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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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子张在公园干园林,独身一人,只有一个闺女在外打工,他索性把家也安在了公园里,也就是一间放工具的小木屋。生活条件简陋,却更近了自然。他的时间,一天之内,是靠看人,一年之内,是靠看树,一年以上,也就不计了,计了也没用,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关系,不就奔着唯一的终点去吗,之所以日日还出着一口气,只因心里还巴望着:闺女快些嫁了,生个胖外孙。胡子张干活儿的时候常想,要是能看着小外孙一年一年的长大,顺带着自己的光阴,那才算有点意思了。
  一天之内,胡子张最喜欢的是午后,游人稀少,眼前没了匆匆的步履,时光也就没了参照,叫人长舒一口气,这口气舒出去,仿佛可以看到气息的微粒在空中悠游自在地飘荡,阳光下的整个世界,都给晒饱了。这时,胡子张喜欢蹲在自己的小木屋前,那是一片永远和光明无缘的地方。匝道桥投下的一片阴影,幕布一样垂下来,将桥下的小木屋从光鲜靓丽的世界中分割出来。这样,胡子张便得以躲在幕后,窥视那太阳底下上演的鲜活。
  藏在幕布里的胡子张一般是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
  干上园林后,他常年戴一顶草帽,帽檐儿压得很低,人们一眼识别出他的就是那把胡子,杂色,却有型,倒三角,微微卷曲,胡子张,得名于此。草帽沿儿和胡子之间的部分,如同难言之隐,自己有意无意遮掩,别人也就有意无意忽略,乃至于谁也说不清胡子张到底长什么模样,更别说看到他有过什么样的表情,哪怕是天天和他一起干活儿的老伙计。
  然而这天午后,凡是经过小木屋的人,都发觉胡子张卸掉了草帽,露出了情不自禁的微笑。他盯着不远处那方明媚的草坪,像一个妈妈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那里刚刚上演了一出节目:忠字舞,跳舞的就是大家嘴里的傻女:妮子。妮子的身影仿佛还在晃动:她耸起肩膀,把胳膊高高架起,斜出弓步,做出奋勇向前的姿势,两脚交替跳跃,动作稚拙,却充溢着朝圣般的坚定和热情。“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胡子张咂了一口烟,又笑了,笑的是自己怎么想出来教妮子忠字舞呢,绝了!妮子傻,却心无杂念,那一招一式,放到今天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绝没有那个味道。妮子那两条又短又粗的麻花儿辫,在肩膀上一蹦一跳地上下翻飞,让人一下回到了那个年代,自己和梳着麻花儿辫的女同学,站在队伍最前头,举着毛主席语录,昂首挺胸,迎着太阳……
  胡子张饱吸一口烟,嘴角鼓了起来,笑还挂着,烟从笑纹儿里漏出来。今天,他一口气笑了多少次啊!他眯着眼睛,想起梳辫子这功夫,还是小时候给闺女梳辫子练就的,没想到老了老了,又派上了用场。别说,傻妮子那一头乱毛,经他一捯饬,就服服帖帖了,妮子第一次显出了女孩儿样,连痴傻的表情都一下温软了许多。唉,只是,梳辫子这双手,已满是老茧,掌纹里也积满了岁月的灰尘,摸起女孩儿的头发,再没有顺溜的感觉。
  初见妮子是几天前的一个午后,胡子张在锄草,一个女孩儿坐在大石头上死盯着他不放。胡子张锄到了女孩儿脚下,他关了锄草机,低着头说:“石头凉,椅子上坐去。”胡子张指着他门口的一把破椅子。女孩儿不搭话,挪了挪屁股,并不站起来。胡子张从帽檐儿下看去,看不到女孩儿的脸,却把女孩儿难以启齿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女孩儿挪动屁股的时候,胡子张看到她坐过的石头血红一片。嘿!胡子张心里咯噔一下。再抬头顺着帽檐儿打量,女孩儿半长不短的头发,乱糟糟,张着的两片嘴唇僵在空中,殷红的两朵花瓣儿,一双清澈而木然的大眼睛正死盯着他。她屁股底下血红的一片莫非是?胡子张想起了大家聊天时经常提起的一个傻姑娘:妮子。
  “这妮子呀,是个憨憨!”孙婆用手挡在嘴边悄声跟婆姨们说道:“自己来了例假都不知道,那天坐在那儿看人下棋,起来的时候,哎呀呀,凳子上一糊片,红辣辣!”
  “也难怪,没人教给,妈死得早,脑子又———”张婆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他爹就不管?”
  “那个爹,能给口吃的就不错了,听说好了个女的,菜场里有个摊儿,哪儿有空管她。”
  “老话不是说绝了吗———宁要讨吃的妈,不要当官的大(爹)!”
  这女娃儿就是那个妮子吧?是憨。
  胡子张想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她,忽觉不忍。唉,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胡子张回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痛,这种感觉,是一把锋利的刀,能霎时插入男人坚硬的心,却让男人甘愿受着那份疼。胡子张清楚,他这一辈子,败就败在了“不忍”二字上头。当初,自己老婆跟人跑了,他忍下来了,忍下来却是因为不忍。不忍老婆的丑事传扬开去,她毕竟是闺女的亲妈。还有,不忍老婆跟着自己受穷。想想人家当年多漂亮,村里多少后生盯着,不是成天一起排节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能让自己追了去?要怪,得怪这瞎眼的日子跑得太快了,一步没跟上,步步不赶趟。哼,跟日子较劲?不死也得脱层皮,明亏吃了再吃暗亏。一个穷字,把翻起身的农民又翻了过去,压得人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想到这儿,胡子张叹了口气,碾灭了烟,起身回屋,起得急了,血冲上来,一阵眩晕。他想扶住门框,却一手拽下了灯绳儿,小木屋里唰地亮了。他的小木屋常年阴暗,大白天也得开灯,可胡子张习惯摸黑,黑暗如同他的草帽,遮住了他的穷,他的苦,他的卑微与低贱,自然,也遮住了他的向往和憧憬。可那天,妮子第一次进他的小屋,小屋为妮子而明亮起来,就像今天这样突然,打开了他心头的灯。
  那天他放下锄草机,转身回了屋,要拿什么,要拿什么呢?胡子张意识到,这小屋里压根儿没有小姑娘需要的东西。想起自家的闺女,他根本不知道闺女什么时候第一次来的例假。一次叠被,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包卫生巾,他才恍然明白,闺女长成大姑娘了。那天放学后,他特意领闺女去了内衣店。老板和闺女比画试穿的时候,胡子张就躲在门外抽烟,等试好了,闺女抱着她的第一个胸罩出来的时候,没有看他,抛过来的,是脸上羞赧的一朵红云。胡子张跟在闺女急促而轻盈的步伐后面,一前一后回了家。想到这儿,胡子张摸了一个坐垫走到妮子那儿,塞到她屁股底下,轻声喝道:“等着我啊!”   胡子张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冲妮子招招手,妮子愣着不知何意。
  “过来呀。”
  妮子迟疑地站起来,屁股底下的垫子粘在裙子上跟着走了一段路,掉到了地上,一團红渍鲜艳刺目。胡子张递给她一包卫生巾,她拿起来送到鼻子上闻了闻。
  “不是吃的,是让你垫的。”
  妮子不解地瞪着他。胡子张叹口气,撕开一包,拿出一片,又拿来一条新买的内裤,绑了上去。做这些事的时候,胡子张表情非常严肃,吓得妮子也郑重其事,这是多么要紧的一课,妮子认真看完所有步骤,又呆看着胡子张。“会了吗?”妮子点点头,两片张得更大的嘴唇似乎在说,原来就是这样啊!胡子张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把内裤塞到妮子手里,连同塑料袋里的衣服,嘱咐着妮子都换上,推她进了小屋。胡子张拉下灯绳,带上门,点上一根烟,蹲在了屋前。
  胡子张永远忘不了妮子走出来的样子。
  小木屋的门开了,鹅黄色的光晕里现出一个从天国跌落人间的天使,两朵莲花在脸蛋儿上绽放,一双眸子汪着两湾清水,殷红的两片嘴唇被她的小虎牙咬来咬去,活像水莲花下嬉戏玩耍的两条小鱼儿。她的头发虽然黏在额上,但显然精心往一边抿了抿。一只手服帖地并在裤边,另一只手扶着门框,一脚跨出门边,另一只脚搭在门里,一种罕见的舒展与娇媚。
  如果现在有一位画家,他一定能把这一幕创作成一幅世界名画。胡子张心里暗叹,这哪像个傻姑娘啊!真相仅仅存在了几秒的时光,妮子另一只脚也跨过门槛后,就不会走路了。她跳着,叫着,两只胳膊乱甩起来,撒着疯跑远了。
  胡子张回到屋里,天爷,脏裙子脏内裤摊在地上,剩余的卫生巾也不拿着。妮子,你到底是傻呀。胡子张捡起脏衣服,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塑料盆,在屋外的水池里洗了起来。他又想起自己的闺女:不大的个子,杵在大盆子里洗衣服、洗被单、被罩。这些事,闺女上心,不用旁人检点,家里家外,干干净净。自己从外面上工回来,闺女都先给自己扫了土,才让进屋。然后,总能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热粥。闺女小小年纪,就担起家中所有的家务,个子不大,都是让心事给压的啊!想着想着,眼泪扑簌簌掉进塑料盆里,融进血色的肥皂沫,被水哗哗地冲了个干净。
  胡子张闭着眼,酸甜苦辣地想了一遭,一滴热泪从眼角滚下来,却窝在了一道褶皱里,停滞不前。
  河面如油,盛着入夏的浮光。胡子张划着园林工人清洁水面的小船,载着妮子,滑进了浮光之中。胡子张的桨慢悠悠地一下一下,哗,哗,轻轻地拍打着水花。
  “呜呼———嘿呦———嘿———”
  胡子张唱了起来,苍凉的嗓音在油油的水面上滑行,弹跳起来的时候就有浸润了水气的舒畅。胡子张停了船,用网兜捞起了一条死鱼,咚的一声甩到了船上。
  “啊———”妮子脸上出现兴奋的表情,“鱼!我们中午能吃鱼啦!”
  对妮子的大呼小叫,胡子张不做辩解,仍旧慢悠悠地划着船。
  “鸭子———”妮子指着不远处尖叫起来:“鸭子———鸭子———”她腾地就站起来,丝毫不顾小船的摇晃,颤着膝盖,想跳起来的样子,小船也随之剧烈抖动。
  “坐下!”胡子张命令道。
  妮子马上坐下来。妮子很听胡子张的话。
  “屁屁———小屁屁———”妮子大笑。
  胡子张转头一看,是一只河蚌死掉了,屁股朝上浮在水面上,圆圆、光光的,中间一条缝儿,光线一反射,还真像一个屁股。胡子张拿起网兜一网,咚,死蚌甩到了船上。
  “啊———”妮子拍着手欢呼起来。
  胡子张的草帽下又逃出一抹久违的微笑。
  他把船停到一片河心沙洲边。沙洲上长满杂草,盖着三两个矮矮的小房子,红色的三角屋顶,白色的围墙,两个小拱门前后对着,那是园林工人给小鸟们盖的。妮子兴奋地跑过去:
  “啊!这是我的小房子吗?”她跪到地上,往里爬去。
  多么幽静的沙洲啊!胡子张点了烟坐在一处树荫下,靠着树干,打起了盹儿。恍惚中他看到闺女头插着鲜花,穿着他十二岁生日时给她买的那条花裙子,翩翩起舞,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朝他跑来,喊着:爸爸———爸爸———突然,闺女摔倒在地,胡子张一下睁开了眼,见妮子正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土。
  胡子张猛地热泪盈眶了。
  回去的路上,妮子歪着脑袋一直划着水,就在船快靠岸,胡子张扭头收桨的时候,忽听扑通一声,胡子张回头,妮子不见了,水里晕出了一环一环的圆圈儿。
  “妮子———”胡子张惊得大叫,扑通一声也跳下水去。
  先冒出头的是胡子张,他扑腾扑腾地挣扎着。接着,妮子也冒了头,她吐了一口水,用手把脸上的水抹了一把,回头才看见了胡子张。
  “哈哈!哈哈!”妮子指着胡子张大笑。
  “快救我!”胡子张咕嘟喝了一口水,又沉了下去。
  “哈哈!哈哈!”妮子笑了两下不见胡子张冒出来,正经地想了想,才向胡子张的方向游去。哗,胡子张再次冒出头来的时候,脸已经青了。妮子游得不慢,接近的时候,胡子张一把抓住了妮子的胳膊,死死地拽着妮子和他都沉了下去。
  午后的热浪还没有褪去,公园里远处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影,如梦幻一般缥缈。水镜未磨,一股风吹来,一片绿叶从树枝上飘落,打着旋儿,荡着舞步,缓缓地贴到了水面上。
  呼啦———就在绿叶的位置,妮子和胡子张钻出水面。妮子死死拽着胡子张的衣领,游不动的时候,憋住气蹬一脚底部的岩石,近岸的地方,水越来越浅,胡子张也不再挣扎,他借着妮子的力量,努力配合着她的节拍,等两人水淋淋地爬上岸,走到小屋时,妮子开始转着圈儿把自己转成了一个花洒,她觉得太好玩了。
  胡子张瘫坐在屋前的破椅上,两手下垂,头仰着,嘴张着,两眼眯瞪着,虚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湿漉漉的衣服紧裹着他精瘦嶙峋的身体,骨架子显出来,整个人塌陷下去,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转累了的妮子突然瞧见了胡子张这副模样,敛了笑,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惊吓得大叫一声,跑走了。
  胡子张病倒了。妮子带着一只毛线乌龟来看他。
  乌龟的壳儿是用绿色的毛线织成,白色脑袋上两颗黑亮亮的圆扣子就是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你看。乌龟的嘴巴是用黑线缝的一个弯儿,表示大笑的样子,可是这条线断了,剩下一小段,乌龟也就变成了撇着嘴斜眼瞪人的小混混。这是妮子的宝贝。她抱着乌龟,走到胡子张床前,把乌龟塞到了他的胳肢窝里,就像胡子张给她屁股下塞垫子时一样。塞完乌龟,妮子坐在床边,胳膊肘支着腿,不停地玩儿手,一条腿颤着,像打着节拍,眼睛在地上乱瞟,这是妮子害怕时的动作。她害怕胡子张会死。她不知所措,唯一知道的,就是生病时不能没有乌龟,有了乌龟,病就好了。胡子张脑袋发烫,昏昏沉沉,他睁开迷糊的眼,看到了妮子。
  “妮子啊———”
  没有回音。
  胡子张撑着嗓子又问道:“为啥跳河呢?”沙哑的声音仿佛一截断根从干裂的土地里撕扯出来。
  许久,一个蚊子叫样的不甚明确的话轻轻触动了胡子张的耳膜:“好玩。”
  胡子张一下扎心地痛,他又不忍了。妮子啊,你不能一直傻下去啊!害别人不要紧,一个女孩儿家,傻下去,会让人欺负,活不成人的。胡子张闭了会儿眼,心头的痛涌得差不多了,痛定思痛,他睁开眼,挣扎着起了身。妮子一下坐直了身体,盯着胡子张,腿也不颤了,有些惊恐地等待着胡子张处分自己。胡子张用力蹦出两个字:“烧水。”
  妮子没反应过来。绒毛乌龟掉下了床,妮子看了一眼,想捡,没敢动。胡子张指着地上的茶壶说:“这个茶壶,到外面水管,接上水,提进来。”妮子猛地站起来,带倒了椅子,她又看了一眼乌龟,最终还是扭身提起茶壶,咣当一声撞开门就出去了。
  胡子张叹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了乌龟,拍拍,脏兮兮的乌龟冲着他撇嘴笑,仿佛在说:“你想教一个傻子?”胡子张看着乌龟不屑的表情,一拳打过去,心里说道:“教傻子怎么了?老子硬是要教一个傻妞给你看看!”
  妮子两手提着满满一壶水进来了,水从壶嘴里一股一股溢出来。妮子提到胡子张床前,使劲儿往高举着,让胡子张看,像在说,看我有多大劲儿。“放下。”胡子张赶紧说。咚的一声,茶壶摔到了地上。胡子张又指了指电磁灶。“插上电源。”妮子蹲下去,找见了黑色的电源线,举着插头看了又看。“在墙上,对准喽,三个孔。”妮子举着插头,老远就对准着那三个孔,平行移了过去,果然,三个齿头插进了三个小孔。妮子脸上掠过一抹笑容。刚一插进去,电磁灶就滴地响了一下,一个红点儿闪烁着,妮子吓得缩回了手。胡子张又说:“把水壶放上去,按下那个红点。”妮子把水壶放了上去,放歪了,她把头移到茶壶的正上方,把茶壶挪到了正中央,然后举着手指,老远就对准红点,平行移了过去。滋滋滋,电磁灶开始了工作。哦,原来就这样烧水啊!妮子开心地朝胡子张望去,露出了两个虎牙。
  当水咕嘟咕嘟冒起蒸汽时,胡子张让妮子再按一下红点,电磁灶呜的一声长叹泄了气。妮子伸手就去抓提手,结果被烫了,哇哇哭起来。她举着那只被烫的手乱抖乱抓,她知道就是那儿疼,要把那个疼甩出去一样。胡子张抓住妮子烫红的手来到了水池边,哗哗的凉水浇了下来,妮子不哭了,她平静地感受着水流带来的凉意,一时忘了抽回垂着的两串儿鼻涕。当妮子含着眼泪的眼睛从她的手上移到了胡子张的脸上时,胡子张的脸反而烫了起来,火烧火燎。
  胡子张牵着妮子回了屋,说:“烧水之前,要把提手立起来。”边说边牵着妮子的手把提手立起来。“看,这样水烧开后,就不会烫了,懂了吗?”妮子点点头,眼泪还挂在眼角。胡子张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沾了湿滑的泪水划过妮子细嫩的脸颊,妮子心上蒙钝的一层灰仿佛也被擦掉了。胡子张的眼却浑浊了,他擦着擦着,手指抖起来,生怕手上的老茧把人家划破了。“不哭了啊!”胡子张的手沉重地垂了下去。
  待胡子张哆哆嗦嗦把药片从塑封板里抠出来,放到嘴里,喝下去之后,一身大汗马上就来了。老了,不服不行啊!胡子张躺下,妮子赶紧把毛线乌龟又塞到了胡子张的胳肢窝里。屋内低沉的鼾声响起时,妮子望着屋外灿烂的阳光,起身走了出去。
  瞬间的明亮让妮子跌入了另一个时空。
  一个女人的面庞出现在台灯下,她盘腿坐在炕上,织着毛线乌龟,两片殷红的嘴唇紧紧抿着,就像两颗红红的樱桃。她的神态那么安详,又是那么专注,什么也不会打扰她给自己的女儿织一个毛线乌龟,因为她确信,自己织的比女儿在橱窗里看到的那个,一点儿也不差,比那个还要大,还要调皮可爱。
  “妈妈———”妮子动了动同样殷红的两片嘴唇,“妈妈———”妮子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没有声息地哭泣,对妮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泪光中妈妈的脸塌下去了,红红的两片嘴唇裂开,就像樱桃被晒皴了皮,眼里的光也散了。一个小女孩儿紧紧搂着她,妈妈浑身没了力气,身子又太沉,小女孩儿被压得踉踉跄跄,拼尽全力地顶着。妈妈,你站起来啊!妈妈,你别倒下去啊!妈妈还是倒在了炕上,闭住了眼睛,两行热泪从妈妈突兀的颧骨两侧滑了下去,滑到了耳朵根,聚集在那里,两窝亮晶晶的泪洼。妈妈拉起女孩儿的一只手,摸索着,摸索着,就像,就像刚才胡子张的那只手,刺拉着皮肤。妈妈闭着眼说:“妮子,妈妈就是舍不得你啊———”那个小女孩儿却瞪着不解的眼睛沒有说一句话。
  “妈妈———妮子也舍不得你啊———”站在阳光里的妮子突然大喊,她对着天空,对着另一个世界的方向,对着那时的那个小女孩儿,大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快说呀,说妈妈,我也舍不得你啊!”
  妮子静悄悄闭着眼站了一会儿,仿佛在听来自那个世界的回声。待回声一波一波消失,弥散在空气中时,她转身回到小屋,第一次走出匀匀的步子,胳膊服服帖帖并在身体两侧。妮子走到胡子张的床前,抓起毛线乌龟,侧身躺了下来。妮子对自己说,睡吧,妮子睡着就见到妈妈了。
  胡子张是闻着妮子甜甜的鼻息醒来的,他醒来,看到妮子侧对着他睡得正香。这才觉得,自己的胳膊腿不会动了,整个身体僵硬得快要发麻了。他直直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躲下床来。   电磁灶上咕嘟着一锅稀饭,小米和红枣,香甜的味儿漏了出来,钻进妮子的鼻子里。妮子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她打开门,看到胡子张正在浇花,他不停地拖着管子,用手指把水弄成了花洒的效果,一株株桃树挂上了鲜嫩的水滴。妮子就那样看了一会儿。待到胡子张和妮子就着一碟咸菜喝下满满两大碗稀饭的时候,妮子的样子才恢复了些正常,那就是,犯傻。拿起胡子张浇花的水管,四处乱喷,开心地喊着,跳着。胡子张上前去夺管子,结果被喷了一身水。妮子哈哈大笑。浇完水,妮子就拿起各种工具,轮番使用。把桃树的一条嫰枝儿剪了下来,又把草坪修得像狗啃了的脑壳一样。胡子张先前还管,吼喊了一阵,不顶用,索性跟着瞎开心得了。心想,哎,让这傻妮子高兴高兴吧,也让这高兴,冲淡这日子的阴霾吧。
  日子要过得都和这几天一样就好了,胡子张不止一次地回想。自从胡子张病了之后,妮子天天来小屋,每天都拿点好吃的:一把菜,几块冰糖,三个土豆,或者两个馒头,一天还端来了一碗肉。胡子张一再嘱咐:千万别拿东西了!妮子就和没听见一样。放下东西,妮子就跟在胡子张后面干活儿,浇花、锄草、剪枝、松土、扒拉树叶、往树干上刷涂料……胡子张手把手地教,妮子也像模像样地干,认真做事的时候,妮子的傻劲儿就会收敛许多,外人看去,好端端一个俊秀姑娘呢!
  胡子张身体渐渐好了,气色还比从前红润了。这几日,他等不来妮子,便到各处溜达,心里想着,妮子又跑到哪里去疯了?見孙婆姨几个在一处种小苗子,胡子张晃了过去。
  “呦,病好了?气色不错啊!”孙婆姨夸奖道。
  “还行。”胡子张蹲下,点了根烟。
  “今年的桃花儿开得不赖啊!”张婆捂着嘴笑。
  “刚谢了。”
  “谁说的?明明是桃花正艳呢!”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烟吸了两口,胡子张才知道自己被一帮婆姨们取笑了,一梗脖子,“啥意思?”
  “啥意思?老树开新花儿喽!”
  “瞎说啥?”
  “我们都看见了,妮子见天儿往你那儿跑,一待就是一天。”
  “我教妮子干活儿,训练她,可不是指派憨憨啊!”
  “你要这么说,那我问问你,”孙婆姨走到胡子张跟前,把锄头往土里一插,一腿蹬上去,问道:“你就没动什么歪心思?”
  胡子张蹬地站起来,三角胡子气得一颤一颤,他手夹烟头,先狠狠指了指孙婆姨的鼻子,然后挨个指着她们的鼻子,转了一圈,正色道:“比我闺女还小,你们别把我当畜生?”
  孙婆姨悻悻道:“哼,知道就好。”一边说一边提起锄头,扭过身去。她知道胡子张的倔脾气,脾气上来,最好躲远点。
  孙婆姨跟胡子张好过一场,当初胡子张刚来园林队,五十来岁,精瘦的一小个儿,还没留胡子,并不显老,话不多,出活儿,干完自己的活儿,总是帮着孙婆姨干。孙婆姨的老汉儿刚刚死于肺癌,本来熬瘦了的孙婆姨,干上园林后反而发了福,眼见一天天胖了起来。用孙婆姨自己的话说,干上园林才发现,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营生,你想啊,天天跟花啊草啊鸟啊风啊的在一起,心里再有烦恼,也都随着一身臭汗给排出去了,吃饭喝水,都就着大自然的香味儿,不是神仙的日子是什么?能不发福嘛!精瘦的胡子张见天儿帮着发福的孙婆姨干活儿,人人都看出了他的心思。经不住人们撺掇,孙婆姨动了心。一天午后,孙婆姨来到胡子张的小木屋,推门就进去了,吓得躺在床上的胡子张跳了起来。孙婆姨见他惊慌的样子,扑哧一笑,什么也没说,把胡子张撵到外面,动手收拾起屋子来。叫胡子张进来的时候,孙婆姨端坐在整洁的床上,热乎乎地看着他,一把拉胡子张坐到了旁边。胡子张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冒出一句:“我帮你干活儿,不是为了这个呀。”
  “我帮你干活儿,可是为了这个。”孙婆姨一下把胡子张按倒了。
  胡子张事后回味,当时他要是一翻身,把孙婆姨压在身下,也许事儿就办成了。可当时,孙婆姨肥胖的身子压过来,太他妈的舒服了,舒服得喘不上气,一时没了章法,事儿稀里糊涂草草结束。那次之后,又试了好几次,孙婆姨不说什么,可胡子张自己越来越没信心,从此在孙婆姨面前抬不起头,好几次见着孙婆姨,躲躲闪闪,话也支支吾吾,孙婆姨被伤着了。一天她把胡子张堵在了小木屋,抽抽搭搭哭了一下午,胡子张蹲在门外抽了一下午的烟,一言不发。见胡子张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怂样儿,孙婆姨擦了眼泪,放狠话说:“我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你就别想叫我再回来!”
  胡子张腾地站起来,拨门而入。孙婆姨见状,以为胡子张会扑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干出点男人的豪横。谁料到,胡子张憋红着脸,梗着脖子,喊道:“我是瞧不上你,你以为呢!”
  孙婆姨哇一声哭着跑了。
  没几天,孙婆姨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个半身不遂的离休老干部。当孙婆姨走进老干部140平米亮崭崭的公寓时,眼泪如注,哭个不停。半身不遂的老干部坐在轮椅上看到孙婆姨的眼泪,一下子接受了这个好心的女人,找到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谁知道啊,孙婆姨后来无数次跟一同干活儿的姐妹们说,她一迈进那明晃晃的豪华公寓,就想起了胡子张的小木屋,蜷缩在桥洞下,昏暗而逼仄,她一下子明白了胡子张说的那句话,那是一个男人最底线的尊严,她是为胡子张而哭啊!
  扭身干活儿的孙婆姨明白胡子张对妮子的那份好,他卑微得也只能去呵护一个傻女了。孙婆姨不再开他的玩笑,低声说:“张胡子,你怎么不问问妮子为啥这几天不来了?”
  “为啥?”
  “你还当妮子的师父呢,妮子被她老爹揍了你都不知道啊?”
  “啥?”
  “妮子被他那老爹揍了一顿!关家里了!”
  胡子张二话不说,疾步走开。走了一阵,胡子张心里打鼓,这是要去哪儿?当然是去找妮子。妮子家在菜市场,去吗?去了又能咋样?老爹揍闺女,干我啥事?胡子张慢下来,掉了方向,拖了一会儿,妮子挨揍的画面呼呼地往外冒,一个傻子,她懂什么,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心!就干老子的事儿了,谁让我是她师父!胡子张咬牙切齿地又掉了方向,大步迈开,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突然刹住,又大步往回走。孙婆姨她们几个本来见胡子张往外走,知道他是去寻妮子,又见他往回走,不一会儿又见他往外走,没走几步怎么又回来了。来来回回好几趟,这个张胡子到底要干什么。   “喂,张胡子,发神经啦?”孙婆姨朝胡子张喊话,“我说,要去就去,磨叽啥呢!”
  胡子张不理她们,背着手走回他的小屋。
  “哼,装模作样。”孙婆姨拿起锄头朝胡子张的背影挥了挥,“一辈子蔫儿了吧唧,褃节上屁也不顶!”
  “你呀,嘴太损,当初你不是还想和人家一起过么,有个伴儿总比撂单儿强,这话不是你说的?”
  “幸亏没和他过,窝囊废。”
  从小木屋出来的胡子张却惊了她们几个。一身崭新的行头,像换了个人。深蓝色翻领丝光T恤塞在西裤里,棕色磨了边儿的裤带扎上,脚蹬一双崭新的大头皮鞋。哇!这还是胡子张么?和每天穿着园林工人制服,披个荧光马甲,趿拉着破球鞋的胡子张,简直判若两人。胡子张就在婆姨们惊诧的目光中,走过了史上最漫长的一条小路。
  这身行头是胡子张去超市那趟,就是给妮子买卫生巾和衣服的时候,偷着给自己置办的。去之前根本没想到自己,买完妮子的衣裳,路过男装的时候,一下子动了心思。上次参加一个老伙计儿子的婚礼,自己还是一身工作服,坐在桌上吃饭,筷子都不敢伸远喽,总觉着旁边的人躲着自己。来敬酒的时候,自己险些被略过去,客套里都带着敷衍,这种感觉实在不舒服。老杨头的闺女马上也要办事了,这样的场合,断断不能再穿工作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再说,自己那闺女小小年紀在外打工,虽说老大不小还在那儿剩着,哪天突然就给你嫁了也保不准,要是人家领男朋友来见你,你还穿着工作服?给闺女办酒席,你还穿着工作服?好歹得买一身!
  胡子张穿着新衣服,浑身刺挠。往常趿拉着鞋,也不用抬脚,如今蹬着皮鞋,路也不会走了,高抬腿,软着陆,像踩在棉花上。两只胳膊怎么甩也感觉不自如,索性直直地耷拉着,背还必须挺直,脑袋却习惯性地往底下杵,搞得脖子像个伸缩杆儿向前探着,操,这好衣服真不是给人穿的。孙婆姨她们放下手里的工具鼓起掌来,胡子张心中一股慷慨赴死的悲壮之情陡然升腾起来。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回来换衣服,他掉头回屋的时候是那么坚定,换衣服的过程又是那么决绝———要去妮子家,菜市场啊!
  这一路是胡子张一生当中走得最壮气的一路。他心中想象着自己怎样怒怼妮子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怎样给妮子伸张正义,怎样在菜市场里引起大家的围观和助威,怎样慷慨陈词,大家为他鼓掌,妮子的父亲认错低头,连连作揖!自己的头第一次高高昂起!
  这份悲壮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菜市场的门口。一进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浪霎时把悲愤的气焰卸去大半。一群小孩儿风一样地叽里呱啦地跑过,又把胡子张的踌躇冲撞得七零八落。正在环顾四望的时候,胡子张见妮子趿拉着一双拖鞋跟在小孩儿们后面傻笑着跑过来,见着胡子张,妮子一怔。小孩儿们没见妮子追来,便翻回头去勾引妮子。“来追我呀!”“过来拿呀!”几个孩子比赛着朝妮子做鬼脸。妮子不理他们,她大笑着向胡子张跑过去,一个猛扑,就来了个熊抱,抱得胡子张一趔趄。“快放开,放开。”妮子偏不,小孩儿们拍手叫好,一个男孩儿手里拿着半个苹果,朝妮子扔过去。“还给你!”正巧砸在妮子的下巴上。胡子张挣开妮子,喝道:“谁家小孩儿!”装作要打的样子,小孩儿们一哄而散。扭头见妮子捡起地上的苹果,要往嘴里塞。胡子张一把夺下,扔到远处。妮子的目光跟着苹果也投了出去,胡子张把妮子的脸扳回来,大声叫道:“看我!看我!”妮子这才把眼睛收回来。她看到是胡子张,又呵呵傻笑起来。胡子张心里霎时寒风四起,这才几天,妮子就傻成这样?又傻回去了?胡子张翻翻妮子的胳膊,布满污渍,伤痕累累,让妮子转了个圈儿,腿一瘸一拐的,怎么连个圈儿也转不平整了。他摇摇妮子:“妮子,挨打了?疼不疼啊?”
  这之后的经历胡子张总是不愿想起,扎心。当他被妮子后妈和一群菜场的男人围攻的时候,是妮子嘶喊着从人缝儿里挤进去,紧紧扑在他的身上,为他挡着拳头。当妮子爹把妮子从他身上扯下来,训斥他的时候,是妮子红了眼龇着牙狠狠咬住她爹的胳膊,为此还挨了一巴掌。多亏自己急中生智,谎称是来给妮子招工的,否则局面真不知怎样收拾。一个糟老头,一个傻姑娘,谁也保护不了谁。
  招工这事儿,胡子张还真没胡扯。胡子张外甥的表叔在园林局当主任,就负责管理园林局下属的园林公司。表叔说得清楚,直接把胡子张招进去,理由太不充分,年龄又大,技能又少,表叔给想了个办法,让胡子张开个残疾证明,这样,园林公司招了胡子张,还能减免税收。胡子张使了钱,开出一张三级智力残疾证明,进了园林公司,拿上了工资。
  胡子张回想起他说出智力残疾证明的时候,妮子爹和她后妈脸上的愕然,当他进一步解释,招残疾工企业能够减免税收时人群霎时间的肃静,这让他挺直了腰杆,说出了扬眉吐气的一番话:你们就不能为妮子想想?一句她是个傻子,就完事儿了?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你们就让她在菜市场混着?不给妮子找个学校也就罢了,什么都不管,连基本的生活常识也不教,就知道打骂,妮子本来不傻也被你打傻喽!你呀,还有你,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认为妮子是傻子,只有你俩不能这样想,尤其是你!胡子张终于可以指着妮子爹的鼻子,痛快地说出压在心里的话了,只有这段话,是他日后久久回味不停、引以为豪的,一生当中难得的壮举!
  一个星期之后,妮子手里拿着张纸片片出现在小屋,胡子张明白妮子爹和后妈果真是赖上自己了。接过纸片片一看,是一张三级智力残疾证明。“你才三级啊?”胡子张一时欣喜。妮子笑了,像考试取得了一个不错的成绩得到夸奖一般。“不错,不错!”胡子张拿着那张纸片片拍拍妮子的脸蛋儿,然后塞到妮子手里,“回吧。”妮子全神贯注地盯着胡子张,眼神里悠然透着聪明和说不清的东西,唯不见了傻相。胡子张心里有鬼,他哪能办了招工这样的事儿,那是情急之下夸的海口,他佯装干这干那,忙得停不下来,不敢回头看妮子。
  “师父。”妮子突然开口叫道。
  胡子张怔然,回头问:“你叫我什么?”
  “师父。”妮子又叫一声。
  “谁让你这么叫?”   “没人。”
  “甚时认你徒弟啦?”
  妮子两眼失望,汪着泪低下了头,揉搓着那张三级智力残疾证明。
  胡子张心头抽搐了一下,自己那不听话的两汪热泪竟也流了出来,他想起紧紧趴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挡着拳脚的妮子,妮子啊,你怎么那么实心眼儿呢,他知道,他又犯病了,这个病叫作“不忍。”他轻声对妮子说:“再叫一声。”
  “师父。”妮子抬起头,柔声细气地叫道。一双明媚的眸子一下印刻在了胡子张心里,胡子张暗暗对自己说,妮子,师父管你一辈子了,你不傻了!
  “浇花儿去吧。”
  “嗯!”妮子高兴地跑了,跑出去又回头,把手里的纸片放到了桌上。
  妮子叫得受听,轻轻地,软软的。师父不同于“张师傅”,“张师傅”吧,那是别人随便叫一个工人的代称,“师父”呢,就专属于师徒关系。师徒关系,就有特殊的传承和关照,是生命与生命接续起来的牵绊,胡子张点着烟,吸了一口,“师父”两个字就随着轻烟飘飘然沁入了心脾,那么耐人寻味的舒畅。
  第二天上午,胡子张在外甥表叔的办公室里是这么说的:一把年纪了,人家叫我一声师父,你说,怎么着也得帮帮她。妮子吧,其实不怎么傻,就是让她后妈和亲爹给打的。教给些活儿,学会没问题。你也是菩萨心肠,要不当初也不会收留我这个光棍儿老头。如今,这么个傻女,不给她寻个生计,她将来怎么活啊。妮子的事儿啊,烦劳你费费心啊,我入了土也给你烧高香啊。
  表叔盯着胡子张,一身崭新的行头,虽身量瘦小,可精神不错。他耳朵里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可传闻的主人公分量太轻了,在他的耳朵里只转了一圈就被风吹跑了。如今胡子张上门为妮子求情,看他那言之切切的模样,反倒咂出点味道。
  表叔说道:“我是好人不假,但忙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帮。”
  胡子张连忙作揖:“肯定会感谢您的,放心!”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表叔摆摆手,探过身去,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你要是承认你喜欢妮子,我就帮你。”
  胡子张愣了,随即瞪起眼睛:“说什么呢嘛!玩笑不能这么开嘛!”
  “我没开玩笑呀,你是个老光棍儿,她是个傻子,你俩,很般配嘛!”
  胡子张气红了脸,他蹬地站起来,又结巴上了:“你,你不给办,就,就算了,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表叔也来了气:“什么时代了,我怎么污你清白?老树开花,老屋着火,常有的事儿,别人想还想不来呢!你跟她要是不沾亲不带故,我平白无故招进来个傻子,有病啊!”
  胡子张神情一下黯然了,来之前鼓起的勇气崩溃得一泻千里,结果是预料到的,只不过腆着老脸求了半天白搭人情也就算了,还惹一身骚。胡子张再没二话,戴上草帽走了,帽檐儿压得更低了。
  这日,妮子早早就来了,蹲在桃树下不知忙活什么。外面阳光灿烂,可胡子张却躲在漆黑的屋里迟迟不想出来。没能给妮子办成虽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胡子张算老几,谁能放在眼里?按说自己混吃等死的年纪,一眼望得到头,还能有什么盼头?可心里就是有一道坎儿过不去!妮子投到我门下,是个缘分,眼瞧着妮子继续傻下去,再长些年纪,就不是自个儿傻哭傻笑的事了,现在已经有很多不怀好意的眼睛往妮子身上瞟,那个时候,一个傻大姑娘,等着她的,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哎,老汉,凭良心说,自己不曾动过那样的心思,那是骗人,占便宜的事儿,人人都想。妮子,多么青春美好的年龄,长得也不算难看,不喜欢人家?喜欢!不喜歡的话怎么愿意认下妮子这个徒弟!可话再说回来:喜欢归喜欢,若是不真为妮子着想,就想着骗人家姑娘,那是禽兽干的事!自己已经够衰了,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衰更弱的人!我胡子张再不济,也不能占这样的便宜!何况,妮子看你的眼神是多么信任啊!胡子张哦,一辈子被人瞧不起,遭人笑话,窝囊惯了,挣不下什么,这回啊,就挣个良心,挣个真情,让世人看看!就算将来入了土做起了长梦,上对得起青天,下对得起黄土,踏实!
  待胡子张想着这些站到妮子身后的时候,妮子竟然毫无察觉。胡子张低头一看不要紧,立刻急了:“妮子,你埋它干什么,快挖出来,扔厕所里!”妮子抬起头,一脸嬉笑,像做了坏事被大人逮着的小孩儿。妮子正往一个坑里填土,坑里露出的,殷红殷红的一团,那是妮子污了的卫生巾。胡子张急得抢过妮子手里的铲子,往外挖,又觉得太刺眼,干脆铲了一大铲土,盖了个严严实实,训斥道:“妮子,知不知道那东西不能拿出厕所!不能让别人看!”
  “我……给桃树施肥。”
  “那是肥料?羞不羞?再看见你弄,就揍你!像你亲爹一样!”胡子张提着铲子转身就走,不睬妮子,心想,傻到家了,不惩罚惩罚,不长记性。
  “哇———”身后传来哭天抢地的嚎叫。呀,批评得重了?哪句话说着了?不行,不能惯成这个样子,胡子张撑着,还是不睬。妮子那边哭得伤心透顶,胡子张这边撑得脊背发凉。头一回见妮子哭,往常她都是傻笑,今天是怎么了?知道自己招不成工了?不可能,妮子知道个啥。怪我对她凶?没有呀,就是说了几句。胡子张急了:“你想施肥就施吧,行不?”妮子摇头,抽泣着说道:“你说要揍我。”胡子张明白了,赶忙说:“师父怎么舍得揍妮子?”“你说要像我亲爹一样。”胡子张心里扎了一把刀,这是受了多大制,一提她亲爹,竟吓成这样。“妮子,师父发誓,永远不会像你那个亲爹!”
  刚说完这句话,旁边一声“爹———”
  这声“爹”打断了妮子的哭声,瞪大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叫爹的这位姑娘。胡子张见此姑娘,发誓时举着的手立即落下,疾走几步,冲到姑娘面前,激动地叫道:“闺女啊———”
  闺女打量着自己爹和那个女孩儿,两人眼里都闪动着泪光,一个刚刚平息,一个是刚刚涌出来。
  闺女和胡子张对坐在屋前的椅子上,妮子远远地坐在大石头上瞧着他俩。
  “爹,她是谁?”
  “叫我声师父,我也就教她侍弄侍弄花草。”   “爹,你收徒弟了?”
  “也不算什么徒弟,这样叫叫罢了……经常过来玩儿,一傻女子。”
  闺女观察着胡子张脸上的表情,停了停说:“爹,你认真了。”
  “什么认真不认真,叫声师父就好好教一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哦,爹,我要嫁人了。”
  “嗯,嗯,不错。”胡子张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掏出根烟,往地上磕磕。
  “你怎么不问我嫁谁呀?”
  “哪天领回来,让爹看看。”胡子张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微小的火苗点亮了昏暗的桥洞。
  “领哪儿?领这儿?”
  胡子张被噎住,答不上来。吸了一口烟,急中生智:“你俩逛公园儿,走过爹的小屋,爹偷着瞅瞅。”
  闺女笑笑不接话。
  “不行,就回老家,爹把咱那老房子收拾收拾。”
  “爹,我告他我是孤儿。”
  “啥?”胡子张抬眼瞪自己闺女,闺女偏着头,躲着他的目光。他突然发现,闺女眼里也闪着泪花。胡子张又被噎住,刚才压抑住的兴奋和听闻消息后的畅想一股脑儿变成苦汁儿,在肚子里翻腾,翻腾得想呕。
  闺女哽咽着说:“爹,你别怪我,我说,你和我妈都是知识分子,在一场车祸中去世,自己只好出来打工。”
  胡子张沉默着。
  “爹,我怀了他的孩子。他说,只有怀上他的孩子,而且得是男孩儿,才跟我结婚。”闺女急着补充,“我怀的是男孩儿,我照了,是男孩儿,这是老天保佑啊!”
  “啪”一个耳光落在胡子张脸上,是他自己狠抽了自己一下:“咋就这么贱!”
  “哇———”闺女放声哭起来。
  一直盯着他俩的妮子吓得赶紧藏到大石头后面,偷眼往这边瞧。
  闺女边哭嘴里边喃喃地说着:“谁都能说我贱,就你不能啊,爹!呜呜……你以为我容易吗?”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哭完又来个哭的,哭,哭,叫你们哭,要了我的老命就都高兴了吧!胡子张越想越负气,摔门进了屋,老泪滚滚而下。
  闺女有多不容易,自己还不知道吗?小时候有妈在,她妈还是个要样儿的人,天天把闺女打扮得小仙女儿一样,谁见了都夸比城里小姑娘都洋气。可六岁那年突然没了妈,闺女就和仙女下凡一般,浑身蒙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再没有小姑娘的那份光鲜灵动了。九岁那年,是个夏天,胡子张回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以为家里失了火,紧跑慢跑,推开门一看,闺女站在一堆烧黑的灰烬前发呆,那是她妈留下的东西,是闺女每晚都要抚摸上一遍才能入睡的宝贝东西。闺女转脸看到了他,干灼的脸上一股忧伤和绝望伴着火焰的余威冲到胡子张心口,胡子张反倒浑身发冷,不寒而栗。从那以后,闺女彻底变了个人。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拾掇院子、种菜,无所不做,要是没有闺女,自己的日子该过成什么样?胡子张回忆起当初的一幕幕,那个听话懂事的小闺女的身影如在眼前,不禁隔着泪帘望望屋外,想象中摸摸闺女的肩膀,让她不再颤抖和蜷缩。闺女初中就偷着出去打工,开始在美容院做学徒,后来卖过衣服,还去过蛋糕铺、理发店……中间换过多少工作自己也不清楚了,反正月月给家里寄钱,总是报喜不报忧。再后来在一家幼儿园当保育员。闺女的心强啊,一步一步自己打出一片天地,得知闺女去了幼儿园,成了幼儿园的老师,自己那时是多么高兴、畅快!就是一直不嫁,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拖着拖着,如今,她却先怀上孩子,连亲爹也不认了———
  屋外,妮子偷偷地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她莫名地被一种同质的,能够一下识别的情绪所吸引,走过来,蹲在了闺女的旁边,抱住了她。妮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她只是死死抱着那个痛哭的姐姐,不让她颤抖。闺女试图甩开妮子,但是無效,这个傻妞,力气大得很。也是这种强有力的拥抱将一股莫名的力量传导过来,闺女的情绪镇静下来,才想起转头看一眼这个小姑娘。
  一汪空洞的眼睛一下子让闺女悚然屏息,也许离得太近了,从这双眼睛往里看,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心境,那是同类识别同类的天然感应,不需要任何语言。闺女看到,空洞的眼睛下,是一片荒凉。这片荒凉沉在心底的最深处,任何东西都不能将它填塞和浇灌,它兀自荒芜着,蔓延着,有时变成柔软的触角伸向每一个毛孔,有时又蜷缩成坚硬的岩石,屏蔽一切伤害。这荒凉是静水,也是怒涛,是温柔,也是冷漠,它兼有爱与痛、火与冰,它便是曾经短暂拥有,却永远失去,刻骨铭心的母爱。从妮子的臂膀中,闺女觉出一种决绝的心态,乖戾的固执,还有奋不顾身的勇敢,这些特质像另一个自己,此刻另一个自己正抱着这个自己,在说:这都不算什么,你也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比母爱更温暖的东西了,所以,想哭就哭,哭完,还得傻笑着,去面对所有的人。
  闺女握住妮子箍着自己的手,她俩一起站起来。闺女来时带了一大包蔬菜水果,她领妮子做起饭来。妮子跟在姐姐后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比跟着胡子张还听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姐姐是和母亲一般亲切的人啊!一把椅子搬来当作桌子,上面摆了三盆菜,一盆大烩菜,一盆黄瓜拌豆腐干,一盆烧茄子,地上放着米饭。妮子吃得最高兴,一连吃了三碗,胡子张和闺女的饭,却是一口顶着一口,每一口都是咽不下的凄楚。
  第二天胡子张起床蹲在桃树底下刷牙的时候,总感觉哪里有些异样。他想起昨天闺女黯然离开的情形,自己躲在屋里,妮子拉着闺女的衣角,送了一程又一程。闺女啊,你应该知道爹的心,爹没什么念想,只要你幸福就行,你结婚,爹不能去就不能去,要是能抽空来看看,就看看,不能,也没事儿,真的,这些话,不用说透,临走,都装在那瓶咸菜罐儿塞进包里了。胡子张想完这些,猛刷了几下牙,觉得那股异样还在,看来不是心情作怪。胡子张又寻思哪里还不对劲。妮子和自己闺女一见如故,亲热得和亲姐妹一般,自己心里不对味儿?不是啊,虽觉得奇怪,那俩人儿怎么一下就那么亲,妮子也变了个人似的,不疯不傻,可这是高兴的事,是自己乐意看到的啊!想完这个,还觉得异样。胡子张起身漱了漱口,往出喷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直了。嚯,原来是你这棵桃树在作怪啊!好端端的油光发亮,每片叶子绿得漆黑,枝条也肥满膨胀,颜色润泽有光,整棵树好像拔高了一截,健美挺拔。他想起昨天妮子在桃树底下埋“肥料”的事情,自己还骂了她。一口刷牙水喷到桃树枝上,乖乖,还真是“猛料”,这棵桃树简直要成精了!   胡子张走回小屋拿出水管,特意给这棵桃树披挂上银装素裹。妮子来了,吵着问姐姐来不来。胡子张知道她这几天来那个,塞给妮子一个塑料袋,伏在妮子耳朵旁叮嘱了半天,妮子咧着大嘴哈哈大笑。傻劲儿又犯了。胡子张吓唬道:“好好学,好好干,姐姐就会来看你!”妮子一蹦一跳往厕所跑去。
  这棵桃树吃了妮子喂给它的偏饭,格外茁壮地生长起来。当然,偏饭也不能天天有,一个月就那么几顿,但足够这颗桃树卓尔不群了。到挂果的时候,妈呀,这棵桃树疯了一样浑身挂满了小果子。胡子张疏了果,留下那些吸足了营养的,让它们自由舒展地长大。待到入秋,果实膨大期结束,胡子张屋前的桃林显现出一枝独秀的局面。本来公园里的桃树不为结果,移植来的都不是好品种,往年结出的都是些毛蛋蛋,长不大,不能吃,鸟儿啄了都嫌酸。今年,一堆毛蛋蛋烘托出了一树的饱满肥大。胡子张舍不得打农药,每天用手亲自抓虫,捋过每片叶子,摸遍每个桃子,稀罕得不得了。这棵桃树在园林工人里炸了锅,人们竞相来参观,弄不懂胡子张给它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跟打了激素一样,都说成了精。人们又把桃树跟妮子联系到一起,打趣胡子张一定是交了桃花运,桃树受到了感应,成全美事呢!胡子张听闻这些皆笑而不语。
  一日,一位美丽的少妇,挺着大肚子,跟一位成熟英俊的男人,逛到了胡子张屋前。妮子和胡子张正在忙活,现在妮子成了胡子张的好下手,名副其实的徒弟。那美少妇显然被那棵桃树吸引,驻足观赏,流连忘返。妮子抬眼瞧了一下,脱口而出:“姐姐!”胡子张抬头看去,呦,是闺女,没错,气色红润了许多,也变胖了,肚子看上去有六七个月,旁边那男人,年纪大了些,但挺关心闺女的,招呼着她,殷勤体贴。妮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胡子张拦住了她,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她别说话。妮子惊讶地看着胡子张,又看看姐姐,才意识到两人谁都不理谁。那美丽的少妇在桃树前摆好了姿势,让男人给她拍照。男人举起手机,取景框里出现了妮子和胡子张两个人,怎么躲都躲不开。“往旁边站站。”男人指挥道。“没事,就这样照吧,把小屋也照上,你不觉得挺有农家风味的吗。”妮子听到姐姐的话,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男人的手机也配合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胡子张低着头不搭腔。照完照片,少妇拿过男人的手机查看了一下,她将照片放大,看到了远处傻笑的妮子和低着头的爹,挺满意,马上发到了自己手机上。少妇和男人又流连了一阵,评论说这株桃树怎么这般滋润和肥美,妮子走过去,采下一颗未熟透的桃子,递给了少妇。妮子眼睛里装满了姐姐的眼睛,两人一触即通,少妇微笑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妮子也笑笑,只是没少妇那么妩媚。少妇随即说:“我也给你拍張照片吧。”妮子站在桃树下,叉着腿,并不会摆什么姿势,却有浑然天成的味道。少妇拍完,给妮子看,妮子的两片殷红的嘴唇成了整张照片里最突出的亮点,桃林之中的红色蝴蝶,翻飞在妮子脸上一般。男人催促,少妇和妮子小幅地挥手,传递着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再见。待到闺女走开,胡子张才抬起头,急急地把目光抛到闺女身上,拉长,拉长,直到抛物线的那头不再有顶点,几多惆怅化为一声轻叹,心头一阵松快。
  “老哥,老哥哥!”一个老头在胡子张眼前挥舞手臂,将胡子张的目光收回来。
  “呀,老杨头。怎么是你?”
  “老哥哥嘞,特意来看看你!”
  “来得好,来得好,快坐。”那把破椅子被搬了来。
  老杨头不急着坐,背着手,围着桃树转悠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啧啧赞叹。屁股挨了椅子,眼睛仍然不离桃树,顺带瞅着桃树旁做活儿的妮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老哥嘞,你后福不小啊!”
  “这话说的,就会取笑你老哥。后福?长啥样?我咋没见过!”胡子张此刻心情舒朗许多,看到自己闺女过得不错,恩爱有加,认不认自己这个爹又有什么要紧!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两人都笑了,咧着嘴,呲着牙,苦笑久了,幸福的笑倒不会了,怎么看怎么像假的。
  “老哥,妮子不傻啦?”
  “你看呢?”
  “我看着不傻!”老杨头又瞅了一眼妮子,妮子也抬头望向他们这里,好像猜到他们在说自己一样。
  “哎,一阵一阵的,有时犯起傻劲儿来———”胡子张递给老杨头一支烟,他摇着头,摆着手,意思好像是,别提了。
  “妮子能变成现在这样,你已经是功劳一件啦,她家人应该感谢你啊!”
  “别提感谢二字,她那后妈,天天催着给妮子招工哩!”
  “哎,妮子也可怜哦,她亲爹还不如你这个师父哩!”
  “当然!你不把她当傻子,她就不傻,你把她当傻子,她就越来越傻,这点道理,她亲爹难道不知道?我不相信他不知道,他是装作不知道,推卸责任哩!妮子得用心带,耐心教,还得哄着,他没这耐心,一句傻子能干什么,就不管自己亲生的闺女,这能叫爹吗?”
  “老哥,这点我是特佩服你!你闺女,你看,现在多出息,不是你一手带大的?你这个爹当的呦,比妈都操心,我都是看着你怎么过来的。如今,你又带着妮子,你呀,我要么说,肯定有后福嘞!”
  “我哪是图什么后福,什么也图不上呀!妮子懂什么?图个良心,图个心安,图个,咱们说,真情实意!咋的?老头就没有真情喽?”
  “哈哈哈!老哥哥,还是你的境界高!佩服!佩服!”
  “哎,我说,你那闺女快办了吧?”
  “瞧我把正事儿忘了,我今天来,就是来告你,十月初三,一定要来,在院子里开席,我请了李家庄的大厨,保管你吃得呱呱叫好!”
  “就是那个李家庄的李二毛?”
  “对对,就是他,方圆百里最数他味道拿捏得好,尤其是那个打卤面,他做的那个卤啊,别人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
  “哼,卤有什么难做的,我知道里面的道道,关键是肉得用烧肉,不能太瘦,那个汤啊,必须得用炖了棒骨的汤,其他汤都不行,还得有木耳、金针菇、腐竹,金针菇必须得是干的泡发的,湿的坚决不行,要是配上咱村老王家的豆腐干,那就更绝了,他家的豆腐干,软,气泡大,入味儿。韭菜最后撒,早早撒进去,就完蛋了。”   “嗨,你嘴上说得溜,让你去做做?实际做起来,这个盐放多少,那个粉面糊多少,你就弄不好了,不信?”
  老哥俩又扯了半天闲话。老杨头起身要走,胡子张也不挽留,老杨头抓着胡子张的手郑重其事地抖了三抖,嘱咐道:“带上妮子一起来,哈!”
  “带她干吗,不带不带!”
  “哎,你这倔老头,我特意来一趟,你以为是来告你的啊,是来请我们妮子的!这可是孙婆姨她们特意嘱咐我的,你要是不带妮子,你也别来!”
  胡子张扑哧笑了:“快走你的哇!”
  老杨头正色道:“记住啊!一定!带上妮子啊!”
  胡子张甩掉他的手,挥着说:“走吧走吧,老了老了,还就喜欢看热闹。”
  “那是,你不喜欢?再说,妮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你调教得不错,就成你的私人财产啦?”老杨头又冲妮子喊道:“妮子,十月初三跟着你师父,来杨伯伯家里吃席啊!”
  妮子冲他傻笑着。不答话。
  胡子张拍了老杨头一掌,说道:“看见了没?不理你,没我的话,她哪儿也不去。”
  十月初三到了,小木屋里一前一后走出了两个新人。前头走的老汉穿着深蓝色翻领丝光T恤,西裤扎着,外套一件宝蓝色夹克。孙婆姨看了他半天,看出里面那身儿是去妮子家那天穿过的,外面这件宝蓝色夹克,又是哪天偷着买的?胡子张笑而不语,脑袋也不耷拉了,倒背着两手,噔噔地往前走。后面跟着的妮子裙子还是那一件白色的肥袍马褂的裙子,干净了些而已,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孙婆姨她们仔细研究了研究,明白了,是腰上多了一条棕色的宽宽的腰带,还扎着蝴蝶结,这颜色大方又贵气,嘿,谁想出的这主意?再看上身披了件粉色开衫,头上别着一个宝蓝色发卡,穿着长袜子,蹬着小白鞋,孙婆姨她们上上下下欣赏不够,纷纷议论,今天的胡子张和妮子,终于活出个人样了,站在咱们这群里,都出类拔萃了啊!
  一帮人挤上了一辆面包车,朝老杨头也是胡子张的老家驶去。路上孙婆姨她们逗着妮子:“妮子,谁给你打扮的啊?怎么这么漂亮?”“姐姐。”“哪个姐姐啊?”妮子朝前排胡子张那里望一眼。孙婆姨恍然大悟道:“噢!胡子张,就是你闺女吧?”胡子张笑而不语,内心的虚荣和满足就别提了,脸上的褶子都平展许多。孙婆姨拽拽胡子张的夹克:“老汉,这件夹克也是闺女给买的吧?要不然你怎么有这眼光?你这才叫鸟枪换炮哩!”哈哈哈,一车人都笑了。
  一车人在老杨头家门口下了车,进老杨头的院子转了一圈儿,胡子张领着妮子走了出来。他在前頭走,妮子跟在后头,不远不近。两人走过村里大队,门口坐着晒暖儿的老头老婆们不认识似的跟胡子张打着招呼:回来啦?那是你闺女?胡子张都回答说:二闺女!我徒弟。走过小学校的门口,一帮接孩子的婆姨们跟胡子张打着招呼:大伯,回来啦?不在园林上干啦?胡子张回道:咋不干呢?都收徒弟了么,看不见?干得好得很呢!走过市场,市场上卖菜卖水果卖面皮的人们招呼道:张叔,领着闺女回来了?胡子张道:看清楚点儿,这是二闺女,我徒弟,大闺女在城里当幼儿园老师哩!
  这样威风凛凛地绕了一圈,胡子张领着妮子来到了老院儿。这几年村里人不知怎么都富起来了,家家盖起了新房,胡子张的老院儿两旁,矗立着两座新盖的二层楼房,正面贴着白晃晃的瓷砖,两侧露着红亮亮的新砖,二层晾台阳光明媚,晾晒着虚腾腾的被子。胡子张的老院儿被挤在中间,更显得寒酸破败了。木板子钉的门形同虚设,两扇门风吹雨淋的,合都合不上了,露着上窄下宽的一道大缝儿,趴在缝儿上院子里的一切一览无遗。也是多亏有一道破门,胡子张的老院子从不曾失盗,贼往里一看就知道,这家,穷得比光蛋还光。门上的铁索一拉就开,俩人进了院子,院里的地上不知何时长了野草,人不踏,草就占了地盘,顺着一条砖铺的甬道通到屋前。一溜三间的平房,地基明显比两旁的房子低了一截,好似陷在了地里。胡子张掏出钥匙,打开门,门上的玻璃咣啷啷一响,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胡子张嘟囔着:“都往高盖,都往高盖,让你们盖到天上去!”房子地基低了,下雨水就排不了,地面潮湿,屋里阴气忒重。一张大炕,一排炕柜,上面摆着一面小镜子。一个立柜,门扇的玻璃上贴着挂历里的美女画儿。胡子张打开立柜的门,都是些灰不怵怵的棉衣棉被,一摸,也是潮乎乎,该晾晒了。胡子张拐进旁边一间,那是厨房。一个大水缸里剩了点水,一瞧,妈呀,胡子张扇扇鼻子躲开,早就发臭了,蚊子虫子住了一堆,蜘蛛网结着,好不热闹。橱柜上的碗筷脏得像刚出土的文物,几个瓶瓶罐罐里的油盐酱醋各自发酵着,有的积了厚厚一层霉,有的散着另一种更加醇厚的味道。胡子张打开橱柜下头,他记得还有半袋玉米面儿,一开门,扑簌簌飞出一群飞蛾,拿出玉米面袋儿,打开一看,蛆们扭着肥胖的身体,成群结队,生活得很愉快。胡子张提着玉米面袋儿走出院子,扎紧口袋,扔了出去。然后圪蹴在院里点了一根烟,看妮子拿起锄头,卖力地在锄草。胡子张看到妮子,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自己和闺女生活在这里,闺女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洗衣服,一会儿扫院子,一会儿探着脚搭衣裳。如今这院子荒成这样,屋里也颓然一片,不能再住人,心里不是个滋味,琢磨着,怎么着这几年也得攒点钱,等老得不能动了,还得回来,盖房子,修院子,在这里闭眼啊。妮子干起活儿就认真起来,不一会儿满头大汗,胡子张说了一声:“放下吧!妮子!”妮子不理,胡子张上前夺过妮子手里的锄头,拉着妮子往外走。
  “我不走!”妮子扯开他的手。
  “吃席去啊。”胡子张说。
  “这是我家。”妮子喊。
  “这哪是你家,这是我家!”
  “我家!我娘还躺在炕上呢!”妮子喊着,眼神的感觉和往常不一样了,一种定力从眼底升了出来。胡子张看着心里有些发毛,他不确定妮子是犯傻了呢,还是跟上什么鬼了。这老院子,常年没人住,住着什么鬼怪也说不准,妮子是傻子,鬼怪就专门找这种人上身。胡子张使劲儿摇了摇妮子,拍拍妮子的脸蛋儿:“妮子,妮子,你叫什么?”
  “我叫妮子。”   “大名?”
  妮子怔着,眼神儿飘在别处。胡子张头皮发麻,后脊背一下就冒了冷汗。他试探着说:“好妮子,我是你师父啊!”
  妮子不理他,甩手跑回屋去。胡子张追在后面。
  “娘,娘!”妮子冲到屋里。炕上不见了娘,妮子站在那里,嘶喊起来:“我娘呢?我娘呢?”胡子张跨进门槛,妮子回头,眼里充满敌意,冒着熊熊大火,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呀,胡子张不敢上前,从没见过妮子这样。妮子冲上来噼里啪啦就打,喊着:“你把我娘藏哪儿去了?你把我娘藏哪儿去了?”胡子张抓住妮子的胳膊,也喊道:“妮子,妮子,你娘不在这里啊!”
  “你骗人!你是骗子!”妮子大哭。
  胡子张死死地抱住妮子:“妮子,没骗你呀,师父没骗你呀。”
  “你不是我爹!你从来都不回来看娘,也不给她治病,我不认识你!”妮子在胡子张怀里挣扎着。
  胡子张明白妮子把自己当成她爹了。
  “我要去找娘!”
  胡子张不知说什么了,他抱住妮子不敢放,他知道,现在放开,妮子就彻底疯了,正是人跟鬼拉扯的要紧时候,不能让妮子丢了魂儿,跟上鬼再跑了。胡子张把妮子抱到床边,搂着她,装作她娘,轻声说:“妮子呀,娘在呢,妮子不怕,妮子乖———”没想到,这么说完,妮子不闹了。胡子张心里咯噔一下,也流出热泪来。原来,妮子就是这么变傻的啊!他也听说,妮子小时她爹就和菜场的妮子后妈混在一起,很少回家,妮子和她妈相依为命。后来,她妈得了尿毒症,拉到城里透析了几回,妮子爹一瞧,这病是个无底洞,哄着她娘和妮子回了村儿,找了个中医抓了几服药,扔下药和几百块钱,再也不来看了。妮子每日熬药,做饭,伺候娘,可娘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浑身上下都变成了黑的,生生让自己的尿给毒死了。妮子爹这才回家,草草打发了妮子娘。出殡那日,妮子拦着娘的棺材不让出门,大闹一场,妮子爹揍了妮子,后来,就傻了。今天,妮子肯定以为又回了家,想起了当时的事儿。
  “好妮子,不哭了啊!娘在呢,你娘永远看着你呢!”胡子张摩挲着妮子的后背,妮子钻到他怀里,一动不动。
  院墙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胡子张听见,大喊一声:“谁?”
  几个人撒腿就跑,留下嘻嘻哈哈的笑声。
  胡子张终于拉着妮子出现在席上。老杨头见了,怪道:“去哪儿了么?找你们呢!快坐快坐。”
  师徒俩坐下,人们见胡子张和妮子的眼圈儿都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大家也不好过问。一个劲儿夹菜,添酒。这俩人,夹菜就狠吃,添酒就猛喝。同村人过来问好,敬胡子张酒的,胡子张来者不拒,干了一杯又一杯。没人和他喝,自己倒着喝。妮子呢,就知道往嘴里扒拉饭。孙婆姨看着不对劲儿,离席去问老杨头,老杨头也不知道,孙婆姨顺道就拐到了茅房。进了茅房,尿撒到一半,听见茅房外墙几个后生在说笑。“就看他俩人不一般,原来是那关系呀?”“你以为是啥关系?带着游街一样的游了一圈儿,最后领到自家房里,我和老大一直跟着。”“你俩偷听见啥了?”“还用偷听吗?那姑娘号哭得呦———”“便宜那老小子了,我和老大真想上去替他一把……哈哈哈!”孙婆姨听得大喘粗气。她提上裤子,出了茅房,转到外墙,见几个后生还蹲在那儿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孙婆姨大骂道:“狗日的,你们瞎说什么呢!”后生们瞅了她一眼,站起来跺跺脚,伸伸腰,勾肩搭背地晃悠着走了。
  孙婆姨心里不爽,她知道胡子张绝干不出那事。他要有那坏心眼儿,还用今天带妮子到他老院儿?况且,自己和胡子张处过,别人不知道,自己最清楚了,他那人提不上日程,胆子又小,给他机会都不解风情,他对妮子就突然开窍了?她回到席上,不免又多看了他俩一眼,心里又生疑,难道是真的?看他俩不说话,一个喝闷酒,一个猛吃菜,就觉着哪里不对劲儿,果真像那几个后生说的那样,胡子张没控制住自己?欺负了妮子?不对,要不是妮子主动?更不是。孙婆姨打了自己一嘴巴。接着又忍不住想,胡子张对妮子是真好,妮子对他,也是真心信任。要说,他俩真的好了,也说得过去。就是,年龄吧,差得大了点,忒大。不过,一个老头,一个傻子,凑到一块儿,也行。孙婆姨想到这儿,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胡子张打定主意把自己灌醉,孙婆姨看他不争气的样子,心里来气,拿起酒壶倒了一大碗,杵到胡子张嘴边,喝道:“喝,喝死你个王八蛋!”胡子张接过大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每一口都咽得憋屈,直往心口处压。一来自家院子破败成那样,在村里抬不起头,穿得人模狗样儿又有啥用,人家背后还不是看笑话!二来是亲眼见了妮子疯傻的根源,心中悲凉。最后一重,就是今天看到老杨头闺女嫁人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场面,想起自己闺女,偷偷嫁人,做父亲的,不能给她一个体面,也不能戳穿她的谎言,委曲求全,好不憋屈!这三重苦跟谁也道不得,正喝着闷酒,忽听院内礼堂那边一阵哄闹。
  正对院门的一扇墙,布置着举行婚礼仪式的场景,还没有拆除。一张八仙桌,两把八仙椅,都罩着大红色绣花喜布,桌上两盏红烛,中间一捧小小的香炉,插着燃尽的三根香蒂,香炉下压着一道符纸,上书“天长地久”四个墨字。背景墙上挂着大大的一个囍字,两旁对联写道:天长地久心相印,花好月圆情永谐。只见妮子红盖头蒙在脸上,身上挂着红绣球,一群后生嘻嘻哈哈地逗着她,拿着另一只红绣球,喊着:“新娘子,新娘子,往这边来呀,往这边,看,你的夫君在这里呢!”妮子冲着红绣球扑过去,后生们就把红绣球一抛,传递到另一个人手里,他們都想占占傻妞的便宜,当一回白捡的新郎官儿,临到妮子扑过来时,又及时脱手,谁都不愿这傻妞真的砸到自己手里。妮子觉得太好玩儿了,她也不掀盖头,两只眼在盖头下注视着他们的脚,突然一双熟悉的大头皮鞋踏过来,妮子一头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从盖头下偷瞄,果然是师父。
  哇———欧耶———欢呼声掌声轰地爆发,后生们趁机给胡子张也带上了红绣球,胡子张本来是看不下他们耍弄妮子,过来拉妮子走,没想到弄巧成拙。妮子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脸蛋上涂得红一块粉一块,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涂上了浓艳的口红,从嘴角溢出来,像是刚啃了大西瓜,傻笑着两只胳膊紧紧箍住胡子张不放。后生们从后面你推一把我推一把,把胡子张和妮子两个推得踉踉跄跄,一个趔趄,胡子张坐到了八仙椅上,妮子趁势盖在了胡子张身上。人群又一阵欢呼,大家都激动地说:“这家伙,比闹洞房还带劲!”胡子张酒已醒了三分,可行动仍不听指挥,瘫在椅子上晕晕乎乎。一个后生拉起妮子问:“傻妞,你愿不愿意嫁给你师父?”妮子想也没想大声喊:“愿意———”人群再一次哄笑起来。“愿不愿意给你师父生个大胖小子?”妮子激动地拖着长音:“愿———意———”一个后生笑得撞倒了其他两个,三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妮子见大家开心,也咧着大嘴呵呵笑,为她带给大家的欢乐而幸福!她是真的幸福啊!今天,她找回了母亲,找回了梦中的家园,而且,今天,她还明白了成亲的意思,成亲,就是永远在一起。我今天,就和师父成亲呀!我就是要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呀!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胡子张都不敢回村儿,没脸。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天“闹婚”的情形了,据说,还跟妮子喝了交杯酒,哎呀呀,呸呸呸!小王八羔子们,没一个正经货!趁着我酒醉,胡闹三番,看我哪天不找上门去一个个扒了你们的皮!胡闹毕竟是胡闹,别人记不记得不要紧,重点是自己忘了,不当回事,也就翻篇了。可自从那日后,胡子张总感到一丝丝怪异,妮子对自己的神情变了。傻乎乎地对着你笑,你看过去时,她又害羞地扭过头去。说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等她接话,总是愣神儿,戳戳脑袋回过神儿来,又不说什么,扭头就跑。晚上不着急回家,磨磨蹭蹭在小屋里,赶上好几次,才撅着嘴巴回家去。
  一次天色晚了,胡子张把妮子送到菜市场门口,妮子又偷悄悄跟了回来,弄得胡子张假装发了火,妮子才转身往回走,用袖子抹泪。第二天来时,委屈得不像样,一整天脸上挂了秤砣,耷拉着,不理胡子张。待到晚上,又突然从身后死死抱住胡子张不放,哇哇大哭,嘴里喃喃地说:“师父不喜欢妮子了,师父不喜欢妮子了。”“喜欢,喜欢,师父怎么能不喜欢妮子。”胡子张好说歹说才哄得妮子回了家,自己却无法入睡,蹲在小屋门前抽起了烟。
  小屋四周一片幽静和漆黑,屋内昏黄而温暖的光线透出来,将胡子张拢在了怀抱中。胡子张扭头看着小木屋的门,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他第一次进这个小木屋时看中的是小屋的黑暗,他多想躲在黑暗里自在,可此时,小屋已变为暗海中一方小小的港湾,自己的心不知不觉又重新接纳了生活,接纳了温暖,这一切,就是从妮子第一次从小屋里走出来时发生的。妮子傻,她的心事藏不住,表露那么直白,怎么能不明白,只是她不会用语言告诉你罢了。妮子傻,她不懂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对你好,就是死心塌地把心放在了你身上,一辈子不会变。傻妮子啊!师父不配你的那份心啊!师父知道,你在师父的老院儿,错把师父当成妈妈一样的人了,傻妮子,师父不是妈妈,师父在老院儿抱了你,就上瘾了,其实师父是多么想再抱抱你,可师父,不能啊……
  第二天,妮子照常来到小木屋。小屋里看不出少了什么东西,但不见了胡子张。妮子呆呆地每日都来小木屋等师父。一日,孙婆姨拿来一张用人合同,胡子张让妮子顶了他的岗,妮子不知何意地签完名字后,孙婆姨扳住妮子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妮子,你師父让我告你一句话:没师父,妮子也行!”
  妮子望向远方,孙婆姨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她感到浑身发冷,她打开小木屋的灯,在小床上躺了下来,盖上最厚的那床被子,蒙住头,哭了起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声,那是公园里的音响在播放歌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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