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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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文军在社会上晃荡了八年之后,他的父亲杨士强才痛下决心,决定要提前退休,让杨文军接他的班,进药械厂当工人。
  阳光炽烈的午后,窗外面的树叶不动,屋内的空气昏昏沉沉,吃完午饭后,正是宣布这一决定的时机。杨士强叮嘱女儿杨文慧,不要出去跳什么交谊舞了,他要说件重要的事情。杨文慧刚刚高中毕业,什么学校也没考上,和许多同学一样成了待业青年,她对自己的前程从不忧虑,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热衷于去体育场跳交谊舞。碗筷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桌子上杯盘狼藉。杨士强脸色忧郁,目光游移不定,内心极不平静。在做出这个决定前,他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睡好觉,拿不准这个决定对他们家意味着什么。
  屋内,脸色阴沉的杨士强坐在椅子上,杨文军坐在床沿上,而杨文慧则站在门边,倚着门框,吃着瓜子,斜睨着父亲。
  杨文慧吃瓜子的声音,衬托着杨士强说话前的沉闷。杨士强说:“我要退休了。”
  杨文军和杨文慧的身体都微微颤动了一下。杨文慧把投在父亲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杨文军则看着残羹冷炙的桌子,好像有只苍蝇在飞。
  杨士强吸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壮胆,铁青着脸说:“文军接我的班,他是儿子。”
  这句话像是一颗慢慢飞翔的炸弹,一开始在空中滑翔一段,然后重重地落入两个人满怀期待的心中,炸开了。杨文军偷偷乐了,撇了一下嘴,目光随着那只苍蝇,飞到了窗户上,趴在窗户玻璃上的那只苍蝇慢慢地在他的目光中虚化了,他看到了窗外更广阔的风景。杨文慧的反应慢半拍,等到父亲终于抬起头来,挨个逡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时。杨文慧才嘤嘤地哭出声来,哭声穿透了父亲本就已经极度脆弱的内心,他站起来,想是要去安慰一下女儿。可刚站起来,就歪了一下,摔倒在地。杨文军跑过去扶父亲,把那张椅子踢倒了,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也不知道哪里突然来的力气,他背起父亲,冲出门,下了楼,奔向厂卫生所。
  等杨士强幽幽地缓过神来,睁开眼,看到杨文慧靠在卫生所的门上,眼泪巴巴地看着他,杨士强说:“小慧,你就怨你爸吧,怪我没本事。可,可,我又不能分身,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能选你哥。”
  杨文军扶着父亲,春风满面。他对妹妹说:“小慧,等我开了支,给你買件新衣服。”
  杨文慧怒冲冲地说:“我不稀罕。我自己能挣钱买。”
  “那我给你买一个录音机。”他狠狠心说。
  “我不稀罕。”杨文慧紧绷着脸,“谁要你买!”
  “那你要啥?”杨文军试探着问。
  杨文慧咬着牙说:“你知道我想要啥。”
  杨文军就不说话了,低下头来。
  躺在床上的杨士强咳嗽了一声。两人才停止了谈话,把目光聚拢到父亲身上。
  看到父亲并无大碍,杨文慧便说要去跳舞了。杨士强无力地挥了挥手。杨文慧走过哥哥身边时,突然恨恨地冒出一句:“你身上一股咸菜味,当了工人你也洗不掉。”
  杨文军抓起自己的衣服领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果然有一股咸菜味。初中毕业后他看过大门,检过电影票,扫过马路,干得最长的就是在酱菜厂当临时工,几年来,他洗过无数的大头疙瘩菜,往酱缸里倒过成吨的酱油,身上没有咸菜味才不正常。他是个乐观主义的人,每天站在咸菜缸前,闻着浓浓的酱香味,想象着自己仿佛是身处鲜花丛中,闻到的是鲜花的味道,是玫瑰香,心里对自己说:“这酱香味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虽然杨文慧一百个不愿意,却无法更改这个无情的事实。那年秋天起,还没有洗去满身咸菜味的杨文军正式进了药械厂,成了一名车工。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快乐的一个人,他太想把内心的这种感受传达给每一个人。他和父亲去第三医院精神科,把住在那里已经半年的母亲接回了家。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他成了一名国家正式工人了。母亲的意识中,早就没了当工人的含义,她已经离开工厂有好多年。她呆滞的眼神扫着他,空洞无神,伸出手说:“吃。”杨文军高兴得忘了母亲的这一习惯,忘了给母亲买点心,他回头望了望父亲。父亲摇摇头。杨文军对母亲说:“桃酥在家里呢。”母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
  回到家,杨文军出去给母亲买了一包桃酥,看着母亲贪婪地吃。杨士强则低着头想心事。杨文慧又去跳舞了,还没有回来。他们就那么坐着,眼看着屋内的光线一点点变淡,变暗,黄昏就从泛着冷光的窗户上爬了进来。房门一响,杨文慧进来了,她像是没有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径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母亲也没去看新来的人,她笑着舔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留有桃酥的味道。杨文军喊了她一声:“小慧,咱妈回来了。”杨文慧没答话,继续往里屋走。杨文军讨好地说:“我给妈买了桃酥,你也吃一块。”杨文慧还是没说话,进了屋里,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父亲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做饭。随着厨房里一阵响动,屋子里便飘荡着一股菜香、肉香和油香。母亲笑着说:“吃饭。”
  杨文军也站起来,走到杨文慧门口,推了一下,门开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杨文慧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便说:“小慧,我今天开了工资,三十五块六。我买了肉,菜,还有一只烧鸡。你想要啥,哥给你买。”
  杨文慧不吭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杨文军就退了回来,他知道,妹妹还恨他抢了那唯一的当工人的机会。他心里想,过一段就没事儿了。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信。
  饭好了,杨文慧自己就走出门来,坐在饭桌旁,低头吃饭。杨文军的兴奋还在持续,他喋喋不休地给父亲讲厂里的事情,讲车床,讲车床制造的噪声,讲父亲认识的那些人,现在,他们都成了他的同事,他们见了他,都在问父亲,问父亲在干什么。父亲简单地回复着,点评一下儿子见过的那些人,说王洪亮是个老实人,可以和他交往;鲁长发有点花花肠子得留意;黄伟业有知识,懂技术,没事儿的时候要多向他学习。杨文军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但充满了自豪,说着说着就感觉自己成熟了。然后他无比庄重地对父亲说:“爸,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   父亲说:“别勉强自己。”
  杨文军反过来安慰父亲:“爸,你是不是还想念田叔叔?”
  父亲低下头,“其实老田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他和我说过很多他在出车过程中遇到的危险的事儿,听得我毛骨悚然。每次他出门都见我一面,说如果他出事了,托我照顾好他那个家。我劝过他,既然那么危险,别开车了。可是他说,啥活没危险,有的人走在大街上还被车撞死呢。”
  杨文军没有说话,他想起田叔叔的样子,仿佛就坐在父亲对面,与父亲把酒言欢。
  杨士强说:“这本来不关你的事。是我硬把你拉进来的。”
  杨文军站起来,对父亲说:“爸,放心吧,我长大了。”
  爱情来得快,结出硕果也快。七一那天,杨文军和田彩霞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只有两家的亲戚,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父亲杨士强亲自当起大厨。婚宴上缺两个关键的人物,一个是田彩霞的母亲。大家都知道,她怕光,出不了门。另一个就是新郎的妹妹杨文慧。杨士强向大家解释说,杨文慧在广州参加一个考试,回不来。没有人把杨文慧的缺席当回事。只有她的母亲突然想起了女儿,她喝了口酒,突然东张西望,看看每个人的脸,然后问:“小慧呢?小慧咋不在啊?”杨文军附在母亲耳边,小声对她说:“小慧去广州给你买好吃的去了。”
  杨文慧确实是在广州。但不是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考试,而是随一个卖服装的男朋友去了广州,在那里游山玩水,有半个月了。那一阵,她一直和那个姓吴的小伙子在一起,边玩边当他的服装模特。杨文军犹豫了两天,还是给妹妹写了信,告诉她他要结婚的消息。杨文慧还算客气,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几个字:“你结婚关我鸟事。”
  等杨文慧从广州回来时,门上和墙上的红喜字还像是刚贴上一样,杨文慧只是瞟了一眼,奚落道:“恭喜你娶了个歪嘴媳妇。当了工人,又娶了媳妇。看把你美的。都美到天上了吧。”
  杨文军乐不可支,有妹妹这句话,他就满足了,他乐呵呵地说:“小慧,你嫂子还给你留着喜糖呢。”
  “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和你歪嘴媳妇吃吧。”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给每个人买了件衣服,她对杨文军说:“我可不是给你和你媳妇专门买的结婚礼物,我是给爸和妈买,顺便给你们也买了件。”
  杨文军说:“谢谢,谢谢。”他觉得妹妹杨文慧是彻底从接班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父亲却心思很重,他不满地说:“小慧,你走这么多天,也不打声招呼,连你哥的婚礼都不参加。你都去哪儿了?”
  杨文慧说:“爸,你们该干啥干啥,就当我不存在。”
  杨士强说:“小慧,你还记恨着我呢。”
  杨文慧说:“没有啊爸。你是我爸我凭啥记恨你。我快活得不得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广州有多开心。你们都不出门,到了广州,你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胸怀有多大。我哪有闲工夫记恨谁呀。”
  杨士强幽怨地说:“我去找过我那些老战友,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找过了,想让他们帮你找个工作,你也知道,我那些战友,他们都想帮忙,却没有这个能力,他们都和我一样,没啥地位,没啥权力。”
  杨文慧心疼父亲,她说:“爸,你别再去求别人了。用不着,我现在不想工作,我过得逍遥自在。我想工作的时候也不用你去求人。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杨士强说:“好,好。”嘴上虽这么说,可他内心深处,对女儿不可知的未来充满着忧虑与担心。
  杨文慧是轻松自由的风,想刮到哪儿就刮到哪儿,但总有停歇的一天。已经消失大半个月的杨文慧突然出现在杨文军面前时,令他都有些不适应了。杨文慧看着他的反应,说:“咋了,见到我你惊讶啥?”
  杨文军说:“我没惊讶。这是你家,你想来就来。我双手欢迎。”
  杨文慧说:“别假惺惺的了。你看你现在幸福得流油,你不能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好像我不是亲娘养的。”
  “你这话咋说的,小慧。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杨文军捋起袖子。
  杨文慧轻描淡写地说:“我怀孕了,我要结婚。”
  听完这句话,杨文军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怀孕了,又不是你。你害怕啥?”杨文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说。
  一股凉气从心头上漫开来,杨文军忧伤地看着轻松的妹妹,说:“这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你才二十岁。”他觉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脸上发烫,脚底发凉,手心冒汗。
  就像是在谈论天气,杨文慧可不在意哥哥杨文军的反应,她丝毫没有羞耻之色,“你别废话,这个忙你帮不帮?你要是不帮,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生在家里,到时候有你们难看的。你要是帮我,为我着想,就给我找个男人,把我嫁出去。正好,我也累了,想歇歇。”
  “小慧,这哪是张口一句话的事。让我给你找一个男的?”杨文军哭丧着脸。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有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杨文慧不耐烦地撇着嘴,“哪那么多事儿。不用你去替我找,你找的我还不放心呢。我已经找好了,你只要去告诉他,我同意。”
  杨文军小心谨慎地问:“谁呀?”
  “袁爱国。”杨文慧吹起了口哨。
  杨文军暗自叫苦。袁爱国是杨文军的同班同学,天性懦弱,却疯狂地喜欢杨文慧,上学时害羞不敢说出口,等杨文慧高中毕业后,他就一直在苦苦追求杨文慧,不断地给杨文慧买点小礼物,暗中跟着杨文慧。对于可爱的小礼物,杨文慧照单全收,却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她丝毫看不上袁爱国,说他窝囊,没有男人气。杨文军问过他的好朋友袁爱国,到底杨文慧哪里吸引他。袁爱国说,我就喜欢她那股不管不顾的野性。杨文军后来想想,缺什么就向往什么,袁爱国是迫切地需要一个做主的人,来给他的人生做注脚。而在杨文军眼里,田彩霞才是好女人的榜样,贤惠能干,顾家照顾人。他觉得自己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楊文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催促:“你到底帮不帮?”
  杨文军说:“帮,帮。”事到如今,他只能宽慰自己,也许坏事变好事,也许这是让她收敛的唯一办法。   杨文慧叮嘱杨文军不要告诉父亲,她说:“我不想让他操心。”
  “我知道。”杨文军说。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任务,一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向哪一方倾斜都让他觉得十分为难。但斟酌再三,他还是找到了袁爱国,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地渗透。喝了好一会儿,他才借着酒意说出口:“你想娶小慧吗?”
  “当然,这是我的梦想。”提到杨文慧,袁爱国便显得十分激动。
  杨文军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烧,“小慧愿意嫁给你。”他说。
  袁爱国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他激动得脸色发红,手发抖,眼睛放光。
  杨文军歉意地说:“有个事儿,得和你说清楚。”于是他如实说出了杨文慧怀孕的实情。然后紧张地盯着袁爱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看着他信任的朋友袁爱国,其实是希望他能够给一个痛快的拒绝,在妹妹杨文慧那里自己也就可以交差了。
  没有想到的是,袁爱国没有丝毫的犹豫,竟脱口而出:“我愿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他操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要是她的,都是好的,都是对的。”
  杨文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准备了一堆的说辞,此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袁爱国的目光里除了期待,还是期待,像是堆满了星星。杨文军焦虑地说:“你想好了吗?这不是头脑发热就决定的事儿。你要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的一生。”
  袁爱国迫不及待,“我要见她。”他站起来走来走去,一刻也等不及了。
  杨文军就感觉到心里好像掉落进一块石头,扑通一声。
  婚礼也来得快。结婚前,杨文军告诫杨文慧,要对袁爱国好一点,要把心思都用在家里,别再朝三暮四,这山望着那山高。
  杨文慧瞪着眼说:“杨文军,你是哪伙的?我还是不是你妹妹,怎么总向着别人说话?”
  杨文军说:“我哪伙的也不是。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安稳点。没别的意思。”
  结婚那天,袁爱国喝得烂醉。他睡了整整一天才苏醒过来,他看着杨文慧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不是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杨文慧拍拍他的脸,“你要是当成梦,不定哪天梦醒了,你身边就没有我了。”
  袁爱国急忙抱住了她,“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结婚半年后,杨文慧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宝。从医院里出来,杨士强走得很快,看着离医院远了,他就蹲在马路边等杨文军。杨文军奇怪父亲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他急匆匆地赶上来时,父亲已经抽了半颗烟,显然他抽得急,烟雾还在他头顶上盘旋,那袅袅的烟像是从他的头发里冒出来的。杨文军一看父亲那张阴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吧?”杨士强问。
  杨文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道。”
  “那孩子是爱国的?”
  “不是。”杨文军羞愧万分,恨不得变成脚下的一粒尘埃。
  “那是谁的?”烟雾更浓了。
  杨文军小声说:“小慧没说。”
  杨士强便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杨士强的烟也抽完了,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烟头。他的脸,被从树叶间掉下来的斑驳阳光罩着,显得有些虚幻。杨文军叫道:“爸,咱回吧。”
  杨士强没有动,他仍然保持着蹲着的姿势。
  “爸,回去吧。小慧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以前哪儿能天天见着她呢,天天不着家,现在多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过安稳的日子,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吗?”杨文军安慰父亲。
  父亲不说话,烟头还舍不得扔掉。
  杨文军接着说:“爸,袁爱国是个好人,你看他对小慧百依百顺的样子,你看他对小宝喜欢的样子,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从眼角流下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颊缓缓地向下滑行,那倔强的眼泪仿佛带着委屈,带着羞愧,带着内疚,带着不甘与愤恨。他伸出手,给父亲擦了擦,然后扶起父亲,把他手中夹着的烟头扔掉,两人向阳光的深处走去。
  又过了半年,杨文军的女儿小玲出生。杨文军天天抱着自己的女儿,笑着看女儿的一举一动。田彩霞说:“你还怕她跑了不成,天天看不够。”
  杨文军说:“她要是跑了,我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把她追回来。我的宝贝女儿,你可不能把我丢下不管。”
  他以为妻子的感受和他一样,却意外地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那是夜晚,当女儿沉睡时,那啜泣的声音来自于妻子。他把目光从女儿酣睡的脸上移开,看到了妻子田彩霞泪水模糊的脸。他惊讶地问:“你这是咋了?为啥哭呀?”
  田彩霞泪中带笑,“我高兴啊。我心里高兴,如果我走了,有小玲可以陪伴着你。”
  杨文军以为妻子在说笑,“别瞎说,你能走到哪儿。”
  田彩霞严肃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杨文军再次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呢。”
  田彩霞抓住了他的手,“我没开玩笑,原谅我。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怕一旦说出来,引得你不高兴。所以,这句话就一直埋藏在我心里头,憋得我难受。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是脑子里那个念头把我弄醒的。我多想把你推醒,告诉你。可是我忍住了。我又躺下来,听着你的呼吸,你的呼吸让我感到安稳宁静。但那个念头从来都不曾离开,它顽固地存在于我的脑子里,经常在深夜里把这种宁静的气氛打破,把我唤醒。”
  杨文军看着妻子忧郁的面庞,他头一次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不熟悉的内容,犹豫徘徊留恋,甚至忧伤。他说:“咋回事儿啊。没啥大不了的。你别闷在心里,你快告诉我。让我去解决。”
  田彩霞摇摇头,“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得我自己解决。你还记得我爸不?”
  听到妻子谈起他的老岳父,杨文军有种不祥的预感,“当然记得。他和蔼可亲。他每次来我家时,都和我爸一起喝酒。每次都想逗我喝點酒,都被我爸给制止了。”
  “我妈这几年一直躲在小黑屋里,她不是在为失去我爸而痛苦,而是想不明白一件事。”田彩霞坐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杨文军的手。   “啥事儿?”杨文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了。
  “她天天对自己念叨这件事,颠倒了白天和黑夜,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其实我觉得她不是怕光,而是怕真相。”田彩霞的眼光飘忽着,闪烁着恐惧与不安。
  妻子的目光有些冰冷,让他觉得陌生,让他不寒而栗。而妻子的目光似乎也渗入到他的身体,凉意袭人,“啥真相?”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田彩霞的身体在颤抖,内心有汹涌的波浪在翻滚,她说:“那年夏天,我,我妈,还有你爸,一起去的岳阳。可是我们没有见到我爸的尸首。警察说我爸被江水冲走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都信了。可是我妈回来后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一直持续到我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她终于向我揭开了折磨她的疑问。她怀疑我爸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杨文军被这个推测吓坏了,后背凉飕飕。
  当妻子田彩霞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疑问是客观存在的时,杨文军能感觉到她的手是冰凉的,“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想象,根本不敢去想,我爸他还在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她的诉说伴随着轻轻的呜咽声。
  杨文军轻抚着妻子的背,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向乐观的杨文军此时都有些茫然失措。
  “我爸是最好的父亲。可是我妈却说,我爸其实并不快乐,我爸表面上乐乐呵呵,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并不快乐。我妈说他们并不相爱。每次我爸出车时,都特别高兴,像是脱离了牢笼的鸟儿。所以,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妈大胆地猜测,我爸并没有真正地尸沉江底,而很可能制造了一起车祸,他自己逃之夭夭,与另外的女人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田彩霞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等妻子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一些,杨文军才问:“你信吗?”
  田彩霞摇摇头,“不信。可是我妈坚信不疑。”
  杨文军说:“让我看,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怎么能完全否定了以前的生活呢,怎么就把你爸想象成那样一种人呢。你该劝劝妈,别让她胡思亂想。让她向前看,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总觉得她是伤心过度,不接触任何人,不接触任何事,凭空想象。”
  妻子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可她不听。好多以前生活中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都被她重新翻检出来,那些细节被她说出来时,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些细节成了证明她想法的证据。通过妈妈的回忆和描述,以前的生活中似乎真的有着那么明显的破绽和漏洞,也许我爸一直在计划着那次车祸,计划着与一个我妈从来不知道的女人在那里相会。妈妈的信念一天天清晰起来,坚定起来,也渐渐地让我动摇了,让我相信了。我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也慢慢地变了。”
  杨文军不知道如何安慰妻子,“我不信。我一点也不信。”
  田彩霞反过来安慰他:“不用你相信。这也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原因。我不想让你不高兴。现在好了。有人陪你了。我就可以走了。”
  杨文军紧张万分,“你要去哪儿?”
  “岳阳。”田彩霞说,“我妈妈坚信爸爸在岳阳的某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她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去找我爸。我要陪着她去。”
  杨文军看着妻子令人心疼的表情,对她说:“好吧,你去吧。可是小玲咋办?”
  田彩霞说:“你别急。我又没说现在走。怎么着也得等小玲大点了,能脱手了我才答应我妈。”
  小玲的出生,在带给杨文军人生喜悦的同时,一个更大的阴影让他处在担忧之中,他怕哪天田彩霞像是她父亲那样离开他和小玲,再也不回来。虽然田彩霞一直在安慰他说,她们就是去找找,如果找不到,她们自然就回来了。妻子说,就是让我妈改变想法,改变对我爸的想法,打消她的胡思乱想。即使如此,杨文军每天都在担心,担心田彩霞突然消失,他甚至希望小玲长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夏天里,他抱着小玲坐在马路边,看着不远处的母亲,他对小玲说:“小玲啊,你别长大呀,你可千万别长大呀。长大了你妈就走了呀。”
  小玲就冲着他笑。杨文军说:“你笑啥。你笑一下,你就重一两,就长一寸啊。”
  小玲还是冲着他笑。杨文军也就笑了。
  等小宝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杨文慧的公公给她找了个工作,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杨文慧的公公并没有这个本事,他拐弯抹角找到了一个三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据说袁爱国应该叫表舅的人,在百货公司当经理。老头付出了两瓶五粮液的代价,把无所事事的杨文慧送进了百货公司。杨文慧抱着孩子向杨文军炫耀:“我不用接班,不用不劳而获,照样有个正式工作。”
  营业员杨文慧与社会青年杨文慧有了很大不同。她把小宝丢给婆婆,每天早出晚归,这种有规律的生活一度让她十分满足。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她向家里人夸耀,她柜台的生意是整个百货公司最好的。事实也如同她所说的那样,第一年,杨文慧就拿回了一个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她先是把那个大红色的奖状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夹着,拿到娘家来,让每个人都认真地看看,特别对杨文军说:“你都工作多少年了,你拿回来一个奖状不?”
  杨文军如实说:“我没有。”
  父亲杨士强也对发生在女儿身上的变化由衷地感到高兴。那天他还高兴得喝了点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他对女儿说,不管干什么,只要脚踏实地,只要认认真真,只要守住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别人就会尊重你,对你另眼相看。你看看你爹我,我虽然只是个工人,可是现在就算是我退了休,他们提起我也不能小瞧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还来请教我。
  那是父亲杨士强最开心的时光。儿子女儿都有了正式的工作,有了各自的家庭,孙女外孙子活泼可爱。他暂时忘掉了杨文慧以前的生活态度,每天和退休的那帮人聊天都有了劲头,下棋也感觉到了棋局的乐趣。他对儿子说:“下象棋就像是人生一样,有高潮有低谷,有胜利也有失败,有兴奋也有失意,真是丰富啊。”
  渐渐地,找到自己人生定位的杨文慧开始对袁爱国有了抱怨。她抱怨袁爱国没有出息;抱怨袁爱国软弱胆小怕事;抱怨他与邻居吵架时忍气吞声,在与同事有了利益冲突时一味地忍让;抱怨他不求上进,天天就守着老婆孩子转。不管杨文慧怎么抱怨,袁爱国仍然我行我素,对杨文慧的埋怨好像根本无所谓似的,杨文军就有些打抱不平,他问袁爱国:“你没事儿吧?”   袁爱国一脸的无辜,“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想让我改,我也改不了。不过,我上进了,主任说要让我当个小组长。”
  在杨文军眼里,袁爱国软弱的性格既是他的缺点,同时也是他的优点。所以他只能宽慰他的妹夫和好朋友,“小慧就是这个脾气,她也是为你好。”
  袁爱国有点自贱地说:“她骂我我也喜欢。”
  杨文慧的抱怨越来越甚,尤其在袁爱国成为下岗职工之后。
  谁也没想到,国家的企业说黄就黄了。袁爱国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下岗职工之一。他所在的第九塑料厂一夜间就垮了,说倒闭了,仿佛是被风吹倒了一样。袁爱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还没有搞明白工人是怎么回事,工厂是怎么回事,就成了下岗工人。他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闲人,除了领着小宝四处转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时候他还骑上自行车,带着小宝到塑料厂转转,他想看看,那么大的厂子,不生产塑料制品了,能干什么。他骑着自行车在厂子里转,他发现,厂子里清静得令人窒息,灰尘越来越多,树叶也没人扫,车间的窗玻璃全碎了,设备工具散落一地,一片荒凉。他对小宝说:“宝啊,你爸以前就在这儿工作。”小宝好奇地东张西望,东跑西颠。“宝啊,我以为能在这儿干一辈子,直到像你爷爷那样退休,给你妈挣钱,给你买高乐高,给你爷爷买烟。”小宝高兴地把丢弃的塑料盆扣到自己头上,沾了一脑袋的尘土。
  他想不通,有些伤心,他对杨文军说:“我本来想开始好好干,让小慧高兴一点的。现在没机会了。”
  杨文军心里也慌慌的,据说,药械厂也是秋后的蚂蚱了。他拍拍妹夫袁爱国的肩,“别去塑料厂转悠了。想想以后咋上进吧。”
  袁爱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他的父亲也是爱莫能助,上次为杨文慧找工作,已经用尽了老人的所有自尊和能力。
  令袁爱国有些意外的是,杨文慧的反应却并没有那么激烈,小宝三岁那年,杨文慧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袁爱国身上。她开始厌倦站柜台的工作,虽然每年都能拿上一个奖状,可这已经无法满足她对生活的向往,站柜台的人生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她觉得那些不用站柜台,天天坐在办公室的人更舒服,更滋润,更轻松,也更令人羡慕。于是她果断地敲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经理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那年经理已经四十多岁,正是中年男人春风得意的年纪,穿着讲究,一身笔挺的西装,说话和气、斯文,明显与杨文慧平时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她记得听公公说起经理的住处很大,有很多间房子,是与自己和公婆住在一起的杨文慧想象不到的。她开口并没有叫他经理,而是温柔地叫:“表舅。”经理略微惊讶片刻,然后才笑着指点她说:“你是那,那,那谁的儿媳妇。”
  杨文慧笑了,“对,袁福林。”
  “对对对,袁福林。他还好吧?”黄经理彬彬有礼。
  杨文慧毫不怯场,应答自如,“我爸他身体好得很,他还经常念叨您呢,经常教导我们说,要向经理学习,您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他还让我感谢经理呢。”
  “自家亲戚,不用那么客气。”黄经理谦虚地挥挥手,“你有什么事吗?”
  杨文慧说:“没事儿。我就是想汇报一下工作。”
  黄经理对杨文慧的提议没有反对,饶有兴趣地说:“好啊。我正想听听你们营业员的真实想法呢。你坐下,说说吧。”他给杨文慧倒了杯水,谦和地微笑着,用鼓励而柔和的目光看着她。黄经理相貌堂堂,四方大脸,鼻直口阔,加上表情中透着成功男人的自信,魅力十足。杨文慧想要诉说的欲望一下子勾了起来,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讲得其实大多与工作无关,只是一些生活中的闲话,可是黄经理并没制止她,显得很耐心,听得津津有味。他身体前倾,含笑地看着她,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赞许。黄经理有一头很好的头发,自来卷,但是它们却服服帖帖地待在他的头上,整齐划一。她真想把他的头发弄乱。经理的额头很宽,很亮,能照出人影来。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聊天,杨文慧心情大好,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礼貌,如此有教养的人,回顾一下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们,在黄经理面前,简直就是粗俗不堪的人。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了,杨文慧适可而止,她的嗓子眼有点冒烟,她喝了口水,水都那么甜,她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黄经理,谢谢您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啰里啰唆的,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还能来给您汇报工作吗?”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淑女起来。
  黄经理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两人握了握手,说:“不用那么客氣,我们是亲戚嘛,随时欢迎。”
  黄经理的手绵软,像是女人的手。杨文慧笑了,“表舅,只要您不讨厌,我会经常向您汇报的。”
  杨文慧说到做到。她隔三岔五地就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坐在有涵养的经理面前,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黄经理每次都兴致勃勃,非常享受与她谈话的时刻。在半年的时间里,这类不咸不淡的谈话一直在持续,好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和秘密。
  半年之后的春天,杨文慧突然向黄经理提出想学开车的请求。黄经理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于是把她带到东郊外的一片空地,教她学车前,黄经理说:“小杨,你能不能不叫我表舅了。”
  杨文慧故作不解地问道:“那我叫您什么?”
  黄经理:“我们不以亲戚相称。我们也不以上下级相称。这样吧,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哥吧。”
  杨文慧说:“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黄经理说,“你总是表舅表舅地叫,好像我是个老头子。你叫一声我就觉得自己老一岁。你再叫一声,我就觉得自己腿也没劲了,背也直不起来了。”
  杨文慧在黄经理殷切的目光鼓励下,有些羞涩地叫道:“哥。”
  黄经理便笑了,那是迷死人的笑。
  春天即将结束时,路边的梧桐树上已经铺满了宽大的叶子,阳光在穿越这些浓密的屏障时,犹豫且徘徊。杨文慧在追逐自己的信念上却意志坚定,没有丝毫的彷徨,在穿裙子之前,她离开了柜台,如愿到了楼上的办公室,在后勤科工作,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她还拥有别的员工没有的特权,可以随便开着单位的专车出去。那是辆破旧的桑塔纳,它停在自己家楼下时,袁爱国正领着小宝在楼下与邻居张大爷下棋。他下得十分投入,连那辆轿车的声音都没听到。观棋的小民说:“爱国,是你媳妇。”袁爱国这才从棋局上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看着从那里走出来的袅袅婷婷的一个女子。他一时没反应出戴着墨镜的那女子是谁,小民捅了他一把,“你傻了,你媳妇。”袁爱国伸手把棋子推乱,“不玩了不玩了”。领着小宝,乐呵呵地向轿车走去。   杨文慧开着车,带着袁爱国和小宝,在城里兜了一大圈。袁爱国东摸摸西看看,对轿车充满着好奇。他说:“你啥时候学的汽车?”
  “刚学会。”杨文慧说。
  “这是谁的车啊?”
  杨文慧说:“我们经理的。”
  “经理的车你想开就开呀?”袁爱国觉得坐车的感觉有点不真实。
  “那当然,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就是开开车吗,就这叮当乱响的破车,我还不稀罕呢,我以后还得开更好的车。到时候我带着你和小宝,咱们到更远的地方。去南方转转。”杨文慧像个老司机,车开得非常自如,她很享受开车的感觉,她说:“你们是不是有一种在天上飞的感觉?”
  袁爱国无法体验飞一样的感觉,当车子转过了两个街道,当他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够城市的美景,就开始晕车,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觉得脑袋大了一圈,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嘴把中午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这让杨文慧非常扫兴,她厌恶地看着袁爱国,捂着鼻子,“袁爱国,你不得好死。我不管了,这车我没法开了。你开回去吧。”说完,她拉开车门,扬长而去。等袁爱国稍稍缓过神来,胃里安静下来,头也不疼了,他跳下车,东张西望,杨文慧领着小宝早就不知所终了。他看着趴窝的轿车,犯了难,蹲在路边想了半天,只好跑到旁边的报亭给杨文军车间里打电话,他只记得这一个电话号码。
  杨文军带着他们厂的司机王师傅,急匆匆地赶来时,袁爱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的脸色惨白,有气无力。杨文军埋怨他:“你能开过来,就开不回去?”
  袁爱国一脸委屈地说:“我哪有这本事开车呀,是小慧开的。”
  杨文军问:“她啥时候学会开车了?”
  “刚学会。”
  “这谁的车呀?”杨文军围着桑塔纳转了个圈。
  袁爱国说:“她们经理的。”
  那一阵儿,杨文慧开车有了瘾,她积极地邀请所有亲人都坐上她开的车,在街道上兜风。父亲杨士强只坐了一次,他有点担心地问女儿杨文慧:“公家的车你想开就开呀?”
  杨文慧满不在乎,“公家的车也是让人开的呀。我想开就开,还真没人能拦得住我”。
  “这不是人家领导坐的吗?你又不是领导。”杨士强不无忧虑地说。
  “爸,你还想不想看看我们日新月异的城市新变化,怎么那么多问题呀。”杨文慧不满地说。
  因为不明不白,杨士强只坐了一次就拒绝再坐她开的车,倒是母亲愿意领她的情,非常乐意坐在女儿身边,兴奋异常,目不暇接,觉得比自己孤单地坐在路边,看过往行人和车辆要好许多。她见到杨文慧就催促她,什么时候去坐汽车。杨文慧就说:“你们看,你们不想坐我的车,有人愿意。”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杨文慧带着母亲,在城市里闲逛,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没多久,她就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了。坐在车上,杨文慧突然就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她对母亲说:“妈,我记得小时候,你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公园,我觉得自行车真快,耳朵边都在刮风。”母亲根本就没有听到她说话,母亲笑着扒着车窗,脸冲着窗外,嘴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过了半年,下岗两年的袁爱国找到了工作,在百货站当门卫。工作是黄经理给找的。袁爱国很知足,工作很轻松,工资也比以前少不了多少。他下棋的时间就少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坐在门卫室里,一边看看报纸,一边看着太阳从东边慢慢地升起,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既了解了大千世界,又挣了工资,他开始感谢美好的生活。
  药械厂有一天突然间就没有了声响,前一天还热闹的厂区瞬间死寂一片。杨文军熟悉的车床电机的转动声,机件与车刀互相较量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站在空荡无人的车间里,杨文军这才意识到,他和袁爱国一样,也成了下岗工人。
  他有好几天都无法适应没有了车床声的生活。他睡不好觉,梦里总是听到那声音在轰鸣,声音大得能把他吵醒。醒来后他摸了摸枕头,都是湿的。黑暗中,妻子田彩霞伸过手来,推了推他,“咋又醒了?”
  杨文军说:“梦到车床的声音,把我吵醒的。”
  “算了,别想了,没就没了。”田彩霞说。
  杨文军抓住妻子的手,说:“慢慢就會好的。以前的这几年,机床的声音就是我的魂,现在一下子听不到那声音了,魂没了,有点空空落落的。”
  “还会有别的魂。”田彩霞抚慰他。
  “过几天习惯了,也就没事儿了。”杨文军笑着说,“我都闻到了咸菜的味道了。等我再习惯这种味时,就忘掉车床的声音了。”
  杨文军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家里提前买好了两口大缸。下岗三天后,他就开始洗缸,买菜备料,胡萝卜、白萝卜、黄瓜、芥菜疙瘩、雪里蕻、螺丝菜……摆了一地。小玲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快乐无比,喊道:“腌咸菜了,腌咸菜了。”她手里举着鲜艳的胡萝卜,问:“爸,咋这么多胡萝卜?”杨文军说:“因为我们俩是萝卜头。你是小萝卜头,我是大萝卜头。”
  杨文军开始重操旧业,兴致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把自己的地下室改造成一个酱菜工厂。他的决定得到了父亲和妻子的一致赞同,他们开始的担心,因为他积极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了。
  时隔多年之后,杨文军重操旧业,并没有气馁与沮丧。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手艺,他的酱菜摊就摆在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杨文军每天忙着腌菜卖菜,感觉比上班时还要充足。小玲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他。他们坐在小区门口,一高一矮,杨文军说:“大爷,这是杨家秘制酱菜,您尝尝。”
  小玲鹦鹉学舌:“大爷,杨家秘制酱菜。”
  杨文军纠正她说:“你不能叫大爷,你叫爷爷。”
  小玲说:“嗯,爷爷,杨家秘制酱菜,尝尝吧。”
  累了,小玲就趴在杨文军腿上睡一会儿。
  每天天黑后,下了班的田彩霞把玩累了的小玲抱回家,田彩霞对丈夫说:“最近你晚上睡得跟死猪似的。”
  杨文军乐呵呵地说:“好像是啊。车床的声音好像很少梦到了。我有个设想,或者说有个梦想,以后我想做个咸菜大王,就和什么煤炭大王、领带大王一样。”   看着丈夫快乐的笑容,田彩霞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那声音很响亮,有一天,她告诉杨文军:“你还记得我三年前和你说的事儿吗?”
  今年小玲三岁,三年前,妻子那番话仍然在他脑子里盘旋,他说:“我记得。”
  “你正好有时间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小玲。小玲也大了。我该实现我妈的愿望了,要不然她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黑屋子。”田彩霞咬着嘴唇说。
  杨文军明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可是他仍然鼓励妻子:“你去吧,家里就交给我。”
  田彩霞嘴一歪,流下了眼泪,她说:“你把小玲带好。天冷了给她多穿件衣服,天热了少穿点。不能饿着她,也不能让她吃得太多。让她早点睡,早点起。没事儿的时候你带她到公园去玩玩,别老惦记你的咸菜。”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去,早点回。”杨文军给她擦着泪水。
  心情复杂的田彩霞向单位请了假,带着母亲踏上了寻找真相的路途。久未出屋的母亲戴着墨镜、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兴奋得像个孩子。她们携带的唯一依据是三张发黄的信封,那是母亲从父亲的遗物中寻找到的,里面的信瓤早就没了,是一纸空空的信封,三个信封上的字迹是一样的,都写着“田重义 亲启”。寄件人的地址正是岳阳,只有一个门牌号,而没有寄件人,字迹娟秀。
  没有便捷的联络方式,杨文军只能每天关注着南方的天气,他对小玲说:“你妈妈那里下雨呢。”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仿佛和妻子在一起,走在湿润的南方空气中。
  小玲问:“为啥我妈不和我们在一起?”
  杨文军说:“因为你妈要和她妈妈在一起。”
  杨文军又说:“小玲,你妈那里是个大晴天,比咱们这儿热。”
  小玲问:“那我妈咋不回来?”
  杨文军说:“你妈妈找到她爸爸就回来了。”
  小玲问:“她爸爸是谁?”
  杨文军想了想老岳父的模样,那是个爱笑乐观的胖子,“她爸爸是你姥爷。”
  小玲说:“我也要去找我姥爷。”
  杨文军:“小玲不去,爸爸也不去。小玲和爸爸还要腌咸菜,卖咸菜呢。我们在家等着妈妈和姥姥,等她们把姥爷领回来。等他们回来,让你姥爷尝尝我们腌的酱菜,他还没吃过呢。”
  小玲说:“嗯。”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杨文军用咸萝卜干来计算天数,她们走一天,他便把一条咸萝卜干放进一个玻璃瓶里,晚上,他就瞅着玻璃瓶里的咸萝卜干,快小半瓶了。他想,彩霞该回来了吧。
  他没能盼回来妻子,却迎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天傍晚,他准备收摊时,看到夕阳之中,走来一个歪歪斜斜的人,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他的妹夫袁爱国。袁爱国的腿有点跛,脸上有血印,面目狰狞,袁爱国说:“老杨,我和人打架了。”
  他这么窝囊的人竟然还能和人打架,杨文军惊讶地问:“和谁打架了?”
  “老张,”袁爱国说,“你不认识。我单位的同事。”
  “为啥呀?”
  袁爱国义愤填膺地说:“他骂我是乌龟。”
  “他為啥骂你是乌龟?”杨文军不解地问。
  袁爱国坐下来,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愤愤不平地说:“这几天,我就觉得奇怪,这个老张看我的目光一直挺怪的,说话的口气也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总像是在找碴。我憋了几天,今天憋不住了,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你就提出来,别那么指桑骂槐的。老张就说,我想说啥你还不知道啊?我说你不说我哪儿知道啊?老张说,你老婆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啊?我还纳闷,我老婆跟他有啥关系。他接着说。要不是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能来抢我们饭碗?我一听就火了,上去就给了老张一大嘴巴,我们俩就扭打在一起。他又高又壮,劲也大,我打不过他,他把我的嘴打流血了,我也把他的脸打开了花,我们俩谁也没占着便宜。”
  杨文军对他复述打架的事并不感兴趣,他警惕地问:“小慧怎么了?”
  听到杨文军发问,袁爱国突然就哭出了声,“老杨,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呀。所以我来找你来了。”
  杨文军皱起眉,“没出息样,你就不能去问问小慧?”
  袁爱国摇着头,“我不敢问,所以求你来了。”
  旁边的小玲伸手替袁爱国擦着眼泪,安慰他:“姑夫别哭,姑夫别怕。”
  袁爱国哭得更响亮了。
  杨文军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别哭了,你不嫌丢人呀。”
  袁爱国迟迟不肯离去,直到杨文军答应他,去杨文慧那里问问是怎么回事。杨文军看着袁爱国草包的样子,是又气又可怜他,他说:“如果不是真的还好说,如果真有其事呢?”
  袁爱国又开始哭泣,“那,那,我也不知道该咋办。”
  杨文军心里更乱,眼睛直跳,“好了,好了,你赶快回家吧。我去问小慧。”
  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区建于1982年,院内的白杨树是越长越高,都超过了六层楼,而一排排的红砖楼房却更显得破败。杨文军觉得这些楼房和他的父母一样,都在慢慢地变老,透着旧时光的气息。他站在楼下等着杨文慧,她的汽车就停在他身旁。杨文慧又带着母亲出去了,在夏日的余晖中,刚刚走上楼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她对女儿说:“小慧,明天还坐车啊。”杨文慧说:“好的好的,妈。”
  “小慧,我要和你谈谈。”等妹妹送完母亲下了楼,杨文军说。
  杨文慧心情正好,她说:“哥,我也正好想和你说件事。你看看你,天天腌咸菜,卖咸菜,风吹日晒的,有啥未来。我想给你找个像样点的工作。”
  杨文军并没有因此而欢喜,他满腹的疑问又增加了,“你又不是领导,你怎么给我找工作?”
  杨文慧得意地说:“这你就别操心了。反正我有办法,爱国的工作不是我给找的吗?”
  妹妹的面目被暗淡的夜色遮蔽着,杨文军想起袁爱国忧伤的面孔,他用质疑的口吻说:“我先问你一件事吧。我想问问,为啥你能替爱国找到工作,你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在审问我吗?”杨文慧不满地说。
  杨文军说:“你要是这么认为也行。”
  杨文慧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问:“你抽不抽?”
  杨文军说:“我不抽。”
  黑暗处,香烟亮了一下,又暗下来,杨文军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香烟味道,似乎有一点甜甜的味道夹杂在其中。杨文慧淡定地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你不就是想问我,我凭啥有这么大本事吗?是的,我告诉你,我就是和别人好了。开始我还挺喜欢站柜台的,但慢慢我就烦了,不想那么辛苦了。可是我要不想站柜台,我自己说了不算,说话算数的是我们领导,就是袁爱国的表舅,我们经理黄毅。我要不和他好,我能调到后勤部门?我要是不和他好,袁爱国能有个正经的工作?你不看看他一天到晚晃来晃去,晃得我都眼晕,再这样下去他就成个废人了。”
  杨文军深吸了口凉气。
  “这下你满意了吧。”烟头明灭处,杨文慧把烟头扔到地上。打开车门,猛地启动,杨文军就感觉身边像塌下去一个大大的乌黑的无底洞。
  获知真相的袁爱国并没有勇气辞掉工作,和他打架的老张反而被解雇了。丢掉工作的老张并没有善罢甘休,有几次他来到百货站,给袁爱国送礼。老张送的礼比较特殊,是一顶又一顶破烂的绿军帽。
  糟糕的情緒打击着袁爱国,让他喜欢上了饮酒。他喝完酒就跑到杨文军咸菜摊前,对着他号啕大哭。每次杨文军的劝说都软弱无力,他只能任袁爱国放声悲泣。连小玲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自己的小手抚摸着姑夫乱糟糟的头发。杨文军在他的悲伤之中,突然想到了远在岳阳的妻子,他意识到受袁爱国的影响,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往玻璃瓶里放咸萝卜干了,便急忙夹出两条咸萝卜干,放了进去,心里想,彩霞她们也不知怎么样了。
  不管杨文军如何隐瞒,父亲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一个悲伤的女婿不是原来的样子。他问儿子杨文军:“爱国怎么了?”
  杨文军长长地叹了口气,“爸,这可能谁都不怪。谁都想让生活过得好一点。”
  父亲摇摇头,“我以为小慧结了婚,就安定下来了,唉……丢人,丢人啊。奇耻大辱啊!这不是乱伦这是啥?我这老脸可往哪儿搁?”父亲悲怆万分,手一直在抖。
  在耻辱与羞愧交织中,杨士强艰难地等待着悠长暗夜的结束。黎明仿佛是羞耻的窗户。天一亮,羞耻便如白昼一样紧紧地包裹着他。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杨士强须发皆白。杨文军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说:“爸,你咋了,头发怎么都白了?”
  杨士强完全没有意识到头发的变化,他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岁数不饶人,都六十了,自然规律。没啥大惊小怪的。”
  倍感羞辱的父亲杨士强试图力挽狂澜,阻止这个令家人蒙羞的关系。他把哭哭啼啼的袁爱国叫到家里,问他:“你为啥哭?”
  袁爱国说:“我心里难受。”
  “那你为啥不跟小慧说,不制止她?”杨士强盯着这个不争气的女婿。
  “我不敢。我怕她真的生气了,不要我了,和那个人跑了。”袁爱国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袁爱国的哭声惹得杨士强更心烦意乱,“算了算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
  杨文军发现,那几天,头发斑白的父亲行动变得迟缓,有几次,他当着妹妹杨文慧的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父亲的脸憋得通红。杨文慧看出父亲的异样,她问:“爸,你咋了?”
  杨士强硬生生地摇摇头,走开了。他张不开口,那可是他的女儿啊。
  晚上,他坐在黑暗之中,眼睛睁着,听着外面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声音,一辆,一辆,又一辆,似乎他在等待着那刺破寂静的声音。那声音来得快,走得也快。还有暗处传来的未知的细碎的声音。安静,躁动,互相交替。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生。
  “爸,你怎么还没有睡?”杨文军的影子出现在屋门口。
  “我睡不着,你去睡吧,别管我。”杨士强说,稍顿了顿,他又说:“军啊,有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你去替我说吧。要不,我憋在心里难受啊。 我实在是……”
  杨文军听着父亲的声调都变了,那是悲凉的,无助的,屈辱的低沉的呜咽声,在暗夜之中,像针一样扎着杨文军。杨文军说:“好的,我去劝小慧。爸你就放心地睡吧。”
  劝说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杨文军从父亲一夜白头说起,他说:“为你的事,爸伤心死了。”
  杨文慧说:“你去告诉爸。别让他老人家为我操心,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的事,什么时候你们都帮我选好了。我选择的路我自己觉得开心,又不碍你们的事。”
  “可是爸心里过不去。他心里难受。他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是天理难容的事。”杨文军循循善诱。
  “求求你杨文军,你也给爸捎个话,求求你们别干涉我的事好不好。我过得好好的。又不影响你们吃你们喝。我自己的工作进步了,我还能总带着妈妈去兜风,我替袁爱国找了工作。你说,这些有什么错?”杨文慧声嘶力竭。
  杨文军败下阵来,他满脸羞愧地对父亲说:“对不起爸,小慧不听。”
  杨文慧不仅不听家人的劝阻,反而变本加厉,她索性也就不再隐瞒,把她与表舅黄毅的关系公开化了。她对袁爱国说:“这就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并不代表他们有共同的生活对不对?你和我结婚,你是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不在一起生活。”
  袁爱国没有勇气说出半句狠话。他只能到杨文军面前来哭诉。杨文军问他:“你想怎么办?”
  袁爱国摊开双手,“我不知道呀。”
  “小慧做的确实过分,我都后悔把她介绍给你了。”杨文军懊悔不迭。
  袁爱国说:“我不后悔。我觉得能娶小慧还是很骄傲的,我活了三十多年,这是我最辉煌的一页。”
  杨文军看了看他,搞不懂他的心思。
  据袁爱国说,杨文慧跟着黄毅去了南方出差,说是要去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袁爱国丧气地说:“这些城市我只在书上和照片上看到过,从来没去过。老杨,你去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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