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啊过啊,过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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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节气真是神奇,过了白露,秋老虎立刻就成了纸老虎,接着,一阵秋雨一阵凉,转眼就中秋将近。秋天,就这样坐实了。年轻时,实在喜欢秋天的况味,每到秋天,总暗怀期待,想着某日走在路上会掉进兔子洞,或者遇到南瓜马车。中年之后,这样的期待,自然是少之又少,换季时节,多的是实实在在的各种担心,不说也罢。在对待秋天的态度上,我和妈妈越来越相像——人心老到一定程度,也就定住了;我的初老,却是有加速度的。从春天到夏天的换季,我们娘俩总是大动干戈,发动全家人一起帮忙,隆重地收进厚的被褥衣物,小心翼翼挂出轻薄衣衫;入秋的换季,我们总是悄无声息地收进夏季衣裙,不动声色地挂出秋季衣裳,做这些的时候,连眼神也不想交会,我们知道,一碰触,就会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这样一句话:又一年了!
  妈妈和爸爸并没和我住在一起,他们住在一个小岛上,我们三姐妹在那里出生,我爸爸的父母亲也在那岛上出生,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爸爸似乎也不知道;但推想一下,迁移来我们这个东海深处小岛的,会是怎样的人呢,海盗?朝廷命犯?饥民?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没有特意去追寻——眼前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在岛上,我们有自家的老屋。五十多年前,奶奶特意雇船去象山买的椽子,瓦片与砖头出自我们岛上一个破落地主的宅子——奶奶买了他家整整一个厝头。想象一下,成摞成垛的黑瓦红砖,能合抱的圆木,还有用来垒外墙的岩石,还有这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一块三百多平方米的地基,开建之初,我奶奶该怀着怎样的期待,打量她眼前的一切。建成之后,这屋子面朝大海,屋后是半山桃花半山梨花,屋旁是油菜地和小麦地,春天来时,足够诗情画意。但是,我爸爸说,奶奶错就错在她在院子里种了柏树,松柏之类的树木,是长青在坟墓之畔,不该拿来做庭院树的。因为新屋建成没几年,爸爸就犯了事。对我们来说,爸爸的事,也已是历史,早已过去,我们活在当下。前不久,我们翻新了老屋。通常,过年的时候,我们三姐妹才回家团聚,老屋子一下子装了十五六人,生活自然有种种不便,于是,我们装修了四个客房和四个卫生间,屋东屋西,装上了两个足够大的可加热的太阳能热水器,这样,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可住得舒舒服服。至于平日里妈妈怎么收拾这么多房间,怎么对着用也用不完的热水皱眉头,我们也就一想而过,反正对妈妈来说,只要我们开心,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她一直都是为我们活着的,不是吗?
  妈妈不大出岛,她和爸爸,住在奶奶造的、女儿们翻修过的屋子里,过着他们安稳的日常——不愁吃,不愁穿,女儿们也都听话上进,对这样的晚年,妈妈应该是满意的吧?妈妈偶尔出岛,理由不外乎三个,头一个自然是来帮我的忙,比如换季,比如我出差的时候,她来代我做家里后勤;然后呢,是出岛拜佛,她们几个老姐妹结伴,到各处庙里去结缘拜佛,最远的,去过九华山;最末一个呢,是出岛看病,她有什么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码头去接她。
  今天,我就在码头这边等她渡船过来。我们这岛,马上就要通桥了,漫长的舟楫时代,很快就要被翻过去了,扣着船班的时间赶啊赶的日子,也就要成为回忆了,成为回忆,也就等于说将要被我们忘记了。所以,这会儿,我竟然有点珍惜眼前的这份等待。我就出了车,撑了一把伞,在出口处张望海面,远山朦胧,层层叠叠,是山外山,海外海。去过日本的人都说,我们这里的景致,很像濑户内海那一块。我没去过,但琢磨着想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国旅游变成可以列入家庭年度计划的一件很平常的事。
  轮渡已经在海中央了,船头的升降栈桥已清晰可见。普通的铁壳渡轮换成这宽敞的轮渡,也不过是这七八年间的事情,可我总觉得似乎已经很久了,久到让人以为原本就一直是这轮渡往返在两岸间,木船和铁壳船,似乎从未有过。管在出口处的码头检票员,是从小看我长大的,他一见我就说:“哎呀,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有好几个朋友也这样和我说过,我听着很高兴。妈妈一直是我眼里的美人,和妈妈相像,岂不就是我越来越美了?当然,孩子眼睛里,妈妈是最美的,这个无疑,可我爸爸说,他当初接受奶奶给挑选的妈妈,是因为妈妈长得实在好看,妈妈小时候还演过李铁梅呢,可见我妈妈真的是美的。我家先生对我说了实话,他说不是容貌相像,而是神情上,越来越像了。
  这会儿,妈妈到眼前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她的神情,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概括,说什么好呢?如果硬要说,那就是妈妈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在等什么事情,对了,就好像总有一件事还没有好好处理的样子,是焦灼吧?肯定不是。是沉思吗?也不大像。就是一副没有“释然”的表情。我,也是这个表情吗?
  妈妈见了我,表情就放松下来,给了我一个眼神亮亮的笑脸,就像我从前在人群中找到她一样。乘我开的车,妈妈就不会头晕,不是因为我车技好,相反,是因为我车技不大好,她太投入地为我紧张,就忘记头晕了。真神奇。到了医院,妈妈跟在我身后,乖乖地,像个小孩儿。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就立刻收起她四处搜寻的视线。她总像在找什么。有一回,我特意观察过,她搜寻的都是八十多岁老干部模样的男人,她甚至会走到人家跟前细细看眉眼。我问过她在找谁,她就笑笑,不说话,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难道她从前迷恋过一个比她年长十多岁的下乡知识青年?即便真迷恋过,大概也就是远远地暗恋那种吧?或许就是这种暗恋,更让人放不下吧?但无论怎么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沉迷的话,多少也有点“花痴”嫌疑吧?我暗暗好笑。身為女儿,自然不该去拆穿她,由她去吧。
  妈妈和爸爸,是经媒妁之言结的婚,即便我妈妈真的很好看,我爸爸多少也心有不甘吧。那时候,他在村小学做语文老师,天天穿白衬衫,人又长得帅,他觉得他有“不甘”的资本,他对婚姻不甘,对职业和生活,也有种种不甘,他总觉得他的世界应该更大一些,在这么个小岛上做这么个代课的语文老师,怎么也不是他的理想生活。他爱读小说,爱写诗歌,是的,他真的是个诗人,他有雄心壮志,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他开始暗地里买进我们岛上渔民的全国粮票,带到温州、慈溪这样的地方去卖掉——那两个地方的人,已经悄悄地在全国流动做“鸡毛换糖”之类的小生意了,中间自然有个差价,这是个好买卖。年轻的诗人是狂妄的,赚了钱,不知道遮掩,还炫耀,你知道他怎么炫耀的吗?“一年的乡财政都不如我半年赚的。”你想想吧,能这样炫耀吗?于是,在1976年的某天,他被岛上的朋友出卖,在宁波被抓了个现行,递解到原籍来处理,岛上的公社书记,就是决定爸爸命运的人。奶奶和妈妈,到处求人,求他们为我爸说好话,到公社书记那里,自然是千求万求,家里有三个五岁以下的女儿,有年迈的父母,如果被判刑了,我们一家怎么办?我奶奶说,就是买卖粮票啊,只是买卖粮票啊,又不是杀人越货!——奶奶是见过海盗的。   也是个雨天,我们去公社大礼堂前的操场,看爸爸被公判。我们挤啊挤,挤到爸爸身边,爸爸的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看到我们,他朝我们笑,就跟平常跟我们笑一样,还跟我们飞眉毛。我担心地看着他手腕上的手铐,爸爸举起手铐,朝我们旋转了一下,很多年之后,他说,他当时是想告诉我们,手铐松松的,戴着不痛。我觉得“诗人”对世事的反应,真是搞怪的,在那样的时候,我们怎么会担心手铐的松紧呢?真的比我还像小孩子啊。
  好吧,也许你猜到了结果,我爸爸被判刑了,但是,你未必猜得到他被判了几年。几年?十二年!人生,有几个十二年啊!
  很多年之后,我和朋友们说这段往事,他们安慰我说,啊,你爸爸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了,那时候,很多人都死了,对吗?有的朋友为了增强安慰的力度,特意说,你看,你爸爸现在活得很好啊,现在活得好,就是最好的了。
  也许,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那么,在漫长的十二年里,沒有抛弃我们的妈妈,即使有一段隐情,那也是不该被指责的。有时候,我很想跟她说,那男人是谁,我帮你去找。但终于问不出口。由她去吧,由她在我身后东张西望吧。
  这一次,她好像找到了目标,她拉住我的手,朝一个腰板笔挺、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走去,我暗暗觉得我妈妈眼光真是不差。我们到了他跟前,妈妈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哆嗦,她的嘴唇也在哆嗦,那老先生正在仔细地读他的化验单,对站在他面前的我们,视而不见。
  “吴书记,”妈妈叫了一声,又提高了声调叫了一声,我觉得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那男人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妈妈,说:“您有啥事?”
  妈妈把我推前一步,说:“这是杨慕云的女儿,大女儿,还有两个女儿也都长大了,都过得很好。杨慕云也活得好好的,都做外公了。”
  那个男人皱紧眉头说:“我不认识你们啊。”
  我妈说:“那你总该记得有个杨慕云吧?”
  “杨慕云?谁?我不认识啊。”
  “您是当过孟公岛公社书记的吴书记吗?”妈妈问。
  “是啊,我是。”
  “1976年的时候,您在孟公岛吗?”我明白过来,退后一步搂住浑身颤抖的妈妈,一边着急地提示那老人。
  吴书记算了一下,点头说是。
  “你再想想,杨慕云啊,你真的不记得杨慕云了?”妈妈上前一步。
  “我真的不认识啊!”吴书记很无辜地看着妈妈,说,“你不会认错人了吧?”
  我把妈妈拉到一边,我赔笑问:“吴书记您能留个电话给我吗?我爸爸认识您,他自己来找您,您一定想得起来。”
  吴书记把脸转向我,沉吟了片刻,说:“我不会给一个陌生人电话号码的。”
  妈妈又冲上一步,对着他的脸说:“你再想想,那个时候,我和我婆婆,带着三个女孩儿,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还有一个抱在手上,我们来向您求情,您真的忘记了?”
  吴书记抱着臂膀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妈妈还要再上前,被我拉住了。我们目送吴书记从我们的视线里离开,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当,稳稳地下了电动扶梯,身板笔挺,神态从容。我揽着妈妈站了会儿,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许我们想哭来着,但我们看看周围走来走去的人群,到底是把持住了。我们照计划去看病。妈妈这个病,说起来也是疑难杂症,说是左右心室间有一处小缺口,但是,医生说,如果这是真的,妈妈的心脏一定扛不过生育的压力,而且一生还是三个。妈妈说,生孩子倒没什么,别的,我也都扛过来了啊,为了被评为“正工分”,我做和男人一样的体力活。
  关于做过的体力活,妈妈陆陆续续跟我们讲过一点。因为爸爸不在家,爷爷已经年老,她必须把自己当正劳动力,也就是说,得和成年男人做得一样。春天下秧田,水田里水还是冷的,若在经期,一下水,整个人就得哆嗦好一阵,她也照样出工。挑的担子,是男人的分量,没人疼惜她,或者,她不要人家疼惜她,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当年修水库修盐田,她也是没日没夜在工地上,个子矮,前头有人把扁担往后一耸,正好就撞在她的额头,那个地方,现在还会疼。要是妈妈不这样做,她就得不到正工分;如果没有正工分,我们家的欠粮就会多,我们可能根本就吃不上饭了。妈妈这样讲的时候,我们都绷紧了身体听,讲到最后,我们总愿意把往事结束在美好的地方,比如,妈妈总会带好吃的来,秋天砍柴的时候,她会带一种叫“乌米饭”的野果子,冬天呢,会带金橘给我们吃。那时候,她和固定的两三个女人搭伴去山上偷松毛——就是把落在地上的松针装进口袋背回家,当引火柴用的。山地都是集体的,松毛即便落在地上,也还是集体的,必须在半夜里偷偷去装,还得避开管林员,说起来也是很惊险,但妈妈总是会顺便摘些金橘来给我们吃。现在想想,这哪是顺便呢?但妈妈说就是顺便摘的。我们三姐妹在夜里哪是等妈妈回家啊,说等吃金橘更实在。妈妈总不让我们失望,她看着我们吃,气定神闲地笑。就是这么为了我们在苦挨,妈妈也从不把外面受的委屈带回家发到我们身上——这一点,到现在我还做不到。妈妈不喊苦,不喊疼,她说“有点疼”的时候,那程度,必是别人疼得不行了。如果是残缺的心脏,能扛过这些吗?连医生也觉得不可能。后来我带妈妈去杭州查,医生说,左右心室应该是各自封闭好的,否则这么多年过不下来,不过,在B超图像里看上去,有一股血流真的是像在左右相通。妈妈自己做了判断,说,肯定好的,没问题。她平常就吃些保心的药,遇到难受的时候,再到医生这来,看一看,加大些药的剂量。
  今天也是这样,她和医生说,最近又睡不好了,胸闷,难受。医生就开了一些药。
  我开车送妈妈回去,雨还是在下。妈妈反复说:“他怎么可以不记得呢?”我问:“妈妈,你想要他怎么样呢?”妈妈说:“我只要他记得就好了。”我本想说,事情都这样了,记得和不记得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终于还是顺着妈妈的话说:“只要记得就好了吗?”
  “对啊,只要他记得,再让他知道我们现在都过得不错,我就解气了。”说起来,妈妈的表情里,一直都有点气呼呼的——也就那么一点点。   妈妈的逻辑,我真的不大懂,可我也说不出别的来。快到家的时候,妈妈特意嘱咐我:“不要和你爸说今天这事,省得他难过。”我答应了。妈妈又说:“你想想,我和你奶奶带着你们仨,这样去求过他,差不多就是跪着求了,他怎么好不记得呢?对了,好多五岁时候的事,你都记得,这个事情,你总记得吧?”
  我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模模糊糊记得的。”
  “就是啊,你一个五岁的小囡都记得,他这么个大人怎么就好忘了?”
  说话间,车就开到家门口了。爸爸已经在那里等着,手里拿着妈妈的一件薄外套。
  二
  我回到家里,和先生说起这事,先生说:“那个时候,多少人被冤枉啊!爸爸这样,也算还好吧?”关于那个时代,我们已经听过足够多足够惨的故事,和它们相比,爸爸的故事,实在太小儿科了。对于自己的劳改岁月,爸爸也总是讲得很美好,他告诉我们他怎么管队里的西瓜,夏日里被派出去管瓜地,是极清闲的事,他就躺在瓜棚里读书;他还说起过怎么给队里的人上文学课,甚至,他還帮队友代写情书,他还自学许国璋的英语,他还跟着队友学武术来着,有一回,他甚至还说,真庆幸有那么一段可以专心读书的日子,这把他和他原先在岛上的那些朋友们区别开来,他告诉我们:“无论在哪里,即便身陷囹圄,只要不迷失自己,就总能有收获。”他说的那些,好像都是真的,因为,他出狱的时候,挑回家两担书,还带回他自己的诗词歌赋手稿。关于受过什么苦,他从来不说,我们也没问,只有一两回,他说漏嘴了,比如老犯人如何欺负新犯人,但他没说几句,就立刻警觉了,又笑着说别的了。
  把小我放进大我里面,想想那么多人受过那么多苦,我们的苦,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临睡前,我跟自己这么说。我经常悄悄地和自己说话,可我想,这不是什么大毛病。跟平常一样,我进入了梦乡,每天晚上,我总有栩栩如生的梦来做,所以,对于梦想成真,我并没有什么希冀。这一晚的梦里,我见到了五岁的自己。奶奶左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右手拉着我。妈妈也撑着一把黑伞,撑得太低了,我看不见她的脸,二妹走在妈妈的伞下,把伞柄扛在她的肩头,妈妈抱着三妹,她们跌跌撞撞跟在我们身后。雨应该很大,因为从伞沿流下的水是成条成块的,它们亮闪闪地碎在我的脚下,路面一片水亮。我们进了公社的大门,门中央涂得鲜红的五角星也在水光中闪亮,奶奶在院子当中拦住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伞也很巨大,他滴溜溜地在手心里慢慢旋转着它,伞沿上的水摇摇摆摆地落下来,砸到我的脚上。我听不清奶奶在向他说什么,只是反复说着“求求你,求求你,我们这一家老小求求你”。那男人大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把三妹吓哭了,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妈妈也哭了,一边就跪了下去,二妹赶紧扶正了她肩上扛的伞,她尽力想不让雨淋到妈妈,可是,妈妈已经跪在水里了啊。奶奶没有哭,她上前一步,去摇晃那男人的胳膊,边说了一串话。这下,我在伞外了,一天一地的雨都落到我身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鼻孔被堵塞了,我想哭想喊奶奶,可我喊不出来。我醒了。
  这是梦还是回忆?我打电话向妈妈确认,妈妈说:“对啊,就是这样的啊,那天雨是很大。你都记得的事,他怎么好忘记呢?”
  我向妈妈问到了吴书记的全名,他叫吴正德,我又托社保局的同学帮我查他是哪个单位退休的,她帮我查到了,一并把那单位会计的电话号码也给了我。我本想打电话去问的,想想还是自己找上门去了。我说是帮我爸爸找这个人,他们是多年老朋友,失去联系好多年了。会计一边说“要紧的,老朋友相遇时最开心了”,一边帮我在退休人员通信录上抄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还和我絮叨:“吴局长人特别好,对我们小辈很体贴的,记性真是好得不得了,退休二十多年了,到局里来,叫人一叫一个准,都不带犹豫的。你知道,有的老人会张冠李戴,他不会。”
  这下,我有了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了,接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不敢告诉我妈妈,她也许就会让我领着直接找上门去。找爸爸一起去吗?也不行,除非瞒过妈妈。还是找丁叔吧。他曾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还是公社会计,他知道整个事情的过程。关于朋友,经过爸爸这事情之后,我对这两个字,一直存有怀疑,最直接的影响是,我从来没有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我知道,是爸爸的其中一个朋友告发了爸爸。那年,临行前,爸爸起头组织了一个饭局,这事情,他经常做,所以,他赚来的钱,大半是用在这样由他埋单的饭局上。那一桌都是他的朋友,是他一叫就来能一起喝酒的朋友,当中的某一个人告发了我爸爸,而我爸爸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当初是谁告发了他,谁会承认呢?
  丁叔现在退而不休,还在做他的会计,给几个小企业记账,和我偶尔还有些业务上的联络。我打了他电话,约了在一个我们都熟悉的小饭店见面,说好了谁先到就谁点菜。我到得稍晚,他已经点好菜了,看看菜名,都是我喜欢的,说起来,爸爸不在家那些年,丁叔和我家走得还是蛮近的。丁叔闻起来像个陈年酒坛子,一天喝三顿酒的他,大概是一点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吧,否则,整个人酸溜溜的,自己也受不了。在第一道热菜上来之前,我把来意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他给我倒上杯啤酒,缓缓说道:“这事情,你爸爸不知道吧?你爸服刑这个事,怎么说都不是光彩的,现在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何苦又嚷嚷出来呢?”我愣住了:“我爸这事,不过是买卖粮票,怎么不光彩了?”丁叔说道:“我这话是说得太直了,不过,理是这个理啊,不信你去问你爸爸,他会认为这事情光彩吗?”我瞪大了眼睛看他,实在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我从前熟悉的丁叔。我说:“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买卖粮票就判人十二年,是对的?”
  “这个没有对错的。当时就是这样啊!”
  我知道,跟他已经没有道理可讲。我叫来老板娘,结账走人,留下一桌饭菜给他。
  一天一地都是郁闷。好在我还有两个同胞妹妹,姐妹之间,会倾听,会共鸣,结果是,二妹和三妹决定中秋节回家过。自从她们俩南下发展,这二十多年,我们真还没有在中秋节团聚过,她们俩忙,忙小事业,忙小家庭,且都小有所成,我们现在连过年也是轮流回家陪爸妈,像这样三姐妹都聚齐,不容易。今年爸爸七十岁,我们中秋节前聚一聚,实在也是为人子女的本分,爸爸不会因此觉得突兀的。妈妈开始为爸爸的寿宴张罗,虽说也不过是家宴,可总也是一次宴会,冷菜几道热菜几道点心几款,甜羹做哪一种,妈妈在奶奶的菜单里选啊选,大半天才敲定。说起来,我奶奶也能算个“美食家”,我爸是这样说的,“我妈在吃上从来没有亏过我”,当年办大食堂的时候,我奶奶是食堂大厨呢,到现在,我妈做菜,还在奶奶的笼罩之下,也就不足为怪。我们住在奶奶造的房子里,吃着奶奶做法的菜,尽管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可我总感觉,奶奶仿佛昨天还在家里。   晚飯后爸爸练书法,铺了张大宣纸要写一遍《心经》,这种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妈妈找出了爸爸的判决书,悄悄给我们看,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发黄的纸张,油印的,看上去又脆又薄,三妹捧在手里,我们凑在一起,听她轻声念:
  “杨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好逸恶劳。从一九七三年下半年开始,为首纠集同队刘义、刘德、王旺等人从孟公岛等地,非法买进粮票二万五千余斤,多次流窜温州乐清、慈溪等地转手倒卖,牟取暴利一千七百余元,其中杨犯得一千三百余元,刘义分一百余元,刘德分八十余元,王旺分一百五十余元。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杨犯在去温州销赃途经宁波时查获归案。因杨犯大量收买粮票,致使一些人向国家、集体借粮,四处兑换粮票出卖,严重破坏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方针的贯彻落实。捕后杨犯违反监规,抗拒交代,拒不退赃。据此,依法从严判处倒卖粮票犯杨慕云有期徒刑十二年,并没收房屋两间。判决自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九日起至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止。
  “同案犯刘义、刘德、王旺已做交代,并全部退了赃款,为此,决定从宽处理,免予刑事处分。”
  妈妈插话说:“还有别的同案犯呢,你爸装英雄做老大,自己扛,真想不通他脑子怎么长的。”
  “丁叔是吗?”
  “能不是吗?他俩多要好。”
  “爸爸笨蛋。”二妹说,“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妈妈把判决书收起来了。当年给法院收去的退赔费的收据,一千三百元,她也给我们看了一下,马上又收起来了。一九七六年的一千三百元啊,那里面包括妈妈和奶奶的金银首饰,她们变卖了耳环戒指,还是不够,奶奶到处告借,居然也凑齐了这个钱,否则,奶奶造的房子里,两间就要充公了。这两张纸,对妈妈来说,实在太重要了。经过那次变卖,妈妈手里唯一的银子就是一枚银耳挖簪,十厘米左右的长度,一头圆,一头尖。为什么独有它逃过了被变卖的命运?我不知道,我还有些忌妒。我那时候本来已经戴着一副银耳坠了,我还记得它的样子,一弯凤尾下面飘荡着五六条银流苏,我转头的时候,流苏就会轻轻地掠过我的小脸,我就会起一阵小小的激灵,我喜欢,可是,它们也被奶奶摘下,拿去卖了。那银耳挖簪,看来是常被妈妈摩挲的,我什么时候见到它,它都是亮闪闪的,没有老银子的暗沉样,现在,它就躺在装判决书的铁盒子底部。
  我看着妈妈把判决书重新装进一个塑料纸袋,弄平整了,又放进铁盒子,捧着走了,我真想跟过去看看她把它藏在哪里,想想又算了。我们三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的眼泪先下来了,我说:“丁叔说,这事情,大家差不多都忘了。”
  “怎么会忘?个个都记得的。他难道忘了?”二妹比我更愤慨。她是我们三姐妹中最勇敢的一个,早些年,但凡岛上派出所有什么嫌疑犯协查任务的,都会例行公事一样叫爸去一趟做个笔录,二妹都执意要给爸爸去做伴,农忙的时候,爸爸白天没空,派出所也会迁就爸爸,让他晚上去,有时候,等爸忙完,已经很晚了,她也死活一定要跟去。
  “我趴在窗口看里面呢,他们要是敢打爸爸,我就冲进去和他们拼命!”自然,派出所也不过就是走一走程序,大人们都懂是怎么回事,可我们不懂,每次,总要等二妹大踏步地陪着爸爸回来,我们才敢放心。二妹是我们的保护神,多亏有她,同学们也不敢过分欺负我们,她打起架来,命也不要,连最会欺负人的男同学,也要让她三分。
  叫丁叔作陪的事情,二妹说她会去搞定。果真,丁叔同意了。我好奇二妹是怎么搞定的,难道打了他一顿?二妹笑了,说是提了四条中华香烟去,跟他说了说他和爸爸当年兄弟感情多少深,那就成了。我们又不是去跟吴书记评理的,我们只不过是想让他想起我们来,知道我们过得很好,就这样,他丁叔有什么好为难的?
  我不知道二妹是不是在哄我,反正事情就按着二妹的策划在往前走,她甚至给吴书记也备了礼,说是老朋友上门,哪能空手啊。
  后座上坐着两个妹妹和妈妈,副驾驶座上坐着丁叔,后备厢里是礼物,我开车按着地址找到了吴书记家,一个高档小区里的一座独栋别墅,我们过了两道门禁才进了屋。丁叔果然和吴书记熟悉,对着门禁对讲机他一说话,还没报出名字呢,吴书记就在里面连着说欢迎欢迎。到了大门前,给我们开门的却是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她上下打量我们,丁叔忙说,我们找吴书记。她反问,是小吴书记还是老吴书记?丁叔说,老吴书记啊,刚才他给开的门,他认得我。
  穿过一个不算短的玄关,我们到了客厅,老吴书记大概刚练好太极拳,身上穿了一套白色练功服,飘飘扬扬,和丁叔握手的架势,也像是一个白鹤亮翅。
  “吴书记您真好身手啊!”丁叔赶紧尽责地评论。
  吴书记谦虚着,把我们让到沙发那里坐下,说道:“小丁,你女儿一个个都出落得不同凡响啊。”
  丁叔习惯性地说了“哪里哪里”后,才醒悟过来,就略略有些尴尬,说道:“都是杨慕云的女儿,她们也想登门拜访您,我就冒昧带来了。”
  吴书记的记性果然不差,他的目光很快冷下来,看了看妈妈的脸,又看了看我的,再扫过两个妹妹,他说:“杨慕云是谁?”
  “当年丁叔为他向您求过情的啊,就是那个倒卖粮票判了十二年的罪犯!”二妹提醒他。
  “没有这回事情啊。小丁一是一,二是二的,哪回跟我求过情啊?”
  丁叔的脸开始红起来。就是到现在,过年聚会的时候,我还听他好几次提起当年他向吴书记求情的事,每说到这个,爸爸都会举杯敬他,满满喝下一杯去。
  “我爸是在您手里公判的呢,为倒卖粮票被判刑,孟公岛再没有第二个了吧?”小妹的声音很好听,她缓缓地提醒他。我向她说过我的梦境,那时的她在妈妈的臂弯里抱着,只有一岁多,光知道嘤嘤地哭,她的哭声弱弱的,也很好听。
  吴书记笑了,说道:“你们年轻,你们真的不懂,那时候公判挺多的,我哪记得住哪场是哪场啊。”
  保姆倒上茶来,妈妈接的时候,洒了一些出来,她的手又开始发抖了,她的声音也是抖抖的,她说:“那吴书记您还记得吗,有一年我想买头小猪养,想向信用社贷个款,别人家也在贷,可开会研究的时候,您说,杨慕云家的钱贷不得,万一小猪没养成大猪,这欠款谁来还啊?就这样,独独我家没贷款,我想养头猪还债都不能啊。”   吳书记费劲地想了想,说:“这研究贷款的事,都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说过,我也忘记了。”
  “那您想起杨慕云是谁了吧?”二妹说,“我们就只要您记起杨慕云来就好了。”
  “我记不记得,就那么要紧吗?”吴书记偏着头问。
  “都那么多年了,吴书记忘了也正常啊。你们家现在过得这么好,比我过得好多了,三个女儿个个有出息,又个个孝敬老人,你爸爸现在真的是无忧无虑,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吴书记,我下回请您回孟公岛,顺便去看看杨慕云吧,你们认识一下。”丁叔脸色已经复原了,他面朝我们说了这通话。
  “吴书记,”妈妈的声音尖了起来,指着我们仨说,“我和我婆婆,带着这三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最小的,我还抱在手上,我们到公社来跟您求情,您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吴书记站了起来,对丁叔说:“你今天唱的是哪出?”
  丁叔赶紧说:“我犯浑,我这就带她们走,我不该带她们来的。”
  “吴书记,您就一点也不愿意尝试着去记起杨慕云吗?”二妹说,“他吃了那么多苦,您就连试着记起他都不愿意吗?”
  吴书记说:“小妹妹,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有很多人吃了苦,不是光你们一家吃了苦啊。我也吃过苦,我们一家也跟着我吃过苦,我都不想去说它了啊。”
  这个,倒是我们没想到的,吴书记竟然也想向我们倒苦水,提起过往,他竟然也泪眼茫茫。三妹从沙发上拉起妈妈,对着我和二妹说:“姐姐,我们走。把礼物给吴书记留下,我把名片也给吴书记留下,哪天猛然记起来了,有劳吴书记给我打个电话。”
  我们上车的时候,发现丁叔不见了,我待要打电话给他,二妹拦住我,说:“由他去吧。”一路上,我们母女四个闷声不响,到了码头,我下车去买车渡票,等我回到车里,她们三个还是闷闷坐在那里,三张脸对着三个方向。我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小心地把车开上轮渡的引桥,再开上升降栈桥,船上的工作人员引导着让我停下车,在我的后轮那里塞了块木枕,后座上,她们三个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坐姿,像被魇住了。我试着清清嗓子咳嗽几声,待要说话,喉咙口那里却紧紧的,被什么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也默默坐着。不过十五分钟的船程,发了一会儿呆,就到了,我看着工作人员撤掉前车的木枕,又撤了我的,漆成军绿色的升降栈桥缓缓放下,我跟随车流慢慢出去,上了码头,沿着环岛公路,开五分钟,就到家门口了。爸爸站在门口抽烟,一边在张望我们。妈妈开口说:“看样子,你爸爸已经知道了。”这当儿,我已经把车开到家门口了,爸爸丢了他的香烟来拉车门,一边开门一边对妈妈说:“你何苦去受气呢?你一生气,整个人就要难受好几天,你这是何苦呢?”他看了看我们三个女儿,叹了口气,说:“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们。”
  那肯定是丁叔给他打过电话了,看爸爸气急败坏的样子,估计是丁叔叔在电话里责备过他了。二妹说:“丁叔这种人的话,爸,你根本不用听,他懂什么啊?”我也对爸爸说:“这不能怪你。”爸爸看了看我。我又说:“真的不怪你。”我说的真是心里话,如果没有爸爸出狱时挑回来的那两担本本堪称经典的书,我们能在岛上读到些什么呢?阅读能改变生活,这是真的,至少会让人有勇气去面对一些不可知,那些书就像一根拐杖,让我们有勇气走出去,试着去走自己的路。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认同“苦难就是财富”这样的话,这话说得太轻松了。苦难就是苦难,我爸的牢狱生活,肯定是苦难;我妈的“正劳动力”生活,也是苦难。身在苦难中,从前,我们当然暗暗责怪过爸爸,觉得他是引来苦难的那个人,到现在,我已经不这样想了。自责是最难消除的吧,爸爸看向我的目光,是那个四十年前的年轻人在背地无人时的目光,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
  说不清是谁搀着谁,老两口先我们一步进了院子。二妹和三妹看着我艰难地停好了车,小妹说:“大姐啊,你看你,人家那么轻松能做好的事情,比如在这么空的场地里停一辆车,到你手里,怎么就那么难呢?”我笑着说:“遗传啊,你看我爸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我随他。”小妹也笑:“真的,也不知道那些年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晚饭后,爸爸依旧去写他的《心经》,我们又趁机凑在一起,虽然这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了,可我们还是觉得爸爸不在跟前更自在些。二妹问妈妈:“丁叔都和爸爸说了些什么?”妈妈说:“说是吼了他一通,怪他都管不好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我爸爸他从不曾端起父亲的架子管理我们,这一点,他的朋友们都知道的。当他再度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时,面对的是三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他选择了像朋友一样对待我们,我们是他聊天吹牛时的好听众。我们有时候还羡慕邻居家闷声不响的石匠,觉得人家那才是爸爸的样子。他当真没有管过我们,即便他已经看出我们走的是弯路,他也闷声不响地看我们走完。
  小妹恨恨地说:“肯定不止这个,丁叔一定把他在吴书记那里受的气,都撒到爸爸身上了。”“这几乎是一定的。对朋友,我爸的宽容也是没边的,丁叔这样来吼爸爸,难受的倒是我们。”二妹说,“我明天找他谈谈,如果他真的吼过爸爸,他应该为此道歉。”我说:“对。他吼爸爸前,应该先想想我们三个女儿答不答应。”妈妈在旁边听着,简直想哭出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又去端了那铁盒子来,打开了,说:“判决书都在这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忘记呢?”我用手机拍了判决书和收据,从微信里发给我一个做律师的朋友,请他看看,这么冤的一个案子,现在还可以追溯吗?他马上回复我了,告诉我时间太久了,申诉时间早就过了,而且,他说:“你爸如果一介入申诉,整个人就会陷进去,生活状态完全不一样了。”我把这话转述给妈妈听,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你丁叔说得对,我本就不该去找,这事,你爸会难过很久的。”微信还是叮叮地响,律师同学变身为心理疏导师,他说:“现在过得好最为重要,是做好的回应。”这意思,和我妈妈是一样的,我妈只不过是一定要那个特定的观众看到。
  妈妈又把判决书放入塑料袋,那袋子都泛黄了,我本想说,妈妈换一个,可是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妈妈隔着塑料袋把判决书展平了,重又放入铁皮盒,和那枚银耳挖簪在一起。妈妈盖好盖子,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是享福了,真的,我很满足了,就是你奶奶没享上福。一想到她是怎么去的,我就没法心安。”   奶奶是得尿毒症没的,她腹胀如鼓,四肢肿到透明,一按一个坑,脸上又黄又亮,连睁开眼睛都得费好大劲。奶奶年轻时在上海当过护工,对自己的病,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硬气,奶奶比妈妈更硬气,卧床那几个月,都不大听得到她呻吟,可到了最后,她还是哼哼了,她说真想尿尿啊,可是尿不出来。奶奶就这样走了。她的哼哼声,偶尔,我还是会想起。而妈妈,她就住在奶奶造的房子里,妈妈白天念经的房间就是奶奶的卧室,她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那么长,她当然会时不时想到奶奶。我们当初不肯推倒旧屋重造,就我来说,是不舍得割裂和爷爷奶奶的联系,他们住过的房间,他们用过的器物,他们的气息,都和这老房子在一起,它们是我留恋这人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小时候,奶奶是我们的天。因为会帮乡亲看小毛病,有时甚至出手接生——她救过的难产产妇的双胞胎,每年,他们都会从很远的滩浒岛过来拜年;更因为她大气仗义,待人接物硬气讲道理;奶奶在我们岛上享有足够的威望,足可笼罩我们少受欺负。有一回,小学同学骂我是劳改犯的女儿,奶奶听我说后,就带我去那同学的家里,说:“我们慕云没偷没抢,没奸没杀,只是卖了些粮票,这样坐牢,已经够冤,你们的孩子,居然叫我孙女是劳改犯的女儿!”同学的家长,自然是千赔罪万赔罪,一定要孩子认错。我同学当然也认了错,但到底不服,无论如何,是劳改犯的女儿这点没错。我们走后,他被他爹娘痛揍一顿长记性,后来,他只敢做做嘴形叫我劳改犯的女儿。这事情,最后还是二妹摆平的,她直接找他打了一架,从此,他就老老实实的了。说来惭愧,对受欺负的事情,我向来只会告状,告奶奶,告老师,告诉二妹,就不会自己独自面对,就像这次,我不也是这样吗?这一点,我也像我爸。我总觉得我爸不够勇敢,还是我妈妈更勇敢,二妹随我妈。
  算起来,奶奶已经一百多岁了,妈妈已经特意到庙里给她做过百岁法事,希望她能早早投胎。我们静默地坐了会儿。说到奶奶,我们就经常会这样,好像奶奶在我们身边无声地陪坐一样,我们现在说话的房间,是原来的厨房,那是奶奶白天一直在忙的地方,她最大的事情,就是一天三餐,想着法子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妈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照你奶奶的個性啊,就是投胎了,她一定也会记得她儿子受的冤枉,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吴书记怎么可以忘掉呢?”
  我们又默默坐了会儿,妈妈抱着那铁皮盒说:“这件事,就先到这里吧,明天,我们给你爸爸做个寿,总是七十岁了,对吧?”
  我说:“好啊,就算冲冲喜吧。”
  二妹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那她想怎么做呢,是约出来把丁叔揍一顿,还是候在街角把吴书记打一顿?
  三
  妈妈说的明天,其实就是中秋节,在节日里,照理是该喜庆的。小妹还有个正骨大夫朋友明天也要来我家,说是一起给爸爸祝寿,“顺便给老人家正个骨。”小妹业余学做瑜伽,居然顺便就把瑜伽师证书考到手了,她这得多聪明啊?将来她要是不开她的工厂了,弄个瑜伽馆玩玩也不错,赚富裕女人的钱肯定比苦哈哈做实业要容易吧。那正骨大夫就是她学瑜伽的时候认识的,两人也算同学,这几天这大夫正好也在普陀山旅游,也就顺道过来一下。
  妈妈一早起来就忙奶奶菜单里的各种菜式,我那吃货二妹说那好多是上海老本邦菜的式样,浓油赤酱的——确实,就是我做菜,也总是特别费酱油。我在旁帮忙洗菜,想想奶奶也算是闯过上海滩的,到最后困在这个岛上,困在儿子给她留下的难头里,就这样哼哼着走了,她该有多不甘啊。
  我们先搞定了冷菜,四喜烤麸、呛蟹醉虾、白斩鸡、醉黑枣、熏鱼,砂锅里煨着腌笃鲜,电高压锅里是黄豆蹄髈,水果甜羹在炖锅里焖着,岛上的海鲜自然是有的,清蒸白蟹、红烧忘潮、白灼对虾、葱油蛏子,蔬菜也已配好切好,就等开吃前下锅,一切都顺顺利利。
  小妹的正骨大夫朋友也到了,小妹陪着他在爸爸的书房里和爸爸说话,前面一阵子,他们大概说得很欢,我们在厨房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为此,我和妈妈都对视好几回,也都笑了。后来,他们那里就没声音了,好一阵没声音,妈妈说:“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书房看看,他们怎么不说话了。”我刚走几步,她又在后面补了一句,“看了就回来告诉我啊。”——妈妈向来觉得我是那种“蜡烛不点不亮”的人。
  我还没进书房,就先看到二妹在书房门口低着头,看那样子,倒像在抹眼泪,我就轻声问:“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我就自己进了书房。爸爸趴在长沙发上,正骨师正在他身上忙碌,满头大汗的,小妹在旁抱着臂膀,闷声不响地看着。我悄悄地问她:“怎么了?”她就把我一扯,出了门,又走远了一点,说:“我们常常笑爸爸迈不开步子,走路娘娘腔,对吧?”我点点头。“刚刚李医生说,爸爸的胯骨严重变形的,平常走路就会费力,肯定不舒服。爸爸应了一句,说,嗯,都是三十多岁时落下的毛病。”小妹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二妹走过来,也闷声不响站在我们身边。
  爸爸拖着他迈不开的步子,承包过对虾塘,养过蚕,那可都是天天担子不离肩的营生,要挑饲料啊,桑叶啊,就靠着这些,爸爸不让我们像别家的孩子那样织渔网补贴家用,他要我们专心读书,他还跟我们说:“我们是耕读传家呢。”当时,我们都扑哧笑了,觉得爸爸这话好酸腐。
  “李医生说,爸爸的骨头,变形得好多,得好好做做按摩推拿才好。”
  我爸的肩头左高右低,我们也笑过他,笑他挑担时太用力了,怎么能耸成这样?现在想来,正因为腿上使不上劲,所以,才高高耸肩的吧。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但我很快警觉,我说:“今天中秋节,又是祝寿,不许哭,要开心,奶奶说过,逢节日,都要开心,那往后就会有好运气。”
  我们就都擦干眼泪,二妹去洗了一把脸,我去匀了匀粉,小妹去补了补妆,一起到厨房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妈妈正在揭开蒸锅,白蟹熟了,厨房里蟹香浓郁。
  “我们看正骨大夫给爸推拿呢,要学点手法。”我说。
  “你啊?”妈妈笑了,“那肯定是阿二阿三学来好,你笨手笨脚的,像你爸。”   小妹也笑了,说:“我会托李医生介绍这里的推拿大夫的,以后爸爸好经常去松快松快。”
  妈妈笑着摇头:“你爸肯去?这会儿,他也是为应付你,才肯的吧。”
  我们三姐妹互相看看,也跟着笑了。那天的寿宴,老寿星爸爸还是如常健谈,话题从古到今,我们也尽力应承,他指哪里,我们打哪里,妈妈看着我们笑着直摇头,说:“唉,一家子都是‘寿头’可怎么办?”一边忙着给客人布菜。那李医生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小妹打诨打过去了。可这些,怎么逃得过妈妈的眼睛呢?妈妈瞅了个空子,就叫客人过来帮忙一起盛甜羹,他离席飞快,怕小妹扯住他似的,妈妈带他到厨房隔壁放碗橱的地方,说让他帮忙拿大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着一摞碗出来,那是奶奶的粗瓷碗,听说还是从福建船客手里买来的,碗底和外碗壁都有凸出的木莲花。这木莲花就是广玉兰罢了,可奶奶说那跟“目连救母”的故事是连在一起的,这木莲花就是“目连花”,奶奶的故事都是从戏文里来的。这些瓷碗,我们平常已不再用了,怕打碎了,这会儿,妈妈是拿出来待客吗?妈妈洗净瓷碗,客人帮着盛甜羹,一碗一碗,放到我们手上,“目连花”也开在我们手上。
  爸爸捧着碗,收了话头,只默默吃甜羹,这道羹奶奶常在秋天做,手搓的小圆子,甜酒酿,白木耳加上些梨块和枸杞子,爸爸说:“嗯,是我妈的味道。”他对着我们笑,说:“跟着你奶奶,在吃上,我从来没吃过亏。”
  我们也都点头。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是和邻居家一样吃臭臭的苋菜股,我奶奶做的,也都比他们好吃。邻居来问过诀窍,奶奶说,一定要弄干净,手要先洗干净,装的瓮要干净,连扎口的棉线,也要煮干净了。人家只不信。
  妈妈在旁边讪笑,弄得我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表扬奶奶倒像是在贬低妈妈似的,我就说:“妈妈也做得很好吃。”
  妈妈正色道:“是奶奶的味道。”
  甜羹之后,我们又吃蛋糕,这是李医生从城里特意带来的,小妹给爸爸点了蜡烛,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唱了《生日快乐歌》。爸爸切了第一刀,小妹接着就一刀一刀把蛋糕切均匀了,二妹拿盆子接着,我负责分开,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居然还有肚子吃蛋糕,我們真的把一大块蛋糕都吃完了,二妹说蛋糕表层的芒果汁很地道,甜而
  不腻。
  饭后,爸爸又沏上茶来,绿茶里加了他自己收的茉莉花,爸爸就爱这花香,搁平日,二妹一定要摇头说爸爸这是在糟蹋她送的龙井茶,今天,她接过来就小口小口喝了,还说:“这茉莉花弄得挺干净的。”
  白天,就这样吃吃喝喝过去了,晌午时分,小妹送她的朋友回去,傍晚时分,妈妈又收拾出一桌饭菜,先在堂屋里点香上酒让祖先们享用,再撤到院子里,我们要边赏月边吃饭,还有月饼。今天的月亮是正宗的中秋月,真的圆如车轱辘,爸爸刚回来那几年,一到中秋节,他就会讲他从某个小说里看来的中秋节故事,说的是一个勤俭的妈妈中秋节不买月饼,孩子们很馋,一家赏月时,孩子们说月亮像月饼,那个妈妈说:“月亮像车轱辘。”因为那妈妈把买月饼的钱省下来准备去买一辆手推车。这故事,当初我们听时,总觉得那妈妈不近情理,可爸爸倒蛮欣赏她。
  这会儿,二妹就指指月亮说:“爸爸,你的车轱辘真圆。”爸爸说:“也是你的车轱辘啊。谁都想过好日子不是?”顿了顿,爸爸又说:“可我害得你们没好日子过,害你奶奶也没好日子过。”
  妈妈说:“大过节的,你说这些做什么?过节就要高兴,往后日子才会好。”
  我说:“爸爸,我们真的一点都不怪你,这些年,你受苦了。”
  妈妈止住我说:“咦?你爸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大过节的,不说这些,我们吃月饼吧,我才不去买那手推车。”
  “我得去问问人家学现当代文学的,这车轱辘,到底是哪个小说啊,我要找来看看。”二妹就喜欢寻根问底。
  于是,我们怂恿爸爸又把那车轱辘的故事讲了一遍,一边吃着我们手上的月饼,二妹买的,冰激凌月饼,吃着都感觉不像真正的月饼,他讲完的时候,我们一起哈哈笑。
  庆生宴和中秋节,就这样过了,我们再在家里住一夜,明天,妹妹们要回南方去了,我,也要回到我的日常里去了。月亮真的太亮了,我一夜都没睡稳,总觉得屋子里有谁在走动,我坐起侧耳听,确定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而且,我觉得,这脚步声是奶奶的;如果真是,我也不怕,是奶奶啊,无论她成什么样,都是奶奶啊。凌晨时分,我还听到了隐约的哭声,我又听了听,应该是妈妈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我还是松了口气,好吧,终于天亮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爸爸一声尖叫。我们三姐妹都从各自房间蹿到爸妈卧室,妈妈手里拿着那银耳挖簪,爸爸捂着妈妈的耳朵,对着我们喊:“纱布!”
  我赶紧穿衣倒车,二妹真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纱布,还有消毒的紫药水。看看时间还赶得上早班船,我们一家脸都没洗就上了车,急着往码头赶去。
  原来,妈妈错把簪子尖锐的那头伸进了耳朵,现在,爸爸手里就拿着那银耳挖簪,尖锐的那头沾了血。妈妈说:“我以为这头是圆的,你爸没看清我在做什么,推了我一下。”
  爸爸颤声说:“我没有推啊。”
  车子在轮渡上时,爸爸说:“这银耳挖簪,当初奶奶没卖掉,是想留给我的,我是油耳朵,时不时得掏一下。”
  纱布上的血,渗了一小团之后,就止住了。妈妈也安慰我:“等会儿你慢慢开,我已经没事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想起,两个妹妹应该把行李带上的,她们下午就要赶去宁波乘飞机,明天,她们已经安排好了别的行程,那么,她们现在应该下车,原船再倒回去拿才对。她们俩检查了一下随身的坤包,身份证和钱包、卡包什么的都在,二妹就说:“不回去了,行李就放家里好了。”
  妈妈小声说:“唉,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真的,本来没啥事的,都被我闹大了。”
  爸爸一直揽着妈妈,他不放心二妹按纱布,自己接过来按着,隔一两秒就看看纱布,这会儿,他也轻声地说:“明天,就明天,我带着判决书去找吴书记,不为别的,我就去和他聊聊天。”   我说:“好的,爸爸,我复印一份,你带复印件去,要我陪你去吗?”
  爸爸缓缓地摇头。
  这当儿,轮渡上军绿色的升降栈桥在缓缓放下,就像一个人缓缓放下他高举的双手,我是第一辆车,我点火发动,时刻准备着,在栈桥着陆的第一时刻,碾压上去。
  就这样,我们匆匆赶到医院,挂了急诊。幸亏戳破的是外耳道,不是鼓膜,我们才放下心来。用双氧水灌了耳,配了滴耳液,医生又建议去打破伤风针,妈妈说:“是银簪戳破的,不是铁的,就不用了吧?”医生拿起银耳挖簪看了看,问道:“这簪子平常和什么放在一起啊?是单独擦干净了保存的吗?”妈妈愣了愣,说:“不是,是和别的东西一起放的。”于是,妈妈还是被我们逼着去做了过敏测试打了破伤风针,小妹还讨了酒精棉花来,小心擦净了,用干净的餐巾纸裹上,又在她的化妆包里找出一支眉笔盒子,装了进去,大小刚刚好。妈妈看着,对小妹说:“这个,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你爸现在都上理发店掏耳朵的。”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也不是送,是奶奶的东西,就该你们留着,对了,下回我把那套木莲瓷碗也分给你们。”
  送出这簪子,妈妈倒像轻松起来,催促两个妹妹赶紧去坐机场大巴。上了我的汽车,小妹从化妆包里又抽出几张卸妆湿巾,让我们都擦了擦脸,这就算洗过脸了。妈妈又催两个妹妹赶紧梳头。等送到机场大巴上车点的时候,妹妹们已收拾得干净利落了,妈妈看着挺满意的。她盯着她们上车,我也乖乖地等着,等着大巴关门启动,我才发动。这是妈妈送妹妹们的仪式,早年她每送一回就哭一回,总觉得女儿们出外要受苦,这几年好了,她已经足够信任妹妹们,相信她们能把自己的生活搞定,妈妈都是笑着送她们出发的,可今天,她坐在我的车里,竟然又哭了,还哭得抽抽搭搭的,也不替我的车技紧张了,就这么一味倚着爸爸哭着。等车到了码头,她才坐正了,擦干净了脸。
  “明天,你们都不用去找那吴书记了,算了,这事情都是我挑起来的,就算了吧!”到了家,妈妈这样说。我和爸爸对视了一下,总觉得妈妈这话说得心不对口,我就说:“妈妈,你放心,明天我陪爸爸去。”妈妈狐疑地看看我们。
  我从妈妈手里要拿判决书原件去复印,妈妈说,你手机里不是拍了吗?她说的也是,我打印出来就是了。爸爸说,给她吧,打印出来没复印清晰吧?我说,没事,没事,打印出来一样的。
  说好了明天到码头来接爸爸的时间,我就独自开车回家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妈妈到底把这铁皮盒放在哪个角落呢。车在轮渡上时,我的脑海里还在搜寻那可能的角落,一段往事却突袭而来,清晰得如在眼前。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打头走进我家的是一个叫阿桂的“外婆”——外婆家的邻居,凡和外婆一样大辈分的,我们一律都叫外婆,外人真的分不清楚谁是真外婆和假外婆的。我看到自己走上前去,乖觉地叫了一声“外婆”,搁往日,她会眉开眼笑夸我一句乖,她白白胖胖,笑起来很慈祥的,可是,那天,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像瞪一只蹿到她脚边的老鼠,只差出脚来踩,我被吓住了,我真的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一般闪到一边。她带着七八个女人冲进我爸妈的卧室,她们把抽屉都倒在地上,她们把柜子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她们移开柜子,转过面,查看柜子背,她们踩着凳子上去,查看柜子顶;她们把床也搜了一遍,爸妈的婚床是浓墨重彩的大眠床,她们冲上踏床,翻开灯箱,翻开夜桶箱,放倒屏风板,扯下帐子顶,这还不够,她们把褥子都翻过来抖了半天,最后,她们在床后的地上发现了两个老鼠洞,阿桂外婆就趴在地上,用根晒衣杆掏老鼠洞,她肥胖的身躯摊在地面上缓缓扭动着,奋力要从这黑的洞里掏出什么来,然而,什么也没有,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奶奶和妈妈,就在旁边看着,和我一样,惊呆了。
  一无所获的她们站在奶奶面前,说要奶奶代子还债。奶奶说:“你们列张单子来,我会和慕云去对。欠你们的,一定还。”
  爷爷用泥土和沙子还有生石灰拌了拌,填死了那两个老鼠洞;奶奶和妈妈把东西都归整了,弄脏的放进箩筐,待天晴了抬去井边洗;我们一家忙了一整天,才把东西复原。奶奶没哭,妈妈也就没哭,我跟在奶奶后面,也没哭。可是,半夜里,我听到奶奶在哭,听到妈妈也在哭,她们哭得很小声,可我还是听得到。
  我和二妹说过这些记忆,二妹说她都不记得了,她的记忆,是从十四岁才开始的,她把她的英雄岁月也都没记住,若有人和她说起她小时怎样,她都會到我这来验证一下。
  那,吴书记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他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
  我在街角的复印店里打印判决书照片的时候,对着那一行一行的字,想着吴书记的记忆力问题。
  四
  第二天,我在码头接到爸爸的时候,又把这疑问说了一遍,会不会这个吴书记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爸爸坐在副驾驶座上,也把我的疑问重复了一遍。听他这么一重复,我自己倒笑了。我自己回答说:“这不可能的,吴书记不可能把事情忘得那么彻底的。”
  我是路痴,那个独栋别墅,即便已经去过一次,这回再去,还是又错了两回才找到。爸爸在按门禁对讲机的时候,我特意退后了两步。是保姆应的门,她问:“谁啊?”爸爸说:“我是老杨,给老吴书记送点资料。”我们听到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想来是老吴书记对着摄像头看了半天,保姆说:“老吴书记他不在。”不等我们回应,她就挂断了。
  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拿出手机拨通吴书记的电话,没响两声,他就接了起来,我自报了家门,说:“我爸爸和我在你家门前呢,没别的意思,就想和您聊聊天。”老吴书记在那头有点恼火,说:“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杨慕云。你还是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吧!”
  爸爸已经按过门铃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我们都做了自己能做的,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呢?我和爸爸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往回走。汽车停在小区的会所那里,走过去有一段路。一路浓荫蔽日。这小区建好也没几年,这么高大的梧桐树,是整棵移来种在此地的吧?想来这些树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这一路上,竟没有一棵死的,尽头有两把长椅,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一张油画里,爸爸说:“我们坐会儿吧。”   原计划里,这会儿,我们应该坐在吴书记对面,我们正让他读判决书呢,可现在,我们呆呆地坐在树荫下,什么也做不了。
  “邮箱!”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去把判决书塞进邮箱!”
  我一把按住爸爸的肩膀:“好主意!别急!我们去附近照相馆给你拍张照片,你再给他写封信,再把判决书也装进去,这样就齐全了!”
  说到写信,我是很有经验的。一上小学,我就开始代表全家给爸爸写信,那之后,就没要丁叔帮过忙,我把姑妈写成“古马”好多年,白字连篇的信,爸爸竟然都读得懂,他回的信,我查着字典也能读懂。我写过多少封信哟!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是拍证件照呢还是拍生活照?我们商量半天,决定还是在这长椅上照一张比较好。爸爸就半倚着,一条手臂搭在长椅上,另外一只手,他本来想夹根香烟的,被我否决了。我拍得不错,可爸爸还是摇头,说:“头发太少了。”于是,我又重新选了一个角度,确保这张把爸爸的头发拍多了,而且,姿态也还是蛮潇洒的,就连打印照片的小姑娘也夸赞了一下,她说:“像个诗人哦。”爸爸笑了。我说过,我爸爸真的像个诗人。从照相馆出来,走几步,就是文具店,我们进去买了信封、信纸和固体胶水;再走几步,就是个咖啡馆,我们进去各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爸爸开始埋头写信,说好了他写初稿,我来誊写。爸爸涂涂写写,好长时间开不了头,我就另找了一张桌子,让爸爸一个人写。我们写字的人都知道,对面坐个人的话,是很难进入状态写东西的。等我一小口一小口把咖啡喝完,又续上一杯,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爸爸才说:“写好了。”我就坐到他对面,把爸的信用正楷誊一遍,再把文字顺一遍,把爸爸过于谦卑的用词都改成平起平坐的腔调,这封信,毋宁说是爸爸的,倒不如说是我的,爸爸拿过去读着,笑了起来,说:“这样合适吗?”我也笑了,说:“爸爸,别忘了,当年你可是够狂妄的人,你说一年的乡财政收入都不如你半年赚到的,你还记得吗?”
  爸爸搓着手,笑道:“那天丁叔就在电话里骂我当年是‘咎由自取’,要是我当年和他一般老实听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他说,不是你自己出格,哪里会招来牢狱之灾?他还说,当年人家那些右派,没批斗几句就让人判死刑枪决了呢,你都活下来了你还要怎样?唉,说起来,当年就是把我枪毙了,估计,现在大家也不觉得什么吧?大家会说,那是当时啊,当时就是这样的。”
  “丁叔他这种人……当年根本就没向吴书记求情嘛!”
  “我知道。”爸爸笑了:“但还能怎样?对朋友要求不要太高。朋友一场,随缘而已。”
  我把信和照片还有判决书复印件都装进信封,用胶水封了口,写上地址,我们就往那小区走去,这回,我们心情很放松。
  我们慢悠悠走进那栋别墅,我们还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把信投进了邮箱,听它“扑通”触底,爸爸问:“我们忘了写通信地址了吧?”我说:“我都写了啊,回邮地址和电话,一个也没缺。”
  这时候,妈妈的电话来了,我们赶紧快跑几步,离远了,才接。
  “你们和吴书记见过面了吗?”
  爸爸不停地对我点头。
  我说:“见了,妈妈,我们见过了。我们刚刚才出来。”
  爸爸按住胸口,装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对你们客气吗?”
  “很客气,他刚才还送我们到大门口呢。”
  “那他记起你爸爸了吗?”
  爸爸又在我身边拼命点头。
  “记起来了,妈妈,他记起来了,他甚至还记起当时的公社副书记是爸爸的远房舅舅!”
  妈妈在那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爸爸在我面前竖了一个翘得笔挺的大拇指。挂断电话,我的手机表面都被汗水沾湿了。爸爸说:“唉,最后一句话,真是急智啊,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急智,被逼急了,什么样的法子都会想出来。”
  我苦笑笑:“我像你啊。”
  “你怎么知道公社副书记是我远房舅舅?”
  “奶奶说的啊。奶奶常跟我说各种事。”
  过了一会儿,二妹来了电话,妈妈刚给她电话报过喜,她问我:“是真的吗?”爸爸在我旁边还是一个劲点头示意,可是,我还是说了实话,我说我们吃了闭门羹,我们就写了封信,还装上爸爸的照片和判决书的复印件,塞进他們别墅的邮箱里了。二妹在那头沉默了半天,然后冷笑了一声,说:“姐姐,这确实是你一向的做事风格啊。”我的后背一阵发凉。爸爸也在旁低下头去。送爸回岛的路上,我说:“爸爸,留的是我的通信地址和电话,我会继续跟进这件事情的。”爸爸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二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事情,就让它这样了吧。”
  回到家,和先生,我自然也是说了实话,一并说了二妹对我的评价。先生沉吟半天,说:“这样吧,这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这些年,我们家真的是男主外女主内,我窝在家里不肯出面,先生万事都得自己张罗,虽苦不堪言,但到底也锻炼出来了,什么事情都很有办法的样子。好几次,我听他在家跟几个老领导打电话打听吴正德,终于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吴正德的老领导,正好也是他的忘年交,一起去做一个调研活动的时候认识的。他跟他说了全部事情,这老领导就应承下来说他会主持公道。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主持公道?这什么意思嘛。
  五
  过了约莫一个月,满城桂花香的时候,先生找的那老领导出面,在我们小城最好的饭店,请了一桌,出席的有老吴书记、小吴书记、我爸、我妈,还有我们夫妻俩,席间先生谈笑风生,大小吴书记也满面春风,酒过三巡的时候,那老领导看了看老吴书记,老吴书记就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敬我爸,爸爸也端酒起来,妈妈随着也站了起来。
  “杨老兄,这一杯,我敬你,为你受的那些苦。”
  我妈妈在旁说:“吴书记,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老吴书记点点头,说:“对的,你女婿给我看过你家的照片了,翻建得很好啊。真的过得很好!三个女儿又那么争气,又孝顺,这日子过得,神仙一样啊。”   老吴书记喝完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说:“老杨,这杯再敬你,为你现在享的福。”爸爸赶紧站起来,又陪喝了一杯。我爸爱喝酒,也爱说话,可是他不爱酒席上一套一套的说辞,也不喜欢一杯一杯地猛灌,他喜欢的是细水长流、轻言细语的那种风格,他把眼睛看向我,巴望我救他出局的样子,我却无能为力。
  妈妈不会喝酒,看着只有干着急,一急,她就说了:“吴书记啊,您是怎么想起杨慕云的?”
  老吴书记愣了愣,打了个哈哈说:“我看到那封信,再看到那判决书,再看看老杨的照片,一个激灵,我就全想起来了!”
  妈妈看了我一眼,对吴书记说:“我不会喝酒,我敬你茶,谢谢您能想起来。”
  我家先生大概是怕妈妈再说出什么话来,就赶忙过来敬老吴书记,也谢谢他能想起我爸爸来,敬过老吴书记,又敬小吴书记,说了通“将门无犬子”这样的套话;接着又敬老领导,表了一通感谢,一路喝酒喝下来,神情自若,说话也还得体恰当,是他平常应酬的样子,可我听在耳里,却实在不是味道。酒喝爽快了,他们几个男人开始抽烟,我拉了妈妈出来,去走廊里透透气,也预备着让妈妈责备几句。妈妈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桂花树,说道:“几时我们院子里也种棵桂花,要丹桂的,丹桂又香又好看。”我连忙说好的,我们明年春天就去买棵大苗,最好是当年就能开花的。站了一会儿,妈妈就拉我进去,说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里面;到了里面,她一样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就扶着头说头晕,爸爸连忙说,那我送你回去,我们走回去。我待要送他们回去,又怕先生独木难支,说起来,总也是为我才张罗的这桌酒席,我就出来给爸妈叫了辆出租车,让他们先回我家去,我又重回到酒席上。
  我爸妈一走,酒席上的气氛立刻轻松许多,老领导和老吴书记说着一班故旧,往事一直追溯到四五十年前他们如何意气风发,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爸那件案子,老吴书记说:“当时对这个案子,我本来说也就算了,可是呢,当时我的副书记,就是杨慕云的远房舅舅,一定要显出他的大公无私,说这事要依法处理,否则人家会说他徇私。那时候有啥法啊?最早的刑法是1979年颁布的不是?副书记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怎么说?再加上,武部长说那时候的人,我们正好没有‘抓纲治国’的反面典型,就连会计也说,我们是有个‘反面典型’指标,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完成。你看,他们都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那就往法院送呗!总想着,这样的事情,糊弄一下,到时候认个罪,不就又放回来了?你看,别的同案犯不都放了吗?那我们的指标完成了,你爸爸又没事,又显出副书记大公无私,多好!没想到哦,你爸爸口风紧,怎么也不肯认罪,怎么也不肯低头,大概是仗着自家舅舅是副书记还是怎么,死活就是不肯低头,好了,事情到最后闹得很大了,一判就是十二年!我呢,怎么也没想到,你妈妈选定怨恨的人,竟然是我。这番话,当着你爸妈的面,我还不敢说,怕他们再伤心,如今这样我们做个了结也好。我们都老了,我们就这样了吧。”
  我听得呆了。爸爸的远房舅舅就是我奶奶的表弟,三十年前就得肝癌没了,死无对证,吴书记这样全推到他身上,怎么可以?我依稀还记得我那表外公的样子,身材不高,瘦瘦的,常年穿一身宽大的灰色列宁装,好像连夏天也这么穿的。奶奶当然是怪过他不肯出手相救,奶奶也跟我这样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是没办法。”最终,奶奶还是原谅他的,说他从小吃的苦多,他能當上公社副书记,也不容易,他不肯帮,也就算了。
  要是事情真的就如吴书记所言,那按我奶奶的个性,她真的是躺在棺材里也要坐起半个身子来啊!
  老吴书记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顿了顿说:“这事情,你不用跟你爸妈讲,你真要求证,你找你那丁叔,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很忌妒你爸爸不是?朋友间的忌妒,是最要命的了。”
  我怔怔地看着吴书记,我知道,他给指的,又是一条死路,谁会承认自己在最该帮朋友的时候落井下石?我问了,也是白问,那丁叔,如果知道吴书记指认了表外公,他也会帮着把这圆画到最圆。
  于是,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说:“起初,我们在医院里碰到您的时候,您真的把我们忘记了吗?”
  吴书记答得爽快:“真的忘记了。真的忘记,是因为,在这件事中,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你爸爸的地方,如果有,我会一直记得的。我有很多内疚的事,我一件也不敢忘。”
  “是的,你们单位的人说你记性特别好。”我听见自己居然在附和他。于是,场面又开始重新热络起来,我先生又过来敬了老吴书记一杯。小吴书记今天话不多,只在一旁默默看着默默喝酒,这会儿,他也说话了,说:“从前的事情,不要去追究了,要紧的是,还有什么要我们为你爸妈做的。能帮到他们什么的,我都会尽力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告诉我。”
  我想了一下,如果二妹在这里,如果小妹在这里,她们会怎样去回应这句话,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道:“我爸爸妈妈真的过得很好,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们一家千辛万苦找到我爸,到底是为什么呢?”小吴书记狐疑地看着我,“那是因为你们有什么需要?”
  我说:“我们,也没什么需要。”
  小吴书记狐疑的眼光就更深了。先生端着红酒过来,拉上我一起,说:“吴书记,今天您能赏光,真是让我们倍感荣幸,我们夫妻敬您一杯。”
  小吴书记也站了起来,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说:“我和你们一样,不都是为了陪老一辈嘛。他们这一路过来,都不容易。”
  我先生连连称是,一仰脖子就喝了满杯,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把小半杯红酒也干了,于是,我也喝完了杯中酒,也连着说了好多声谢谢。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去敬帮我们张罗的老领导,也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上半杯,敬老吴书记,谢谢他揭开尘封那么多年的真相,也一饮而尽。我诚心诚意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忙着布菜,忙着选主食,甚至,抢在我先生之前,就让领班给我们预约了三辆出租车,我家先生哭笑不得,说道:“我已问过了,两个吴书记,会有司机来接;我们就送老领导回家,只需要预约一个代驾就是。”于是,退了出租车,另约代驾。   送老领导回去的路上,我家先生自然又千恩万谢,说多亏他成全,否则,老吴书记哪里肯来见我们。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也真不是滋味。那老领导长叹一口气,说道:“那时候的事情,再不提起,大家也都忘了。你看,即使提起,这真相,也不知道在哪里。”老领导又特意嘱咐我:“今天酒桌上老吴说的话,你就烂在肚子里吧,不要和你爸妈说了。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回到家,爸妈还没睡,在客房里开着灯等我们,他们俩的表情,我说什么好呢,皱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妈妈对着我家先生,连声抱歉:“这事情,真的怪我不好,我何苦呢,真是何苦呢,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想起来呢?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我们过得很好呢?他又不会在意的!你看,小王,这回,把你也拖进来了,害你求老领导帮忙,这面子得多大啊!吴书记不是看在我的面上认我们的呢,他是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才认的,老领导呢,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张罗的,那你不是又欠人家人情了吗?真的都怪我,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她抹起眼泪来,我先生慌了,他连忙半蹲在床前,说:“妈妈千万别,你开心了,我们怎样做都是值得的,你别多想了好吗?今晚,妈妈你开心的吧?”
  媽妈深深地点头,爸爸也跟着点头。
  等我们收拾着睡下,已经近午夜了,开着窗睡,桂花的香气在夜里特别浓。黑暗里,我们默默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是周六,我们没设闹钟,巴望能睡到自然醒。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走了,爸爸留了纸条,说他们不要我们送,乘早班船回岛上去了。客房整理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们没来过一样。
  先生说:“妈妈昨晚一口气说那么长话,我听着有点发毛。”
  我说:“她是在心疼你。她最恨去求人了。让你去求人,她就只有怨自己了。”
  先生:“人生在世,就是你求我,我求你,互相成全的呀。”
  我想了一会儿说:“这话,我会和妈妈讲的。她想象的‘求’和你去做的‘求’,是两回事儿。”
  先生也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妈妈的‘求’是什么意思,我这就去告诉她,我真没像她想的那样‘求’人。”他说着就打电话,按了号码后,却又呆住了,说:“这个,电话里真讲不清楚,我得下回当面好好跟她解释。”
  这世界上,有几样事情是能明明白白讲清楚的呢?
  和妹妹们,我是这样说的:老吴书记想起爸爸来了,而且,还敬了两杯酒,一杯为他的苦,另一杯为他的甜。小妹在电话那头笑:“怎么搞得跟演戏似的?”我说:“怎么不是?本来就是嘛。”
  小妹安慰我:“大姐,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别多想啊。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二妹是这样说的:“难为姐夫了。可我总觉得吧,这老吴书记能这样坦然来认爸爸,他一定有一套开脱自己的说辞吧?”二妹的眼睛,向来是毒的。
  我的沉默,自然也出卖了我自己,我知道二妹和妈妈的亲密远超过我,她们似乎是无话不说,我就只好把“别告诉妈”作为开场白,把老吴书记的话,转述了一遍。二妹在那头听着,听着,长叹一口气说:“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啊。”我们握着电话听筒,又沉默了好一阵。二妹擤了几声鼻涕后,她说:“但愿奶奶已经投胎托生去了!可是,我总觉得吧,奶奶那么机灵,她一定会偷偷把孟婆汤给倒了——她总有办法的。”
  我又叮嘱了一声,别告诉妈妈啊。爸爸那边,我倒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反正,他现在的心态,是预备着原谅所有的人,或许,他早就猜到了,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将来,他过奈何桥的时候,是能痛快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的吧?可是,或许,这只是他愿意让我们这样想?
  我真不知道。
  有一晚,我梦见轮渡即将靠岸,军绿色的栈桥在缓缓放下,奶奶穿着月白色的斜襟布衫,一步一步,走将下来。我伸长脖子张望奶奶身后的大海,她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她要踏上的,是此岸,还是彼岸?
  夜宴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妈妈人都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脸上的表情,总有点恍恍惚惚的,先生笑着说我们娘俩是越来越像了,他很认真地说,在无人处,你的表情像不在人间。
  关于我自己,我一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看自己的吧?
  可是,在那夜宴之后,有那么一两个月,我觉得现实真是诡异,无论看什么东西,都觉得那东西后面应该还有一样东西,我控制不住,老想伸长脖子去探个究竟。和懒洋洋的妈妈在一起,反倒自在,因此,一到双休日,我就跑回孟公岛去,住在奶奶住过的卧室里——在我小时候,爷爷奶奶是分床睡的,我和奶奶睡一床,所以说,这卧室,也是我的卧室。白天,我在屋里屋外晃悠,陪妈妈说话、做饭,就跟小时候跟在奶奶身边一样。
  奶奶说过,她年轻时候,岛上大多是茅草房子,台风过后,房顶吹走了,泥墙也倒了,可只要海上没沉船,没死人,那就不算有事,稻草可以再晒,泥墙可以再砌,家园重建,一切都能从头再来。岛上台风多,这样的从头再来,一生中,不知道有几回。后来,一家一家有了自己的石头房子砖头房子,再后来,是一栋栋像模像样的小楼房,稻草房子是什么样子,也就只有老人心中还有些影子。它们真的存在过吗?没有任何影像资料可来佐证,如果再没有记忆,这些草房子,也就不存在了。有时候,我站在半山腰看下去,看到的不是眼前那些大多建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楼房,而是那些茅草房。大太阳底下,稻草的清香,茅草的光芒,真实可触。
  过了两三个月,诡异的感觉才消失,我一再确认之后认定,这世界就是我当下栖身的这个,这个后面并没有另外一个世界。有一天,和小妹电话,我说起看到了茅草房的事情,小妹笑道:“大姐,你是自带VR装置啊!”
  “什么是VR装置?”
  “你连这个也不懂啊?自己百度去。”电话那头一片嘈杂,想着她是在忙碌吧,她又扔下这么一句就挂了我的电话:“下回我带你去VR馆玩哦。”
  原来,虚拟现实,又称VR(Virtual Reality),是一种综合利用计算机图形系统和现实中各种接口设备,在计算机上生成可交互的沉浸式环境的技术,VR设备自然就是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连接的入口。“你只需要随意戴上一副眼镜就可以身处一个虚拟的世界并与之交互。然而,虚拟现实越来越像是某个更不可思议且受限更少的东西的垫脚石。这一技术便是增强现实,它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遥远。”这个“增强现实”叫作AR,小妹还不知道吧?
  我很想戴上装有“奶奶的一生”的装置,VR也好,AR也好,我想知道,当我体会过她完整的一生,我是依旧不甘,还是心平气和地放下?但也许,这根本做不到,既然是“现实”,那VR或AR里的时间,是不是要和这个世界的“时间”等长?我继续搜,其中有一则是这样说的:真是“人间一小时,VR一刻钟”。那么,如果只能浓缩到这个程度的话,我的时间,也还是不够,除非,我愿意交出我的人生。
  所以,我还是时不时地会想到走在栈桥上的奶奶,海风鼓满了她月白色的对襟衫,她朝我转过脸来,她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只有垂下眼睛。
  冬季来了。
  责任编辑 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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