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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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
  在《江南》《清明》《芒种》《飞天》《雨花》《滇池》《莽原》《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安徽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
  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015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七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1
  天刚粉亮,母亲带着我离开寨河镇,往南走上一条白硬的乡村土路。经过吴寨集的时候,母亲买了一块五六斤重的猪肉,卖肉的屠户认识我们,额外赠送了一小块白花花的猪油。集市最东边是供销商店,母亲说,还要买几斤盐。商店里飘荡着各种食品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儿,我忍不住使劲吸吸鼻子,那种诱人的味道让人陶醉。女营业员穿着高筒雨靴走进盐池,那里的盐堆积得像一座小雪山,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冰雹似的结晶块。她用铁锨在雪山上“唰”地铲了一铁锨,倒在吊秤盘上过秤。我们将盐投进锅里炒菜吃,营业员却穿着雨靴在盐池里走来走去,但所有人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出了吴寨集,我们继续往南走。我知道再穿过一条河,就到了外婆家。
  路两边的稻谷将熟,许多蚂蚱匍匐在稻穗上。我们走过时,蚂蚱们一只只次第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又迅速地隐匿于稻丛之中。快到外婆家所在的村庄时,就算闭上眼睛我也能感觉得出来,因为空气中飘荡着和寨河镇截然不同的气息。干草的清香和农家肥的气味混杂一起,让人骨头缝里都觉得轻松愉快。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我逃脱了父亲的管束。他总是不能客客气气地说话,让我时刻感到窒息,像被施了紧箍咒。
  村口有个代销店,门前用树枝搭着凉棚,下面坐了一群人。我还没看清楚是谁,表兄国平已笑眯眯地跑了过来。大姑——老表——他大声喊道。那群人也都站了起来,大姐、大姐地跟我母亲打招呼。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脸我都是熟悉的。母亲说大多数人我都应管他们喊舅舅,但我很少喊出口。而村里几乎所有同龄的孩子,见到我都脱口喊老表,像是接受过统一的培训。他们和我老家村子里的人显得格外不同,总是那么热情、友善。
  先别去我家,国平拉着我的手说,德胜在掏斑鸠窝,我们去看看。
  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提着竹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仿佛很累,又仿佛一点儿也不累,她急着去看我外婆。没等母亲答应,我就跟着国平跑开了。母亲在身后大声喊道,别玩水!
  国平的家在村子东头,他领着我往村西走。村子被一个环形水塘包围着,水塘周围的斜坡上长满了茂密的树丛。有槐树、椿树、乌桕树,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藤草,藤蔓上生有各种刺,或许隐秘的深处还有蛇。我俩从一排前后错落的房屋后面走过,路边有几个粪坑,两头水牛拴在树下,不时地挥动它们的尾巴扑打苍蝇。我闻到空气里一股浓烈刺鼻的腥味儿,腥中带臭,冲得人头脑发晕。我问,这是什么味道?
  国平说,德胜他爸在蒸渔网,这是猪血的腥气。
  见我有些茫然,国平补充道,把渔网浸在猪血里浸泡两天,拿出来晒干后,再放进蒸笼里蒸,就会发出这种味道。
  那有什么用呢?
  可以防止鬼上身。国平笑着说。他爸总在夜里去水库捕鱼,渔网粘上猪血,鬼就不敢靠近他了。
  我心里一惊,似懂非懂。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擅长捕鱼,因为附近有一座罗湾水库,还有彭桥大堰。舅舅家也有渔网,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亲手编织的。他将丝线挂在门鼻儿上,手握一只尖头的竹梭子,一穿一绕一拉,嗖嗖嗖,比女人织毛衣还麻利。
  走到村子的最西边,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树干大约两个人合围才能抱得过来。树下面有三四个孩子,正在仰着头朝上张望,国平的弟弟——我的表弟——国安也在那儿。还有德恩和德友。国安看见我,大声喊道,老表来了!又仰起头冲树上说,等会儿鸟蛋掏下来给我老表吃!旁边一个小女孩说,斑鸠蛋不能吃,我奶奶说吃鸟蛋脸上长麻子。德恩和德友哧哧地笑了起来。
  树上面枝叶掩映,我只能看到两条腿站在树杈上,看不清是谁。小女孩也冲上面喊道,给我摘两只皂角,我要用它洗衣服!
  国平制止道,小丫,你别乱喊,净打扰他。
  皂荚树枝上生满了粗壮、尖锐的刺,爬皂荚树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家搬到镇上之前,门口有一棵不算粗的楝树,我无数次尝试爬上去,都没能成功,更别说长刺的皂荚树了。
  德恩对我说,老表,我说个谜语你猜,一棵树儿高又高,吊的全是杀猪刀。
  我皱眉想了片刻,回答不出来。德恩和德友见我为难的样子,开心得哈哈大笑。小丫指着皂荚树说,就是皂角哇!
  德友说,老表,我也说个谜语你猜,一棵树儿矮又矮,吊的全是鬼崽崽。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国安抢答道,辣椒!
  德恩推了国安一下,说,就你嘴欠!
  这时国平叫道,德胜下来了。
  德恩立即大声问道,掏着没有?掏着鸟蛋没有?
  树上的人并不理会他,抱着树干慢慢往下滑溜,树皮刮在他的短裤上扑扑直响。直到看见他的脸,我才认出他。德胜弟兄们很多,我听说过那些名字,却分不清谁是谁。德胜脸上长满粉刺,让我印象深刻。他估计有十七八岁了,已经初中毕业,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我家还在农村的时候,他跟舅舅一块去过我家,像是托我父亲办什么事情。
  快滑溜到地上的时候,德胜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脚一落地,他就哈着腰从裤兜里往外面掏东西,我们期待着掏出一窝斑鸠蛋,但他什么也没掏出来,手指却湿溜溜黏乎乎的。我掏了四个斑鸠蛋,德胜惋惜地说,可惜在兜里挤烂了!这时我看到他的短裤兜湿了一团青黄色的印迹,如同揣了一泡稀鸡屎。
  2
  傍晚时分,国平带我去村前的水塘洗澡。我向往、兴奋而又胆怯。村里的孩子一天洗两次澡,快中午时洗一次,傍晚时洗一次。在水塘洗澡,其实就是游泳,只是他们不那样说,甚至觉得游泳是个滑稽可笑的词。他们就是洗澡,泡在水塘里狗刨、玩耍、戏水。极少数没学会划水的,待在水塘边上的浅水区。大多数孩子都在水塘中央的深水区。打水仗,扎猛子,比谁游得远。母亲不许国平带我去洗澡,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游泳。我老家的村子很小,周边没有水塘,我没有机会跟同龄人一块学游泳。去年搬到镇上以后,更没有机会下水了。   刚走到村口,我已听到水塘里传来阵阵呼喊、尖叫声,池塘成了村庄的中心所在。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的孩子,几乎全泡在塘里洗澡。塘埂上散落他们脱下的裤头,有的用凉鞋压着,有的挂在旁边低矮的树枝上。国平将裤头往下一退,扔在塘埂的斜坡上,“嘭”的一声扑进了水塘里。老表——老表——快下来!那些孩子在池塘里喊叫。他们的头发都被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有些人我认不清,但我看到德胜、德恩、德友都在水塘里。
  我沿着斜坡走到水塘边,退掉凉鞋,慢慢地试探着往塘里走。水淹没小腿时,我的脚再不敢往前挪了。国平扎了个猛子从远处露出头来,然后左右猛摇几下脑袋瓜,甩掉眼角眉梢的水滴,冲我喊道,老表,你得脱掉裤头,不然裤头打湿了,我大姑就知道你玩水了!
  德恩笑嘻嘻地叫喊道,是呀,我还没见过洗澡穿裤头的。
  我迟疑起来,裤头不能脱,因为我的屁股上有个疤。有一次生病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注射青霉素,她将针头扎得浅了,屁股当时就鼓了个包,后来发炎、化脓,留下个五分硬币大小的凹坑。在老家时,我就因为屁股上的疤经常被村里的孩子耻笑。
  德胜的年龄最大,我看到他在水塘中央的最深处,不和其他孩子嬉闹,而是直立在水中,脖子的青筋紧绷着,身子似动非动。我知道他正在练习踩水,这是洗澡的高难度动作。正宗的踩水是两只手腾出水面,托举着自己的衣服,靠两脚在水里不停地踩动,使身体能够在深水区里平直地移动。表面看起来像踩在塘底的泥地上行走,其实脚下踩的是水,探不着塘底。这种本领比仰肚、扎猛子厉害得多。踩水的人肩头以上部分露出水面,看起来很平静,其实脚在水面之下非常忙乱。每一次抬腿往下踩,腿快伸直时迅速地往外撇,两腿踩出一个“八”字形,如同踏在水面之下两只不同的船上。当然我们还听说过水下换气,据说会水下换气的人可以在水下待三天三夜。这种功夫我们仅仅是听说,谁也没见过,那大概是世外高人才会的绝技。
  德胜看了看我,问国平,你姑父来了没有?
  没有,我大姑和老表来了。
  德胜慢慢移到水边,像是完成了一段练习,轻轻嘘了一口气,拨弄着几下头发,说,你姑父没来,你老表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国平笑呵呵地说,是的,我老表最怕我姑父。
  他俩说得轻松随意,我心里却一沉,想起去年的事情。父母在秧田里插秧,让我中午时将米饭做好。整个上午,我一直捣鼓着家里的木壳收音机,它一会儿声音猛地跳出来,尖厉刺耳,一会儿响着响着又没了声音,像人忽然断了气。我试图用一根新线绳固定调频旋钮,一直都没能成功。父亲从秧田回来,见厨房里仍然冷锅冷灶,就拧着我的耳朵,让我跪在村口。
  父亲的眼珠瞪得快要暴出来,恶狠狠地吼道,给我跪到天黑!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拉你都不准起来!
  我跪在村口,脸朝着家门的方向。不断有人从村口路过,他们拉我起来,然而我一动也不敢动,死死地跪在地上。他们评论几句,叹息着走开了。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尽管他们可能充满同情,却令我羞愧难当。甚至还有我邻村的一个同学,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怕你爸?他让你跪,你就真跪呀……我觉得耳朵边嗡嗡直响,脑袋无限涨大,快爆炸了,最后坠入一片虚无里,眼前飘浮着无数七彩的气泡。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认识我,都别搭理我……
  就在这时,舅舅骑自行车载着德胜来到我家,在村口将我拉了回来。父亲余怒未消,却不便向他们发火,又令我在院子里的栀子花台前站着不准动,像老师罚站一般,并且中午不准吃饭。我父亲从部队复员以后,在村小学当过教师,后来调到乡政府上班。我不知道是部队将他变成了凶神恶煞一般的人,还是他原本就是个魔鬼。他手里没有匕首,但他凶狠的表情、暴突的眼珠、咆哮的吼声,比寒光闪闪的匕首更令人恐惧。
  你老表见到他爸就缩成一小撮!德胜一边凫水一边笑道。
  我耳边又开始嗡嗡响,上次在村口罚跪的感觉像是复苏了。我害怕德胜将他见到的事情说出来,那是我脆弱而伤心的秘密。我感到脸上发烧、发烫,身体发僵,而且还微微颤抖。水只不过淹没小腿,我却像陷身于无助、绝望的境地。
  万幸的是,德胜看了看我,并没有说出那件事。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德恩在水里喊道,老表,快下来呀,脱掉裤头!
  我又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水色浑黄,看不清水底,但我感觉到脚下是个滑溜溜的斜坡,再往前就可能一下子栽进水里,是淹没我的腰际,还是头顶,无法判断。而我不会游泳,如果探不到底,就可能呛水,或者淹个半死。
  国平冲我喊道,老表,你若不敢下来,就回去吧!
  德胜说,你老表是家里的独苗,可不能淹死了。
  独苗!独苗!德恩和德友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德胜又在练习踩水,他脸色严峻,凝神静气,在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练习某种气功。过了一会儿,像是练完一整套动作,需要休息一下,他就开始在水里轻松地凫水,边游边对国平大声说,我知道你老表为什么不脱裤头,是因为他的鸡鸡长得小。
  德恩和德友“哗”的大笑着,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们或许并无嘲讽之意,笑得那么欢快、开心,却令我无比难堪。德恩叫道,老表,你鸡鸡长得小吗?说完他一跃而起,扎个猛子不见了。
  我心里委屈、愤怒,想立刻脱下裤头证明给他们看,但又害怕他们看见我屁股上的凹坑,将会像我老家的孩子一样嘲笑那个疤痕。我不能那样证明自己。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咬牙强忍着,甚至脸上故意露出微笑,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我转过身,几步就蹚回到塘埂上。
  见到我放弃了洗澡,他们也失去了耐心,不再关注我,在水塘里尽兴地玩耍、戏水。我蹲在塘埂上,冲国平喊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国平一边凫水一边说,老表你先回,我再洗一会儿。
  我还问了几句什么,但国平玩得快活,顾不上理会我。
  我准备离去时,看见国平放在斜坡上的蓝色裤头,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悄悄拿起那个裤头,提前回到了舅舅家,躺在竹床上睡觉。   天快黑的时候,表姐忽然冷着脸走了进来,对我说,你怎么将国平的裤头拿了回来?我的脸木木的,每一次羞辱都使它变厚,现在像是已经完全不知道羞愧。我庆幸母亲正和外婆在厨房里做饭,并没听见表姐的问话。
  见我不说话,表姐叹了口气,又柔声说,国平比你大两岁,已经十四了,你让他光着身子从塘埂边上溜回来。幸亏天黑了,没被人看见,不然多丢人哪!
  这时国平已穿好裤头,咧着嘴笑嘻嘻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好像并不记恨我偷回了他的裤头,或者说这种捉弄带给他的短暂不快,他已经忘记了。相反,我却一直闷闷不乐。白天虽然脱离了父亲严苛的管教,但我好像仍然生活在看不见的阴影之下,片刻都不能轻松。
  3
  晚饭以后,月朗星稀,除了桂花树、柿子树下影影绰绰的,院子里一片雪亮。外婆、舅娘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舅舅收拾渔网,他要外出捕鱼。我想跟着去,舅舅不答应,说夜里划船很危险,让我和国平在家里等他。大人们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蚊子。我和国平将竹床搬到院子里,前半夜可以露天睡觉。等舅舅捕鱼回来,我们再搬回屋里也不迟。
  有个黑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国安回头瞅了瞅大人,转身悄悄沿着门沿溜了出去。他的身形鬼鬼祟祟的,一看就非常可疑。国平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俩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两个黑影躲在屋后的草垛旁边。一个声音问,你拿手电了吗?
  国安说,没有,我爸出去逮鱼,将手电带走了。
  你回去拿火柴。
  好,你等着我。国安说完转过身,一抬头看到国平和我站在后面,吓得一缩脖子。
  国平问,你俩在嘀咕什么?
  我认出了那个黑影,是德恩。见到我们,他的手迅速往身后一藏。
  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国平虎着脸说。
  德恩看了看国安,国安垂头耷脑的,一声不吭。他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怔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什么也没有,我们说着玩儿。
  德恩和国安同龄,比我还小两岁。只见国平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冷,恫吓道,上次你用粘网偷队长家的鱼,队长现在还没找着主。快拿出来我看看,不然我就跟队长说你偷鱼的事儿,看队长不把你的耳朵割了!
  德恩低声说,谁说……不是……我偷的……但他说话显然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那天晚上队长说有人在他的水塘里下粘网时,我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划了一道,只有你的胳膊显出一条白印,还敢说不是你?
  喔……德恩头一缩,无力地低了下去,他嘴里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们都知道一个检验是否在水塘里洗过澡的办法。如果刚从水塘里上来,用指甲在胳膊上划一下,会显出一道白印。反之则没有印迹。期限在一两个小时内有效。原因可能是刚从水里上来,身体表面浮着一层水锈。这是乡村的一条常识,大人常以此法验证孩子有没有偷偷下水洗澡。
  快把东西拿出来我看!国平再次厉声说。
  像是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德恩终于泄气了,投降一般将手伸出来。我们看到是一张类似挂历的纸,叠得方方正正的。国平问,这是什么?
  德恩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口。
  国平展开那张纸,我们看到是一张画报,模模糊糊像个女人。月光雪亮,但还不足以看清一张画报。
  国平冲国安一努嘴,你回去拿火柴。国安点点头,连忙转身跑了回去。
  德恩低声说,不是我的,我从德胜床底下偷出来的。你们快看,我还要给他还回去。
  国安拿来一盒火柴,递给国平,刚想凑过来看,国平说,你俩一边站着。说着将画报递给我说,老表你拿着,我来划火。
  我接过画报,国平划着火柴。国安噘着嘴和德恩站在一边。火光一闪,我俩顿时惊呆了,那是一个外国女人的裸体,满头金发,乳房像两只皮球一般大,下体的毛发也是金色的,中间被什么东西将画报捅了一个圆洞。
  国平像是忘记了时间,直到火柴烧到他的手指,才“啊”的尖叫一声,猛抖几下手。他重新划着一根火柴,那个金发女人在我们眼前立刻复活了。我注意到那张画报大约长期被叠成四半,女人的身体在折叠处已经破损了。我听到国平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好像看到的不是画报,而是诱人的食物。
  正在这时,我感觉脑门“啪”地被拍了一下,接着国平的脑门也被打了一下。愣怔之间,我手里的画报被来人劈手夺了过去。德恩和国安先看到他,两人撒腿就往村口跑了。这时我才认出打我们的人,竟然是这张画报的主人——德胜。
  国平你真不学好,这是你们这些猴崽子看的东西吗?德胜吼叫道。
  国平揉着后脑勺,不服气地说,是你弟弟偷出来的,我给他收过来。
  德胜不理会他,转而对我嚷道,你到这里来就无天管、无地收了?当心我告诉你爸,他还让你在村口跪着!
  说完,德胜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我和国平呆在原地,有点傻了。月光之下,我看到国平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而德胜的那句“让你在村口跪着”却仿佛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比抽我一记耳光还痛苦。国平沉默不语,我真希望他没有听懂德胜话里的意思。
  德恩和国安像两个幽灵一般,从远处一棵椿树薄薄的阴影下笑嘻嘻地溜了回来。见我们还站在原地,德恩嬉皮笑脸地说,你们都不能看,那是黄色的。我哥可以看,因为已经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了。
  介绍的是谁?国平问道。
  彭玉霞,彭湾我小姑介绍的。德恩仍然笑嘻嘻的,像是全然不在乎他回家以后可能会挨德胜的揍。
  4
  暑假过后我将升入初中,成为一名中学生,所以在外婆家住的时间不能太长。母亲回家时,我必须跟着回去。这是父亲的要求。他说上初中以后,就进入人生的关键期。而我总对这个关键期隐隐感到恐惧。我家离镇中学很近,父母不让我住校。我去镇中学校园里看过,很喜欢那里的操场。其实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农村孩子那样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个星期带一小玻璃瓶咸菜腌黄豆。因为父亲的脸色总是那么可怖,让我时刻感到压抑难熬。   我觉得托生在这个严厉而冷酷的家庭真是遭殃,有时候漫无边际地幻想,宁愿父亲一刀杀了我。
  不过,很快我又见到国平了。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感到非常愉快。我很羡慕他,因为舅舅根本不管他的学习。甚至他的钢笔坏掉了都不予理会,任凭他不写作业。
  早上天刚亮,国平骑着自行车到镇上来卖鱼。他给我们家送来两条二三斤重的鲢鱼,还有一些季花鱼、黑鱼、黄嘎牙他要到集上去卖。母亲很高兴,留他吃早饭,但国平坚持不肯,他急着要到集上去,说等会儿买两根油条吃就可以了。我准备去学校上学,因此出门送他。
  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从兜里掏出两封叠成长方形的信瓤,还有一张纸条,递给我说,这是德胜的两封信,你字写得好,帮他寄一下。他又指了指那张纸条,这是两个收信人的地址,你买两只信封,分别给他填好再寄。我接过来看了看,叠好的信瓤外面,一个写着“彭玉霞”,一个写着“张丽英”,纸条上分别写着两个人的地址,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浙江。我点了点头,说,好。国平推着自行车,腿一迈骑上车子往集上去了。
  我去学校会经过寨河邮电局,但邮电局还没有开门营业,就将两封信带到了学校。它们放在我的桌斗里,像两个充满诱惑的谜团,一直召唤着我,让我不得自在。终于,趁老师讲课不注意,我悄悄拆开了一只信瓤。是写给“彭玉霞”的,我快速瞄了几眼,德胜的字非常潦草,难以辨认,但我还是看到了“爱你”“想你”等几个字眼,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了四个粗黑的大字“非你不娶”,还有一个木棍似的惊叹号。这是他写给女朋友的情书。我感觉自己的心咚咚直跳,那封信像一团火焰燃烧着我的心。我将其按原样折叠好,稳了稳心神,又拆开了另一封信瓤。这是写给“张丽英”的,很奇怪,我仍然看到了“爱你”“想你”几个字眼,而且在最后一页的结尾处,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一生不变”,字上面压盖着一个血红的手指印。我心里一惊,那血指印从颜色上无法分辨是他割破手指流出的血,还是他父亲蒸渔网用的猪血。我的心一阵狂跳,感觉呼吸都紊乱了起来。德胜那张长满粉刺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有他说过的话,也在我耳边回响……我将两封信瓤收好,头脑里仍然乱糟糟的,老师正在讲课,但我什么都没听见。虽然两封信只粗略看了几眼,我其实都看懂了。德胜脚踩两只船。他同时给两个女朋友写信,都非常肉麻,而且海誓山盟。我认为这事儿他一定练习过,就像他在水塘里练习踩水一般,那也是一种脚踩两只船的动作。德胜的手腕真高明,虽然不关我的事情,却让我心生嫉妒,气愤难平。
  放学以后,路过邮电局。我走进去买了两只信封,还有两张“上海民居”邮票。我趴在柜台上认真地按着纸条上的地址填写,一封是“浙江省温州市吉森制鞋厂 彭玉霞 收”,一封是“广东省珠海市前山镇丽都服装厂 张丽英 收”。我写好两个信封的地址以后,看了看两个外形一模一样,分别标注着不同姓名的信瓤,小心地将它们塞进信封。我在外地没有任何亲戚或朋友,还没有给谁寄过信,因此我不自觉地有点紧张,手微微地发颤。直到用糨糊粘好封口,将它们交给邮电局的营业员,我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5
  一个多月以后,表姐到镇上来赶集,在街上碰到我放学回家。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近乎质问般地说,国平让你给德胜寄两封信,你是怎么寄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袋嗡嗡直响,感觉可能坏事了。但我强作镇静,装作糊涂而茫然的样子,说,在邮电局寄的呀!
  表姐瞪了我一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寄错了呀?将写给彭玉霞的信寄给了张丽英,将写给张丽英的信寄给了彭玉霞,你可把德胜害苦啦!
  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见我一言不发,表姐用手指戳了下我的额头,说,现在彭玉霞闹着要跟德胜退婚,全因为你寄错了信。
  我惊恐万分,仿佛不相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更没料到会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那天寄信的经过,我已记不太清楚。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里,已故意将它忘记。在表姐愠怒的眼神之下,我感觉时间像是停滞了,但我真希望时间能倒转才好,或许还可补救或更正。我的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身体晃了几晃,虚弱得差点儿栽倒,像又回到了在村口罚跪的感觉,我眼前的金星幻化成无数七彩的气泡……
  你到底是怎么寄的?表姐仍然不依不饶地问。
  我填好信封……就……就交给了邮电局的人……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表姐深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唉,怎么说你好呢!
  她的表情充满着恨其不争的悲伤,我没有勇气直视。
  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我逃离了表姐的盘问。或许她仅仅是问一问,世上许多事情一旦时过境迁,就说不清楚了。而让我奇怪的是,国平后来见到我,竟没再跟我提起那件事情。至于德胜,我一辈子都害怕再见到他,哪怕听说他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寄——信——,一件多么简单,甚至具有诗意的事情,在我手里却变得如此龌龊、不堪。我很痛苦、难过,却又如同鬼使神差,身不由己。不知这是我的宿命,还是那个年代我们大家共同的宿命。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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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短篇小说,《去外婆家》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首先,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假设,那就是:小说都是要讲故事的。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这一假设是成立的,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基本都要讲出或涉及一个甚至多个故事。但是,说“小说要讲故事”,并不等于说“小说是为了讲故事”,后者在现代小说的写作语境中已经不再天然成立,也就是说,从现代叙事的角度而言,一篇并不旨在讲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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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作家张殿权在他的同代作家中并不太引人注目,这或许与他个人相对坎坷的经历有关。早在2003年,出道不久的他就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中篇小说《青春散场》,引起了很大反响。著名评论家阎晶明以《为生命质量焦虑的人》为题给予这部作品很高的评价,评论家孟繁华先生也将这部小说列入近十年来最重要的中篇小说之一。可惜,此后因为工作的变迁导致好几年时间张殿权无法静心写作,使创作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当。好在近年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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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恩塔里  法明师傅讲我是异人  宅心仁厚  做什么成什么  他让我多注意身体  防范小人  我笑而不语  法明师傅成不了佛  他只有人心  佛心是不分大人和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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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菊的月份 这里叫青山绿水  属于草木鸟兽的国度  我来时 暮色弥散 杂树生花  时间的翡翠磨去它粗糙的外壳  温润与美不必去说 一个人在阔大的禅境里  遇见了自己内心的佛  ——有多少攥在掌心的盐不能抛舍  清寂 从岩石体内溢出  有缄默的形态 善意的纬度  一地草叶镂刻着腐朽 谁也逃不出的轮回  但在下一个轮回之前 我还抱有一颗绿茶之心  这个黄昏 我在广义的北方  看见暮色流动 慢慢浸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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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小叶和杨振喜在舞台上演出,演一对恩爱小夫妻久别重逢。二人手牵着手往家走,经过一片静谧的小树林时,他们在林中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杨振喜把迟小叶揽在怀里,二人尽情地亲吻起来。一条蛇忽然从草丛中游了出来,吓得迟小叶大叫一声……  醒来后,迟小叶才发现,原来是个梦。窗外,天色刚亮,两只鸟儿鸣叫着飞过。迟小叶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又是演出,又是亲吻,简直就像真的一样,这都哪跟哪啊?迟小叶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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