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莫言的“他者”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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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的目的不在于罗列某位中国或外国作家对莫言作品的影响,也不想指出他对某位作家的“借用”(莫言作品中某位作家的“印记”),也不谈“相似”“滋养”“挪用”,甚至对其他作家有“继承”或“剽窃”这类更有争议的说法。诚然,上述研究在互文性领域十分重要,现代信息技术和数据处理手段已为研究者提供了诸多便利,确实应当对莫言作品开展此类分析。
  相比之下,我的研究更着眼于源头,试图理解莫言作品中他者印记的存在原因:这些印记或是被作者本人承认,或是通过阅读其作品被揭露。因此本文试图描绘出作为读者的莫言的侧写,揭示出他在阅读中完成身份认知的过程。这是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因为作家之间的联系有时相当微妙:一种感官体验,甚至一个词语足矣。由此展开的回忆之场或自由联想空间正是创作的必要前提。
  一、阅读的历程
  莫言写道:“我在童年时用耳朵阅读。”a他们村子里的人大部分是文盲,但其中有很多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满肚子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他的爷爷、奶奶、大爷爷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家乡流传着如此丰富神奇的故事传说,必然深刻影响了这位未来小说家的想象力。莫言承认“故乡传说是作家创作的素材,作家则是故乡传说的造物”b。
  他第一本看得津津有味的书是明代的神话名著《封神演义》,相传作者为许仲琳。莫言常在文章中谈起,被小学开除之后,他通过做零工换取借书资格,读完方圆几里能找到的十来部中文小说,其中包括《三国演义》 《红楼梦》 《西游记》 《儒林外史》 《水浒传》,当然还有山东老乡蒲松龄(1640-1715)写作的《聊斋志异》。当时很多作品被列为禁书,莫言只能偷偷阅读,加之村里没有电视、广播、电影等娱乐方式,唯一的消遣也就是偶尔的戏台演出,因而阅读之乐更显珍贵。c
  他最爱引用的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老舍和沈从文。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再谈。
  至于世界文学,他青年时期最早读的是俄国作品:高尔基的《童年》,课本上的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当然还有绕不过去的苏联文学现象级作品——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莫言直到三十年后依然熟稔于心。此外他也读过托尔斯泰(他自称未受其影响)、屠格涅夫、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不过他最喜欢的作品当属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军旅生涯将莫言的阅读之门开得更大。生平第一次踏入图书馆,他无比震惊:这么多书!1984至1991年间,他接受高等教育时期接触到更多著作。1984年读到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他不禁惊叹:“居然还能这样写作!”莫言原是肖洛霍夫的忠实拥趸,主要受苏联现实主义流派的影响,是福克纳为他打开了新视野。两年后读到《百年孤独》,他的视野进一步拓宽。莫言本人承认,这两部作品是他文学创作的基石。
  我们可以随手列举很多莫言读过的外国作家,下面的名单并不全:弗朗茨·卡夫卡、帕特里克·聚斯金德、欧内斯特·海明威、君特·格拉斯、米兰·昆德拉、托马斯·曼、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托马斯·沃尔夫、乔治·奥威尔、D. H. 劳伦斯、杰克·伦敦、T. S. 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法国作家有雨果、巴尔扎克、莫泊桑、普鲁斯特、左拉、司汤达、萨特、图尼埃、艾什诺兹。他熟悉日本文学,例如1980年代中期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 《雪国》,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说《饲育》和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井上靖的《雪虫》,梶井基次郎的《柠檬》,水上勉的《桑孩儿》。
  二、读者莫言的姿态
  莫言坦言:“我想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投机,有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然后就各奔前程。”d阅读一部作品会在读者心中激起“共鸣”,感觉与作者“思想相通”。莫言表示:“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e
  直到接触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前,莫言作品,就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完全是模仿‘文革’期间那种写法”。他不无嘲讽地补充说:“好人都是浓眉大眼,坏人都是歪鼻子斜眼。”f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掀起一场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热潮,成为莫言接触世界文学的契机。他开始思索今后处理某些题材的方式,例如“文革”前盛行的战争主题。莫言严厉批判当时中国小说追求的目标,即“再现战争过程,注重描写从战前动员开始到一场战争的胜利为止这一过程,如果写得很逼真这个小说就会成功”g。他明确表示今后不能再这样写作。小说家应该借用战争主题来表现“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h。莫言或许是受《静静的顿河》启发,该书作者借由敏锐的心理描写展开叙事,分析社会动荡对个人命运产生的影响。
  莫言意识到另一种写作的可能性。1984年底阅读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之后,这份意识愈加强烈起来。在福克纳身上,他不但找到一位“想象力不亚于自己”的作者,同时也发现一位与自己“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1986年,他结识了新伙伴: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然而莫言很快意识到他不能长久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i
  2000年3月,莫言在斯坦福大學发表讲话时表示,外国作家吸引他的地方在于“他们观察生活的方式,以及他们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j。因此他不想刻意模仿他们的叙事方式和他们讲述的故事,“而是深入地去研究他们作品的内涵”。
  综上所述,读者莫言的姿态似乎受到两种形式的影响,或许可以归纳为感染力(pathos)与可信度(êthos):前者是动之以情,后者是晓之以理。产生“共鸣”有两种情况,或是感性神经的触动,或是理性头脑的取信。下文的例证将为我们揭示,当人们欣赏作品时,这两种影响形式并非泾渭分明,反而可以和谐共存。
  三、契合与共鸣   如果追溯读者莫言的早期历程,他之所以对《静静的顿河》如此感兴趣,想必部分原因是他与作者有相似的经历。肖洛霍夫和他一样,同为农民出身,同样深深眷念他的土地以及流经那片土地的河流。莫言经常提及故乡的河流,尤其是他童年屋后的那条河。肖洛霍夫小说最吸引他的地方在于,故事中大部分场景都与乡村生活有关k。作品如此紧贴现实,真实还原事物面貌,表现“农民的思维方法”l,必然在当时的莫言读来倍感亲切。他承认自己的写作生涯曾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肖洛霍夫指引。
  但在阅读《静静的顿河》期间,或许是无意识中,重视作者及其家乡之间情感的维系已经初露端倪。鲁迅、沈从文、老舍等人的作品之所以吸引莫言,很大程度上也出于这个原因。《喧哗与骚动》的阅读揭示了这一点,随后《百年孤独》的阅读进一步印证了这一发现。通过阅读,莫言与家乡的维系超越了简单的乡愁。在他看来,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孔多镇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学地理名称。正当他因为文思枯竭而烦恼之时,恰又因此灵光一闪,自己家乡的种种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他的整个童年也随之回来。如果说莫言从这两位作家身上汲取过什么,那么关键不在于故事解构或多声部叙事等写作技巧,而在于重新发现他的故乡、重新回忆他的童年。莫言至今习惯引用许多像他本人那样眷念一方水土的作家:D.H.劳伦斯和伊斯特伍德矿区,詹姆斯·乔伊斯和都柏林,《天使望故乡》的作者托马斯·沃尔夫,《桑孩儿》《雁寺》的作者水上勉。上文提到莫言与大江健三郎在高密进行了長时间对谈,其中也着重讨论过这一话题。大江出生在一座森林环绕的山间小村,他在谈话中也承认,他的文学大部分是基于对那个村子的描写而成形的。m
  莫言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在故乡度过,因此当他重新发现故乡,这段时期的所有回忆也随之活跃起来。“闸门一开,洪水滚滚而来。”n此处河流的意象被赋予了双重象征意义。
  因此,描述孩童形象的作品会打动莫言的心弦便不难理解了。首先是《喧哗与骚动》当中智力发育迟缓的班吉,他通过异常敏锐的感官来理解世界和他人。其次是井上靖作品《雪虫》的核心人物洪作,他受到家人排斥,用孩童的眼光审视成人的世界。事实上,莫言1999年在驹泽大学作了一场题为《神秘的日本与我的文学历程》的讲座,他说:“男孩和他奶奶的这组雕像让我十分感动,我感到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o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人物。但尤其重要的当属“铁皮鼓”男孩奥斯卡,他“感到孤独、不被理解”,不愿长大,极端敏感,喜欢夸张。奥斯卡“蔑视成年人”,抱着铁皮鼓敲个不停,时不时发出尖叫声,以此获得存在感。他抱着铁皮鼓寻找他先辈的祖国波兰。奥斯卡的目光自低向高,观察并审判成人世界,我们在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短篇小说《罪过》中的大福子身上也能找到同样的目光。
  感官知觉在莫言的写作中占据重要位置,因此孩童形象至关重要,因为我们都明白童年是人类感官发育的摇篮期:
  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p
  肖洛霍夫擅长描写人物的感官体验,莫言在这一点上或许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开启写作道路的过程中,感官体验扮演了重要角色,写作的驱动力往往来自他的阅读经验。
  四、从阅读到写作
  我重申一遍,本文不是要罗列一堆新的叙事技巧,而是尝试理解一场阅读引起的重忆过程,或者此类阅读触发的个人记忆。当然,这两方面往往相互关联。
  在此尝试中,孩童形象再次出现。我们知道莫言童年时期曾受饥饿与孤独之苦,遭到孤立,感受不到大人的爱。用奥斯卡这个人物来阐明最合适不过了。初读《罪过》时我被大福子这个形象打动,因为他的好斗和恼恨,因为他对家人的憎恶。母亲重新怀孕后,面对她明显隆起的腹部,大福子开始跟自己的肚子对话,这行为既可视为独言,也可称作腹语。
  小福子淹死之后,我一直装哑巴,也许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机能,我把所有的话对着我的肠子说,它也愉快地和我对话。
  “你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丑陋的大肚子了吗?”
  “看到了,非常丑陋!”q
  “你说她还像我的娘吗?”
  “不像,她根本不像你的娘!”
  “你看到我爹了吗?”
  “看到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他配做我的爹吗?”
  “不配,我说了,他像一匹老骆驼!”
  我每天都跟我的肠子对话。r
  《铁皮鼓》中也有一段对话,虽篇幅较短,主旨却基本相同。奥斯卡与他体内的魔鬼交谈:
  我问附在体内的撒旦说:“全都顶住了吗?”
  撒旦蹦了几下,低声说道:“你看见教堂的窗户了吗,奥斯卡?全是玻璃的,全是玻璃的!”s
  魔鬼企图诱使他发出震碎玻璃的尖叫。莫言读到这段文字,与自己的亲身经历产生强烈共鸣,后来在他自己的短篇小说中还原出这份情感的份量(我们在上文中称之为感染力pathos)。
  《罪过》的结尾令我心碎:大福子在家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说明他每年翘首以盼的杂耍班子总算是来了。大福子站起身,去草垛后摸出他唯一的宝贝——那扇鳖甲在他眼中是对抗大人得来的战利品。他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如同敲鼓一样,循着单峰骆驼的踪迹,往那响锣的地方跑去。t奥斯卡敲鼓嘲笑权威的时候,满怀同样的激昂与愤怒。父亲买来鳖,原是给怀孕体弱的母亲滋补身体,换言之是买给胎儿的,也就是大福子的竞争对手。但鳖端上餐桌之后,大福子却抢先吃掉一块鳖肉u。
  上述两个例子中,两种回忆形式密不可分。
  下面引述的文字摘自《静静的顿河》,司捷潘发现妻子与格里高力私奔,不禁怒火中烧,陷入深深的绝望:
  [他]不自觉地从墙上扯下马刀,紧紧握住刀柄……用刀尖挑起……淡青底色的女褂,向上一甩,将刀嗖地一挥。在空中将女褂斩成两半。v   《天堂蒜薹之歌》当中,高马发现怀有身孕的女友在他家中上吊身亡,同样怒不可遏,愤恨地杀死飞在空中的邻居养的鹦鹉。
  一只鹦鹉调皮地飞过来,翅羽翻卷,宛若一只旋转的彩球,他一刀劈过去,鹦鹉在空中分成两半,一半跌在他的左脚上,一半跌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他飞起左脚,把这半只鹦鹉踢出墙外,然后伸出残缺的刀尖,用力一戳,把那半只鹦鹉挑起来。w
  区别在于肖洛霍夫仅有寥寥几行,莫言却用数页篇幅描写屠杀鹦鹉的魔幻夸张场面,甚至包含磨刀的过程。
  有时一个词语足以激发创作。莫言在与大江健三郎对谈时提到,他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便是这样得来的。
  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受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影响,阅读他的《雪国》的时候,当我读到“一条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时,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一闪烁,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我随即抓起笔,在稿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雪国》的这句话确定了《白狗秋千架》的写作基调,而且,我下意识地把“高密东北乡”这五个字在小说里写出来了,此后,在我的很多小说里高密东北乡成了我专用的地理名称。我的很多小说都发生在这个环境里面。x
  《百年孤独》的故事发生在马孔多镇,加西亚·马尔克斯挑选地名也经历了类似过程:“马孔多。我年少时随祖父旅行,这个地名早早便引起我的注意。长大成人才发现,我很喜欢它的音律美感。”y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經历与勒克莱齐奥的分析不谋而合,再次证明一个简单的词语也能打开写作的闸门:“言语的构建过程缓慢且富有情感,对于构筑言语大厦的最初几块砖石,人总是满怀感情的。”z
  不容忽视的是,上文所举的几例都绕回到童年或故乡。
  阅读中遇到的画面也可能触发回忆。试举一处联觉的例子,灵感来自《静静的顿河》:“她那亲热的、带有开玩笑意味的笑,使米佳像碰到荨麻一样,浑身痒酥酥的。”@7莫言在《枯河》中写下“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又在《高粱殡》里写下“他记得……亲眼看到……奶奶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样燃烧得劈啪乱响”@8。和福克纳、马尔克斯一样,莫言经常省去比较,仅仅保留联觉@9。他回忆起来的究竟是曾经的阅读,还是童年的印象?
  笔者可以举出更多例证,然而篇幅有限。更何况莫言也承认,即便是相距甚远的一位作者,阅读他的文本也可能激发读者的大量联想。它们为文本分析提供了广袤丰饶却也游移不定的大地。
  五、余论
  作家往往相互借鉴叙事方法和修辞风格,对此的分析自然会展开文间和文外的互文性#0领域的更多讨论,也会显现出更多作者影响的印迹。然而我们的想法稍简单些,我们尝试通过几个例子,展现在一位作家笔下(此处选取莫言),他者的话语如何与之产生共鸣。
  随着阅读的展开,读者莫言身边逐步形成一个作家圈子,他通过阅读与这些人产生“共鸣”:福克纳、肖洛霍夫、格拉斯、井上靖、马尔克斯等等。马尔克斯也是福克纳和格拉斯的读者,格拉斯本人也阅读福克纳。我想借用法比安娜·萨布塞的评语来为这篇文章作结:“因此,艺术家的目标是通过几种不同的声音探讨某个话题,创作之时最重要的是这些声音的互动。由此可见,写作也是‘说话’。”#1我们都知道这个词语对于莫言有多重要。
  我的结论本应到此结束。但在完稿之后,事情出现了新进展。我写邮件给莫言,询问他哪一年读了《铁皮鼓》。结果得到如下回复:“我知道这个男孩的故事,但我没有读过原作。”
  尽管如此,莫言在长篇小说《四十一炮》的后记中提到,拒绝长大是一种普遍的姿态,“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文学命题,几十年前,就被德国的君特·格拉斯表现过了。”#2很多人读了某个作家的书就会不自觉地模仿,为避免落入这样的陷阱,莫言明确表示,他小说中的孩子与奥斯卡情况相反,体格正常成长,精神却停留在少年时期(类似《喧哗与骚动》的人物班吉)。不过他补充说,“罗小通不是白痴,否则这部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莫言的回信是否反驳了上文的论断?我认为不然。
  我想借用两个相似的例子来提出一个问题,它们都与魁北克作家雅克·普兰的同一本书有关。
  1993年,让-德尼斯·科泰与普兰对谈。
  科泰:第25章,小说接近尾声,杰克和同行女孩遇到一名流浪汉,他最喜爱的作家是杰克·伦敦。他们相遇时,流浪汉正在读《月亮谷》#3,正是他建议二人出发去加利福尼亚。《月亮谷》这部小说与《大众车蓝调》有许多相近之处。书中主人公比利和撒克逊也在追寻,他们追寻的是一座山谷,一处幸福之地。故事同样发生在加利福尼亚。书中经常提到俄勒冈小道的先驱者。小说作者和您的主人公重名,都叫杰克。
  普兰:没错,但我没读过这本书。
  科泰:您说什么?您没……没读过它?
  普兰:是的。我正是通过一名流浪汉得知了杰克·伦敦。驾车穿越美国时,我见他正在到处溜达,于是让他上车。他对我说:“你必须读一读杰克·伦敦,他很特别。”《大众车蓝调》之所以提到伦敦的这部小说,是因为我非常喜欢它的书名。仅此而已。
  这篇访谈在发表时,注释中所举事例竟与我的遭遇如出一辙:
  注释28:在《雅克·普兰作品中的他者写作》#4这部著作中,安娜-玛丽·米拉雅着重分析《大众车蓝调》,研究普兰作品中的互文性。她精妙地指出该小说与其他互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但是鉴于作家坦白没有读过伦敦的小说,当我们再看到米拉雅写在144页的这句话时,不禁莞尔一笑:“需要注意,普兰笔下的主人公们并未读过《月亮谷》。”
  的确如此……作者本人也没读过!在此情况下,我们是否还能谈论《月亮谷》和《大众车蓝调》之间的互文性和对话关系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互文性概念超出人们仅凭第一反应为它设想的“定义”,即“某文本对另一文本的影响”。米拉雅明确指出它的实际范畴:“在此我们提议在与他者话语的关联当中审视《大众车蓝调》,也就是说,首先是它与小说中互文本的关联,其次是它与小说的主题本身所激发的文本之外的文学素材的关联。强调对话性的小说阅读是在文本之外的层面上审视文学文本:文本的呈现,或仅仅是别人说话时提到的,至于相近也好、相异也罢,须得每位读者自己领会。”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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