲打锅沿,敲得当当响。他在固定的时间去岗亭那里取报,要将它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然后又是做午饭。午休一小时,便从家里出来,带着那条高寿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不做饭,一早穿上熨过的军服,佩戴勋章,等在楼下。他踱来踱去,然而直到傍晚,轿车才开进大院。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着那些慰问人员在下车的同时就要转身上车,忍不住想笑。
  这会儿他继续朝前走,遇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便背起双手慢慢地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子被对方吃掉,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看着这闲得发慌的怪物,骑走三轮车。
  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靠工地这边,墙下蹲着三五位穿着睡衣,拎着小包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子拎着茶杯或菜篮,徘徊来徘徊去,装着不知道她们是干啥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
  何老儿每次都抢答:“想啊,就看玩啥呢。”
  “玩啥你还不知道呀?”
  “不知道,说说看呢。”
  “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
  “日×。”
  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儿心满意足。不停吟诵着。日×,日×,日×。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牵着狗去附近公园游荡。我结束跟踪,返回家中,往锁芯里倒肥皂水,用钢丝钳继续夹住匙杆,还是没弄出来。我以前脾气还不错,这会儿却暴躁起来,索性将那凸出来的部分完全敲进去。在卧室休息片刻后,我返回书房,对着保险柜的入口撒尿,又双手抓住它的立脚,用肩顶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嘭的一声,它倒在地上。不可能指望它会散架。但在柜底,我看见一只被透明胶反复粘好的透明包装袋。那是一种一压合就可自动封口的包装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叠好的旧报纸,便看见十枚古币,有的写着太平,有的写着通宝,好几个朝代的。
  我差点笑出眼泪来。我真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的谁,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理的。她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值钱的东西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书房,是想蹲下去摸那里,摸到,也就安心地走了。
  何老儿回来时,我对时间,是下午六时三十分。我想,你真不愧是一名军人。


  次日一早,我来到老杨树古玩市场,阳光照耀在蒙尘的文物上,从店主们端着的碗里冒出早餐的热气,人来人往,气氛一片祥和。然而我知道,在这到处标榜“诚信经营”“假一赔十”的集市里,最容易被牺牲,同时这种牺牲也被广泛默许的品质就是诚实。店家几乎是公开地算计顾客,只因顾客也在竭力地占他们的便宜。我觉得老人家会好一点。年龄让他们意识到体面的重要性。我选中一位正在喝茶的清瘦老者,他要是说个差不多的价,我就收钱走人。他拆开封口,将铜钱倒出来,又戴上类似修表匠才戴的钢丝眼罩,一枚枚地看。而后去翻一本大概有五六百页厚的古钱名录,一边舔着口水翻查,一边比对手中的铜钱。大概比好一枚,就轻蔑地朝柜台扔上一枚。
  我问值多少。他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地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
  “这得问您啊,您是专家。”我说。
  他取过一枚,掰掰,那上面的黏土尚未清理干净。他说:“你要我说真话吗?”
  “当然。”
  “钱倒是真的,就是出土得太多,有时一出土就是好几百公斤。”
  “那你觉得值多少?”
  “三十元。”
  “一共?”
  “一共。”
  我取过这小塑料袋,将铜钱抹进去,说:“30元你留着自个儿花吧。”
  “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
  我在走的时候听见他这样说。
  “起码一万元。”我说。   “小兄弟可真会讲笑。”
  “信不信我卖两万元。”
  他笑起来。我听出这是对不懂行者的嘲笑,这种笑发出后,也意味着他没什么可遗憾的。然而就在我继续走时,又听见他几乎是在下定决心地说:“三千元吧,三千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就像是有威望的人在下达一项旨意,我心里产生极大的顺从的欲望。然而我还是说:“一万元。”
  “五千元。”
  要是他不这么说就好了。结果我说:“一万五千元。”
  “你看,你开始说一万元,现在又说一万五千元。”
  “两万元。”
  他笑笑,表示原谅我的幼稚。我重新走起来。我听到他又开始嗯嗯啊啊地沉吟起来,知道他是在组织合适的词语,便索性走得更快。我藏在一棵树后面,窥视着店门,未过数秒,便看见他果然拖着一条残腿走出来。看见我后,他拼命地招手,“你来,你来。”
  “想买了?”
  “买,一万元我买。”
  “你当我是什么?”
  我开始又走动起来。我大概已经知道这些铜钱的价值。卖给谁我都有谱儿。然后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老东西竟然在我身后跑,也许叫跳更好一些。人们都在朝他观望。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回去取钱,我就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折回去,到门口时回头望望我,确认我没走,才进去。不久他出来,露出下作的笑容,伸出一根手指,我正气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
  他过来后,提出一定要先察看铜钱。我将塑料袋交给他,他一枚枚过细地看,才取出一沓人民币。是一万元。我推回去,说:“两万元。”
  “你看你,说好的。”他嬉皮笑脸地说。
  “两万元就是两万元,我并没有开玩笑。”我说。
  然而我还是挡不住他的肉麻,他又是抚摸我的胳臂,又是拍我肩膀,总之软磨硬泡,最后多塞我两千元了事。这时,一名像他一样跛掉的乞丐端着锡皮罐子过来,我见里头都是五毛一角之类,就将那两千元扔进去。乞丐低头看看锡罐,又看看我,眼见就要中风,我踢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如风遁去。老人家不停地拍着大腿叹息。我想他这会儿应该明白,我并不在乎手里的货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元。
  中午用餐,我只消费一块面包,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火车站还远时,我拆下手机电池。站前广场有一堵文化宣传墙,一面绘着中国地图。人群挤来挤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墙的前边,有一种站在时间之水中的感觉。一天之后,负责追捕的刑侦大队长或者副大队长也会站在这儿。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罪犯,他要是逃,会往哪里逃?
  对我来说,它充满可能性,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而追捕的人则只能努力使自己要做的事符合逻辑,比如设想我逃回老家,或者逃到远亲那儿,还有就是在过去的言论中我表露过要去的地方。为此他绞尽脑汁。我从未向人提及我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我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没什么值得去的地方。如果非得去,那就是去一座海拔很高的名山看看日出,我没去过,据说观看日出能治疗人心的衰竭。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姑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
  我戴着口罩,在售票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时三十分离开的票,事到临头我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于是咨询售票员有没有从此地始发的车,她查出有一趟是明天下午四时十分的。我正盘算着,听见后边的人不停地催促,便说好,那就这趟。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个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订到一张明晚九时出发的折扣机票。后来在看见路边有一处排水口后,我将那张电子客票行程单塞进去。
  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灰色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前打盹儿,口水流出嘴角,一丝眼白从没有闭严的眼皮中露出来。店前的大功率叫卖喇叭循环播放着清仓处理的消息。我抚摸着她那长着些许白发的头顶,直到她醒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指点的一只塑料透明手提袋,我上次试过的衣物都放在里头呢,明白过来,说:“200元你都不要。”
  “我上次没带钱,我现在来买,而且买两套。”
  我从那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的眼睛顷刻放光,是的,突然就闪亮不少。我明白为何那么多人要去做慈善。我觉得我接下来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着上帝的庄严。她摘下保温杯的杯盖,给我倒上一杯盖的水,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后来索性将清单交给她,让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借,将我所需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一并整齐。她将小半盒发蜡馈赠于我。我让她将帽子换顶大檐的,大到可以扇风的那种。她打理好后,搓着手,等待我的奖赏,我又抽出两张钱。她说:“谢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掉。我想她很开心。
  我还买来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剩的,倒在买回没吃完的盖浇饭里,配以鼠药,搅匀。一并装入垃圾袋。洗过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是叔叔以前用的一只拉杆旅行包。我将钱塞入内袋,将内裤、牙刷、牙膏、鞋油、肥皂、毛巾、饼干、矿泉水放好,再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梳子、香水以及发蜡。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在蓄须前出于好玩,按照办证广告的指示办的,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市房山区人。
  帽子拿在手里,我旋转着它。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一件件地查,果然发现少购买一把一次性的剃须刀。这并不致命,出门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不大,叔母的东西大多还留在这儿。我关好窗户,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将电视柜、椅子、鞋架、盆景等等,全部运到靠窗的一边角落,用被单盖住。我将空出来的客厅拖得一尘不染。随后又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推到门边。弹簧刀和尼龙绳就放在洗衣机的盖板上。我将那一卷透明胶带撕开一点,直接粘在墙上。   布置停当,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沉浸在一种即将永别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嘴。爸爸死时,妈妈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流,长期一个人住在家里,也不觉得害怕。妈妈做生意,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喝。有时货物运来,为省下给搬运工的钱,自己一箱箱地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就说不卫生,都是潲水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著名的商标,这么大的厂家,怎么可能想着去毒害消费者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你知道吗?
  “你赚钱是为了什么呢?”我说。
  “当然是为了你。”她说。
  “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我将来要是和爸一样,吃一点呕一点,吃的还没有呕的多,你看不是白搭了吗?”
  我一边说,一边将那东西扔过去。她赶紧捡起来,掸着尘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是真心地爱钱。每次把钱用出去,她都会目送很久。一度我想,要是在10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不假思索地选我;但是如果将10元换成1000元,她肯定会犹豫。不过后来我倒是对她充满理解,我想,一名接近是文盲的女人,她懂得的道理不多,尽量将钱攒到手里是怎么也不会错的,是经过无数人的实践检验过的。
  后来我很少和她理会,她爱怎么就怎么。
  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起听说过的一句话,“人只有一个妈呀”,我悲伤得不能自已。我仰望着天花板,听她努力地教训我:“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以后更加要听叔叔、叔母的话,平时放勤快点。”
  我说:“嗯。”
  等到她没什么可交代的,我问:“叔母去咱们那儿了吗?”
  “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
  “啥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觉得就这样,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了,真想和我的叔母大吵一顿。”她回过来电话,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上帝真是不公平啊,她人长得那么好看,声音也这么好听。她的声音据说是能唱歌剧的声音。虽然从这样的声音里我听出的是她对世界上所有人的爱,而绝非对我一个人的私密的爱、亲昵的爱,我还是感到战栗。
  我哭了一会儿。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哭得很不真实。而后我找出软皮抄,记起日记来,我苦思冥想,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以后便这样写: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
  我一页页地写,直到笔芯的油写干。


  闹铃定的是上午九时,然而八时我就醒来。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叔母撕破脸,无家可归,下午二时当她的面取东西,你能来吗?”
  她回:“不能挽回吗?”
  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许久她才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吗?”
  她回:“方便。”
  我打电话过去,说:“到时候你能过来一趟吗?”
  话筒那边声音消失。我知道她在犹豫。这种在等待过程中被人拿捏的滋味真不好受。出于自尊,我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又过上那么一阵子,她发短信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回:“多谢。”
  稍后我又补发:“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自己的这段屈辱经历。”
  她回:“好。”
  这会儿何老儿在声势浩大地下厨,排气扇明显需要修理,正有规律地发出异响呢。下楼时我穿的是T恤,戴着帽子。快到达岗哨时,我将人字拖趿拉得特别响。哨兵目光前视,双手并拢,站得笔直。我经过时,看见汗水不停地从他的帽子里边流出,淌了一腮帮子,而指尖因为努力贴紧裤缝而微微颤抖。我连咳数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我说:“同学,你这一趟班是要站到下午吗?”
  他转过来,啪地立正,说:“是,下午三时。”
  “我有个朋友二时过来,烦劳你届时放行。”我说。
  “你的朋友长什么样?”
  “是个女的。”
  他点点头。我摘下帽子,朝自己扇着,说:“阳光好晒。”他说:“是啊。”他大概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松弛下来,和我聊上那么一阵。他当然知道我是学院学管办主任的侄儿。我傲慢地走掉。我厌恨像他这样的生活,没日没夜地站岗,从早到黑地出操。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我找到一家没什么人光顾的理发店,大上午的,师傅、徒弟,一个个地在睡觉。发现我后,他们很快搬来椅子和风扇,并用纸杯倒茶。他们问我用什么洗发水,弄什么发型。我翻阅他们递来的发型书,看看他们头上,都是一个鸟样,五颜六色乱染一气,像文身一样让人感觉不安。我摇摇头,他们又拿来好几本册子。我感觉都不对劲。然而我想要的效果,又描述不出来,直到有人打开电视,我看见在播报准点新闻的主持人。我说就要那样的。我想,这位主持人我既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清楚他来自何方,彼此间可谓素昧平生,然而只要他一张口说话,我就对他充满信任,这其中定有诀窍。因此我索要来纸笔,一边任他们处理我的头发,一边做笔记:
  其一,服装应简洁普通,色调稳重;
  其二,发型应传统保守,发线最好向后,向右,要一丝不乱;
  其三,面部表情不能丰富,要显得庄重;
  其四,动作应平和、自然、适度;
  其五,与人对视应下颌微收,保持自然诚挚的微笑;
  其六,眼神明亮、集中、柔和,应该眼前有人,心中有人;
  其七,说话应保持正常语速,音调的起伏保持在一种欢快的状态,绝不能给人以失控的感觉。   我看看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睛无神,胡子零乱不齐,那些在岁月中养成的冷漠、无聊、懒散、残忍的性格,早已刻画在面庞上,令人望而生畏。即使我没犯什么事,人们也会头一个怀疑我。我想我找到警察为什么总是在车站检查我身份证的理由了。
  我对着电视机模仿主持人的仪态,却发现其中分寸极难掌握。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并非没有道理。理发师——啊,他对自己的作品简直是恋恋不舍,起码做过五次返工——弄好发型,解下围布之时,我眼前一亮,都有点认不出目下道貌岸然的自己。他问我要不要将胡子刮掉,我说还是留着吧。他看起来很遗憾。我结过账便走人。
  为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走进一家台球厅。上午这时间,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正在睡觉,兴许到晚上这里就门庭若市,一进来我就闻到明显是昨夜留下的浓重的烟味,还有人的汗馊味。我从架子上挑出一柄球杆,用巧克粉擦杆头,对斜眼看我的老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蓄八字胡,穿着白得发亮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配着黄铜纽扣的小马甲。他说:“我不怎么会打啊。”然而手上早已抓住一柄看来是他专用的球杆。
  “我也不会打。”我说。
  他开球就打出一个空杆。我示意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点头,提起球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我想起在A县,我有一个哥们儿,每次出杆后,就会提臀,狠命地跺一下右脚。如今我也尽情模仿他可笑的姿态。第一局赌50元。我不想赢,然而他死活也不肯进球。他总是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是在引我上钩,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两局。
  第三局他说按规矩赌注应翻倍。我说,好。他说:“我可好好打了。”我说,好。我知道在这一局他会让自己险胜,仅仅是险胜,以让我尽快开始复仇的第四局。他还是装成一副呆瓜的样子,每次出杆前都摸着下嘴唇细细思索,弯下腰后,让杆头在母球前似乎是无休止地试探。他是如此患得患失,但是每一次出杆,准度和力度都不会差。我从冰柜取来一听可乐,喝过一口后,擎着它,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有点烦躁。每次都是这样,没打球时很想打,打过三局就兴致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他打得没什么球可打,做好防守,说:“承让。”我走过去,看着他布下的障碍,对一般人来说这已然是绝路,然而我隐约记得是有公式可解的。我走来走去,叉开大拇指与食指,反复比画,最终让母球走出N形路线,接触到目标球,并幸运地使后者落袋。这可不得了,他竟然踮起脚尖看。于是我用尽全力,甚至打出一杆曲线球,最终逆转得胜。他说,再来。我说,算了,就当请我一听可乐呗。他还想免费切磋几局,对此我予以婉拒。
  我一边打着嗝,一边说:“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现一股不如去死的恶心。”
  他说:“是啊,可不是嘛。”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六千局还是一万局。”
  他点点头。想起来他应该打得更多。我进来时他就在一个人练球。有什么比一个人长年守着一间台球厅,看着球子无数次聚散离合,滚进球袋又被从球袋中取出来更痛苦的事情呢?有时候宁愿是死,也不愿承受这样的侮弄呀。
  午餐吃的是烤翅和蛋挞。从第一次接触它们起,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它们。有时当我心中涌出还算强烈的自杀念头时,我会这样规劝自己:想想山德士上校家的烤翅和蛋挞吧。本来对花生也会有热爱,但是后来听说爸爸的病与他在井穴里经常吃发霉的瓜子、花生脱不了干系时,我就对它充满厌恶。每次路过肯德基,我都会控制自己不要进去,直到过去几周或者一个月,我才像是不得不那样进去。每次进去,我都会找到盥洗池,用洗手液洗手,而后拿纸巾擦干。在进食时,我耐心而认真,直到将骨髓也嚼吃干净。今天我过于放纵自己,吃到什么味儿也没了,才离开。
  我买好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返回家属院。哨兵未加阻拦,说明他非常清楚,帽子下边的人就是我。何老儿此时正好牵着狗往外走。很多次与他相向而行,我都会感到短暂的手足无措——我是应该向他行注目礼呢,还是装作没看见?直到后来我确信,他根本就不屑于和我打照面,我才自在起来。现在,那条苍老的狗正低着头,像猪一样拿鼻子拱来拱去,有时还用牙齿叼起垃圾堆里的薄膜,一边用爪子按住,一边撕扯。何老儿眼神浑浊,正将整个一只拳头塞进口腔,试图揪出牙间隙内某根细长的肉丝。不知怎么,我想起女人的分娩。这是个早该下葬然而仍然寄生于人世的人,是具行尸,精神与灵魂都已死亡,只剩肉体在听候时钟的指令,在规定的时间出去,在规定的时间回来。如果我不作出点改变,这也是我生命的结局。
  回家后,我闭目思量,确信不再有什么遗漏。然后开始手淫。我摆开架势,本意是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然而在某一次套弄中,因疏忽大意而没有预见,或者已预见而轻信能够避免,用力稍大,从而导致提前射精。没什么快感。我望望房间,到处都很荒凉。我换上另一件T恤以及运动短裤,拿起弹簧刀,演习起来。


  啪。啪。


  时间越迫近下午二时,我越感到紧张。甚至寄望于它能走慢一点。当这样的时刻终于降临而孔洁并没有到来时,我感到一阵轻松,但几乎同时,一股被羞辱的愤怒也生发出来。女人啊,你总是在出门前极其漫长地梳理,打扮,试穿衣服,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自己。你们对迟到总是有理。而因为细节上一点点的不合心意,你们还可能就此不打招呼的负约。
  二时三十分,我走到走廊处,望着院内。一丝风也没有,明亮的阳光照射着鹅卵石路面和茂密的树冠,叶片过于油亮,哨兵孤零零地站着,大门前不时有车辆飞驰而过,轮胎通过减速带时发出哒哒的声响。我想她不会再来。回房间后,我用粉笔在墙上写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我只能启动第二套方案,随便找个人对付。我这么呆坐片刻,不知怎么出现预感,打开门,果然看见孔洁在和哨兵说话。她望见我,招手示意。她今天穿着纯白的T恤和蓝色校服裤子,脚蹬运动鞋,扎马尾辫。简简单单的。我想这是她考虑到自己将要去面对的是一位同学的叔母。她的面颊透着红润,头发也很浓密,甚至是那种翻滚的浓密,这些都是茁壮生长的象征。她的家境并不好,但我想她的妈妈在配备她的伙食时是按照富人家的标准。眼下,她越是显得健康和美丽,她就越让人感到痛心。因为我们想到:这样的人会死。我有些慌乱地迎上去,听见她说:“没晚吧?”   我说:“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
  她说:“我感冒了。”
  我心想,就是,就是,我说我怎么会看错呢,她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放一个可怜的人的鸽子呢?同时我也感到愧疚。我似乎是在针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弱小者下手,我就是个懦夫。但另一个声音说,事情并不全然是这样。
  她说:“你怎么还戴帽子?”
  我说:“是内容的一部分。”
  她说:“什么?”
  我说:“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我觉得紧张,有点渴望通往二楼的台阶能尽量地延长下去,可是它们却越走越少。我安慰自己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说:“什么叫没事,这么大的事。”
  看见我走不太动,她又说:“别怕,不要怕。”然后走在前头的她开始等我。在这闲暇时刻,她用手拢住眼睛,仰望那蓝得可怕,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来自太阳的火焰仍然炽烈,照耀在她有如象牙一般滑润的脸庞上。没有知了在叫。她露出洁白、紧密、整齐的牙齿,痴痴地笑。随着轻轻的呼吸,她那接近透明的鼻翼微微翕动着,细长的颈项下,锁骨也一起一伏。我几次想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亲来,你是如此不放心自己女儿的安全,天天尽量跟着,可是又怎么把她教育得如此单纯,以至于让她几乎是不加选择同时是不假思索地去相信一个人?
  在门口,她说:“叔母是不是很难说话?”
  我说:“水离开盆了,就这样。”
  我觉得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我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她跟进来时对里头的阴暗表示诧异。我于是揿亮电灯,并关上防盗门和木门。我摘下帽子时,看见她夸张地指着我的新发型,意思是你铰了头发呢。接着她轻声而忐忑地问:“在里边?”我看见她开始闭目,默念着什么,也许在来之前她还准备好一套怎么说服大人的话。“嗯,睡着了。”我说。不知为什么,都这时候了,我还要装得确有其事。我走向卧室,将卧室门轻轻推开一点,就好像叔母真躺在里边休息一样。
  “这个要带回老家吗?”她指着旅行包问。我说是。接着她又指指洗衣机,说:“这个也是?”
  “是。”我点头。
  然后我们开始等,似乎是在等那并不存在的人醒来。有几次我拢起嘴唇向外吹气。事情看起来永不会发生。直到挂钟的卷簧突然弹动,它一下弹中我的心脏,使我痛得几乎弯下腰。接下来是当当当三声。我从倚靠着的墙壁上努力起身,猛然捂住她。从她口鼻里呼出的气息,不停地从我的指缝间冲出。我的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尽量分开,按住她的两边颧骨。她又掐又抓的,身体不停地弹跳。这一刻,通过她仰起的极其苍白的脸,我看见她整个面骨都极为清晰地显现出来,而在她的瞳仁里,显现着那古老的在动物那里才有的惊恐。在所有的情感里,只有惊恐是不会做作的。我显然低估了她反抗的决心和力量。仓促间,我对她耳语:“求求你温顺点,求求你。”
  她逐渐停止挣扎,但身体仍然十分僵硬。
  我稍许松开手,让她重新呼吸。后来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人企图占有一个女人,多次强迫未能遂愿,说出这句话,她顿住,准备懊恼地接受就要失贞的现实。但这不是强奸。我取下墙上的透明胶带,用牙齿叼住,扯出一尺余长。她一直在那儿发愣。及至胶带快要封死她的嘴巴,她才撕扯起来。她不停地吐着直到将那玩意儿吐离嘴唇。然后一边朝卧室的方向挣扎(她以为这样可以得到我的叔母的救援),一边发出尖叫。在我重新捂紧她的口唇之前,已经有一声呼喊像炮弹般飞将出去,也许还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可能几分钟后,军人和群众就会操起各种临时找到的工具,黑压压地赶来。她还要喊时,我掏出弹簧刀,弹出刀刃,一刀刺进她的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杀生,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刀子在刺进皮肉后,既像是它自己在朝里钻,也像是她的脂肪在将它吞吸进去。我的心脏出现失重的感觉。这时,从她的喉腔里发出苍老而囫囵的声响。很无奈的声响。痛苦的声响。我知道有些事再也无法回来。比如一个人被机器卷进去,机器无法再将他完整地吐出来。或者一个年轻人被一共有十个轮子的卡车碾轧。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老家,死者的伯父目睹惨状,一时心慌气短,逢人就说:“掉了,我侄儿掉了。”掉了,这两个字在我们家乡,意思是一件东西,比如自行车,永远地、不可逆地毁坏了。我这一刀扎在她的要害上。我想摆脱这种恐慌的感觉,然而又不听使唤,抽出刀,连续刺杀对方。她的眼睛开始翻白。我将她扔在地上,来到窗前,撩起一点窗帘望外看,哨兵正站在岗哨下,支着耳朵听,他不能确信声音就是从院内发出的,就连是不是人类的叫喊声似乎也不能确定,但他分明是听见过的。没人来印证。他极为遗憾地走回岗哨,自个儿立上一正,重新站直。
  她宛如在睡眠中一样翻身,然后才死去。
  我不敢直视这被自己弄死的人,但为着让稍后赶来的法医也能感觉到惊悚(他们总是对尸体视若无睹),我蹲下去,握刀朝她的尸身不停地扎刺。血溅到我偏向一边的脸上。有时弹簧刀只能扎进一半,料是扎中骨头。刀刃最终断开。我掀开洗衣机盖板,抱起尸体,倒放进去。在进卫生间前,我回视过去,发现尸体还在朝内桶里钻。
  有一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扶着卫生间内的瓷砖,烦躁不安,直到哇的一声呕吐出来。随后我打开淋浴喷头,对着自己胡乱冲洗。冷静后,我按照头发、面部、颈部、胸腹、后背、下身、大腿、小腿、脚掌的顺序细心清洗。中间虑及一件事,又跑进客厅,从尸体的裤兜内摸出一部手机。还有信号。我拆下电池,将手机扔进便池,并用清洁刷按压它,直至确信它湿透。
  我按程序重新清洗自己,用毛巾将头发揉干,穿上过去常穿的那件T恤及运动短裤,戴上大檐帽,趿拉上备用拖鞋,并将没派上用场的尼龙绳装入旅行包。我撩开窗帘一角,看过去,确信院内无人,方打开门。我的一边胳臂挎着旅行包,一只手提着装有“毒药套餐”的垃圾袋。一边走我一边将袋里混合着鼠药的饼干、米饭抖落在路上,直到手发颤,听见塑料袋在哗哗响,我才将它扔进垃圾桶。   站岗的背对着我。他的腰真瘦啊,我还没见过腰这么瘦的男人。他穿着深绿色的制服。我蹑手蹑脚地走,想就这样走过去。眼见接近时,我透不过气来,想转身回去。很多次在梦中有过的惊慌,如今在现实中出现:我很难确定在我T恤的背部或者旅行包上面就没有血迹,我不知道有没有检查过那里。我的一条腿似乎在抽筋。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来。我简直没法控制自己,就任自己光光的两条腿在他面前来回地晃。我的嘴唇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牙齿上上下下地打架。他认出帽子下的我,露出亲密的笑容。他张开嘴唇,像是要跟我长聊下去。我绵软无力地摇头。他说:“你不舒服呀?”
  “是。”
  我艰难地回答,勉强走过去。其间他甚至想走下来搀扶我。也许他很孤独,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来到路边后,热辣辣的汗从我所有的毛孔里冒出来。我尽量压制住想跑的欲望,用快走的方式走离他的视线。也许他还在思索那一声可能是猫叫也可能是人叫的呐喊声。他是换岗上来的,不知道家属院里中午来过一位女孩,否则很快就能在我和一声可怖的尖叫之间建立起联系来。他一联系起来,就会飞踹向我,并用反关节技术将我的双臂死死锁住。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将旅行包扔进后备厢,自己挤进去。车行数秒,司机问:“去哪儿?”我才急忙说:“火车站。”途中我将手机的电池拆下,并将那顶买来只一天的帽子扔向窗外。我听见司机啧啧叹息,还拍打着大腿。他见我没发言,将车停向路边,自己跑到后边,愣是将帽子捡回来,自己占有之。我翻出剃须刀,将脸刮得一干二净。阳光照耀着车窗,在我腿上留下一块光斑。无论车开到何处,这块光斑都会落在我的腿上。


  火车站从内到外行走着脸上凝固着命运的焦虑的贫苦旅客,举着诱人价格的旅店和景点的推销员,以及肆无忌惮的小偷和骗子。沸沸扬扬。很难挤到等待安检的队伍的前头。只有一分钟列车就停止检票。怎么赶都没用,何况安检员还让我旋开发蜡的盖子,让我蘸一点出来,给他嗅嗅。我说我可以不要这玩意儿,但他非得嗅嗅。
  我对赶不上列车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已耽搁。
  我之所以背着旅行包继续朝候车室走,仅仅是为着将这件事完成。好比身体内有一个齿轮,它要按照程序自行转完,我倒是无所谓。我对死者充满厌恨,要不是她迟误,这会儿我早就坐上车。不过考虑到她已死,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就在走进去后,我发现,两边的排椅上坐满失望的旅客,本次列车的铁牌仍然插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在这时,我注意到广播里其实已经播送多次本趟列车晚点的消息。我们很抱歉地通知,一个庄重的女声在说。不用抱歉,我说。
  我在厕所扔掉T恤、运动短裤、拖鞋,换上衬衣、西裤、皮鞋,并打发蜡,梳头发,戴眼镜,朝耳后喷香水。如此这般,方一手拿公文包,一手拉旅行包返回候车室。每当像往常一样要驼下背去时,我就命令自己挺胸收腹,虽然这样会弄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他们主动将行李朝里拉,缩回挡住我路线的腿脚。我站在一个空位前,旁边的中年男人马上拿走他的包裹。坐下前,我大致掸掸。中年男人一直看着我落座,在他眼里我也许是有着稳定工作及美好前途的知识分子。我介绍我是一家公司的全权代表。我不觉得是在说谎。他对我的年轻有为赞赏有加,我想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配给我。
  俄顷,某人登高一呼,候车室内便应者云集,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娘声。自过道那边走来两位值班员,打开黄铜色的挂锁,而后当的一声,拉开铁闩,旅客们便互相推搡着挤去。也没人检票。我藏身于队伍,走过过道、水泥台阶和月台,钻入一列绿皮火车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人们踩着座位——有的褪下鞋,有的就那么踩着——将行李塞上去,或者端着刚泡好开水的方便面,嘴里嘘着气,一路喊着“劳驾”走来。我等他们忙得差不多,穿过过道,来到最后三排。这里全部空着。在车厢中段坐着一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农民,额头不停地出汗,双手震颤。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衣,腋下撕开一个大口子,背部则湿透。他不住地呻吟。有位烫发的老妪递给他藿香正气水,被他拒绝。也许他会死。我坐向最后一排。我以为火车这就要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来时,嘴唇嚅动,我们翘首引领,她却啥也不说,打开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静心阅读一本叫《瑞丽》的杂志。有人擂响那玻璃窗,对她徒劳地喊:“我一切都按照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他所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有时我感觉火车在移动,甚至能感受到风吹。不一会儿我知道是旁边的火车在开走。四五条轨道只剩我们这一列,月台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要等待什么。这么等下去,我注定要被警察带走。倘若被带走,我一定挣扎着大喊:“谢谢你们,铁道部,谢谢你们这些大傻×!”我完全喊得出口。
  孔洁的妈兴许已报警。今天是周末。按照她们之间的约定(孔洁曾向我提及,其母曾交代,无论是多么重要的事务,也要保证晚上回家吃饭),这会儿孔洁应已返家。然而没有。孔洁的妈应该走来走去,不停地吓唬自己,又不停地安抚自己。如果警方相信她的焦虑,那么根据卫星定位,他们很快能监测到孔洁就在我所寓居的地方。一念及此,我就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那部红色索爱手机捎出门,随便丢在哪里,可我偏偏让它的信号消失于我的房间。我开始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总会有点宴请,比如手机没电,比如难以拒绝同学的挽留。“也不知道借部手机打电话回来,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慰自己。
  我最后允许火车只能停留一千秒。我真的按照一秒钟一下的节奏数下去,数足数。然而这铁皮巨虫该停还是停着,并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拎起包,走到乘务室那里,准备叩门,请对方放我下车。然而就在此时,火车发出一声长鸣。夜幕降临,天空是暗蓝色的,我看见树枝、平房、铁轨旁堆砌的石块、行驶着车辆的公路及整个城市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追随着。火车驶向旷野。我感到既振奋又哀伤。如今我是一名旅人,将离开此地。
  火车那刚清洗过的味道很快消失殆尽,车厢内弥漫着人类释放的各种气味。我斜躺着睡去。在梦中,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一处检查站。把守关隘的是一老一少两名警察。每当有人检验合格,他们就会摁下按钮,让颜色红白相间的闸杆升起。后来轮到我走上有脚印标志的检查墩,我听任老警察推起老花镜查看我的证件,并拍打我全身。他嘴里有浓重的马粪味。这味道让我倍感亲切,因为从这张嘴里传出不耐烦的命令:快走。一俟闸杆升起,我便阔步前行。走着走着,又听见闸杆在短暂下降后猛然上升的声响。它在抖动。年轻的警察摁住机箱上的按钮不放。他皱着眉,盯着我的背部。那真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呀,那双眼盯得我后背发疼。我凭恃最后的侥幸,勉强挪动步子。眼见要走入浓雾,脱离他的视线时,又几乎是命中注定地听见他喊:等等!   我的双腿随即一软。
  接着我勉力跑起来,如此眼见要被擒获时,忽然腾空,踩着瓦片飞越一座又一座屋顶。大约飞过半个城市,双足刚刚落地,又发现他们自各个角落风驰电掣地冲来,慌乱间我蹿入一幢老楼,楼道内传来脚步声的回响。我越往顶层跑,越知道无路可逃。
  完了完了。睁开眼我发现火车在夜色中前行,嘴上仍在说,完了。直到车厢内那些陌生人的身形一个个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才回过神来。我起身去如厕,扭转门把手,没有扭开。我到车厢连接处那儿,一条腿屈膝,脚掌抵着车壁,人就这么靠着,望着车窗外。我回去时,厕所还被人占着。同时我发现在车厢那头站着两名警察。他们手持读卡器,逐一检查乘客的身份证。那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内翻找出它,呈上。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针对性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因为他们检查的效率极高,几乎在检查前一排的时候,就已命令后一排的全部准备好证件。我朝厕所走回去,能感觉他们俩都抬起头看我。我捂住腹部,拍打着门,里边传来烦躁的听不懂的方言。我走向下一节车厢。这是最后一节。我坐在近乎是空着的车厢内,整个人接近瘫痪。这种感觉异常绝望。好比是死刑犯意识到最终的时刻将要降临。我想他们只能是将手插在我两边腋下,拖着耷拉双腿的我走。届时我肯定无法站立。
  一会儿,那位健康状况很坏的农民走来,肩膀不时撞向摇晃的座椅和车壁。他像我一样走向这最后一节车厢。我低声朝他喊:“滚!”他努力看我,嘴角抽搐着。我重复命令道:“滚回去!”他深叹一口气,很多天后我都在寻思他的这声叹息,这意味着他已对自己的命运彻底绝望。他打起精神,扶着车壁往回走。俄顷,厕所那边传来锁舌弹动的声响。我急匆匆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最终是我进厕所后她才出来。我用肩膀顶住门,转动旋钮,不放心,又转动一次。我想就在这儿待上20分钟半小时,警察看看最后一节车厢没啥人,检查得差不多走人,我就再出来。一时之间,从门外传来慌乱的声响。整个车厢都在骚动。而且声响是朝我这边来的。我紧张地看向车窗,分上下两扇,下边那扇封死,上边为通风计,打开一点,能透过那里看见飞逝的天空。我抓紧把手,试图将它完全推开,却推不动。即使能推动,我其实也爬不出去。
  紧接着是咚咚咚的砸向铁门的声音。
  我没出声,外边的人踹起门来。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我一天以来遭遇的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之一。可在当时,几乎是他踹一次门,我便拿头撞击一次车壁。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将颤抖的双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等待它哗哗地流出水来。水来了,水来了呀。我颤巍巍地说。我还扯下几张擦手纸,有模有样地擦起来。“死出来!”外边的喊声越来越响亮。最后如不是乘务员用钥匙将门打开,我可能就要由此疯去。是位胡茬雪白的中年汉子,他抓着我往外一拎,我便扑在过道上。然后他闯进去,门尚未关好,便褪下裤子屙起来。我扑在地上,从未闻到过这么富足的空气。没有人来过问我,直到我自己爬起身。我为此甚感失落。从旅客们尚未停息的议论中我获知,那位农民困兽犹斗,然而老警察只是拿手一拍,便将他拍倒在地。老警察踩住他的脖子说:“我就看出你这鬼东西有问题。”


  事情很明显:车厢内有两名罪犯,如果乘警先查出我,那么脱围的将是那位农民。现在情况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自己犯下的事是否已败露,即便尚未,我相信以目前的心理素质,我也无法自如地面对警方。世上不会再有这么好的事情。火车在前方停靠后,我选择下车。
  这虽然是个小站,下来的人并不少,推着小推车的小贩和拉客的客运司机蜂拥而至。我混迹人流之中,几乎是神鬼不知地隐身于阴影之下的绿化带内。很久后,一列动车驶过,这列绿皮火车才喷着白烟离开。在车门几乎要关上前,最后几名旅客一边拼命吸香烟一边丢掉它,然后跳进车厢。小贩推着车鱼贯离开,值班员拎着一大串钥匙,打着哈欠走向铁门。不一会儿,月台的灯一盏盏熄灭,自铁门处传来铁闩闩上的声响。直到确信月台上不再有一人走动,我才猫腰走出藏身地,跳到铁道上,沿钢轨朝前走。因为挎着包,天色又较为灰暗,我只能用脚去探索。枕木之间距离很近,这使我走得极不痛快,然而又不能跨过中间一根枕木大踏步走过去,因为可能会踏空。有时踩到屎,使我懊恼至极。这样走上半小时,才看见光亮。
  光是由一盏悬挂在竹竿上的电灯泡发出的。飞蛾围着它旋转。是家小超市,门前立着冰柜,冷藏着可乐、雪碧、啤酒。在沙堆边上,我反复搓着鞋底,然后兴冲冲地赶过去。他们——包括围着台球桌打球的数名青年、店主以及和他一块儿下棋的朋友——抬起头来,我被他们瞧过来时眼锋里所闪现的那种本地人才有的安然自得、有恃无恐以及最为大胆的鄙夷吓得止步。我一个人不认识,话也一时听不懂。他们说得小声而急切,像是在磋商如何处理掉我。只有一位摇着蒲扇的穿白背心的老人,坐在竹椅上,带着准不会错的表情,张开嘴朝我笑。然而也正是他让我觉得再没有比这地方更瘆人的了。
  “走吗?”一名青年走来,跨上他的摩托车。与其说是在问我,还不如说是在下达命令。在飞驰的车上,我大声说我要去的旅社应该是什么样,合多少钱一晚。他一言不发,很诗意地飙着车,遇有转弯,便使出侧挂技术,几乎让路面触碰到膝盖。最终他将我撂在一家叫利民的旅社门前,收费50元。
  旅社由三层民居改建而成,外立面没有贴瓷砖,能看见粉刷石灰时刷子所留下的痕迹。厅堂内供着财神爷,像前亮着电灯。一楼的客房,窗外安着防盗栅栏,地面潮湿,被褥散发出馊味。二楼好一些。店主登记身份证时,见我是北京人,颇为恭维。然而当我下楼来提出要更换电视时,他便背着双手,敷衍几句,走到门外去。荧光屏上只有一道白线。我一边转台一边拍打机身,像探视垂危的病人那样说:“听得见不,兄弟,听得见你就吱一声。”床单上残留着经血,枕头发黑。吊扇上积满尘条,不过它旋转时,倒没见着它们飞旋而下。
  我睡过头,错过和店主共进早餐的机会。“这很遗憾,给你留了,可惜硬了。”他指着盘内两个明显是放多碱以致发黄的花卷说。院子的矮墙嵌满碎玻璃,我瞅着无人,用砖头敲落一些,将原本丢弃于花盆的浸湿的门垫拿去盖住那儿。倚傍在树上的木梯也被我架在自己所住房间的窗下。可以说这是一个人心思缜密的表现,也可以说仅仅只是因为他找不到更多的事去做。在街上,每家商户门前都摆着大功率喇叭,根本听不清喊的内容。我不便用假身份证也不敢用真身份证进网吧,何况里头肯定有摄像头。也没看成电影,因为影院被政府用于开会。邮亭不出售新闻报纸,出于对自己所犯罪行的关心,我想看看相关报道,因此我问对方能否进一些这样的报纸。“完全无此必要。”对方说。我买来晒得发黄的《体坛周报》和《旧闻周刊》,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竟消耗去7个小时。我另外买来望远镜和一袋水果。经查,只有一个碰伤的苹果还能吃。在将它的黑点一点点抠去时,我想到摊主在接受我提议的价格时那种痛心疾首的样子,禁不住会心一笑。她可是让我掏出5元钱,替她扔走一袋垃圾。   很快我便回到往日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我开始对自己做这一切来摆脱这种状态,对它所获取的效果感到怀疑。我觉得自己有点想当然。这种可怕的无聊状态表现在:几乎在回到居所的同时,便想出门。或者几乎在离开居所的同时,又想回来。总而言之,无论去哪儿,心里都会想到它是白忙活一场。世界并不需要我,或者说,我和它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每天醒来后——无论人怎么抻长睡眠,他总会醒来的对吗——我都要面对一个令自己苦恼的问题:下面,我该干点什么好?
  后来的一个正午,我去这个县的人民公园。人工湖上浮着几艘锈迹斑斑的铁船,就是看着湖面上反射的阳光也觉得刺眼。一座弯弯曲曲的桥连接两岸,岸那边是游乐园、门球场和烈士陵园。自陵园拾级而上,便看见耸立于山丘顶上的烈士纪念碑。陵园内杂草丛生,树木葱郁,不时传来老鸦那有如求饶的喊声。纪念碑面朝着一个跳舞的广场,通过生锈的喷头可以想象喷泉喷发时的景象,一定是又高又多,然而也一定是遥远过去的事。有人在这里晒草药,远处停着一辆缺少一只后轮的农用车,用木桩顶着。没有任何人,除开我。
  在松柏的荫翳下,我给手机装上电池,按动开机键。这些日子我总是克制着开机的欲望。倒不仅仅是因为开机会暴露位置,同时也因为它可能会以空白、零、没有未接来电等形式来加重自己的失望,使自己分外孤独,觉得自己只是世界的一个路人。
  信号不好,因此我一直朝着陵园最高处走,直到它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世纪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建设路店二手房置业顾问程庆锋,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
  在作案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万一有人过来唤我呢。然而我大概等了有那么几周,也没等到这样一个人。现在仍然是这样。
  还是这样。
  你等着,我给置业顾问回短信,然后关机,并拆下电池。兵贵神速,我小跑着冲出公园,追上一辆三轮车,潜到一幢废弃的淡绿色的居民楼内。像这样的楼大概有30幢,应该是工厂整体搬迁走后遗留下的。在顶楼的楼道,我掏出望远镜,透过扇形窗口向公园望去。除开游乐园内多出一位拾荒者,和刚才并无区别。接下来几次的观察仍是这样。我坐在地上打盹儿。醒来后照例举起望远镜,却见公园大门那儿停满了车。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人,手执武器,相隔三五米一个,呈拉网式,从山丘那边翻越过来。都能看清他们脸上的愤怒。可能动员的人只说出一句话就让他们这样。警犬总是试图挣脱驯犬员拉着的皮带,冲向前方。它张开嘴,吐出湿润的舌头,不停地喘着气。
  我开始朝下跑。坚硬的梯段将我的脚朝上蹬。牙齿捉对儿撞击。脑壳都要蹬破。我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一辆三轮车,钻入后急切地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我便付过钱。然而当它驶近目标时,我又令师傅继续朝前开。旅社门前停着一辆白色仪征吉普。根据我的观察,那儿一直不曾停过什么车。开三轮车的瘸子说:“你到底要去哪里,你要我怎么办啊?”我和他争辩不过,选择在公厕处下来,然后躲进屏墙,窥探旅社的动向。好一阵子,自旅社内才走出面红耳赤的两个胖子,他们剔着牙,缓步走向汽车。坐上去时他们龇牙咧嘴,面颊扭曲起来。应该是座椅晒得太烫。然后他们摇上车窗,开上一会儿空调,才驾车离开。我两边张望一番,下定决心,沿一条直线疾步走进旅社。
  厅堂内没人,电风扇吹着前台上的账单使之翻动,应该是走掉没多久。一盏电灯已经熄灭。我快步上楼,尽量想轻点,却仍然无法阻挡嚓嚓的声响在楼道内回响。二楼走廊也没人。当我将那把铬黄色的钥匙插入锁芯时,看见晾在竹竿上的被单,其边角朝我翻卷了一下。我轻轻关上门,而后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着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一片寂静,风吹来扑打着门板,发出轻微的响声,我陡然感到极为惊恐,站着不敢动。一时之间,自楼道果然传来男人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然而也绝非无所事事。人分明已走上二楼,脚步声却悄然消失。你不知道他是去三楼,还是就站在二楼这儿静默地远眺,无从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我意识到他就站在和我一门之隔的对面。门是新造的,用的是枞树板,还能摸到上边油腻的树脂。这是一种直觉。我感觉他和我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率先弄出响动。我暗自低头,看底下的门缝,没看见对方留下什么阴影。也许外边啥都没有,只是我一个人在这儿瞎紧张。
  我就这么一直等着。
  此时,第二个人上得楼来,印证我的猜想。这是个莽撞的人,他喊叫道:“你在这儿干……”因为看到同事在仓促制止,他就将最后两个字换成极低的声调说出来,“吗呢?”
  “我预感他就藏在里边。”头一个上来的人在门前压低声音说。
  “神经病。”
  “我的预感很强烈。”
  我捏起挂钩,轻轻将之扣进圆环。随后又将牛头锁的保险钮朝右旋转90度。我踮起脚掌,让脚跟轻轻落地,就这样一步一步,悄然后退。我一直盯着那把漆黑的旧牛头锁,其中一处螺丝孔是空着的,没钉钉子。在听见他们尝试推门后,我快速来到敞开的窗口。那把梯子还在。我汗如雨下。我从没出过这么多汗。我感觉身上涌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泥。
  在溜出窗口时,我看见那扇门在嘭嘭嘭地震动,连带着门框边的尘土也在往下掉。是后上楼的人在急不可耐地捶它。我转头看向大地,阳光将地面的每一颗颗粒都照得清清楚楚。我想快点儿下到地面,却手忙脚乱起来。最终我将旅行包朝地上一扔,人才利索了。我下来后,仍然没听见厅堂内有什么动静。但在我将旅行包扔出院子,人就要从那块门垫上翻出围墙时,我看见肥胖的厨子,那店主的亲戚,正惊愕地看着我。他的嘴巴洞开,一只手举向半空。楼上传来门板裂开的声音。我将食指竖在嘴前,从衣兜摸出两百元,也不管他,就塞到他手里。他几乎要哭起来。我不知道他因何而痛苦。不过他的手还是将钱捏上几捏。我只用三步便跃上矮墙。跳到院子外后,我背起旅行包,一路奔跑,直到跑到野外。


  在鸭塘的棚屋后边,倚傍着十几块石棉瓦。我藏身于石棉瓦下,直到犬吠声和偶尔的枪声消失,漆黑的天空再没有笔直的车灯扫来扫去,才走掉。夜色降临以前,我将生长在附近田埂上的树莓全部采摘食用,我还记得自己看见污泥中有一种体色肉红、像是刚下窝幼崽的爬行动物,它们细长而滑溜,密密麻麻地,在彼此身上翻来滚去。后来我确信它们是蚯蚓的一种。   我沿着山麓行走,白天看这是一座被掘开的铁青色的山脉,现在看它只是黑色中更黑的一幅轮廓。有时前方路绝,我便走进高速公路,但是一旦确信山麓处又有路,便重新回到那儿。后来我来到一条河流边,高速路从桥梁上通过,不时有车辆嗖的一声飞过。一艘铁皮船就系在桥洞下,我用上快一节课的时间才解开绑死的缆绳,然后划走它。偶尔休息时,我才知道不用怎么划,它也会顺流而下。有时能感觉岸两边长满一人高的蒲草,有时会有蠛蠓类的细虫成群扑来。也许不能说是它们扑来,而是我的脸自己撞上它们布下的网阵。
  拂晓之时,我望见江潮,浪潮之上尽是白沫。岸边一字排开的违建商户多数尚未开张,只有一家摆出几张桌子,在火炉上垒起蒸笼,并开始炸油条。我一项项地等,他做好什么我就吃什么。没有比在饥肠辘辘的清早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早餐更幸福、更令人振奋的事了。我去公厕解过大便,然后登上地板全是泥浆的头班船。船舱散发出的味道比厕所还要腥秽难闻。轮船启航时发出柔和而低沉的鸣笛声。没多久,我就犯困。在一部电视剧里,有一名足智多谋的土匪,逃亡时,为防自己睡死,入睡前在指间点着一根烟。这样便能在它烧疼手指时醒来。我有样学样。但是我是被烈日烤醒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一定是在睡梦中将烟扔掉。那一包拆开的红梅烟被溅入的江水打湿一半。旅行包还在腰下压着。乘客们睡得东倒西歪。太阳已升高,它将我们晒得满身淌油。
  我随船来到一座弥漫着白酒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入钟点房,鞋也不脱,颓然倒下。醒来时发现天色已近薄暮。我自以为睡过去三十几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睡了四小时不到。我背着包去附近一所学院,在喧嚷的小吃街见到日租房的广告,按图索骥找到它。是在校生转租的,比旅社安全很多。这所学院收的都是三本生,也有专科生,生源想来都是本地区县市的。不过比起我叔叔所在的学院,要有活力得多。在军事学院,学员们从早到晚穿着迷彩服,双手握拳,提至腰际,一二一、一二一,围着田径场慢跑。
  我来过几次这所学院的篮球场。起先只是旁观,有一次球跳到界外,我起身,接过,陡然出手,球在空中飞出一道极高的弧线,投篮后我的右手一直蜷缩着留在半空,直到球弹筐而出。很遗憾。不过他们中会打球的都侧目过来看我。他们知道我是多少练过的。在篮球场上,总有一批以篮球为志却不能以它为业——就是连最低级的体校队也不能入选——的悲壮少年,他们就是。而那些不会打球的无知者,几乎每个球都要三步上篮,跨上几步便将球弄丢。我不怎么会搭讪攀谈,只有到他们缺人,我才有机会加入。我注意到一个人总是在别人走后独自投篮。从各个角度练习。练习很久,然后坐在场边,任汗水从下巴颏儿滴落。有时他会掀起球衣擦脸。暮色逐渐笼罩他。我仿佛看见往昔的自己,我用投篮打发走很多时间,直到发现它怎么也打发不完。我在这所学院的逸夫楼前拿走一件别人晾晒的火箭队背心及短裤,另外购置一顶嘻哈帽。然后我搭乘黑车过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去,开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正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头看着手机,问:
  “你们什么时候下班?”
  “看墙上。”她头也没抬。
  我看向墙上贴的告示,果然标注有作息时间。这地方没有装摄像头。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我关机,取出电池,找到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大桥这边。手机有20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只有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
  我知道这是警方布下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使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迫她这么做,而是她主动要求这样的。她一定恳求别人替她斟酌语言,打好字,然后才发过来。发一次不够,每隔一小时发一次,发他妈20次。她就是这样的人。
  也许对岸警方会忙活一阵子,也许他们会怀疑我已潜到他们的对岸。然后他们就没办法了。他们不可能为着没有确切证据的事来商请对岸警方协助。再说,这码子事,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事发地公安局的。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觉得他们不来我为何要跑,因此又住上一段时间。
  我在这儿认识了一名孤儿。他十来岁,上身着一件宽大的保安制服,下身穿女人的糖果色纯棉短裤,脚蹬老三条皮凉鞋,应该都是捡来的,他的腿像鹳腿那样枯瘦且长,膝盖骨格外突出。我当时正在距住处不远的地方吃馄饨,他带着全然的焦急,匆匆跑过,旋即又跑回,藏于我身后的小百货店。紧接着有三四名手提大砍刀的青年跑过,他们胳臂文着字,脸上显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神气。仅仅过去一两分钟,小孩便闪出,东观西望一番,便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对面,用指尖弹击桌子。我颇感不安,侧过身去,随时准备撤退。他一直羡慕而亲密地看着我。
  在使几个眼色不能驱走他后,我开口道:“还不快走?”
  “我说呢,我说你就不是本地人。”
  他将塑料凳搬到我旁边,笑嘻嘻地摸我干洗过的衬衣。多好的料子啊,我都听见他心里的赞叹。我又害怕又厌恶,匆匆结过账便走,他却一路跟着。我说:“回你自己的家吧。”他不为所动。我说:“我要去办事,你别跟了。”他这才停在原地。我朝着和住处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后来却有些遗憾,也许可以带着他,让他像仆人一样做些事,特别是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我却将他轰走。
  两日后,我照旧来吃馄饨,抬头间他又坐在我对面。我们都不奇怪。他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这儿。”然后慢慢看着我吃,我望过一遍街道,给他也叫上一碗。谁知他还是慢慢看着我吃。好像我的吃法和当地人有所不同,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餐毕,他问我要去哪里,我正犹豫着怎么回答,他抢先道,不如我们去“城中诚”超市吧。这时他全然是个小孩的模样,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不停地说好吗好吗,就不许我说个不字。我同意时,别提他有多兴奋,像个小女孩,一蹦一跳,不时回头看我,将我一径领到这家超市。在超市里他要是看中什么就反复去摸,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要走,他便拉住我,又不好意思总是拉,便伪装出哭腔,直到我掏钱。我们买下四五样东西。唉,那把水枪出门100米就被使坏了,他弃若敝屣。而后我们又去游戏厅,玩《雷龙》,只见他左手紧张地摇动手柄,右手间或猛拍按键,眼睛自始至终不眨一下。我实在不会玩,几下便将三条命丢光。这会儿门外起来喧嚷声,很多人围着一名戴红色袖箍的治保会干部,看他仰首涂刷糨糊,将白纸贴到墙上。贴毕,他还伸掌将边沿好生拍打一遍。我要去看,那小孩不理会,我强调数次,他才啪啪啪连拍按键,将积存的炸弹全拍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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