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哈萨克斯坦考察时，我问翻译，此行是否给我们安排走访“陕西村”？她抱歉地说，“陕西村”在哈吉边境，你们若陆路走吉尔吉斯斯坦才可经过。但既定行程是飞比什凯克，所以要错过“陕西村”。在我看来，我们此行是文化之旅，没了“陕西村”及东干人的内容，我以为中亚之行是苍白的。从机场往首都比什凯克，一路看到的是凋敝的乡村景象，公路不像国内那么宽敞，房屋貌似不及我们中西部农村那么规整。许多建筑据说都是苏联时代留下的，包括公交站台都是那么破旧简陋。然而，我竟然喜欢这种原生态的西域的寂寥与落寞。
　　进入市区我们在一家中餐馆就餐。从阿斯塔纳到阿拉木图，再到比什凯克，一路上我发现中餐在哪里都是受人欢迎的，而且那些用刀叉吃中餐的人似乎都那么体面优雅。饭后驱车往市区赶，路不平，灯光明，街道乱，我甚至感觉这不是出国而是下乡。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处，让我们真正觉得这是首都，而不是乡镇。然而，直到车把我们送到酒店，我们也没有在夜色里看到比什凯克的真容。待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我们发现比什凯克其实还是一座不错的城市，宁静优雅而不失质朴。
　　翻译小朱操一口东北话，一看就是直爽健谈之人，一路上他向我们讲他的异国见闻和吉国风土人情。我最初以为“陕西村”是特指哈萨克斯坦楚河两岸的东干人生活地，原来，凡有东干人聚居的地方都叫“陕西村”。如此看来，我们与“陕西村”并未失之交臂。最让我们惊喜的是，接我们的司机竟是来自托克马克“陕西村”的东干人，他的俄语名字叫拉黑尔，身材魁梧，性格稍稍有点腼腆。吉尔吉斯官方语言是俄语，作为少数民族的东干族，他们的语言只在族内使用。他知道我们来自中国，所以不失时机地操一口陕西话与我们交流，这让我们倍感亲切。拉黑尔首先向我们问好，然后说自己姓佘。他们讲汉语，只是口口相传，不会使用文字。拉黑尔与我们交流时，他的话我们完全能听懂，但我们讲话他听得相对有点吃力，我们讲普通话他好多词语听不懂，因为他使用的是清朝的语言，汉语在交流演化中的许多词语发生变化，但东干语在一百多年间处于一个语言孤岛，没有受到任何改变。因为它周围的俄罗斯语、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与汉语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我们今天汉语中的一些新生名词东干语中更是没有。比如政府部门叫“衙门”，工作人员叫“衙役”，飞机叫“风船”等等，更不要说时髦的网络词汇了。
　　东干人是中亚穆斯林民族之一，系中国西北回民后裔。其迁居中亚过程主要有两次：一次是清帝乾隆将居于伊犁河谷的回民安置中亚；一次是1876年初，左宗棠集结西北各路清军150个营，约7万兵力，从凉州、兰州、海州、哈密4个方向追剿回部。次年4月，清军进攻吐鲁番，在清军重兵追击下，回民首领白彦虎率部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喀什噶尔，终因寡不敌众，于1877年11月率余部和眷属翻越雪山避居于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一带。白彦虎的亡命之旅是充满血与泪的悲情之旅。据说当时近1万人，穿越天山后大部分人冻死，仅有3000多人幸存。沙皇對这支难民特别开恩，赐他们7万亩耕地并免征10年赋税，让其安居。其后10年间又有一些甘肃籍回族陆续迁往。关于这些历史，拉黑尔或许不清楚，但从他的话里我们能听出，东干人对他们的英雄白彦虎崇拜有加。拉黑尔说，白彦虎重孙我认得，这次你们时间紧，下次来了，我开车拉你们到哈萨克斯坦去见他。
　　当然，关于东干人这段历史，众说不一，是叛乱还是起义，史家自有公论。可以肯定的是，当时中国的民族团结出了问题，回汉因为以往的褊狭与仇隙，彼此反复着充满血腥的杀戮。无论孰是孰非，都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悲剧。在我们提倡民族团结的今天，恩怨可以忘却，悲伤可以释怀。对这个问题不困扰不纠结，完全可以直面。作为历史人物，左宗棠、白彦虎你或可臧否，但东干人是无辜的。对类似问题，我们要有历史眼光、人类情怀、世界胸怀，不能狭隘。至少可以肯定地说，东干人曾是中国人，回汉本来是一家。关于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在从伊赛克州回比什凯克的路上，拉黑尔给我们放了一盘光碟，是东干人自己录制的一台文艺节目。拉黑尔说，光碟是他拉这个演出团队外出演出时获赠的。这台自己录制的晚会灯光也不亮堂，但是东干人的激情从中我们却能看到，他们对自己的明星非常崇拜，一曲歌罢，就连身材肥胖的东干大妈都频频上台向自己心中的明星献花。尽管东干人唱的汉语歌曲我们大多听不懂歌词，只有一首发音很僵硬很蹩脚的《小草》我们能听懂。但有首歌里有一句唱词我们都听懂了，那就是“回汉是一个民族”，毫无疑问，这个民族当然就是中华民族。
　　我们从伊赛克州出发后，准备去托克马克，同行的人问拉黑尔，路过你家么？他说绕道只有10分钟的路，我们说顺便去看看。途中，考虑要在比什凯克午餐，因为我们原来要去家博物馆和李白故里，决定取消去拉黑尔家。谁都没有注意这不经意的行程变化对拉黑尔的影响。在这条普通公路上，过往车辆不是太多，一路上拉黑尔一语不发，车速很快。行驶过程中，第一次因为几头小牛过公路他急刹车，第二次几头小驴过公路，他再次刹了一次，这次比前一次更猛，把我从睡梦中闪醒。翻译用俄语大声告诉他要注意安全，大概意思是这么多人在车上，你要对他们的人身安全负责。但是，拉黑尔这个骨头里有陕西愣娃性格的汉子就是不认错，两个人吵了起来。为了防止拉黑尔开赌气车，同行的人示意翻译好好说，别激怒他。
　　车到托克马克一个乡村博物馆，因为停留时间不长，我们临时决定去拉黑尔家，他给家里打电话，这里离他家大约10公里的路。到村口，拉黑尔停车下去买了4个大囊。到家后，我们看到拉黑尔家庭院深深，大门虽不奢华，但特别高大，院内的建筑不是很好看，但很宏伟。他家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都铺着羊毛毯。他让我们到二楼楼梯口脱鞋进屋。楼上的屋子里全铺的地毯，有的房间里还有木炕，我们到客厅围着茶几坐在地毯上。
　　拉黑尔今年49岁，他有3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和两个女儿已成家，二儿子17岁，小儿子只有7岁。我们去时，他家里只有老婆、儿媳、小儿子和孙子。拉黑尔的儿媳端上了干果。老婆、儿媳出现时，拉黑尔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们便下去了。轮到他小儿子，他似乎在隆重推出，让孩子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拉黑尔说，他的愿望是让小儿子长大后到中国留学。拉黑尔家里有4辆20座奔驰轿车，我们去时家里停着一辆，另两辆出租了。他家有3公顷耕地、20头牛，不含小牛。拉黑尔的儿子在外做生意，家中种地和养牛的活都包给别人做。 　　我们本想到他家里看看，喝口水就走人。没想到，紧接着拉黑尔端上了两大盘大块蒸羊肉，这肉的做法，好像是裹了面糊过油后再蒸。而且面糊里好像有香菇之类的东西，吉尔吉斯的羊肉味道蛮不错的。他的老婆、儿媳也端上了几道凉菜、炒菜，也是每样两份。桌子上西瓜、茶水、蜂蜜、奶油一应俱全。刚才拉黑尔买的馕看来是主食。我们边吃边纳闷他家老婆儿媳的动作如此神速，显然是有准备的。这我才想到，为什么一路上拉黑尔生气。大概是这个好客的东干人早早就打电话让家人准备了，但是，我们临时的变化可能让他在老婆和儿媳面前食言，影响了他的情绪。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手抓肉，我能感觉到拉黑尔内心的快乐。在路上没有人叫他拉黑尔，而是按中国的习惯叫“老佘”。大家说，老佘啊，您太客气，我们本来是路过来看看，你搞这么丰盛。看来我们在比什凯克的午饭得取消了。拉黑尔说，你们是我（俄）们老舅，是我（俄）家贵客。你们没（木）早说（舍），要是早（舍）了，我（俄）让我（俄）婆娘给你们做（足）席。言外之意，对“中国老舅”这顿饭有点将就。拉黑尔说的席，应该是丰盛的流水席。临走时，同行的老郑按照中国人给小孩子压岁钱的习惯（因为我们身上都没有吉尔吉斯的货币“索姆”），给拉黑尔的小儿子和孙子每人一张中国的“老人头”，我相信这种方式对于保留了中国习俗的东干人来说，显然也是合适的。
　　东干族在中亚各国属于小民族，在政治地位上也很边缘，他们内心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和价值诉求。临行时，我们邀请拉黑尔带夫人、孩子到中国走走，拉黑尔说，一定的，我的大儿子在新疆都有房子，我们去很方便。我们期待在“一带一路”战略下，更多的中国人走出去看看丝路文化，看看东干人，也让更多的东干人回到祖国感受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中国老舅”的深情厚谊，从而在内心生起自豪与自信。我们也相信，身后有了伟大的祖国和十几亿同胞，远在他乡的东干人从此不再孤单寂寞。
　　东干族诗人索尊实写过一首《给中国》：
　　虽然中国我没去，也没见过。
　　可是时常在心里，我可思想。
　　你的俊美我听了，打爷跟前。
　　说是那头他生了，百年之前。
　　好像绿岭摆着呢，高山树林。
　　冰山明明闪着呢，景景照红。
　　长江黄河流着呢，打西往东。
　　一切活物饮着呢，河里水清。
　　水清滩里落着呢，老坝跟前。
　　在水里头浮着呢，悄声叫唤。
　　跟前莲花开着呢，开得喜色。
　　麻雀花上落着呢，不想要飞。
　　历史书上也听过，中国很早。
　　可是最后可開了，鲜花味道。
　　就像春天撒开了，花的气色。
　　一切民族闻见了，她的香味。
　　关于东干人的历史，或许是宿命，如果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没有追逐，没有亡命，就不会有东干人这个特殊群体。当然，历史不能假设，它或需要我们平静地接受，理性地思考。
　　“一带一路”战略方兴未艾，我相信，东干人会成为我们联系中亚国家并促进合作交流的亲缘纽带。■
　　（作者单位：自治区党委宣传部）
　　责任编辑：冯学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