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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看月
暮时，路过长江边的一座节制闸，停车，歇脚，讨一顿饭吃。水闸管理所大院的花圃里，栀子花全然开放，清香四溢。院中闲坐林边石，好鸟时闻两三声。这个小小的院落，深藏于万绿丛中，花重重，草青青，一派田原风光。芦荻摇曳，柳色如烟，碧波荡漾，野趣盎然。当地经济落后，唯其如此，才有这一角碧水青原。自然环境的破坏程度往往与富裕程度正向相关，这似乎是任何一个不发达地区现代经济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
静坐于水闸大坝之下，轻风拂面，了无心事，甚得宽余。暮色徐徐降落，闸房窗口露出瘦骨伶仃的灯光，一丝丝，一缕缕，映照着坝下的滔滔东流，让人有恍惚之感。月亮从东天边渐渐升起，慢悠悠地升在了水闸大坝的上空。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亮的月亮了，或许是以往没有留心。不过，再怎么留心，以城市为背景看月亮，不可能看到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先前，人们说山高月小；现在的人们则说，城市大了，月亮瘦了。
月亮渐升渐高，我在闸管所的花圃里漫步。今晚看月，看它在彩云中穿行，慢慢悠悠，从容不迫。月亮走，我也走，走着走着，我把自己走成了一条河的影子，月光像江水，随着我流动。月光里流淌着芳香清凉的味道，像桂花，又像薄荷。“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的浪漫又何尝不是月亮给了他灵感呢?我头顶上的月亮，当然也是李白曾经看到过的那一轮。月亮圆得很像思念，甚至比思念更圆。
今晚的月亮，还给了我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念头。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少不了要扯上月亮。月亮就如同一面镜子，照耀出东西方两种不同的人格形态。西方的个人至上及其带来的人与社会的对立，正是现代资本主义弊病的文化根源。中国人喜欢月亮，而不怎么喜欢太阳。也许潜意识下的太阳是黑色的，人们对它没有歌颂，也没有诅咒，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其实原因很简单：强烈的太阳光太刺激人了，它打破了人们的内心平衡；而月亮是温柔的，在昏暗的宁静中，它显得凄凉惨淡，从而给人以安静、孤独、和谐的印象。这符合别离和思乡的情绪，中国人每每望月，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夏雨临门
天近拂晓，依稀觉得窗外有风有雨。风雨就像一队士兵，踏着齐整整的步伐，由远而近。枕雨而眠，半睡半醒，妙不可言，得梦也与风雨有关。
一串落地雷在附近炸响，我被雷声彻底惊醒。天色微明，睡意顿失。院墙外的芭蕉高过墙头，芭蕉叶大如扇，色碧如翠。雨中看芭蕉，极富韵味；听雨打芭蕉，更属雅趣。
天边尽是云阵，浓密低垂，有重压之感。云层含有过量的水汽，虽是黑云，却呈灰白色。云阵在移动，以云阵为背景的村落，模模糊糊，阴沉诡谲。浅眼一看，似乎云阵不在动，而是那许多房屋和树木在飞快地奔跑，天空里就像在上演一出童话题材的故事剧。
大雨渐下渐紧，檐溜似瀑布飞溅。雨密如帘，透过雨帘看原野，一片迷蒙。院墙内外，原有的水道根本不起作用。大水挟带着泥沙树叶草根，从门前的空地上淌过，黄汤浓浓，覆盖了我们平时熟悉的场地、花圃和门庭，往日里随时都能见到的地面标志物已全然失去，熟悉让位于陌生。立在窗前，向远处眺望，恍惚之间，有置身于一叶孤舟在汪洋中随波逐浪漂泊不归之感。
雨天无事，窗下读禅，有韵味。一卷在手，气定神闲。如果心不静，禅语只是禅语，难以入心。今日雨声助我滤尽杂念，那禅意，一如好诗妙词，留驻胸间不去。
午时雨止，轻风扫尽浮云，青天如碧，大地如洗。听到树丛里飘出一声声蝉鸣。这是今年的第一阵蝉鸣。在城里，每年的夏至前后才能听到蝉鸣。故园的蝉鸣要早些。
唱韵荷塘
村口卧着一湾碧水。水之湄，荷叶婷婷如盖，一层层碧绿平静地铺开。平静的水面上，荷叶慢慢升起，像张开翅膀的水鸟，又像小船横陈于水面。荷是水中的君子，出污泥而不染。碧水在荷叶的上面，也在荷叶的下面。起风了，碧水涌动，自塘边往塘心漫去。
对着微风中摆动的荷叶，不免想起伞。数千把碧色小伞对天撑着，一束束阳光收集在伞上，荷塘幽远明丽。伫立塘边，目光踏着荷叶一寸寸地远去，小小荷塘便显得格外的开阔。
夏日在往深处走，荷塘也变得茂密起来了，像是一块绿色大地，荷叶田田，由浅入深，营造出一种境界，放眼进去，其间无限空阔。含苞欲放的荷花躲在叶下，不容易被人看到，像是怕羞。再往上长，一直高出荷叶。花蕾渐渐养大，胀开，第二天日出时分，突然有一枝红荷，倏地跃出水面，大摇大摆地把花瓣摊在晨光旭日之下，还露出黄黄的花蕊。蜻蜓飞过来，歇在花瓣上，停住后一动不动。
斜阳仿佛是一片金黄色的落叶，它在坠落中与荷叶轻轻相摩，荷塘里便飘升起浓浓的韵味，继而被一阵轻风吹散，消失在苍茫的暮雾中。夜色降临时，清新的荷塘里便升腾起一股沁凉。这沁凉，沿着荷叶一圈圈的荡开，一旦沾在了身上，让人无端地生出些许愁绪。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荷塘边的柳梢上。月光很轻，像一层淡淡的银色涂抹在荷叶上。荷叶依然清脆碧透，水泠泠的荷绿成了一池易碎的翡翠。月光下的荷塘，生长出一种使人茅塞顿开的朦胧。一朵并蒂莲，仿佛开在梦里，散出一缕清香，沾在袖上，掸也掸不去。并蒂莲的花瓣在如水的凉夜中抱紧了身子，如同一年一度在七夕鹊桥上相遇的牛郎织女。宁静的月色中，荷塘在浓浓地抒情，配上蛙鼓，这里成了乡戏场，冷落中透着喧哗，热闹中更显凄清。对于这恬静的乡间岁月，荷塘是一个精致的点缀。
荷塘边的梦，像一片凋落的荷瓣，轻飘飘地浮在水上。
当家树
村里有一棵径逾八尺的白果树，它是方圆十里的当家树，树龄不下二百年。无论何时，从树下经过，总能领略到浓浓的古意。日正颁顶，孩子们围着白果树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树阴下或谈古论今，或品茗对弈。夏日里，有人平卧在树下的竹床上，享受着八面来风。那是一方乐土，尽显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与融洽。白果树下的绿荫，是我热切向往的精神故园。
故园的每个村子都有一棵或数棵老树被称为当家树，它们往往是一个村子的树王。当家树，这名字起得多好啊！当家树生长在村口巷尾，生长在农家庭院，生长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它们的年轮就像大脑沟回一样储存着村子里的风和雨、人和事。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当家树，老干虬枝，绿荫如云，姿态各异，给人以苍劲之美，让人兴沧桑之叹。
当家树总是在人们的不经意间生长着，它在与人的守望中一寸寸向云天挺拔，阅尽春色，饱经风霜，然后成了风景。人活不过树，村子里百年老树比比皆是，百岁老人却不多见。一个人栽下了一棵树，看着它在一天天长高长大，而树呢，也在默默地看着这个人渐渐老去。人把自己的愿望交给了树，交给了那些比自己活得久远的当家树，从树底下走过的子子孙孙，一代一代印证和诠释着先辈的愿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当家树是可以信赖的，人们在回忆某件旧事时，每每会把事和树糅在一起。当家树在往事中摇曳。“日本鬼子上岸，飞机来屙炸弹，屙在村口的夜合树旁边，夜合树着火，烧了三天三夜。村里人都以为夜合树死了，第二年开春，它又活转过来了。”“树皮能当饭吃，我家大儿子出世那年，村东的那棵老榆树从上到下树皮给村里人扒得精光。”“那一年大炼钢铁，有人拖着锯子来锯我家院子里的这棵皂荚树，我拼死命抱着树说要锯树先锯我！”“分田到户时，锣鼓敲得震天响，我家门口老杨树上的喜鹊窝都给震掉下来了。”
当家树还是村子的意象。故园的村舍大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竹抱水绕是故园村舍的特点，往往越是古老的村舍，房屋地基就会被垫得越高。那是为了下雨天便于向村外排水。旧时故园地势低洼，一旦遭遇没顶之灾，小小的村庄就是汪洋中活命的岛屿。先辈们就在村庄四周栽下各种的树木，以起到巩固地基的作用。远远望去，“绿树村边合”，郁郁葱葱的树木竹林在村庄四周相连成环。一踏上进村的小路，最早映入眼帘的，是又高又大的当家树，或是一株古柳，或是数棵老榆，或是青樟，或是银杏，它们威风凛凛，鹤立鸡群一般挺立在万绿丛中，成了这个村庄的标识。
夜 行
用清辉形容月光，最适宜于冬天。冬天的月亮似乎要大些，离人也似乎更近一些。腊月中旬，故园夜行，远望月光下的村原迷茫一片，如海涛，如云阵，如兽脊。一旦用欣赏的眼光去看自然界，自然界就往往会变得与人格外亲近。
月光下，沿着河堤独行，一路不遇行人。河上能见度极好，青黑色的河心里腾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近岸的河面如同是一面用毛玻璃做成的镜子，模模糊糊地映照着河堤，映照着河堤上孤独的夜行者。间或有几只不成阵的野鸭子掠过头顶，洒下一连串友好的鸣叫。河堤下，浪花扑岸，如情人夜话，阵阵舒心。
在沉睡的村落中穿行，一个滑稽的念头涌上心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平放着，只有我还竖着，而且还在移动。此时，关于“家”的概念是具体的：月光朗照下的某个带有南窗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软床，床上有个能贴身而眠的女人。而此时，温暖的家，悬在五百里开外都市的楼群中。
旧 宅
记忆中的故园乡村，天蓝得发白，地绿得发黑，天地间除了白就是黑，没有其他颜色。印象最深的，要算是村里那一座座百年旧宅了。
旧宅旧得不能再旧，虽粉墙黛瓦、飞檐翘脊，却瓦当凌乱、墙皮剥落，就如同白发老者的一脸沧桑。白发老者累了一世累弯了腰，旧宅也一样，宅基下沉，旧宅失去了原先的魁梧身量。砖墙自下而上爬满了苍苔，渐渐地，旧宅与周遭的田野浑然一色。宅前宅后，荒草没膝。荒草就像从村前小河里漫上来的水，漫过院前的土路，又漫上台阶，草尖肆无忌惮，嬉戏抚弄着院门上锈迹斑斑的兽嘴门环。
旧宅似乎只容纳年长者。旧宅门前遮天蔽日的皂荚树下，终年静坐着与旧宅年岁不相上下的老者，他们满头白发，一身灰衣。旧宅院墙上架着竹竿，竹竿上晾晒的衣裤无一不是家织粗布，不白则黑，鲜见艳丽的花色。至于衣裤的款式，衣则为大幅斜襟的矮领衣，裤则为瞒裆缠腰的本装裤。
故园乡间的风，似有似无，轻软绵长，吹在旧宅的砖墙上，像是在吹拂白发老者的长寿须眉。吹着吹着，旧宅里便腾起一股仙气，所有的家族传说，诡秘而神奇。故园乡间的雨，似乎从远古奔来，一千年，一万年，图的是与旧宅聚首。雨水流淌汇集到旧宅的檐口，形成檐瀑，哗啦哗啦地滴落在墙根的青皮石头上，一如充满古韵的乡间歌谣。旧宅里的老老少少，在这首歌谣里醒了睡，睡了醒，梦境黑白分明。
旧宅垂垂老矣，斜阳下静默不语，或许也在思乡。旧宅的故乡就在附近，梁柱原本就是长在乡野里的树木，砖瓦原本就是田间的泥土。树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黄绿绿，催老了宅子。墙体开裂了，笑容满面，笑风笑雨笑天笑地笑世道人生。砖瓦脆了，跌伏在墙脚下的砖瓦碎片经不住用脚掌鞋底轻轻一碾就成了灰褐色的粉末。世间万物，包括人，包括人住的宅子，一旦问世，便有了兴衰命运，便向死而生。旧宅行将坍塌，瓜熟蒂落，无疾而终。旧宅归于乡野、归于大地，但是乡野不会老，大地不会老，在旧宅坍塌的地方，还会有新宅拔地而起。在新宅面前，旧宅越发显出其龙钟老态。由旧而新，由新而旧，也就成全了故园乡村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暮时，路过长江边的一座节制闸，停车，歇脚，讨一顿饭吃。水闸管理所大院的花圃里，栀子花全然开放，清香四溢。院中闲坐林边石，好鸟时闻两三声。这个小小的院落，深藏于万绿丛中，花重重，草青青，一派田原风光。芦荻摇曳，柳色如烟，碧波荡漾，野趣盎然。当地经济落后，唯其如此，才有这一角碧水青原。自然环境的破坏程度往往与富裕程度正向相关，这似乎是任何一个不发达地区现代经济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
静坐于水闸大坝之下，轻风拂面，了无心事，甚得宽余。暮色徐徐降落，闸房窗口露出瘦骨伶仃的灯光，一丝丝，一缕缕，映照着坝下的滔滔东流，让人有恍惚之感。月亮从东天边渐渐升起，慢悠悠地升在了水闸大坝的上空。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亮的月亮了，或许是以往没有留心。不过，再怎么留心，以城市为背景看月亮，不可能看到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先前，人们说山高月小；现在的人们则说，城市大了，月亮瘦了。
月亮渐升渐高，我在闸管所的花圃里漫步。今晚看月，看它在彩云中穿行，慢慢悠悠，从容不迫。月亮走，我也走，走着走着，我把自己走成了一条河的影子，月光像江水，随着我流动。月光里流淌着芳香清凉的味道，像桂花，又像薄荷。“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的浪漫又何尝不是月亮给了他灵感呢?我头顶上的月亮，当然也是李白曾经看到过的那一轮。月亮圆得很像思念，甚至比思念更圆。
今晚的月亮，还给了我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念头。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少不了要扯上月亮。月亮就如同一面镜子，照耀出东西方两种不同的人格形态。西方的个人至上及其带来的人与社会的对立，正是现代资本主义弊病的文化根源。中国人喜欢月亮，而不怎么喜欢太阳。也许潜意识下的太阳是黑色的，人们对它没有歌颂，也没有诅咒，只有一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其实原因很简单：强烈的太阳光太刺激人了，它打破了人们的内心平衡；而月亮是温柔的，在昏暗的宁静中，它显得凄凉惨淡，从而给人以安静、孤独、和谐的印象。这符合别离和思乡的情绪，中国人每每望月，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夏雨临门
天近拂晓，依稀觉得窗外有风有雨。风雨就像一队士兵，踏着齐整整的步伐，由远而近。枕雨而眠，半睡半醒，妙不可言，得梦也与风雨有关。
一串落地雷在附近炸响，我被雷声彻底惊醒。天色微明，睡意顿失。院墙外的芭蕉高过墙头，芭蕉叶大如扇，色碧如翠。雨中看芭蕉，极富韵味；听雨打芭蕉，更属雅趣。
天边尽是云阵，浓密低垂，有重压之感。云层含有过量的水汽，虽是黑云，却呈灰白色。云阵在移动，以云阵为背景的村落，模模糊糊，阴沉诡谲。浅眼一看，似乎云阵不在动，而是那许多房屋和树木在飞快地奔跑，天空里就像在上演一出童话题材的故事剧。
大雨渐下渐紧，檐溜似瀑布飞溅。雨密如帘，透过雨帘看原野，一片迷蒙。院墙内外，原有的水道根本不起作用。大水挟带着泥沙树叶草根，从门前的空地上淌过，黄汤浓浓，覆盖了我们平时熟悉的场地、花圃和门庭，往日里随时都能见到的地面标志物已全然失去，熟悉让位于陌生。立在窗前，向远处眺望，恍惚之间，有置身于一叶孤舟在汪洋中随波逐浪漂泊不归之感。
雨天无事，窗下读禅，有韵味。一卷在手，气定神闲。如果心不静，禅语只是禅语，难以入心。今日雨声助我滤尽杂念，那禅意，一如好诗妙词，留驻胸间不去。
午时雨止，轻风扫尽浮云，青天如碧，大地如洗。听到树丛里飘出一声声蝉鸣。这是今年的第一阵蝉鸣。在城里，每年的夏至前后才能听到蝉鸣。故园的蝉鸣要早些。
唱韵荷塘
村口卧着一湾碧水。水之湄，荷叶婷婷如盖，一层层碧绿平静地铺开。平静的水面上，荷叶慢慢升起，像张开翅膀的水鸟，又像小船横陈于水面。荷是水中的君子，出污泥而不染。碧水在荷叶的上面，也在荷叶的下面。起风了，碧水涌动，自塘边往塘心漫去。
对着微风中摆动的荷叶，不免想起伞。数千把碧色小伞对天撑着，一束束阳光收集在伞上，荷塘幽远明丽。伫立塘边，目光踏着荷叶一寸寸地远去，小小荷塘便显得格外的开阔。
夏日在往深处走，荷塘也变得茂密起来了，像是一块绿色大地，荷叶田田，由浅入深，营造出一种境界，放眼进去，其间无限空阔。含苞欲放的荷花躲在叶下，不容易被人看到，像是怕羞。再往上长，一直高出荷叶。花蕾渐渐养大，胀开，第二天日出时分，突然有一枝红荷，倏地跃出水面，大摇大摆地把花瓣摊在晨光旭日之下，还露出黄黄的花蕊。蜻蜓飞过来，歇在花瓣上，停住后一动不动。
斜阳仿佛是一片金黄色的落叶，它在坠落中与荷叶轻轻相摩，荷塘里便飘升起浓浓的韵味，继而被一阵轻风吹散，消失在苍茫的暮雾中。夜色降临时，清新的荷塘里便升腾起一股沁凉。这沁凉，沿着荷叶一圈圈的荡开，一旦沾在了身上，让人无端地生出些许愁绪。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荷塘边的柳梢上。月光很轻，像一层淡淡的银色涂抹在荷叶上。荷叶依然清脆碧透，水泠泠的荷绿成了一池易碎的翡翠。月光下的荷塘，生长出一种使人茅塞顿开的朦胧。一朵并蒂莲，仿佛开在梦里，散出一缕清香，沾在袖上，掸也掸不去。并蒂莲的花瓣在如水的凉夜中抱紧了身子，如同一年一度在七夕鹊桥上相遇的牛郎织女。宁静的月色中，荷塘在浓浓地抒情，配上蛙鼓，这里成了乡戏场，冷落中透着喧哗，热闹中更显凄清。对于这恬静的乡间岁月，荷塘是一个精致的点缀。
荷塘边的梦，像一片凋落的荷瓣，轻飘飘地浮在水上。
当家树
村里有一棵径逾八尺的白果树，它是方圆十里的当家树，树龄不下二百年。无论何时，从树下经过，总能领略到浓浓的古意。日正颁顶，孩子们围着白果树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树阴下或谈古论今，或品茗对弈。夏日里，有人平卧在树下的竹床上，享受着八面来风。那是一方乐土，尽显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与融洽。白果树下的绿荫，是我热切向往的精神故园。
故园的每个村子都有一棵或数棵老树被称为当家树，它们往往是一个村子的树王。当家树，这名字起得多好啊！当家树生长在村口巷尾，生长在农家庭院，生长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它们的年轮就像大脑沟回一样储存着村子里的风和雨、人和事。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当家树，老干虬枝，绿荫如云，姿态各异，给人以苍劲之美，让人兴沧桑之叹。
当家树总是在人们的不经意间生长着，它在与人的守望中一寸寸向云天挺拔，阅尽春色，饱经风霜，然后成了风景。人活不过树，村子里百年老树比比皆是，百岁老人却不多见。一个人栽下了一棵树，看着它在一天天长高长大，而树呢，也在默默地看着这个人渐渐老去。人把自己的愿望交给了树，交给了那些比自己活得久远的当家树，从树底下走过的子子孙孙，一代一代印证和诠释着先辈的愿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当家树是可以信赖的，人们在回忆某件旧事时，每每会把事和树糅在一起。当家树在往事中摇曳。“日本鬼子上岸，飞机来屙炸弹，屙在村口的夜合树旁边，夜合树着火，烧了三天三夜。村里人都以为夜合树死了，第二年开春，它又活转过来了。”“树皮能当饭吃，我家大儿子出世那年，村东的那棵老榆树从上到下树皮给村里人扒得精光。”“那一年大炼钢铁，有人拖着锯子来锯我家院子里的这棵皂荚树，我拼死命抱着树说要锯树先锯我！”“分田到户时，锣鼓敲得震天响，我家门口老杨树上的喜鹊窝都给震掉下来了。”
当家树还是村子的意象。故园的村舍大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竹抱水绕是故园村舍的特点，往往越是古老的村舍，房屋地基就会被垫得越高。那是为了下雨天便于向村外排水。旧时故园地势低洼，一旦遭遇没顶之灾，小小的村庄就是汪洋中活命的岛屿。先辈们就在村庄四周栽下各种的树木，以起到巩固地基的作用。远远望去，“绿树村边合”，郁郁葱葱的树木竹林在村庄四周相连成环。一踏上进村的小路，最早映入眼帘的，是又高又大的当家树，或是一株古柳，或是数棵老榆，或是青樟，或是银杏，它们威风凛凛，鹤立鸡群一般挺立在万绿丛中，成了这个村庄的标识。
夜 行
用清辉形容月光，最适宜于冬天。冬天的月亮似乎要大些，离人也似乎更近一些。腊月中旬，故园夜行，远望月光下的村原迷茫一片，如海涛，如云阵，如兽脊。一旦用欣赏的眼光去看自然界，自然界就往往会变得与人格外亲近。
月光下，沿着河堤独行，一路不遇行人。河上能见度极好，青黑色的河心里腾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近岸的河面如同是一面用毛玻璃做成的镜子，模模糊糊地映照着河堤，映照着河堤上孤独的夜行者。间或有几只不成阵的野鸭子掠过头顶，洒下一连串友好的鸣叫。河堤下，浪花扑岸，如情人夜话，阵阵舒心。
在沉睡的村落中穿行，一个滑稽的念头涌上心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平放着，只有我还竖着，而且还在移动。此时，关于“家”的概念是具体的：月光朗照下的某个带有南窗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软床，床上有个能贴身而眠的女人。而此时，温暖的家，悬在五百里开外都市的楼群中。
旧 宅
记忆中的故园乡村，天蓝得发白，地绿得发黑，天地间除了白就是黑，没有其他颜色。印象最深的，要算是村里那一座座百年旧宅了。
旧宅旧得不能再旧，虽粉墙黛瓦、飞檐翘脊，却瓦当凌乱、墙皮剥落，就如同白发老者的一脸沧桑。白发老者累了一世累弯了腰，旧宅也一样，宅基下沉，旧宅失去了原先的魁梧身量。砖墙自下而上爬满了苍苔，渐渐地，旧宅与周遭的田野浑然一色。宅前宅后，荒草没膝。荒草就像从村前小河里漫上来的水，漫过院前的土路，又漫上台阶，草尖肆无忌惮，嬉戏抚弄着院门上锈迹斑斑的兽嘴门环。
旧宅似乎只容纳年长者。旧宅门前遮天蔽日的皂荚树下，终年静坐着与旧宅年岁不相上下的老者，他们满头白发，一身灰衣。旧宅院墙上架着竹竿，竹竿上晾晒的衣裤无一不是家织粗布，不白则黑，鲜见艳丽的花色。至于衣裤的款式，衣则为大幅斜襟的矮领衣，裤则为瞒裆缠腰的本装裤。
故园乡间的风，似有似无，轻软绵长，吹在旧宅的砖墙上，像是在吹拂白发老者的长寿须眉。吹着吹着，旧宅里便腾起一股仙气，所有的家族传说，诡秘而神奇。故园乡间的雨，似乎从远古奔来，一千年，一万年，图的是与旧宅聚首。雨水流淌汇集到旧宅的檐口，形成檐瀑，哗啦哗啦地滴落在墙根的青皮石头上，一如充满古韵的乡间歌谣。旧宅里的老老少少，在这首歌谣里醒了睡，睡了醒，梦境黑白分明。
旧宅垂垂老矣，斜阳下静默不语，或许也在思乡。旧宅的故乡就在附近，梁柱原本就是长在乡野里的树木，砖瓦原本就是田间的泥土。树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黄绿绿，催老了宅子。墙体开裂了，笑容满面，笑风笑雨笑天笑地笑世道人生。砖瓦脆了，跌伏在墙脚下的砖瓦碎片经不住用脚掌鞋底轻轻一碾就成了灰褐色的粉末。世间万物，包括人，包括人住的宅子，一旦问世，便有了兴衰命运，便向死而生。旧宅行将坍塌，瓜熟蒂落，无疾而终。旧宅归于乡野、归于大地，但是乡野不会老，大地不会老，在旧宅坍塌的地方，还会有新宅拔地而起。在新宅面前，旧宅越发显出其龙钟老态。由旧而新，由新而旧，也就成全了故园乡村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