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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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弘给我讲的故事,觉着蛮有意思,暗暗缤纷了好一阵,又觉着不妥。因为这种缤纷是内里的,捂上的,并未敞开来,这就让人想暗暗也暗暗不住了。今夜没事,就将这个故事讲出来,你,以及想听的,都可听听。以我对尤弘的知根知底,可以肯定而负责地说,这个故事,可信。
  尤弘说他不做汽车了,我大吃一惊。上次来省城玩时,还说看好汽车呢,这才几个月,就撒手撂了场子。我说,那,那,不做汽车,做啥?他说,做摩托。我说,只做摩托?他说,只做摩托。
  一阵风一阵雨,东一榔头西一棒,商人嘛,一个德性,不足为怪。尤弘是商人,可他不是这样的商人吧?
  尤弘小我三四岁,是我连襟。西南财大毕业,天资聪慧而脾性笃厚。毕业后,先是在县城农行讨俸禄,一讨数年。后又响应农行号召主动辞职,回到老家 L市,开起摩托行。期间,娶了我那公务员身份的漂亮的小姨妹。他们有个溺爱得成天泡在网游中的儿子,这不,小姨妹刚才还向我发招,让我给妻侄在省城找一像样的初中读呢。因为小姨妹姐姐,也就是我老婆在省城,尤弘和小姨妹就常往省城跑,我家都成了他俩的驻省城办事处了。连襟的摩托行开得红红火火,几年下来,成了 L市三区四县摩托行业的龙头老大,行跟着变脸,早变了公司。前年吧,又新增了一块业务,玩起了汽车的营生,他说,光摩托不过瘾,要做,就做大家伙。那不当回事儿的口气中,藏有说不出的豪迈。
  我问,咋个又不做汽车了?赔啊?
  尤弘说,赔啥赔,赚啊。又说,可这钱赚得啊,让人不安生,心坎儿七上八下,毛焦火辣的。
  接下来,就是尤弘给我讲的,我决定讲给你的那个蛮有意思的故事。
  上午,我给太平县邱老板打电话,说车到了,需不需要公司给您送去。邱老板财大气粗地一笑,不用了,我反正要去市里办事。尤总,这样吧,下午提车,我亲自来提。
  太平县离 L市也就一个多小时车程,加上市里办事的时间,邱老板早该到了。再说,邱老板接电话时,没准就在 L市呢。打电话问,邱老板说马上。整个下午,一等不来,二等不来,都到门市打烊的点了,邱老板才马上现了形;形是人形,高一米七,均宽四十九公分,重一百八十斤。
  人形近了,背后又现出一人形。联想到邱老板的阵势,我把邱老板背后现出的这一人形归为私营企业家女秘一类。
  比邱老板的形先到的,是一连串真诚道歉的声,哎呀,尤总,不好意思,让您久候了。您晓得的,咱们这号人,鬼事多,刚提脚一个事,刚提脚又一个事,弄得老子提个车都提不清静。尤总,要不,这就验车?
  我是真诚地饿了,但见客户真诚如斯,急忙应道,好哇,验车。喏,发票,合格证,钥匙。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东西递出去。
  邱老板接了东西,并不像大多数客户,钻进车子打火,一踩油门,试驾一圈,再踩油门,走人。邱老板退后几步,像踩蛋的公鸡围着车子绕圈子,他在看漆水,更是在做全局性目检。又前进几步,前蹄撑地,屁股撅起,伸个鹅脖子在车下晃,看底盘是否漏油。
  这架式,老鬼。
  妈的,不就一破帕萨特吗,何至如此细心。心说,看来,没一二小时,歇不了气。口说,邱老板,这都过饭点了,要不,我请您杀馆子……邱老板截了我的话头,催我吧,尤总,该不是这车……我急忙申辩,不急,您慢慢验,慢慢验,我就是怕您肚儿遭了罪。邱老板说,要不,你们去吃,我再瞧瞧?我说,邱老板,您要不介意,我喊几个盒饭吧。
  邱老板一边扒盒饭,一边验收,我和员工小壳钻、欢喜头儿一边咽盒饭,一边陪邱老板验收。
  是零公里吧?邱老板站在车外,身子拱进车内,插了钥匙,并拧了半圈。零公里,是邱老板订车时提出的要求。他知道公司必须去五百公里以外的省城接车,怕接车员疯跑,伤了磨合,就提了这要求。对客户提的零公里要求,公司有的是办法满足;断开液晶里程表电路,拔掉机械传动式里程表软轴,怎么着都行,因此立即就应诺了。我说,表上显着呢,二十来公里,算零公里吧。
  我说,为了这零公里,我一拉摩托的大卡,一半车位,都给了你。
  我说的是实话,同时打了个冷噤,心想,这活儿幸好做得实,否则,遇到这姓邱的,不栽才怪。
  果然,他点了火,三分钟后,又熄了火。之后,打开引擎盖,拉出机油尺,并用一张雪白的纸巾裹着轻轻擦拭、抽动。看了纸巾色泽,才扣合了引擎盖。
  验了零公里,这才开始试车。我看见车子动物般低吼着,冲出去,一个拐弯,不见了。莫约半小时,车回来了,从另一个方向回来了。另一个方向是西边,一段坡道。一辆车子,不知哪个愣头青开的,逆着晚霞,呼地闯了来,离我一米处,钉在地上。开你妈个球,我和俩员工正待爆粗口,却见邱老板开了车门。
  此后,查验备胎,以及包括千斤顶、两用螺丝刀、小扳子、轮罩拆卸钩、换胎定位螺栓等在内的随车工具。将橘红色三角指示牌抓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又拿狗鼻子嗅了嗅。最后,比着合格证、三包服务卡和三联发票,看了发动机号、车架号、出厂日期。
  邱老板终于折腾完毕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出于虚伪的礼貌,更出于优良的职业习惯,我说,邱老板,您看天,眼瞅着就黑了。要不,车搁这儿,住一宿,明天白天走?邱老板立即说,那怎么行,好不容易验了车,明天走,再验一遍,背工了。我哭笑不得。嘴巴一张,一不留神放个屁,竟让人觉得不怀了好意,妈的。弥补是必须的,我说,这样行不,您非走不可,我派个司机,小壳钻,帮您开吧。小壳钻的车开得挺棒的,以前开出租,全市都有名。点小壳钻,不点欢喜头儿,除了面上的车技原因,主要出于性别考虑。女的,又年轻伸抖,不方便,更不安稳。虽说有女秘在侧,可谁知道危急时刻女秘会站在哪边呢?现如今的女秘,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哪有靠谱的!小壳钻听老板这样评荐自己,望着客户腼腆地笑。小壳钻肯定不想多这一事,任何员工都不想,但公司的出车补助会让他们想的。这点基本面上的自信,我是有的。邱老板也笑了,但不是对着小壳钻,他一边对着欢喜头儿和女秘笑,一边对我说,尤总,您该不是怀疑我的技术吧?又说,我的本本,都跟了我二十年了,在部队,我当的是汽车兵。我说,难怪邱老板对汽车这么在行,比我这个吃汽车饭的都在行啊。   我说,如果所有客户都像邱老板这样在行,吃汽车饭的,恐怕只得吃稀饭哦。又说,但正是邱老板这样的买主,磨砺并成就了我们公司的优秀与声名,嘿嘿。
  听了我挠到痒处的连吹捧带讥损的话,邱老板非但不恼,反大悦了,浑身上下透出的无怨无悔舍我其谁功德圆满的气息,哗一声罩过来,让我们三人一下置身在他的气场中。
  小壳钻是不想出车的,但真让不出车,又不舒坦了。他瞄了身边欢喜头儿一眼,又对着飞跑的帕萨特屁股,狠狠吐了一大块硬如石子儿的黄澄澄的浓痰。我也想吐的,但不能吐,至少不能当着员工的面吐。虽不畏邱老板的耐心与精心,但讨厌。他一路验下来,好像不是验车,而是验我心头的鬼似的。我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主,小壳钻的一口浓痰,就像帮我吐的,随着浓痰响亮落地,我的喉管与肺叶活络多了。
  这时,西山上的最后一抹夕光已对 L市说了再见。
  回到家中,天,完全黑了。不到五分钟,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客厅落地灯与电视荧屏拼盘出来的户内光。
  手机笼子里的鸟儿叫得尖端而柔媚。以为是打牌电话,并不急于接。一看,是陌生号码,更不急于接。但电话得理不饶人不知疲倦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长鸣,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快,和一丝不祥。
  电话是女秘打来的。女秘说,邱老板出车祸了。
  注意了一下时间,八点三十五,邱老板离开公司门市已一小时又三分钟。可以不理睬这个电话的,正像那些个神马银行规定的当面点淸离柜不认,但我做不出来。客户再讨厌也是客户;只有妓女才不把客户当客户,回回都是一手清,成都府到华阳府——现(县)过现(县),刚赚了人家银子,笼上裤儿就不认人;何况人家邱老板还让女秘揪住了我。
  到了现场才清白,邱老板出车祸,出在了别人身上,他自己屁事儿没有。女秘有点事,车子急刹,打歪,人斜着前冲,导致软软的右乳房撞上了硬件。俩人出祸而无祸,得益于安全气囊按照设计者要求,在该弹出的时刻弹出来了,并且弹到了适当的点位上。被车祸祸了的别人是一老头,看打头,乡下人无疑。嗣后,碰到邱老板,他跟我神侃,说女秘给我打电话时,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腾了一只手,一边搓揉右乳房一边打电话。尤总,你没听见她的哼哼声?邱老板话毕,好一阵坏笑。
  放下女秘电话,飞快打了小壳钻电话,让他带三支手电筒,接了欢喜头儿,就来接我。下得楼来才知道,天已经黑得发白了——天把月亮都黑出来了。一道车光打过来,随即变成近光,小壳钻、欢喜头儿到了。小壳钻以正宗一百二十码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跑,跑到车祸地点,用时四十一分钟。小壳钻一边靠边停车,一边咕噜,妈的,狗日的邱老板没飙车嘛,咋个出情况了?又道,对,一定是了,这家伙一定是跟那小娘们调情,调出了情况。
  一下车,就在右手边即公路东侧护栏处看见了邱老板和女秘,但两人就像没看见我一样,一个招呼没有。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俩拿我当陌生人,或我自成隐身人了。
  直到这时,站在车祸现场,我才恍惚过来,咦,我来这儿干啥?
  闹不明白,你邱老板出车祸,喊我这车商有球事哇?你说是车的质量问题,可以找我,再由我找厂家,可你都仔细验过了,确认了,还来缠我赖我干啥?就算真有质量问题,也该是质检部门找我才对。出车祸了,第一时间该找的,永远是 120、交警、保险和修理。这样一想,就觉得女秘的电话来得有些诡谲。但电话千真万确是女秘打的,女秘的长相,我的眼睛认得,女秘的声音,我的耳朵认得。
  邱老板、女秘喊了我来,却不招呼,更不安排事,对此,我的理解是,让我看着办。从事后的情况看,以及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理解基本正确。
  于是,开始看着办。首先看交警,只要看见交警,一切都 OK了,交警会办妥一切的。还好,在车灯、手电和月光的照耀下,加之那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装束,一眼就看见了交警。一,二,三,对,两男一女,仨交警。两男的,一胖一瘦。我看见女交警、瘦交警拿着手电筒、记录本和相机,拉着这个问,拉着那个问,一边问,一边记。剩下那个傻里巴叽的莽大汉胖交警,则扛着一台摄像机,东瞄西瞅,点射,或成扇面扫射。
  奇怪的是,现场所有的人,都对交警视而不见,他们无不显得十分繁忙的样子,凡被交警扭着问话的,更是显出了不耐烦的动作。其实不光他们,连交警的工作也是一半认真,一半不认真。交警拿不认真的那一半,认认真真地跟大家伙儿忙着同一件事:望天、蹦跳、啊啊啊疯子般叽妈日怪地叫。
  我、小壳钻、欢喜头儿莫名其妙,这让咱仨像了局外人,相对于集体的疯狂,咱仨的不疯狂,反似疯狂了。
  突然,所有人都盯着小壳钻叫了起来,是那种既替人着急,又幸灾乐祸的叫。他们一边叫,一边用手指点着小壳钻的头。顺着他们的手指,我看见小壳钻头发上粘了一小片纸。小壳钻终于明白了大家伙儿的意思,伸手在头上摸找,抓住了小纸片。我凑近顺手电光一瞧,看见小壳钻手上拿着的,是一张烧了一只角的人民币,再看,却是一张万元阴币。显然,这张万元阴币来自天上。
  拿眼望天。看见空中稀稀拉拉零零星星悬浮着没有烧尽的或残缺或完好的黄纸、阴币和一些冥具。它们随风飘动着,朝着大致的西边,一些飞走了,一些又从东坡树叶上、草丛中飞了来。还有一些在空中翻跟斗,尔后再慢慢悠悠似坠非坠地坠下来。事实上,高速公路地面上,已有不少阴曹地府用物什了。原来,大家伙儿忙碌的,就是抬头望它们,并蹦跳着躲开它们,免得冥物上身。
  本来,这该是件庄重肃穆而虔心重大的事,不知怎么了,却被面前这帮屌丝弄得像了娱乐乃至狂欢。这帮屌丝由司机、乘客、当地农民,以及车祸事主、公干人员等构成。欢喜头儿在哪儿都像他的名字,甚至比名字还萌,早撇下我和小壳钻,与屌丝们一起欢喜去了。
  这才明白,邱老板、女秘不理我,原来根儿在这里,他俩也忙啊。
  一阵更大的风刮来,大得连地面上的冥物也抖擞起来了。一时间,满天的黄纸、阴钱以及纸做的衣裤、房宅、美女、手表、电视、手机、空调、书籍、腊肉、酒瓶、眼镜、皮鞋、足球……缤缤纷纷,如天女散花一般。   大家伙儿一方面为避开冥物,躲闪腾挪,太极八卦,降龙十八掌,什么都用上了,一方面为进一步狂欢,又亦步亦趋追了冥物而去。几乎没想,我也加入到了全面的集体狂欢中。几乎不觉得,望着天上的冥物,竟越了公路中央隔离带,出了公路,顺着山沟,跑到了一大片村宅农院附近。只顾眼球、心跳,何曾想到脚也会附从,随了风的方向。
  农院的场面令人震惊,我这辈子应该是不会再能遇到的了。
  冥物飞向农院,完全像一场有预谋的进攻。而农户对冥物的扑打,也与一场城堡保卫战无异。只不过,前者有风在指挥,后者却像各自为战。准确地讲,后者也是有指挥的,那个站在院坝打谷场中央哇哇乱叫的族长一类的人物,那些分门别户的貌似权威的家长,都是。问题是,面对神出鬼没出神入化的黑黢黢阴煞煞的风,他们的指挥,基本无效,甚至更似笑料。这样,所有的人,都成了指挥官,既指挥别人,更指挥自己。我们这群狂热的过客,随风而至后,也加入到指挥官行列,站在田坎上,动嘴动手,像萨满一样又唱歌又跳舞的。欢喜头儿更甚,也更野,直接折了一枝大柏桠,双手抡着,冲到了院坝上。
  风指挥冥物,同时也应该是被指挥了的。神、鬼、上帝?不得而知。冥物们一会儿集中兵力成一竖刀,猛剖一处,企图破城而入,一会儿又散开来成一横棍,千军万马层峦叠嶂铺排扫来;一会儿犹疑着,不进不退,一会儿长驱直入,一会儿退避三舍;再一会儿围点打援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再一会儿声东击西引蛇出洞黑虎掏心;把三十六计七十二招掏出来一阵排列组合使了个遍。
  这可苦煞了农户这边。为了不让冥物附自己的体,上房子的身,不论男女老少,都手持了器物。或帚把,或布具,或雨伞,或蒲扇,或蓑衣,或鱼网,或簸箕,见了冥物近身就舒展猿臂疯狂扑打,一心只管把冥物往别处撵,实在撵不走的,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直到扫地出门方才罢休。后来我听说,一个多小时前,冥物鬼子一般摸进村突袭这里时,有人来不及拿器物,只剩跑。前边舍命跑,后边拚命追。其中一人最过分,跟斗扑爬狼狈了两条沟半匹山,才躲过了一劫。老人妇人在地面,少年青壮在屋顶,关门闭窗,各家自扫门前雪,整个架式森严壁垒。巷战、阵地战、坑道战、狙击战、麻雀战,乃至空城计,乃至诱敌深入十面埋伏,什么都使尽了,总之,怎么好使怎么使。显然,他们战斗很久了,往常这会儿,已是睡死打鼾的点了。这还未夏天呢,加之还是晚间,他们一个二个都弄成了汗人。汗在身上,吃了乡野土尘与烧纸灰,整个人完全灰里灰气花里胡哨形如鬼蜮了。但劲儿还在。他们的劲儿仿佛筋丝特好的面筋,风与冥物有多长,面筋就有多长。
  怪古日精的风,突然人间蒸发。
  不走的冥物搂着泥土睡去,一点气色没有。月光打下来,让一下子无事可干的月下人,一脸煞白。
  无事可干的时候,每个离开高速公路的异乡人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并喃喃自问。
  回到高速公路,才发现邱老板、女秘、三个交警并没有跟风离开现场。他们身边还有两个疑似保险公司的人。压断高速公路的没有车主的汽车,像摊开的东北大饼,更像南方的牛屎堆,让他们一筹莫展,折磨得够戗。我上前与邱老板打招呼,他竟仰头望天,傻儿巴叽的样子。欢喜头儿见状,耳语我道,这家伙该不是吓癫了吧。我说,至于吗,不过,也难说,越是看上去能干的龟孙,越是经不得事儿。
  找到女秘说话。
  女秘,天生尤物,何其玲珑晓事,见我走来,不待我开口,就先自把朱唇启了。
  老板提了新车,心头高兴,出城,拐上了高速。老板开得并不快,他想开快来着,路好车好的,考虑到磨合问题,刚把油门轰大,又松了脚。就是这样,老板也开到了一百码。也怪我,没我在车上,老板至多只会开八十码。老板说,今儿高兴,为了我,咱飙回车,多开二十码。我没理他,只管作甄嬛状卖萌卖笑。高速路没路灯,但车灯很好,月光很好。为了少闻些车箱里新车的甲醛味,老板开了顶窗,我还嫌不够,又开了小半扇门窗。为了气氛,老板插了一张歌碟放起来,我喜欢的,老板专门为我买的。为买这张歌碟,老板牵着我跑遍了 L市所有的音像店。这样,心情就别提有多爽了。是的,一定很爽了,不爽又咋个你来我往,老板菊了我一口,我啄了老板一嘴呢。尤总,你可千万别想岔了,车祸与亲嘴,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因为出车祸前,老板开得可规矩老实了。老板开着开着,山坳处,一个拐弯,我突然看见前边路上有一团黑影,老板应该也看见了,我精喳喳叫了起来,但来不及了。车子杀过去,一下子把黑影撞飞了出去。先是向上飞,在空中打旋,再是侧后飞。车子从黑影下边穿过,开了好长一段,才一头撞在右边路栏上停下。
  见我和女秘在一边说话,欢喜头儿、小壳钻就一前一后梭了过来。听到这里,欢喜头儿塞了一瓶矿泉水给女秘,这意思很明显,既是对前边已讲故事的嘉勉,又是对后边未讲故事的鼓励。看得出,女秘不想喝的,她想一口气讲完呢,出于礼貌,还是喙了一口。我狠狠剜了欢喜头儿一眼,欢喜头儿调皮地奓了嘴洞,故意让猩红的舌头吊出来,长长的,像鬼。因为矿泉水的打岔,女秘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接上了先前的气口与话茬。
  帕萨特撞上黑影时,先是嘭地一声沉闷巨响,跟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烟雾,随着鞭炮声与烟雾出现的,是满天飘起了无数火球般的小玩意儿。车子咣啷一声撞上路边铁栏杆后,安全气囊呼一声弹出来,罩住了我和老板。
  见老板不动弹,以为出了人命,我一下蹭出车子,绕车屁股转过去,把他扯了出来。老板以为自己死了,被我扯出后,才知还能把气出顺,这还不止,他啥事没有呢。也不是没有,他是吓坏了,你们看,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我还算清白,见老板没事,把他扶到铁栏杆上靠着后,就急忙拿手伸进驾驶室,摁亮了应急灯。还想做别的事,但天空的奇观容不得我分身。
  满天的小火球,不,满天小星星,密密匝匝,纷纷扬扬,它们在夜空中歌舞,月光下缤纷!
  定睛望去,小星星更像一些小火炬,被风举着,跑向风的目的地。它们的周围,还有一些晦暗的飘浮物,一碰触到它们,也成了它们,传染的劲道不亚禽流感。大家伙儿有时纠葛在一起,抱团成了更大的火炬,有时更大的火炬散开,又成了无数微尘般的遥远星子。一辆一辆汽车的停下、经过,让我的诗性与浪漫受到影响。几乎没有想,我打了 110。对 110,我没有提治安,我说的是车祸,高速路上的车祸。打了之后才想起,该打 122的。之后,打了保险公司和尤总电话。是我陪老板买的保险,保险单在我这里,我知道号码。   大约因为鞭炮声太响了,很快,就有附近的农二哥、村姑等飞叉叉跑了来。他们先是被繁花似锦的天空奇观震惊,继而开始猴跳一般躲着从天而降的飞物。经过的车辆,被眼前的异象吸引,靠边停了。后边的见前边停了,究竟也不问,跟着就停。这样,所有北来的车都停了。后来,不想停也没法了,因为前边的车已摆满了所有通道:主车道、快车道和应急车道。隔离带另侧,南往的车见了,也停了部分,对,就是特别热爱生活的那部分。司机乘客从车中走下来,立刻被免资的刺激活动刺激,像投身大革命运动,纷纷投身其中。
  一些农户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沿着小火炬飞去的方向扑去。他们要超过飞物,扑到飞物的前边去。另一些农户望着他们逃命似的奔跑样,笑了,笑得山摇地动阴风煞煞莫名所以。笑过之后,继续狂欢。不久,就有一拨农户停了下来,沿着先前那些农户奔跑的方向去了。天上的火炬渐渐少了,小了。但还是满天飘着,只不过成了无火的火炬。
  农户一来,大家伙儿就知道了奇观的真相。原来,随鞭炮飞满天空的,系冥界使用之物,黄纸、阴币,等等。它们被鞭炮炸开,引燃,形成满天星和空中小火炬。看看瘫痪在一边的破了相的帕萨特和蔫不拉叽六神无主的老板,农户们即刻推断出,是谁制造了这场奇观。此刻需要知道的,是谁将冥物带到了高速公路上,并与猛虎一样的帕萨特产生了联系。这个人,现在,在哪里?问老板,老板摇头,问我,我摇头。于是,农户们以似若挟持的行为,招呼老板和我与他们一起找人。
  我已经清醒地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就是我和老板车祸前看见的黑影,也是那嘭一声沉闷声响。
  按照我的比划与描述,农户们开始找。现场的其他人,依然狂欢着,后来停车加入的人,扭着前边的人说情况,前边的人,一些傲慢无比自顾不暇,一些像打了鸡血针一样兴奋,一讲就讲得没完没了扭着对方不放把对方折磨得不行。
  我们还没找到黑影,县交警就到了,跟着,保险公司也到了。找从高速公路上飞出去的黑影,是他们的专业。果然,一会儿功夫,找到了。
  一看,差点吓晕死过去。早知道黑影是这德性,恐怕真不敢擅作主张,打了这电话,又打那电话,招呼了一大群拿绳绳的爷。偷偷瞟了一眼老板,他的双腿,竟成了筛糠的筛。我想,他这熊样,只怕想当逃逸者也当不了。再说,那车能否动弹,能否助纣为虐,还两说呢。这样一想,心也安顺了。
  黑影呈人形。女交警上前伸俩并拢的手指探了黑影某个部位,说,没气了。拍照、摄像,白光如微型闪电,闪个不停。
  瘦交警抓过胖交警手上的矿泉水,连同自己的一瓶,旋了盖,倒竖在黑影上方。两股清冽的从天而降的泉水流下来,流下来,黑影在流下来中有了人脸。
  黑影是一农民老头,六七十岁吧。他背着一海大的背兜,坐在公路东岸的山包上,活像一活人,累了,坐下来,倚着背兜歇气。女交警说,老头哇。又说,如果是青壮,或许还有戏。老头从头到脚灰扑扑的,局部地方黑似锅底,比如矿泉水抵达前的脑球部分。背兜已炸得不成形了,一根背带已断,但另一根依然环在老头肩上。背兜里还有一些炸散的冥物,在不停地起飞,越过高速公路,飞向西边。山包附近零星有几堆冥物,也在闻风而动。冥物们走在空中,隆隆重重,轩轩昂昂,叽叽喳喳,像小学生排队齐步走。女交警指了天空,又指着背兜分析说,这老头背的黄纸阴钱什么的,不知冒出背兜好高,至少比他人都高。
  交警开始问身边的农人,死者是谁。开始一个交警问,接着两个,最后三个,再最后,老板、我和保险公司的全上,分头出击,逮了人就问,但没有一个人认识面前枯坐的尸体是谁。
  保险公司两人一直在协助交警工作,他们用皮尺测了车祸地点到尸体坐落地的距离,三十四米。由于在山包无事可干,我们回到了这儿,高速公路上。在这儿,交警和保险公司又开始忙他们的工作,我和老板就傻呆着,看稀奇。
  后来的情况,不用我唠叨了,因为这当口,你们来了。
  你们可以走了。你,对,就是你,得跟我们回去。
  我回头一看,是交警在不远处对着我们喊话。整个高速公路上,除了车祸相关人,再无一闲杂人员。原来,在女秘给我们讲情况时,交警已完成了疏通公路、疏散人群的任务,并与保险公司俩人达成合作协议:保险公司守尸,交警解决纠纷定案时适当向保险公司倾斜。此前,交警尝试雇一二农民守尸,但出到近千元也没人接招。如果出价一直高下去,估计会出效果,可那样的话,就该交警自掏腰包了。交警当然没有这样傻蛋,即或傻如胖交警者,也没有。
  交警喊的你们,是我、小壳钻、欢喜头儿以及女秘。你,是邱老板。
  显然,辗死人的邱老板被控制了。
  怕电话响起。怕交警、保险、质检、事主给我打电话,好在,没有。这事就算与我无关了。
  这事就算过去了。出了这号事儿,谁还脑壳长包自个儿往浑水里趟?那天去现场,已是鬼迷心窍糊涂得见鬼的事,我是不会让自己在同一条沟里翻第二次船了。可,小半年来,公司时不时冒出的怪事,却让我改变了主意。我还是想了解一下那个车祸后来的情况。拨太平县邱老板电话,关机,后来得悉是换机。当拨通女秘电话的那一刻,才明白,我是一直想打这个电话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出于好奇,人道,还是什么,不知。也许兼而有之吧。
  虽然女秘的叙述如作秀如台词,但叙述的内容还是让我震惊,同时无言以对。
  天一亮,就该做接下来的工作了。对交警和保险而言,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有二,首先辨尸,确认尸源,而后定案追责理赔。邱老板、女秘也去了。邱老板是被迫心甘情愿去的,女秘是冲着邱老板自个儿去的。车祸地点离太平县城很近,距离不是问题。大家伙儿手持老头照片,走村串户,一天下来,毫无结果,车祸现场方圆十里,没人识得老头。发挥基层组织作用,增加人手,范围扩大至方圆二十里,又找了一天,依然没有斩获。同时,墙上纸上的,媒体网络的,寻找尸体家人启事,满天飞。
  家人不至,尸体没人领,没人埋。就算找把锄头来挖坑代埋,可哪一块地准许你挖和埋?要是夏天,尸体早有味了。但再下去,该来的,就该来了。这烫手汤圆被保险公司捏着,想甩甩不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冤得不行。   老头是谁呢?他背那么多冥物,是自用,还是他用?如果是自用,那他家里在阴曹地府扎堆的人,真够多的,又或者这家人喜欢把一年的冥物一次置齐,反正有余资,又省得冥物涨价。如果是他用,则老头家一定开有冥物店,做买卖用的,因为没人懒到连冥物这号殊品也托人从县城里代买的程度。老头应该是在太平县城购的冥物、鞭炮、香烛、火柴等,搭班车回的场镇,此后背着冥物甩火腿回家,而家在高速公路另侧,而老头又不想绕远路走天桥,这就遇了帕萨特。大家伙儿分析来分析去,一圈一圈转,总也转不出来。决定不再分析,绕开首先找人这一常规程序,直接进入理赔程序。杀猪杀屁眼,名有各的杀法。这一次,杀的就是屁眼,但杀对了。一刀捅进去,尸源出来了。
  出于倾向弱者和从人道主义原则出发等理由,将对车祸死者家人赔付人民币四万元。消息甫一传出,车祸现场附近三个村的村委会主任风风火火来了。
  三位主任都说,认得死者,是咱村的,家人忌出面,委托本主任代为理赔。第一位主任说完,交警正待办理,第二位主任来了,交警傻了,第三位主任一来,交警彻底傻了。交警的杀猪真理,为交警织了个套。但最后来的这位主任为交警解了套。他两字一顿,直接对先他而来的两位主任同志说,这钱,你们,也敢,诈吃?你们,也不,怕那,地府,上门,追讨……话没顿完,两人早遁没影儿了。
  有人接了招儿,也就意味着,保险公司再也不用嗅尸臭味了。村主任三刨两卸,就协调出了一块坟地儿。这坟地儿就是老头最后的坐落地。这样也好,去阴间,不兜圈子,不走冤枉路。老头死前折腾大了,死后就不再折腾了。
  公司小半年来,冒出了这样一些怪事。
  欢喜头儿驾车,见红灯亮,停下。却见挡风玻璃前,一车轮匹马单枪滚滚向前,独闯红灯去了。欢喜头儿乐了,两排牙齿裸露得像月光肉。绿灯亮,松刹,一档,起步,二档,车继续前进,但,不正常了。停车,下车,一看,自己车子的右前轮位置,只有车毂子,哪有车轮子?抬望眼,那车轮竟跑去撞上了一英俊交警的屁股。
  公司一员工开车,一个超车加速,车子猛地前窜,员工竟将方向盘提拎了起来。又一员工开车,一个拐弯,车上竟甩了两人出去,副驾座一位,后座一位。前后俩右车门莫名开了。
  我是在一个晚上出的事。车开着,突然就打歪,怎么转方向盘都无用。车子跃上护坡,向悬崖边冲出。我吓得七窍少了六窍,想,等着死吧。突然,黑影一闪,咚一声肉响,车抖了抖,停了下来。事后得知,原来,有家农户,丢了一头大黑牛,不想却在悬崖下找到了它一摔八瓣的尸身。记得小时候听外婆讲过,她的老辈子曾救过一个叫黑牛的小伙子的命。难道,替代车子下崖的大黑牛,是小伙子隔了几代的托身,并应上了我的身?
  最奇的,还不是我遇到的大黑牛,而是殡仪馆的一辆运尸车。这事儿就是上个月发生的。运尸车从市四医太平间拉了尸体,前往火葬场。路上,鬼使神差,一人不知咋的竟被卷入了车底,当场压死。这样,运尸车都不用叫,将就这辆车,新的尸体搭了便车,与车上尸体作伴,被送去了火葬场。据说这新的尸体未成为尸体前,有疑似自杀倾向,但不确切。小壳钻是这辆运尸车的新任司机。高速路邱老板车祸不久,小壳钻跳了槽。也不怪小壳钻,甭管卖啥车开啥车,薪酬翻番,任谁也得动心。
  蹊跷了。不敢再耽搁。听了女秘的介绍,我一个人去了花蕊山中一座隋末老寺。老寺之行,让我知道了六个字:命犯四,与二和。想多求一字,无果。下山后,我把自己关在宾馆想了一周,才想出了一些眉目。总体的意思是,凡沾四的人、物、事,都对我不利,凡二,皆好。真是不理不知道,一理吓一跳。一周下来,竟理出了一箩筐四!邱老板车祸那天,是清明的头天,四月四。我四十岁,邱老板四十四岁,压死那老头六十四岁……汽车是四个轮,公司汽车业务板块四个股东。摩托车两个轮,我老婆俩酒窝,我十二岁学会骑自行车,二十二岁那年学会驾驶两轮摩托……想通这一切,我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打给了公司法律顾问。从宾馆出来后,我一下子又回到了纯粹的摩托老板身份。
  如此说来,连襟尤弘甩了汽车生意不做,正常了。
  尤弘讲,来成都前一周,他还在 L市街头偶遇了邱老板。邱老板不想提车祸的,但聊到女秘后,竟然一下来了聊性,且是那种很亢奋的聊性。看来,他在车祸现场被吓着不假,但要说他在哪个方面都被吓着,就假了。以开快车著称的邱老板,如今以开慢车著称。以前,一上高速,就因为超速扣分罚款,如今却因为低速扣分罚款。至于夜间行车,早戒了。
  不可否认,连襟的故事的确吸引了我。我想知道的是,他讲的故事,有无胡吹乱侃扯谎成分,是高于生活,低于生活,平行生活,还是等于生活?之所以说到低于生活,是因为他把故事,都讲到地的下边去了。这都不叫低,还有啥子叫低的?你说是不。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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