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黄色的麦穗沉甸甸，在风轻抚下谦逊的点着头。老周站在田边，看得是心满意足。这几年粮价坚挺，真是丰产又丰收啊！
　　老周也没耽搁，收割、脱皮、卖粮，转手间大把的钞票揣满了腰包。老周觉得后背不怎么佝偻了，脸上的沟沟壑壑似乎也平坦了许多。
　　老伴儿说院里那两间仓房该修了，老周斜眼瞄了她一眼，哼上了小曲；老伴儿又说老母猪出栏，该抓几个猪崽子了，老周没吭声，在一边悠闲的吐着旱烟圈。老伴儿指着老周喊着说，你那脑袋装点事儿，别说啥都不言语。老周咧嘴说你那些都是小事儿，别打卖粮钱的主意。老伴儿说那你想干啥？
　　老周神秘的指向村东头新修的路问道，你看那路上都跑什么车？老伴儿说除了马车、三轮车、拖拉机还能跑啥车？老周得意地问老伴儿，有没有想过咱儿子开上小汽车从这条路上进村回家？
　　老伴儿说你脑袋和屁股长颠倒了吧？儿子好不容易在城里成了家、落了脚，前段时间还辞职换了工作，以后咋样还不一定呢，哪有闲钱买车。老周鼻子哼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胸脯，使劲挺了下腰杆子说，老子有。
　　老伴儿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老不正经，那城里出门有公交，出差有火车。喝油的四轮子是能顶大米白面吃，还是能顶衣服房子用？
　　老周挥挥手满脸不屑，机关枪似地说你老娘们家懂个屁？儿子跳槽是做了总经理助理，那在单位也算个挺大的领导，没有车出门比别人就得矮半截。再有咱这辈子也没啥风光的机会，那阵子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没条件张罗，这小子结婚也没回家操办，我这心里一直憋得慌，总觉得差点事儿。这小子要是买了全村首辆小汽车回家，不比办事情还风光？再者我问过收粮的刘老二，我腰包里的钱还真够，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二
　　
　　老娘们拗不过老周，儿子小周效率也挺高，头月给钱，下月买车，过年的时候就把那小汽车滴滴滴的开进了村。黑色的车身，明亮的大灯，花里胡哨的车标煞是好看，车头冲门停在了院子里，整个院子顿时威武起来。好马配好鞍，老周看儿子从车里挪出来的姿态，照比县长也差不哪去。
　　前院刘婶跑过来一拍大腿，说这不是老周家大小子吗！我从小就看你准有出息，今后可别忘了刘婶。后院赵大娘抱着孙子过来满脸堆笑说，我家这小兔崽子正闹着，听我说带他来看小汽车马上就不哭了。在外闯荡的年轻后生向车头一看，顿时两眼放光，大声嚷嚷道，我们公司的老板也有这样的车，车标看得眼熟，好像叫什么凯迪拉克。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平地惊雷，震得全村晃了晃——老周家祖坟冒了青烟，小周开着大老板才配有的小汽车回村。花花绿绿的车标，也成了大户人家的告示宣言。村里也就没人再管老周叫周罗锅，说话的表情里也居然多了份尊重。老周觉得买车钱花得真值，周围的世界暖了10度，腰杆子直了，自己再也不用抬头看人了！
　　
　　三
　　
　　年后的春风润万物，好事如同春雨接踵而至。省里开种粮大户交流会，这往年跟老周搭不上边的事儿，今年经过层层落实选到了老周的头上。老周当着村支书的面不再唯唯诺诺，拍着胸脯说我老周对得起“种粮大户”的称号，开会自然心安理得。
　　小周听说老周要到省城开会，就让老周到家住，顺便多玩几天。老周一本正经的说，这个会规格很高，省里统一安排食宿，再说你做了总经理助理，要多替领导操操心，开会不是消遣，不能给你们添负担。
　　省城的会议很成功，老周见到了比县长还大的领导，宴席上还意气风发的向领导举杯敬了酒、留了影。省城的大路平坦坦，老周酒精上了头，却走得飘飘忽忽。老周想着自己这辈子也没白活，那句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古话说得真在理儿上。
　　正在这当儿，一辆轿车从老周身边飞驰而过，激起了路边垃圾桶旁的一汪污水。那污水如一道暗器，不偏不倚，一点没浪费的溅了老周一身。
　　老周从汽车后视镜模模糊糊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光头男人，也隐隐约约听到了车里传出的刺耳笑声。老周觉得这车后屁股有些眼熟，缓过神来追了过去，可两条腿哪能跑过四轮子。小车飞驰过了两个交通岗，转弯进了路边的一家公司大院。
　　再说那污水的成分也太过复杂，酸臭交融。老周连吓带熏，胃里阵阵作呕，酒劲也醒了一多半儿。老周上了倔劲儿，追到公司大门，远远的看见那该死的汽车，稳稳当当停在院中，那花里胡哨的车标，显得既熟悉又刺眼。老周火冒三丈，硬是闯进了公司大门，保安体格属花架子，压根扯不住老周的庄稼汉身板儿，就被老周拽着径直奔向老总办公室。
　　老周气冲冲向老板椅上的光头男人说车品如人品，你得向我道歉。光头男人好像没什么事，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微微抬头看了看，冷笑着问你这是从何说起啊？
　　老周扯了扯酸臭的衣服，沉着脸说你开车不讲道德，溅了我一身臭水。光头男人上下看了看老周，说马路上车多了，我的车也没啥特别，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的车？老周就说我当然知道，因为儿子也有这个车，按你们城里人的说法，你和我儿子还是车友哩。
　　光头男人喝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眼睛瞪成灯泡大。旁边的保安有意帮腔说你这老头口气不小，你知道我们老板的车值多少钱？老周嘿嘿一乐，晃着两个手指头说，我两年的收成，10万元！
　　光头男人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保安接茬说你这不是骂我们老板吗？我们老板的车是世界名车凯迪拉克，10万元买两个车轱辘还差不多，你找的肯定是辆国产山寨车。老周不知道什么是山寨，就说你那车标和我儿子的车标一样，都是花花绿绿的样子，错不了。光头男人没急没躁，朝保安摆摆手，似乎有的是时间找老周解闷儿，就指了指窗外对老周说，我的车就在楼下停着，你要是能证明就是你说的那种车，我马上向你鞠躬道歉。
　　
　　四
　　
　　老周气得牙根痒痒，说一言为定，转身就跑进旁边几个办公室，见人就问你们老板的车值多少钱。可是遇见的不是沉默不语就是冷嘲热讽，看着他们昧着良心说假话，老周真替这些后生的父母脸红。几趟折腾下来，老周憋得满头大汗，却一点收获都没有。
　　老周不肯就此认输，急得转来转去，忽然老周想出来了个法子：儿子就住在省城，让儿子带上买车发票开车来，当面对质还怕光头老总不道歉？老周想定后，转回到光头男人办公室说儿子真就开这车，你要是不给我道歉，我可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了，你现在主动给我道歉还来得及。光头男人冷笑了一下，指了指电话说请便。
　　正当这时，办公室外面有人敲门，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老周顺声音瞟了过去，一下子愣住了，那小伙子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小周。小周跟老周眼光一相对，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不自然，可是很快小周就调整了过来，对光头男人说李总，大家已经到齐了，就等您去开会了。
　　光头男人看了看手表，对老周冷冰冰的说我还有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看着儿子的表情，老周似乎瞬间明白了儿子的处境，可自己受到这样的委屈，就这样败下阵来又觉得不甘心，就随口问了一句，说小伙子我就信你了，你告诉我10万元能不能买到老板的那个车？小周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尴尬，顿时涨红了脸，心里叫苦不迭。
　　其实刚才老周与老板争论的时候，小周在外就听得真真切切，本以为老板给了台阶，老爸会就此离开，没想到老爸钻了牛角尖，又杀了个回马枪，搞得自己站在这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想自己在公司的位置刚刚稳定，禁不起折腾，平时在老板面前表现还来不及呢，哪能逆着老板说事儿？再说老爸也确实认错了车，自己不过是买了与老板车标很像的国产车。
　　
　　五
　　
　　老周见小周一直没动静，急得直跺脚。越是这样，小周越觉得为难，一边是老爸，一边是老板，到底说不说实话？这大概是最让自己心虚的实话了。
　　犹豫再三，小周含含糊糊的说我刚来公司，这些事情我不清楚，您还是问别人吧，光头男人对小周的回答显得很不满意，找了个引子对小周一阵呵斥，然后“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老周本来觉得胜券在握，可儿子的话让自己一激灵，身体像被子弹击中了。老周像不认识儿子一样，盯住了小周好一会儿。渐渐地，老周眼睛里失去了光芒，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挺直的腰杆子也不知不觉的又佝偻了下去。老周慢慢地耷拉下了脑袋，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步一蹒跚，一步一踉跄的逃离了办公室。
　　小周就那么僵立在那里，看到老爸落魄的样子心头发酸，他想告诉老爸其实自己在城里没那么风光，现在这份工作对自己很重要，他想告诉老爸其实自己说的是真话，但最终小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没做。可此时此刻，就算老周知道了小周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周不知道下午的工作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夜里小周失眠了，想起老爸给自己起名周正，就是希望自己做人堂堂正正，可自己为了工作的苟全，居然成了老板欺人的帮凶。小周没有勇气给家里打电话跟老爸解释，想来想去，小周决定明天一早去找老板，辞去现在的工作。老爸虽然是农民，但老爸从小教育自己，做好人，走正道。自己跟着道德低下的领导是没有光明的，想定了以后，小周心情终于放轻松了一些。
　　第二天，小周早早来到老总办公室，正准备敲门，里面传来了一个熟悉又卑微的声音：老板对不起，昨天我中午喝多了耍酒疯，我回去仔细一想，溅我一身水的确实不是您的车，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里去，也别为难您的那个助理了……
　　透过门缝看去，只见老周正在赔着笑脸，卑躬屈膝的赔不是。忽地，小周觉得喉咙有些发紧，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本栏责编／王深
　　ws@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