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飞仙来夏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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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楼千羽第一次遇见那女子时,只有五岁。
  他蹲在树边看蚂蚁搬家,看得正起劲时,他便听见头顶有人道:“喂,小傻子,蚂蚁搬家好看吗?”
  他抬起头,一张笑脸映入眼帘。阳光从梧桐枝丫里漏下来,这女子的发在夏日微微有些燥热的风里飘洒。
  楼千羽呆呆地站起身,又呆呆地仰头看着女子,好半晌才道:“你是谁?”
  女子“咯咯”地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长睫浓密地盖住了眼里的光彩。
  “我是谁?呀,小公子,我说我是神仙你可相信?”她冲他眨眼,又止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她如此笑,楼千羽那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倏然发出光彩,讶异而惊奇。原本平板沉默的五官,刹那间变得生动起来。
  楼千羽往后退了两步,又伸了脑袋看着女子,小心翼翼道:“你是哪路神仙?”
  女子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故作严肃道:“小仙乃是天上的天权星君。”
  楼千羽又是一副呆板无知的表情:“天权星君是什么?”
  女子半张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连天权星君是谁都不知道?”说罢仰天一叹,默默道,“这样呆的小子又怎么会是一样的体质!”说完又低头对楼千羽道:“天权星君呢,就是你们凡人常说的文曲星,管天上地下一切文运。”
  楼千羽点点头,拖长了声调“哦”了一声,才道:“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女子牢牢盯着楼小公子,袖着手无语了半晌,才道:“楼府乃是宫廷御用的画师世家,楼家的男儿个个都擅丹青,唯独这楼家小公子,就是个小傻子,都五岁了,连个鸭蛋都画不好。”说完,女子拿眼偷觑满脸通红的楼家小公子。
  楼千羽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大眼睛瞪着眼前闲闲的神仙,憋出一句:“不许叫我小傻子!不许!我……我也不喜欢画画!”
  女子笑,伸手摸了摸楼小公子的头顶,说道:“嗬,小傻子。放心吧,有我天权星君在,画画这一行于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语毕,又冲着那张木呆呆的小脸,挤了挤眼睛道:“我可是神仙啊,神仙可是什么都会的!”
  二
  这楼家小公子,可说是楼家的一个异类。大约是楼夫人怀胎时,受了惊动了胎气,才使得这楼小公子自打一出生就是个痴呆样。不会哭不会闹,到了三岁才会开口喊娘,四岁才会走路,五岁提起笔,半天连个齐整的圆都画不出。
  一切的转机都出现在楼小公子五岁那年。
  那一年番邦来朝,敬献的乃是自前朝便流失在外的墨宝。楼老爷奉命领画,被限三日之内必须鉴别出画之真伪。
  倨傲的番邦使者看着,朝中文武百官看着,天下黎民百姓看着。楼老爷鉴查了三日,却依旧没有一个结果。正当众人无可奈何之时,却见平日里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痴痴呆呆的楼小公子昂首上前,口齿伶俐地对楼老爷道:“父亲大人,这胡人所献,乃是一副假画!”言罢,又指着那画中的佛祖说道:“佛祖双眼点睛这一笔,落笔轻浮,笔法枯燥,怎会是前朝墨宝。”
  画确实是假画,那番邦使者最后只得灰溜溜滚回了胡地,赢了天下百姓一个大快人心!
  从那时起,楼小公子便像是一粒隐在沙尘之中的珍珠被人发现,终于大放异彩。
  也大约是一切来得莫名其妙——在外人看来,确实是莫名其妙的。楼老爷与楼夫人也只能将此认为是小公子的灵光乍现,突然开窍。似乎上天也看不惯这种便宜事,便从小公子身上索取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东西。
  那便是小公子的健康。
  自五岁以来,直至如今已经十五年。十五年里,小公子喝过的药怕是比吃过的饭还多。楼夫人心力交瘁,只觉得若是让这个小儿子痴痴傻傻平安健康地过一辈子,也比现如今年寿不永缠绵病榻好得多。
  每到此时,小公子必定会这样安慰娘亲:“慧极必损,理所应当。”
  “好一句慧极必损!”
  女神仙啃着苹果,坐在木椅上。她背后是一扇洞开的窗,朝西,可见窗外春光稀疏,从梧桐叶中倾斜而下。
  “你能这么想就是再好不过了。须知你现今所拥有的一切,乃是我逆天改命为你换来的。既然是逆天,必定是有所损耗的。”
  “劳烦你坐稳点!”楼千羽握着一管紫毫,蹙眉看着对面的人。
  女神仙老神在在地说道:“你画你的,一个好的画师不管我怎么动都能把我最美的一面画下来的。小公子,你可以的!”
  楼千羽无可奈何一笑,提笔挥墨。
  已经画了很多遍,就算闭上眼睛楼千羽也能描摹出那熟悉的轮廓。他当真闭上了眼睛,嘴角噙了一丝笑。女神仙见了,嘴里包着果肉不清不楚地嚷嚷起来:“楼千羽!你要是敢把我画歪了,我就在你脸上画王八!”
  怎么会画歪了?楼千羽摇头一笑,睁眼停笔,宣纸里端的一副好墨色。那画上的人趴在小几上睡着了,青丝散了一桌,背着的西窗外阳光洒落进来,落了满身。
  有丫鬟端药进来,恭敬道:“公子,该喝药了。”
  楼千羽脸上的一抹笑僵在了嘴角,哑着声音道:“端过来。”
  丫鬟低首奉药,目光一扫却见那画上女子,不禁道:“公子,她是谁?为何你总是只画她一个?”
  楼千羽闻言放下药碗,转目望向西窗,却见那阳光洒在小几上斑斑驳驳。而那本该趴在小几上安睡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只有他楼千羽能够看见。
  女神仙说,神仙是不能轻易现出真身的,不然……
  楼千羽原本想听她能不然出个什么高论来,可那人却眨着眼哈哈一笑,说道:“不然这神仙也显得太廉价了吧!”
  “你不是会术法吗?就不能变作一普通女子在我身边?”楼千羽问,心中怀揣了一些小心思。
  若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就好啦,那样的话,我对你笑,在旁人看来也不会被当作是痴傻病又犯了啊!
  女神仙却在此时收敛了笑容,她本就一副好面容,笑起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可此时她却面色恍惚,一双眼虽然是看着楼千羽,可眼中空茫,如同一片没有边际的雾色。   这情形,倒让楼千羽无端端觉得心疼。
  之后,他便听见她说:“无须让别人都知道我的存在,我在这世上只为你一个人。”
  我在这世上,只为你一人。
  这话说得自私又霸道,却让楼千羽心生欢喜,他瞧着女神仙,下笔如风,却只觉得这个人怎么也画不腻,竟盼着每张纸每支笔,都能为她而起为她而落。
  三
  “我以前,好像是被人捂住了耳朵与眼睛,脑子里也如同糨糊一般不清楚。”楼千羽一边画着咏春图,一边道,“就像坠入水中的人,一切离我很近,却又那样遥远。”
  “唔,反正就是傻。”
  女神仙笑,一言概之。
  楼千羽不以为意,继续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自几年前起就会做梦了。”
  做梦这种事,于寻常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对于楼千羽,却是桩奇事。须知他心智不全,没有清醒的时候,即便是梦中也是一片空白。五岁之后,虽说慢慢地已渐如常人,可依旧没有做过一场梦。
  女神仙眼中划过一道微芒,嘴角的笑意也有些僵硬:“你的心智与肉身日渐契合,自然睡眠之中亦会思考,因而有梦。”
  “那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在梦里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女神仙不待他落下话音,便连忙问道。
  楼千羽看向女神仙,见她面目如常,目中却有些急切。只当她是在关心自己,心里更觉快乐,便缓缓道:“我梦见自己背着一副枷锁,行走在及膝的雪地里。雪花落在我身上,冷得很,又冷又痛,因为我身上还有很多裂开的伤。”
  “然后呢?”女神仙牢牢盯着他的双眼,继续问道。
  “然后,我便见到万里江山雪,天地共一色。一眼望不尽的枯树林里,有一女子却同我一样赤裸着双脚,悠然地端坐于那树杈之上。只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是谁,我问她,她也不答我。”
  说到此处,楼千羽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色,他扭头看着身侧的女神仙,轻声问道:“你说这女子是谁?我怎么总是会梦见她?可她……却又为何总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因为你傻呗。”女神仙又没了正形,笑嘻嘻道,“只有你这个小傻子才会把梦里的事情当真。”
  楼千羽被她这么一说,不禁羞赧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因为这样的梦居然梦了四五年。”
  “那你是话本子看多了。”
  楼千羽急了,说道:“自从我心智大开,便名声在外,忙得分身乏术。这一阵子还在王宫里忙着给这些王室宗亲画像,如何有时间看话本啊!”
  女神仙听罢,促狭笑道:“可见到漂亮的王室女子?譬如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思宁公主?”
  听此,楼千羽的眼前倒是浮起了那女子的脸,她两颊泛红,羞涩无比,瞧着自己的目光脉脉含情。
  “呐,瞧你现今的模样,怕是见到那位公主了。”女神仙眉角一挑,笑道,“莫不是人家看上你了?”
  楼千羽扯了衣袖,回首冲女神仙道:“我即便有做帝婿的运气,又如何有命消受。”
  前一日才同女神仙谈论的思宁公主,第二日却突然驾临楼府。
  虽是挂了一个看画的由头,但就连楼府的下人都瞧出了这个公主前来的真实意图。
  楼千羽陪着思宁公主走在后花园的香径上,二人所谈也只关乎画像。行至一处梨树下,梨花在光与风中轻扬,如同三月落雪。思宁伸手接住两片落花,抬首冲楼千羽道:“楼公子的画工独步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楼千羽含笑不语,目光一转,却见着一身白衣的女神仙正坐在梨树的枝丫上啃着苹果,她垂眼看着树下的一双人,眼珠滴溜一转,已冲楼千羽无声地咧开了嘴。
  楼千羽的笑意越发深了,猝不及防便落入了思宁的眼中,她疑问道:“公子笑什么?”
  楼千羽咳了两声,摇了摇头道:“公主所言,在下倍感惭愧。”
  思宁掩嘴一笑,又道:“公子过谦了。思宁从未见公子展露笑颜,方才见公子一笑,便如同这春日,让人倍感舒心。”
  楼千羽双眉一挑,抬眼见树枝上的女神仙。果然,她已冲自己吐着舌头做出一副恶心的怪模样。
  “我对公子倾慕已久,却不知公子……公子?”思宁伸手在楼千羽眼前晃了一晃,又顺着他的目光朝梨树上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清风吹着梨花飘旋而下。
  楼千羽冲思宁深深行了一礼道:“在下得公主垂爱,惶恐不已。只是在下乃是个多病多灾之躯,怕是没有福分做公主的心上之人,还望公主三思。”
  思宁呆呆地望着他,片刻才回过神,蓦地噘嘴带着哭音道:“我不在乎……”
  “我在乎。”楼千羽直起身,板着一张脸道,“我在乎,我这一生如此便罢,万不能再拖累公主,所以,还请公主三思。”
  四
  思宁乃是含着泪离去的。
  楼千羽揉着眉心回到书房,研墨提笔,却忽然叹息,又将笔搁置下。
  “怎么,舍不得那公主?”
  女神仙不知何时出现,正趴在书案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望着楼千羽。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楼千羽的脸渐渐浮现,渐渐清晰。
  “你这样不开心,不若我来让你开心开心好了。”女神仙扭身坐到了书案上,拾了一个案前放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道:“今夜春灯节,我们去看灯吧!”
  虽说是借着让楼千羽开心的由头,但真正开心的怕是那个起由头的人。
  春灯节引得全城百姓倾城而出,彩灯更是绵延十里,彩映苍穹。喧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更有才子佳人在此幽会,灯火辉映,朦胧了一双又一双人影。
  女神仙甩着袖子仰头对楼千羽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逛过人间的灯会了,未曾想岁月如白驹过隙,新人已非旧人,可灯火依然。”
  楼千羽微微皱眉,心中思量着她口中的“旧人”与“新人”。
  女神仙又道:“这人间有首词怎么说来着?‘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楼千羽冲她翻了个白眼道:“你乃天权星君,难道不知这写的是上元灯节的情景,如何能被你用到春灯节上。”
  女神仙却没听他说话,只拽紧了他的衣袖,眼里虽映着满城热闹的灯火,可目光却依旧寂寥沧桑。她低声喃喃:“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楼千羽的一双眉皱得越发深,他垂眼看着女神仙,却看见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思念、悲伤,还有沉沉的悔恨。
  不知为何,心情陡然不快,带着不甘与好奇,慢慢地上升压抑在喉头,令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剧烈的咳嗽声也让女神仙回过神,她扶着他的肩膀,急急问道:“如何?要不要现在就回去?”
  楼千羽无力地摆摆手,脸色苍白,甚至泛出些微的青色。女神仙顿觉不妙,拉着他捏了个诀闪身回了楼府。
  五
  楼千羽大病一场,病中朦胧,如溺水之人拼命挣扎,得不到喘息。五官全被水液蒙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大雾,只听得大雾外有人唤他的名,却不是唤他楼千羽,而是华铭。
  仍是在那个大雪天里,楼千羽仍仰面看着树梢的人,她仍赤足端坐着,一袭宽大的白衣如同蝴蝶的双翼,扇动着雪,飘摇着风。
  这一回,楼千羽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如此熟悉的脸,日日相对,他怎会不认得。自从五岁第一次见到她,原本一颗完全被隔绝在尘世外的心,如同混沌初开,骤然一道光劈了下来。从此,世界再不沉默麻木,渐渐有了笑,有了怒,甚至有了那一点谁也不曾知晓的心思。
  他听见她说:“华铭,我是来救你的。”
  他听见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执掌天下文运的天权星君。”
  风雪渐大,寂林之中,楼千羽唇齿开合,问道:“你如何救我?”
  她笑了,说道:“我可是神仙啊,神仙什么都会的。”
  之后,便是枷锁落地,伤口愈合。流放千里的囚犯被重新召回京都,凭着一双丹青圣手名扬天下。没有楼千羽,只有华铭。这个梦,构筑的是华铭的一生。
  或者说,是华铭与雪羽的一生。楼千羽从来不知,原来女神仙是有名字的,她叫雪羽。可即便这个名,也是华铭取的。
  那初见的大雪里,她成了一片羽毛,缓缓地落于他狼狈不堪的生命,从此掀开了血雨腥风的华丽篇章。
  怎么不会是血雨腥风呢?
  画师得信自帝王,勾结于朝臣,搅弄风云,翻覆天下。华铭本就是与楼家小公子完全不同的人。他生长于风月场所,见惯了人情冷暖,世间无常。十七岁时,因为容色俱佳被人欺辱,反抗之中,失手将那人打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流放千里。
  早就麻木了吧,这样一颗心。之所以答应女神仙,不过是想捡回一条命,重新再活一遍。他要抛开那卑微不堪的前生,再来活一个高居人上睥睨天下的今世!
  反正早就厌烦了这个世间,哪怕不长命,也得拉来天下人陪葬!
  楼千羽叹息着看着这个名叫华铭的男人,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不可回头的深渊,也看着他身边那个叫雪羽的女神仙,陪着他一起燃烧。
  最后的最后,是整个王朝的覆灭。华铭被叛军锁于高台上,她去见他最后一面。
  当时明月高悬,清辉万里。月下的一双人影,当风而立。一袭白衣的女神仙伸手,抚上那满是伤口的面容。他此刻形容落魄,可依旧气度高华,余威不失。
  她说:“华铭,你命该如此。”
  他却说:“我不信命!若重新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输!”
  女神仙摇头,蓦然流下一串泪水。仙人无情无欲,流泪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可这清辉朗朗夜,那一串泪珠却落得清清楚楚,如同一点火星,烫伤了旁观者的心。
  楼千羽只觉似是巨斧当胸劈开,痛到不能自抑。他奋力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半跪在地上,直咳得口中血气翻涌。
  “你错了,这是天定的命。谁都改不了,就连我,也是一样。”
  那被牢牢绑住的男人这才陡然醒悟,眯起双眼厉声问道:“这一切你早已知晓!”
  “这王朝气数已尽,只不过还差一个推波助澜之人。华铭,你是被天选定的。我遇见你,帮你,也是天定的。”
  女神仙的泪越来越多,楼千羽想,原来她也有这样多的泪水啊,原来,她也会像寻常女子那样,因为无力挽回爱人的生命,而如此绝望伤心地哭泣啊!
  楼千羽再不忍心看,他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只觉得身体似乎被投入大火之中。热啊,痛啊,已是到了能够忍受的极限。他亲耳听见皮肉分崩离析的声音,那迅速被燃烧蜷缩的身躯,最后只余下一小把灰烬。
  五觉尽灭,天地之间只余一把清音。
  “华铭,你等我。哪怕百生百世,这笔债,我终会偿还。”
  楼千羽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他眼瞧着坐在房梁上的女神仙,神色木然,语气冰冷:“雪羽。”
  只这二字,足以让梁上之人瞪大了双眼,神魂皆震。然而,她却不是惊讶,而是惊喜。直接从那梁上飞下,趴在他床前望着他急道:“你醒了!”
  楼千羽望着这张因喜悦而变得格外明艳的脸,只觉得心中疼痛不已,这疼痛又俱化为恨:“你心中的‘旧人’是谁?‘新人’……又是谁?”
  女神仙却愣住,半晌,才狐疑道:“你是楼千羽?”
  “不然还能是谁?”楼千羽望着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失了血色的唇却抿得极紧。他就这么盯着她,许久,才道:“你希望我是谁?”
  一贯总是笑着的女神仙,第一次露出了怒容。她起身,睨着他道:“区区凡人,怎敢用这种语气同本仙说话。”
  楼千羽只觉心中空空,突地笑道:“到底瞒了我什么,一并说清楚罢!”
  女神仙听此一言,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苍白,神情倔强,大有不告诉他一切便不会罢休的模样。心中一狠,便开口道:“你不过是个鼎炉罢了。你这副肉身与华铭相差无几,是这世间滋养他魂魄最好的鼎炉。”   楼千羽不只是口中有血气翻涌了,就连那双眼睛也瞪得血红。他怒极悲极,最后全化作惨然一笑:“我在你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傻子吧。或者,只是个死物一般的鼎炉?可,我也是人啊!我虽然是个傻子,可我也是人啊!”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笑也挂不住,眼里已氤氲了水汽。
  他哽咽着嗓子,咬牙道:“我想请问星君一句,你做下这一切,又怎知那华铭是否愿意?又怎知……他是不是恨着你。”
  “你闭嘴!”女神仙厉声一喝,一甩衣袖,振出的真气将那榻上之人打得向后一翻,一口血骤然喷出。
  “你……”女神仙瞪大了眼,不由得往前迈出一步。却又见那被打得发丝散乱,满襟鲜血的人却强撑起上身,脸上仍挂着笑,一双眼里却早已没有了怒,没有了悲,只剩下一片淡漠的虚空。
  他说:“还请星君手下留情,打死了我倒不要紧,只不过我这样好的鼎炉,若再要找,还不知到何时才能找到。”
  一语言尽,他似是疲了,垂下头颅,轻声道:“你走罢,待我死时,来收走华铭的魂魄罢!”
  六
  楼小公子这一病,直拖了三个月才好转起来。这一场病想是来得太过凶险,让劫后余生的楼小公子也大改了脾性。
  譬如,他开始很少笑了,人也变得十分沉默。有时呆坐在湖心亭里,一待便是一下午。若是有下人去喊他,他扭头看过来时,目光有一瞬的恍惚,之后便是凶狠无比,带着十足的杀意。
  这样一双眼神,就像是喝了人血的刀剑似的,直戳人心窝。
  楼小公子这边恍恍惚惚,王宫深院那边却传来喜讯。当今圣上拗不过这思宁公主,竟下了一道旨意,将那思宁许配给楼家小公子楼千羽。
  一时间,楼府上下张灯结彩,处处欢喜。如此热闹的气氛之中,楼小公子却躲在书房里,倒显得格外冷淡。若是有人路过书房,怕是要吓一跳。这大热天里,楼小公子竟点了个火盆,将平日里珍之重之的那些画全部付之一炬。
  火焰舔舐着画中女子的脸,只是几个瞬间,变化作一堆飞灰。
  楼千羽无动于衷地看着,一阵风过,他陡然回首,双目已有了莫大的恨意与决绝。
  女神仙便站在他身前,先是看见那火盆中被燃烧殆尽的画,双眉猛地一蹙,又扭头迎上那楼千羽的眼,心中了然,却又不知为何突然遍生惧意与不舍。
  “你已经醒了,华铭。”她怅然一叹,看着他慢慢起身,慢慢以一种不可逼视的凌人姿态立于当场。
  哪里还有半分那小傻子的影子呢?
  心尖似乎有些疼痛,像是被一只手给轻轻捏住,竟让人有些难以呼吸。她闭上眼,耳里陡然响起那傻子的话:“你心里旧人是谁?新人又是谁?”
  旧人……新人……是那无法偿还的旧人,还是那日渐倾心,看着便觉得欢喜的新人呢?
  她睁开眼,盯住他,乞求道:“华铭,离开楼千羽的身体,和我走吧。”
  “我原是想还清你的债,可却又欠了楼千羽的债。”
  “华铭,楼千羽太无辜。”
  可面前的人,那原本冷漠如斯的眼中却陡然升起一片血色,他恨恨地看着她,冷笑道:“只不过一个无能的傻子,竟让你心生怜惜。雪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将手中最后一幅画卷丢入火盆,血眸之中已现杀意。
  “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信你吗?”
  “那便做个了断吧。”她悄然一笑,只牢牢钉着眼前的人,害怕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这身体,可是楼千羽的。
  “那我便要你偿命!”听她此语,那恨意与杀意终于被点燃。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涌上四肢百骸,不待他思索,右手已紧紧捏住了她纤细的颈项,渐渐发力,越收越紧。
  而她,当真是要做一个了断,竟卸下浑身的法术,如同凡间女子一般垂死在他的手掌里,像是一只快被拧断脖子的鸟雀。
  “不能!”陡然一声尖厉的呐喊,像是冲破了枷锁,撕裂了灵魂。带着哭音,带着绝望:“不能!”
  女神仙陡然睁开眼,却见眼前的人竟是满面的泪。他连连摇头,左手抓着右手,竟是想要将右手扯回来,直扯得衣衫尽碎,满臂伤痕。狂极疯极,使得眼角裂开,生生流下两行血泪。
  “楼千羽!”
  女神仙大喊一声,只觉得心神俱碎。死亡不可怕,倒是如今看着他同华铭在同一个身体里厮杀,更让她觉得害怕与难过。
  到最后,楼千羽竟举起手奋力地朝天灵盖拍去,竟是宁死都不愿伤她一分一毫。
  女神仙突然笑了,笑得满足而畅快。
  这个傻子啊,为了她,连命也不要了。
  她望着他,目光宁静柔和。有一点光亮从黑暗中落下,像是打开了一扇窗,女神仙透过那扇窗,看见了五岁的楼千羽。他木呆呆的,没有表情,一双眼睛虽然漂亮却无神。因为不会画画,所以总是一个人。或是发呆,或是看蚂蚁搬家,又孤单又让人觉得好玩。
  她趴在树上望着他,他蹲在树边望着蚂蚁。那时候似乎阳光很好,夏日微熏的风中蝉鸣此起彼伏。
  这样宁静的夏日里,她竟舍不得打扰他。
  谁知道呢,这一望,竟是望穿了一生。
  “喂,小傻子,我是神仙啊,神仙可是什么都会的。所以啊,我便是拼了所有修为,也会保护好你的。”
  “我只是你命里过客,你却如此待我……”
  “傻子,忘了我罢。”
  尾声
  楼府没能与天子攀上亲戚,原因无他,自然是楼府小公子与思宁公主的婚事作废了。之所以作废,乃是因为这楼家小公子啊,在大婚的前几日居然疯了。
  仿佛一夜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五岁前的光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终日里只知道趴在案前画画。
  “我盼着每张纸每支笔,都能为她而起为她而落。”
  这也不知是谁许的愿,竟成了真。
  于是,年复一年,他笔下画中都只是那一个人。或怒或嗔,或喜或悲,千变万化的神情却透过他的一支笔,眉宇神态,竟似真人。
  他这一生,这一世,笔下所画都只是这个女子。他纳闷极了,呆呆地看着这画上笑靥如花的女子,痴痴问道:“她……是谁?”
  所有人都不认得她。
  连他自己,也不认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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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大风掠过虚衍大陆,枯草回春,不时便有离离之势。伴之而来的是千万束红色烈焰,似淬火长箭划过天际,直将虚衍大陆照亮。刚长出来的离离青草也在顷刻烧成灰烬,夹着骤然落下的鹅毛大雪,灰白相间。满目萧索。  九天星辉一瞬黯淡,虚衍大陆再无声息。  身着玄衣的十方从天际坠落,狂风过耳,吹得他青丝缭乱。而他的面色也是十足的安详,缓缓闭眼,嘴角噙着细不可闻的笑。  往生镜中影像戛然而止。  我站在往生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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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惹毛陶大爷了】  庾幕在房顶等了大半夜,风吹得她人都有点傻了。长安城像是个巨大的棋盘,摆在无垠天地间,坊中房屋燃起的灯火犹如小棋子点缀其中,来往巡逻的金吾卫让她更加紧张,压低了声音问:“陶疏安,王潜真的会出现吗?”  陪着她在屋顶吹了大半夜冷风的陶疏安抬眼望了望东边:“会的。”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队人马从东边入城,人虽不多,但在宵禁后冷清的街道上格外显眼。庾幕一激动,吃了几口冷风,差点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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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日五更宫门未开,等着上朝的大臣们在宫门口三五成群聊得热火朝天,说的都是宣王又被春将军抢了的事。  只是这一回被抢的不是珍宝骏马,也非豪宅良田,而是女人——昨日宣王大婚,花轿抬进王府,轿中却没了王妃,只有顽石一块,上面刻着偌大一个“五”字。  五,大应国中能和这个字挂上钩的大人物不少,但会将主意打到宣王头上,而且有那个能力从迎亲队伍中无声无息劫走新娘的除了春五春将军,再无旁人。  宣王荣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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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努力把自己塞进旗袍里的小沐  前段时间小沐和团子组团去了趟南京,逛到民国馆的时候真是太有感觉了!逛到老火车站的布景时,团子说感觉小巫姐马上就要提着小箱子从火车上走下来了!逛到旗袍店时,小沐全程花痴脸,好想把自己塞进去噢!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把如花般的小编们送回历史中的各个时代,她们最像什么花?适合绽放在哪里呢?  拈花弄月·晴子  把晴子和花连在一起,画风感觉十分违和,却又有点奇异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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