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不敢相信父母竟会相伴到老。
　　父亲像他那个时代大多数的男人一样有着高涨的工作热情，整天奔波忙碌。从记事起，我们几个孩子就经常接连几天看不到父亲的踪影。每当问及母亲，她便会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你爸爸单位又加班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很平静，口气中却充满了怨怼。
　　偶尔父亲回家，家中也往往充斥着火药味儿，父母都是急性子，天生的火药桶，有一点火星就能把家里炸得鸡飞狗跳。父亲埋怨母亲不会料理家务，母亲责怪父亲把家当成了旅馆。争吵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升级，然后上纲上线，再然后就是摔碗、砸盆、扔东西。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便会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父母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恶毒的咒骂声吓得我们浑身发抖。每次争吵之后，父亲都会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孤零零的母亲坐在墙角，拿着手巾不停地擦着眼泪。
　　这一吵就是几十年。
　　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会偷偷聚在一起谈论彼此的理想。不约而同地，我们竟都选择要尽快离开这个硝烟弥漫的家，离开爱发脾气的父亲和喜欢唠叨的母亲。长大之后我们便纷纷离家而去，大哥出了国，大姐嫁到了海南，我则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去工作，家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渐渐老去的父母。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坚信父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我们以为父母之所以忍受着无休止的争吵而不离婚，是因为担心伤害到幼小的我们。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他们也就没必要再勉强下去了，于是我们默默地等待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提出离婚。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尽管他们仍旧争吵，仍旧摔东西，甚至偶尔还能听见母亲啜泣的哭声，可从来就没听他们提过“离婚”这两个字。
　　一次我放假回家，父母又因为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吵了起来。这么些年来我听他们吵架听得头都大了，这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冲着他们大喊道：“你们觉得这种整天吵架的日子还有意思吗？不行就离婚算了。”可我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因为我从他们圆瞪着的眼睛中读出了异常的震惊，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气氛尴尬极了，我连忙站起身走了出去。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从他们的争吵中读出了一些特别的东西，虽然我读不透其中的含义，但我清楚自己已经伤害到了他们。从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在电话里向我哭诉，两个人也不再当着我的面吵架，我忽然发觉也许自己并不了解他们。
　　父亲退休之后一下子闲了下来，失去了为之忙碌一生的事业之后，他似乎有些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听大姐说，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为一点儿小事和母亲发脾气，不是嫌菜做得咸了，就是怪水烧得太热了，父亲这么百般刁难，母亲哪受得了，收拾行李就去了海南的大姐家里。恰好这时候大姐生了一个千金，母亲也就专心留下伺候起月子来。母亲这赌气一走，父亲顿时乱了手脚，急着打电话四处寻找母亲，最后找到了大姐家。父亲问大姐：“你妈在你那儿吗？”大姐一边答应着一边招呼母亲接电话，可当母亲接过听筒之后，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母亲嘟嚷了几句也就把电话放下了。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姐家的门外。原来父亲放下电话就去了机场，折腾了一夜急匆匆地飞到了海南。大姐趁机逗父亲说：“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干吗？不用看家啊？”谁知父亲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老婆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现在海南就是我的家了。”
　　这些都是大姐后来告诉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睛红了。她说从那之后她家附近就多了一道风景，人们每天都看见一个老妇人在前边走，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背着手的老头儿，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的脸皮太厚了，赶都赶不走，你让他走远一点吧，他就嘿嘿地傻笑，笑完之后继续跟着走。大姐说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父母在一起走路，如今父亲天天贴在母亲身边就像是个孩子似的一刻也不离。她说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真的不懂父母，更不懂他们所特有的爱情。但我们都默默地祝福着父母能够安度晚年，然而人生无常，谁也没有想到灾难会无声无息地降临。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父亲突然昏倒在地，当我们几个得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他已被送进了医院。父亲被查出是脑中风，因为抢救及时，命算是保住了，可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不仅生活不能自理，而且还得了罕见的健忘症，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甚至连我们几个儿女都认不出来了。母亲成了父亲唯一记得的人，他呼唤着母亲的乳名，手牵着手，须臾也不愿松开。
　　父亲患病的第一年，他的病情很不稳定，坏了又好，好了又坏，反复发作。我们为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请了护工，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护工接近他，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对人家又推又打。母亲说父亲现在看谁都是陌生人，除了她，父亲是不相信任何一个人的，于是照顾父亲的重任就落在母亲肩上。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得不离开父母。年迈的母亲每天守候在父亲的床边，为他擦拭身体，洗去污物。说来也怪，那时的父亲对谁都很凶，唯独对母亲始终是面带微笑，仿佛在他眼中整个世界只有母亲一个人。
　　在母亲细心的照料下，父亲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半年之后他可以在母亲的搀扶下下床走路，只是记忆力还是老样子，而且还丧失了语言能力。几个月后，母亲不顾众人的反对，坚决要把父亲接回老家，自己一个人来照顾。
　　母亲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们实在是怕把她也累倒了，就纷纷劝阻：“父亲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认识你了，同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一起生活，还得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太累了！”母亲沉默了半天，最终憋出了一句：“你爸爸可能会不记得我了，可我认识他啊！”母亲的这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说愣了，大家纷纷低下头，谁也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样，母亲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照顾着父亲。父亲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快，虽然无法和患病前相比，但已经基本能自理生活了，不过他仍然只记得母亲一个人。
　　父亲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几个儿女纷纷携家带口地赶回了家。那一天父亲就坐在母亲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他茫然的目光，我们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那天，母亲破天荒地喝了酒，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她给我们讲她和父亲是如何认识的，说他们吃了多少苦才终于结婚，他们年轻的时候，两个人在相距几十里的地方工作，有时候实在是想得受不了了，一贫如洗的父亲就偷偷爬上火车，跑到几十里外去看母亲。北方的冬天冷得出奇，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当胡子都结了冰碴儿的父亲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哭了。她拼命地给他呵着气，暖手，把他冷冰冰的双手直往自己怀里放。说到这里，母亲的脸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外婆嫌弃父亲穷，不愿意让母亲嫁给他，可他们最后还是结婚了，为此母亲还和外婆闹僵了很多年。婚虽然结了，可外婆的话却深深刺激了父亲，他开始拼命地赚钱想给母亲更好的生活。
　　“你们总听见我们吵架，可你们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吵架。你们的爸爸一辈子都不明白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以为让我过上更舒服的生活我就满足了。他错了，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他能永远陪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母亲说完这段话，回头望着父亲，这时我们才猛然发现从吃饭开始父亲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母亲，一刻也不曾松开过。“我们为这个吵了一辈子的架，也没吵出结果。其实一家人什么最重要呢？依我看，能相互依靠着守在一起最重要。”母亲说完这话的时候，我们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
　　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终于明白了，隐藏在父母几十年争吵背后的，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回味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