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报征婚的滥觞】

　　太炎先生是现代著名的革命家和硕儒大师，在晚清至民国年间，其文章勋业，日常举动皆为世所瞩目。他的婚事更是一度喧腾众口，成为报章和人们乐于议论的趣事。那时，京戏名角，当红歌星之流虽也占尽风光，但比起太炎先生这样的文士来，毕竟还有“文”“野”之别，“雅”“俗”之分，所以太炎先生的舆论风头，不在若辈之下。
　　据太炎先生自述，他在25岁时曾“纳妾王氏”。时在光绪十八年，称“妾”而不称“妻”，是因为他并不认为王氏是他的正室，有对王氏的轻贱之意。一般来说，既在多妻制的旧时代，男人也是先娶妻而后纳妾，太炎先生何以特立独行，正室虚位以待？他的好友章士钊说：“章太炎因幼有羊癫之疾，家人不为娶妻，遂私婢而得子三人。”他在《与吴君遂书》中自云：“无妃匹之累，而犹有弱女三数。”章太炎早年患癫痫病，加上言行怪异，常被人目为疯子，无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章母只好将自己陪嫁时的丫头许配给了他。这种婚姻无媒介聘礼，不能算作正式结婚，按当时习俗只能算“纳妾”。
　　不正式娶妻而先纳妾，一方面是因为家里认为他患有癫痫，不宜正式婚娶，另一方面也是給他留出“空间”，以便将来迎娶更合适也更合心愿的女子为妻。章太炎和这位王氏夫人感情生活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位王氏夫人虽然与章太炎相依为命且为章太炎养育了三个女儿，但她直到死却始终没能“扶正”。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章太炎从日本回到余杭老家。原因是此时王氏夫人身体十分不好，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章太炎36岁，他在自订年谱中记：“妾王氏殁。”在料理了王氏后事之后，他又于1903年春天离开老家前往上海。
　　又过了十年（1913年），章太炎46岁，这时已进入民国，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他见了太炎先生，说：革命已经成功，当年参加革命而识时务的人大多已居显要，住洋房，子女玉帛，如愿以偿，就是你还孑然一身。先生是辛亥革命的功臣和元老，虽然未必有革命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的想法，但依其功劳和声望，怎么也得在胜利的果实中分一杯羹，岂能再光棍一个，游荡江湖？袁世凯就因人设位，给太炎先生封了个东北筹边使。东三省当时基本还是一片荒蛮，消息闭塞，百姓散处草野，基层几乎没有政权，自是无边可筹。章太炎学问大，名气大，资格老，脾气犟，说话无顾忌，袁世凯怕他弄出什么乱子，故把他打发到关外去。

　　等到清帝退位，革命成功，章太炎终于闲下来了。此间数年，他四处奔波，一直无法考虑个人婚事。尽管众多朋友也关心此事，热心牵线搭桥，但章太炎一概淡然处之，毕竟他心里有自己的择偶标准，只是一时佳偶难觅而已。不久，章太炎就在报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章氏的征婚启事，是有史以来登报征婚的滥觞，其文云：
　　敝人近感鳏况岑寂，欲获一白头伴侣，劻我家室，然必具有以下三者，方为合选。（一）须文理通顺，能作短篇文字者。（二）系出名家闺秀，举止大方者。（三）有服从性质，不染习气者。
　　章太炎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是不会顾忌别人怎么看的。当时男女婚嫁之事，尚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则征婚启事对于封闭的中国即便不是第一，也属罕见。所以立刻引动围观，成为舆论热点之一。
　　报上有一则“应婚启事”回应太炎先生。古人曰：“奇文共欣赏”。此“应婚启事”实属奇文：
　　太炎先生伟席，阅先生求婚广告，人多难之，妾独不揣，敢效毛遂之自荐。先生其纳我乎？妾本大家闺秀，先君为前清嘉庆朝文华殿大学士。妾幼处深闺，习知古训，内则之篇，列女之传，皆能背诵如流。间或提笔为文，辄洋洋千万言，熔经铸史，博奥渊衍，时下名士读之，皆惊而却走。妾私愿，得当世大文豪而事之，虽死无憾，然以择婿苛，至今犹未字也。乡人之忌妾者，从而造作蜚语，谓妾貌奇丑。妾尝引镜自照，觉色虽黄而有光，面虽麻而疏朗，皮虽皱而纹不长，唇虽阙而露口香，体虽矮而如美人之产东洋，足虽跛而犹能勉强以登床，龋齿一笑，百态千腔，虽古之无盐（古时所云丑女——引者注），不能比其美。即以先生之丰仪，并坐而比照之，恐亦未易分优劣也。先生文名满天下，妾久作侍奉箕帚之想，今何幸得好机会，从容自荐于先生。古人云：修到今生才子妇，不嫌消瘦似梅花。妾苟得侍君子，敢不服劳尽瘁，举凡烧饭、缝衣、扫地、拂桌、铺床、叠被、洗痰盂、倒夜壶诸事，皆为妾应尽之职务，其他劳役，亦无不奉命J准谨，先生于是，勿J比乾纲之不振也。至时下习气，妾实未尝沾染丝毫，迩来时髦女子，动辄为骇人听闻之事，妾实非之。彼以为男女宜平权，妾以为夫犹天也，彼方要求参政，妾以为外言不入于阃。妾行年八十余，誓不再染习气，嫁先生后，当谨守深闺，除事夫服役外，以看经念佛为功课。先生夙精佛学，且必有以教我也。纸短情长，欲言不尽，附呈小影一桢，惟爱我者珍而玩之。妾张别古裣衽上言。
　　这则以八十老妪张别古之名发出的“应婚启示”，固然是“恶搞”章太炎，通篇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但实在也含有对他的讥讽之意。章太炎的征婚条件，第一是要求今之所谓文艺女青年或日文学爱好者，第二还要名门闺秀，第三要谨守夫为妻纲，服从夫命，不能是沾染时髦风气、要求妇女解放的女权主义者。章太炎生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以国学自命而又旧习未除，在后之青年看来，当然有顽固可笑甚至迂腐的一面。但他毕竟学问满腹，名满天下，又是革命元勋，东北筹边使，那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名副其实的“高干”，正当盛年，何愁无紫燕来归。

【婚礼极一时之盛】

　　除了“恶搞”，有无人正式回应此征婚启事呢？据日本发行于昭和十一年（1936年）八月的《中国文学日报》载：“吴淑卿女士，十九岁，志愿加入革命军，称为革命女志士，为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彼愿作章炳麟伴侣，有意示爱。章氏懵然，未曾介意。黎元洪见此情形，愿意做媒。章氏以革命为重，结婚为次，未成事实。” 　　时隔不久，命中姻缘还是到来了。对于此事，章太炎在他的自定年谱中有非常简洁的五个字记述，日：“汤夫人来归。”汤夫人者，淑女兼才女汤国梨也。此女系浙江乌镇人，曾在上海务本女校读书。汤女有同学张默君，其父是老同盟会员张伯纯，和章太炎相熟。闻听先生有意择偶，就从中作伐，其女张默君牵线搭桥，于是太炎先生的婚事水到渠成。
　　汤国梨小章太炎15岁，论嫁之日，年已三十，即便放在今日，亦可称大龄女。何以芳龄渐迟，方想嫁人？皆因择婿太苛，错过姻缘。据汤女自述，其母舅曾为其介绍过一留法归国的唐姓青年，其家世乃广东富户，因有亲眷议论，说如无舅舅做媒，此生怎能找到这样既有财产，又有文才的好对象。汤国梨一怒之下，回说：我难道图希人家财产不成？就是嫁人，也不嫁这姓唐的。后来，又有上海《神州日报》主编章鉴用梅红笺端楷写来求婚书一纸，高傲的汤国梨看了两三行，即纳入原封，嘱即退还。恰逢此时，奔逐于民国政坛的章太炎在武昌和黎元洪商议二次革命，风云际会之时，不忘绮丽之思，亲笔致信向汤国梨求婚。闺密张默君问道，是否应见面谈谈，再做定夺？汤国梨果决回道：我自己没有反对，就是同意，没有见面的必要。终身大事，或拒或迎，断然一语，斩钉截铁，真巾帼丈夫气也。
　　章太炎的婚礼在上海著名的私家园林爱俪园举行，男女来宾近两千人，多为社会名流，极一时之盛。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皆前往致贺，蔡元培先生为证婚人。证婚词乃章太炎自撰，引喻古人，陈举旧典，四六骈俪，词采丰茂，蔡元培先生在来宾前铿锵—读，益增喜兴庄严。
　　婚礼既毕，章氏伉俪要在“一品香”酒店宴客。爱俪园园主哈同先生，本来要用他的汽车送章氏夫妇到“一品香”去摆喜筵，答谢亲友，章太炎以为不可，跳上了不知哪位朋友的一辆马车，直趋“一品香”，他根本不知道“一品香”有两个部门，一个是旅业部，一个是大餐厅，落车之后，四顾茫茫，不知从哪一个门走进去，幸亏“一品香”的老板在门口等候，这才把他们夫妇俩接了进去。
　　当晚，喜筵之上，汤女闺密张默君等女士提议，新郎、新娘即席赋诗以助兴，否则罚酒十觥。章太炎在20分钟内即席成诗四首，而且亲自朗诵，其中一首为：“吾生虽秭米，亦知天地宽。振衣涉高冈，招君云之端。”对章老说，新娘正像是天上的仙女，可想而知，他对妻子是何等的爱慕。吟毕，席间众人拍手喝彩。轮到新娘赋诗，汤小姐敬谢不敏，只好抄录旧作一首，云：“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绝尘缘慰梦魂。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生存。”表达了隐微的心绪和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新娘之诗同样引得举座一致称赞，还被章太炎抢来朗诵，可惜章是近视眼，看错了八个字，读时他的某位门生对旁人作耳语，说这八个字章师看错了，女宾席上顿时大起骚动，要章氏罚酒八觥，但是饮到一半，他的门生黄季刚（黄侃）和汪旭初抢着代饮。

【章太炎的“痴”】

　　汤夫人自“归”太炎先生，陪伴了先生的后半生。时人或谓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但婚姻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汤夫人自云言择偶标准，从年轻的知识女性看来，先生有几点并不令人满意：一是其貌不扬，俗云为丑，二是年龄太大，三是家无余财，穷。实在说，章太炎并非翩翩少年，算不得青春少女的意中人，何况他还是十足的“痴人”一个。
　　章太炎名满天下，除了革命，腹中唯有学问，对于錢财从不在意，晚岁几无货币概念。让仆人买一包烟，拿五元;要造一座房，也拿五元，在他的意识中，一张钞票就可以做一件事。袁世凯曾给他四万元，让他负责给沪上各民办报纸以补贴，钱之多少，由他支付，略作点缀，余钱可自用。此举当然含有收买之意。但章太炎并不在意钱财，用钱收买，完全无效，他觉得钱在手中，甚为累赘，于是有人来求，即随手奉送。章、汤婚礼时收七千元贺仪，某人建议应存入银行，先生将七千元一包钱交该人之手，由他代存。该人回来，只拿回三千五百元存单，声称钱只有此数。先生除了瞠目结舌外，也就不了了之。
　　章太炎还有一痴一一不认得路，出门即找不到家。在东京办《民报》，出门竞入日本人的民宅。一次去孙中山先生家议事，由人陪送回家，他先出门，上了一辆人力车，飘然而去。陪送者出来，已不见踪影。家人久候不归，众人着急，四处寻觅，终无消息。原来章太炎告诉车夫要送他回家，人问家在何处，他却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在马路弄堂里。害得车夫拉着他到处兜圈子，终是到不了目的地。后众人在“大世界”前游艺场前马路上守候，良久，才见先生坐在车上，顾盼自若，迎面而来。先生出门寻家问路，曰：“我家在哪里？”人皆视为疯痴。
　　章太炎家四壁皆书，有时夜半，忽想起某一文某一章，即起身登梯觅书。一次仆役早起打扫房间，见其赤身裸体，持书呆立，若迷若痴，不知昏晓。仆役大惊：“老爷怎么不穿衣服啊？”这才惊觉更衣。他于日常生活全不在意，吃饭时只吃放在眼前的菜，余则虽山珍海味而不顾，似舌不辨味，求饱而已。章氏除嗜吸纸烟外，还有一癖，即不讲个人卫生——几乎从不洗澡。早年在上海因苏报案坐租界监狱，三年刑满出狱，竟然养得又白又胖，原因是除监中劳役轻松外，还强迫犯人定时沐浴。如此，章太炎虽海内闻名之大儒，然与他朝夕相处，终究不是易事。
　　汤国梨与章太炎育有二子，谈及夫妇日常，她曾自述一事：一次，汤夫人作诗一首，教儿诵读，其诗曰：“春水鸭头绿，夕阳牛背红。无风炊烟直，摇出小桥东。”章太炎听后，问何人作，汤夫人答，是我作了教孩子的。太炎先生听后，竞说：这首诗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语含对夫人的轻视和不屑。汤国梨很生气，原指望婚后向夫君请教学习，自此后，再不向他问一字。章太炎爱作诗，但夫人偏不作诗而去填词，填了词也不求他“雅正”了。
　　汤国梨后来追忆夫君，说，太炎先生除老、丑、穷外，婚后渐以夫权凌人，先生原来逝世之妾王氏，虽然与其生育了三个女儿，“稍不遂意，即遭其凌辱”。一句话，透露此中一点消息，王氏毫无亮色的卑微人生自可想见。
　　章太炎固是时代之伟人，曾以绍续中华文化为己任，自云一旦不幸死去，华夏文化亦亡。但举凡世上之男性伟人，虽仰之弥高，女性一旦嫁给他，鲜有能成为好丈夫者。因彼心之所在，苍穹寥廓，何限一人一家之小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