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汉择婿史(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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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利汉从四木头家打完牌回来,步子走得像大年初一去土地庙抢烧头柱香。
  四平坐在大门口剥莲蓬,说:走这么急,是屎胀了还是尿胀了?刘利汉面露喜色:一件大事!四平说:你还有大事?是公安抓赌把你们都抓散了吧?刘利汉说:眼镜说他一个内侄是警察,刚从三和乡调到我们镇派出所,二十六岁。四平说:这与你有屁关系?刘利汉说:不是有艳子么?四平说:你发烧还是犯晕?你是发神经还是吃错了药?艳子不是和科良谈得好好的么?都半年多了。刘利汉蹲下身子,一起帮四平剥莲蓬,剥下的第一颗莲子先塞进嘴里,边嚼边说:那门事我一直就不同意,再说艳子一没结婚,二没生崽,没掰包子没流糖。四平停住,直直地看着刘利汉,好久,才说了一句:你最好进屋拿冷水淋一下脑壳。
  刘利汉嚼出一嘴角白汁,说:我等下就打电话要艳子晚上回家一趟。四平拿两三根还留着荷杆的莲蓬,往刘利汉身上砸:你敢!刘利汉并不走,四平将荷杆抽得叭叭响,杆上的一只莲篷被刘利汉抵挡的肘子蹭掉,窜向檐下的阴沟,像一只仓惶的老鼠,但嘴似乎越抽越硬:你能保证姓方的一辈子顺风顺水、无祸无灾?你能保证艳子跟姓方的一辈子不怄气、不吵嘴、不离婚?你能保证艳子嫁到方家后富贵万万年?你能保证得了,就现在写个条子给我,我就不打这个电话。这几句重如泰山的话把四平镇住了,她停止了抽打,语气有了明显的妥协成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刘利汉绽放一脸无辜:还不是为了艳子好!四平说:艳子和方科良哪儿又不好了?昨天艳子还来电话,说是这个星期天和科良回来,要我多剥点莲子把她带到学校给老师们吃。刘利汉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太阳亮眼睛,今天还起黑煤云了呢。我要她回来一趟,问问她,能死得了人?四平说:你是不吃到屎就不知道屎有多臭的。说着,丢下手里那几根糜烂得像蟹爪龙一样的荷杆,进了屋。
  艳子和方科良从一开始谈刘利汉就咬牙切齿地反对,说是文弱书生只有寡嘴一张,顶不上人家那些干部当警察的女婿,干部一嗓子,警察一棍子,哪个不放在眼里?哪个还敢在老丈人头上动土浇粪?有人说,你是给刘细军那次喂你化肥水吓怕了吧?刘利汉不回话,算是默认。
  没想到计划全被打乱。儿子安子去了天高地远的深圳,三年两载回一次家;艳子被方科良死缠烂打舍死拼命揪着不放,加之年纪过了二十五吃二十六饭,再不松口就怕年纪过坳,刘利汉也只好由咬牙切齿慢慢弱化为横眉竖眼。
  电话里刘利汉特别强调只要艳子一个人回。艳子既说坐方科良的摩托回方便,又说自己的电动车没电了,还说一个人晚上回不安全。刘利汉说:叫你回趟家哪来那么多罗唣?走路都要跟我走回。
  挂了电话,刘利汉火烧屁股般到卧室的床头柜里拿了一盒精白沙,然后出门。四平手里攥着一把锅铲追出来,喊:外面有鬼扯脚啊,饭都不筑了?刘利汉早没了影子。
  刘利汉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快步汆到村头土地庙,扑通跪在土地菩萨面前,抓着面前的一只签筒摇了几摇,摇出一只签后,又赶紧到庙旁的老单身刘孟秋那里看签。刘利汉抽的是求财第二十五签。刘孟秋说:这签好。说着,转身走向房子的西面,那里靠墙有一个木柜,木柜的门是敞开的,露出里面很多隔板,隔板上搁着一叠叠签纸,按家宅、运程、婚姻、求财、药物等分门别类放着。求财签在第二个隔板上,刘孟秋凑近去找第二十五签。刘利汉说:这一叠叠签怎么有厚有薄啊?刘孟秋说:菩萨慈悲,保佑众生,抽中上上签、上签的人多,那些厚的都是下签、下下签,没多少人抽中。刘利汉哦了一声,伸进口袋掏出烟来,剥去烟盒上的塑料薄膜,拇指在烟盒上端一角抠出一个洞,中指在烟盒下端用力一顶,两根烟像刺刀一样射出。果然是好签,刘孟秋说着,开始念起来,刘利汉没怎么上心听,只听到“时来运转”四个字,眼睛则看着第四个隔板的婚姻签区域。刘孟秋念完,说:恭喜恭喜,以后打牌会场打场赢。刘利汉接过签,忙说:抽烟抽烟。给刘孟秋一根,并递上打火机。刘孟秋眼睛本来眯,一笑更眯了,在他打火点烟的那一刻,刘利汉迅速在婚姻签区域的一叠厚签处扯下一张,塞进口袋。
  刘孟秋叭出一口蓝烟后,将打火机还给刘利汉,刘利汉接过,边点火边往外走,嘴里含混地说:得赶紧回家吃饭,晚上好赢钱。刘孟秋叫住他:就想跑?刘利汉心里一惊,以为这眯子发现了他做的手脚。刘孟秋说:老规矩,抽一根签三块钱。刘利汉说:一没堂客二没崽,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刘孟秋说:我说你是人嘴巴说猪话,这钱哪是我的,都是菩萨的。
  2
  刘利汉在双江湾是公认的老实人,平时在外怕落树叶,进屋怕掉瓦片,见人让路,见狗慌神。但双江湾有句俗话叫老实人鼻子空,闷在里面打雷公,这类人往往脑壳里有一根犟筋,谁要触动了,他就会瞬间连皮带肉变了个样,遇人人得死,遇狗狗发疯。
  几十年来双江湾的人都知道,刘利汉只和两个人结过筋,也就是结过仇,一个就是刘细军,另一个是姚木匠。与刘细军结筋其实各有理亏,刘利汉到水库开塞放水,刘细军半路打劫将水引到自家秧田里,刘利汉也不去理论,只是偷偷将刘细军家秧田田埂全部铲倒,水田一眨眼成了旱土,由此两人就动了手脚,刘细军把他摁在田里喝了几口化肥水。与姚木匠结筋是因为寿器,刘利汉叹息娘一生作孽,要给娘打的是最高规格的二十合,没想到姚木匠交货时偷了工减了料,只有十八合。刘利汉豹子一样冲到姚木匠家里,抓着老家伙胸口就往墙上撞,姚木匠三个崽闻讯起来,将刘利汉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后来村上出面调解,姚家打伤刘利汉的医药费免了,棺材倒是换了一副二十合的。刘利汉明讨回了公道,实则吃了暗亏,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姚木匠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没过一年就郁郁而终。
  刘利汉平时在家里处处让着四平,大细事也都由四平一手操持,但在艳子婚事上却总是横要插手竖耍手脚。艳子叹息做爹的受苦太多,也总是顺着他。四平有“带下”病,干不了重活儿,那些年艳子上师专,安子上高中,全靠刘利汉外出打工支撑开销。搅拌工,搬砖工,扎架工,钢筋工,刘利汉都干过。那时干一天才二十多块钱,一个月下来还不到五百块。后来,刘利汉一个老表承包了架电话线的业务,刘利汉找到他要事做,老表接应多开十块钱一天给他。刘利汉喜得整天脚不沾地,出工出得最早,收工收得最迟,有要爬杆子的,总是第一个梭上去。老表说:利哥啊,你让那帮卵子还没长圆的后生子爬吧,他们利索。刘利汉说:挂坏了怎么办?他们还要留着传宗接代的。老表说:你定要称长鼻子,摔手断脚我可不负责啊。刘利汉说:你放心,摔死了也不要你管。可是半年不到,那天下着麻麻雨,刘利汉在杆子上脚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旁人脸都一张张寡白,刘利汉却还笑呵呵的:没事没事。可是当自己要站起来时,发现左脚胫骨成了两截。老表倒是“食言”了,不但将刘利汉送进了医院,而且在他出院后还给了他三千块钱。只是说:利哥啊,我们工地不缺人了。好在那年是艳子大学最后一年,刘利汉就是用这三千块钱将艳子送毕了业。艳子工作后不但不要家里寄生活费了,还可以接济同样考上了大学的安子。安子那时已不包分配了,一毕业就去了深圳,进了一家合资企业,头个月就拿到了六千八。安子一拿到工资就打电话回来说:爹,你和妈可以不去打工了,没事就去打打麻将吧。   艳子在大学里谈过一个叫小段的男孩。男孩是外省的,人长得又高又帅,爹还是他们地级市里的一个副局长。那年暑假艳子带小段回来见准丈人丈母,四平捡了金元宝似的欢喜,刘利汉却没怎么乐意,但也没明显反对。两天后刘利汉和刘细军干架,窝一肚子火的刘利汉回家后拿柴刀要去打复炉架,小段见了又是劝导又是抢刀,把刘利汉气得半死:老子受欺你一不帮腔二不辅力,还一门心思扯后腿倒门户,我要你这个女婿卵用?小段听不懂方言,只晓得这祸闯大了。艳子也替刘利汉委屈,觉得老爹阿弥陀佛一辈子,现在儿女大了,再不能躬在人家胯下过日子了。小段说:你大学生一个,怎么也有这种冤冤相报的愚昧?艳子说:我可以不是你永远的女友,但他永远是我的爹。两人一下僵了,加之小段要艳子毕业随他去他们市里,艳子却坚持要离家近点,一僵一闹,分了。
  艳子回家时天已经断黑。
  艳子一进门刘利汉就要她和姓方的散了。艳子一脸迷糊。刘利汉说:菩萨说的。四平本来想开骂,见刘利汉搬出了菩萨,张着嘴巴等下文。四平最信菩萨,大年初一、菩萨生日、菩萨出行等等良辰吉日哪天都少不了去拜敬。刘利汉叹了口气:这向打牌手气背,前两天我专门去庙里问卦,顺便为艳子你抽了根婚姻签,菩萨说我财运倒是会由背转顺,可你的婚姻签让我昨晚一夜没睡。瞟了四平一眼,又说:我也一直没跟你讲,怕你也欠睡。四平说:抽了根什么签,你又认不得几个字,别把好签解歪了。刘利汉说:二十八个字个个认得。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签来,一字一顿地念道:婚姻年命不相宜,今日相逢别日离。若不抱琴谈别调,他日定会被人欺。四平虽没全听懂,但听出了其中的败味,脸色一下黯淡如一块抹布,开始抹泪: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刘利汉说:什么怎么好,要那个警察来看看。警察?艳子瞪大眼睛,又是什么警察?四平说:他打牌时听到眼镜老倌扯唇舌,说他的一个内侄调到了镇上派出所。艳子冲刘利汉道:爹,没有警察你就不许我过日子啊?警察有什么好,电视里的警察都是天天外出打打杀杀的,他不嫌危险,我还怕寂寞呢。刘利汉说:你嫁了警察,不要警察杀别人,至少别人不会作贱我们家。艳子逼视刘利汉:以前我还能理解你,现在姚木匠死了刘细军也中风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刘细军半个月前在上屋场吃喜酒,一口扣肉噎着,半边身子瘫了——医生说是中风。刘利汉说:签上明明说了,他日定会被人欺,姚木匠刘细军不欺,往后还有李木匠王大军欺,再说这个警察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先抽的签,这会儿刚好他赶上趟了,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星期六还是见一面……艳子打断他:不见!这边处得好好的,那边吴刚会嫦娥没影儿的事,你不是成心不让我过好日子么?艳子哭起来,扑在四平肩上,一抽一抽地。刘利汉说:你娘看看,菩萨的话她都不听,我不是为她好么?四平拍了拍艳子,凑在她耳朵边说:见不见,你就依你爹一回,成不成,还是由你说了算。
  3
  刘利汉到眼镜家时,眼镜正和堂客守着电视机看重播的《情深深雨蒙蒙》。见刘利汉来了,眼镜说:日本人可恶,书桓、依萍他们遭殃了。刘利汉说:电视都是哄人的。眼镜说:日本人杀人放火也哄人?刘利汉说:那个是真的!我是说那些男男女女时分时合的,哪有那么多事。眼镜说:看戏的人还不是图个热闹。刘利汉说:给你说正事,我想我家艳子和那个警察见个面。眼镜说:哪个警察?刘利汉说:你不是说你内侄调到镇上派出所来了么?眼镜说:你还当真了啊。刘利汉说:怎么,嫌我家艳子?眼镜堂客赶忙说:我家巢刚娶你家艳子才叫有福呢。眼镜笑着说:那是那是,只是……你家艳子不是谈了么?刘利汉说:我一直就没点过头。既然你这里有一个,你们不嫌弃的话,何不让他们见见。眼镜堂客说:这年头谁不谈两个三个啊,巢刚也谈过一个,兴许是那山旮旯妹子稀少,那妹子长得长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与巢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这边一窝亲戚高低反对,结果就散了,散了还怕又黏上,又赶紧找关系调到我们镇上派出所来了。眼镜说:正好他明天休假,我要他来我家吃饭的。
  周六,艳子回是回来了,但死活不肯去眼镜家。劝了一阵,刘利汉说:那我就要他来我家。
  一早,刘利汉先是奔到眼镜家,要眼镜两公婆带巢刚到他家吃饭。眼镜乐滋滋地说:要得要得,女看男,怕犯难;男看女,靠得住。从眼镜家里出来,刘利汉到普驼子店子买了猪肝、木耳、里脊肉和一对猪脚,外加一瓶德山大曲。普驼子说:今天这么大方,是女儿女婿回?刘利汉只笑,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回家。
  巢刚被眼镜夫妇带进来时,艳子正在厨房帮四平洗菜。巢刚拎着一袋水果、核桃粉什么的,在门口往里磁磁地叫一声伯母好,四平亲热地哎了声,忙招呼他进屋坐。艳子顺声抬头,看到的是一张有点让她有些失望的脸。巢刚个子虽不矮,但瘦,像根戳衣棍子,单眼皮,还有一脸的酒刺。艳子和绝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喜欢刘德华式样的,浓眉大眼大耳朵,尤其那管山脉一样的大鼻子,怎么看都觉着舒服。当年小段就是和刘德华有几分神似才让她上心的,方科良虽然无法比肩段亮,但长得也算 “小康”,甚至还有老师说他有点像潘玮柏。而眼前的巢刚,艳子还真想不出他像谁,脑子里过一遍电影,除了葛优,巢刚谁都不像。
  艳子出于礼貌,朝巢刚笑了笑。巢刚也朝她笑笑,说:刘老师好。声音倒是挺有磁性。四平搭话说:别客气,屋场人都叫她艳子,你也叫艳子吧。
  饭桌上,刘利汉一边和眼镜推杯换盏地喝酒,话比平时要多好几倍,盘根究底地问巢刚,哪年生的,哪年警校毕业的,现在主要做什么工作,抓没抓过犯罪分子,是怎么审讯犯罪分子的。巢刚说:犯没犯罪得法院说了算,我们只能叫犯罪嫌疑人。刘利汉说:杀了人,被你们抓着了,也不能叫犯罪分子?巢刚说:也不能,只能叫犯罪嫌疑人。刘利汉说:这不是屁话吗?眼镜你说是不是屁话?不等眼镜答话,四平在一旁横眼说:你说你真是狗吃咸鱼淡操心,你喝你的酒吃你的饭,他杀他的人放他的火,关你卵事。刘利汉抿了口酒说:什么叫关我卵事,这是天大的问题,杀了人还不是犯罪分子那还有屁个王法啊?我们那时候,偷只鸡盗只鸭就要绑绳子,挨批斗,眼镜你说是不是?眼镜说:那是那是,上屋场七老倌偷了生产队一皮箩谷,揪在台上斗了三天,判了一年刑。四平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四十年河东了,你还说三十年河西的事。刘利汉白了一眼四平:河东河西还不是同一块天?艳子忍不住了,冲着刘利汉和四平道:你们能不能在一起不打嘴仗啊,人家这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呢。刘利汉大约觉得有些失态,忙展着笑意对巢刚说:我们就是这么热热闹闹几十年了,你莫见怪啊。巢刚笑了笑说:没事的,我天天见到都是打架的。不知是因为故意说笑还是因为紧张把话说岔了,巢刚这话把艳子说乐了,眼镜夫妇也附和着呵呵起来。   气氛一缓和,刘利汉又要巢刚讲勇斗歹徒的故事。巢刚就讲了他在三和乡抓一个抢金项链的歹徒的事:那天他刚从县里办完事回乡,一下班车,就遇到一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喊着自己的项链——原来是遭遇了摩托抢劫,他就赶忙借了一辆摩托只身追贼。追了五里路,两贼扛不住了,一慌神撞上马路牙子,骑车的那个当场撞晕,抢劫的那个自顾自地撒腿狂奔。他也把摩托一撂,边追边喊道:有本事再跑五里路。才跑两里路,那家伙便手轻脚软地瘫在路上。
  刘利汉却还要刨根:最后抓到没?巢刚呵呵一笑:当然。四平说:这是荞麦地里抓乌龟的事,还用问。刘利汉说:抓就往死里打吧?巢刚说:现在不准打人,抓到后直接扭送派出所,走程序先做好讯问笔录。刘利汉对眼镜说:你看看,现在派出所的人就是懦弱,抢劫犯都不敢打!巢刚一脸尴尬。眼镜忙解围: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不能知法犯法,懦弱能跑那么远抓坏人么?刘利汉说:我不是说小巢,我是说人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分,是好人,过去现在都不应该打;是坏人,抓到就应该锄心挖肺地打。艳子说:爹,你又来了,这顿饭人家还怎么吃啊。
  磕磕巴巴吃完饭,眼镜就带巢刚走了。刘利汉对艳子说:我蛮中意。艳子没好气地说:好像你没说过一句好话啊,又是懦弱又是舍不得打人什么的。刘利汉说:那不是考察他嘛。艳子说:你就别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你这么说得人家一无是处,人家是不会来第二次了。刘利汉说:我等下就去探探眼镜的口风,你先说你的想法。艳子说:人长得不怎么好看。刘利汉说:男子无丑相嘛,你瞧我,鼠眼猴腮鸡脖子,不生得你们姐弟俩水灵活泛吗?艳子笑起来:看在你这么作孽自己的份上,我考虑考虑吧。艳子听巢刚英勇抓匪的故事,对他有了好感,但好感归好感,自己不会就此和方科良散,也想巢刚被这刺头木脑的爹搅一番,不会再进刘家门的。
  眼镜回去没多久,刘利汉就打电话过去问巢刚对艳子的印象。眼镜一说一个哈哈:蛮中意蛮中意,说是又好看好贤惠,小姑娘咳嗽——无痰(谈)。刘利汉说:算他有眼力,那就要他多来走动走动。眼镜说:那当然……我看这事定了八成。
  艳子和四平正在厨房里忙着收拾,刘利汉中了彩似的脸上豪光:你们听好了,刚和眼镜通了电话,巢刚中饱了艳子。四平端着一摞碗差点全摔了:这事怎么越搞越真了呢。刘利汉说:这事谁还做水上点灯的事?艳子正拿着扫帚扫地,只顾埋头扫着,不作声。刘利汉对艳子说:艳子,你答应了爹的,从现在起你就和那姓方的门槛剁萝卜,一心一意和巢刚谈吧。艳子抬起头,眼圈发红:感情这事你以为是根柴棍那么容易断啊,再说,这边才见一面,脾气性格为人处世都是一团黑,你就不怕把我往火炕里推?
  刘利汉一点也不放让:是把你往福窠里推……这样吧,给你一个星期时间,那边慢慢断,这边慢慢谈,就像你娘年轻时常唱的一首歌——烈火烧毁旧世界,战歌迎来东方红。
  4
  刘利汉要四平劝劝眼泪湿巴的艳子,自己则借口去四木头家打麻将,溜了出来。
  经过普驼子店子,刘利汉踅进去买了包烟,芙蓉王。普驼子说:你这日子越过越带劲了。刘利汉说:麻雀还往亮处飞呢。普驼子说:不但自己会过,别人也跟着你沾光,早上酒啊肉啊,我还以为你招待谁呢,刚才我看到眼镜一脸的油菜花,一问,说是从你家吃了饭出来。刘利汉说:是啊是啊,他带一个当警察的侄子看我家艳子。普驼子说:……他是带了个后生……你家艳子不是谈了她学校里的老师吗?刘利汉说:早散了。普驼子笑着说:拿粉笔的换成了拿枪的,强一百倍。刘利汉脸上像一口塘里猛丢了一块大石头。
  村里有棵大槐树,三个人才能抱拢,枝叶间正开着花,一簇一簇的,像屋檐下晾晒的一串串萝卜缨子。四木头家在槐树东边。槐树西边是冯老五家。两家都开着麻将馆。冯老五当过大队民兵营长、大队长,后来又当过村长,直到那年村上多开了八百多块钱的条子。这事本来没人知道的,只怪他太大意,将八百多块钱全开成了买味精的发票,清账的群众说:这么能吃味精,你当来的镇上干部都是公猪啊?村长没了,但奈何不了他子女也混得好,儿子在县里财政局当副局长,女儿在县里人民医院当医生。他家每隔十年八年就做一次房子,现在的房子前年才做,里里外外一色的磁砖,电动麻将机也是顶好的,不卡子,不转空。四木头家却是平房,水泥地,麻将机虽然也是电动的,但买的是二手货,时常有点不听调摆。但刘利汉就是不喜欢去冯老五家打,有人问何解?刘利汉说:我是穷人生贱相,受不起那个富贵地方。那人说:你儿女也混得面子堂堂啊?刘利汉说:儿女是儿女的福,我不靠他们沾光。
  刘利汉并没有去四木头家,而是在他家屋前过门不入,走过双江河上的石桥,去了甲佬家。甲佬是艳子学校食堂的工友。甲佬没在家,只有他堂客正在洗脑瘫儿子的屎尿片。甲佬堂客对刘利汉的到来有些惊讶:你要我家甲佬搭什么好吃的给艳子吗?刘利汉说:不是,我是从这儿过身,看看甲佬在家不,扯扯谈。甲佬堂客一下像点了火药桶:他这工友当得比皇帝还大,我既要淘米洗菜,又要洗屎洗尿,他呢,回家“四手”不抻,一有空就守在冯老五家打麻将,你们男人呐,个个都是铜心铁肠的缺德鬼。刘利汉赶忙说:你说得在理,我顺路去喊他赶快回来。拔腿溜了。
  到了冯老五家门口,刘利汉双脚吞吞吐吐的,要进不进,惹得冯家那只拴了链子的大狼狗苦大仇深地狂吠。冯老五端着一只老板杯子出来,见了刘利汉,一张胖脸立即笑成了一个花纹西瓜:利汉来了,你很少到我家打牌哦,快进来快进来,我的位子让给你打。刘利汉也笑了笑:俗话说富贵人进富贵门,我一穿草鞋的,一脚泥一脚水,怕脏了你这黄金屋呢,只好到四木头家打打小牌了。冯老五说:今天说什么也要玩一盘,就坐我的位子,正红得发烫。刘利汉说:这桌都有谁?冯老五说:没一条软腿,徐大、彭二赦、甲佬,你说哪条腿不是金刚钻一样?刘利汉说:这么齐的腿,我今天就来傍傍福。
  大客厅里乌烟障气,七八桌牌弄得满屋子稀里哗啦。冯老五把刘利汉带到徐大那儿说:给你们请来了一条硬腿。那三个神色有些意外,显然进来的这条“腿”有点疏。刘利汉边开烟边说:我昨夜里做梦就梦见了三个财神菩萨助我发财,今天我从黑早就寻,寻了大半天,终于寻到地方了。那三个大笑起来。徐大说:地方是好地方,只是谁发财谁蚀本还没定死火呢。冯老五说:都别说大话,秤砣底下见高低,你们玩痛快啊,我到那边招呼去。徐大说:你果真跑人啊。冯老五说:先客后主,江湖规矩。刘利汉说:抽根烟再走。说着,一一发烟。甲佬拿着烟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说:利汉你这烟的档次越来越高了,是发了横财呢,还是逢上了喜事?刘利汉呵呵一笑:平时我哪够得上抽这个档次的烟啊,这不,上午眼镜带他的当警察的内侄到我家和艳子见了一面,看他们有姻缘不。徐大说:难怪你这嘴合不拢,原来是警察女婿给撑开的啊。甲佬却呀呀呀地叫起来:怎么,艳子不是和学校里方科良老师在谈吗?刘利汉嘴一瘪说:甲佬,你怎么也尽听些没头没尾的事?是那个姓方的想找艳子,艳子一直没松口。甲佬说:学校哪个人不晓得艳子和方科良?再说他们不是住到一起了吗?刘利汉脸色陡然一铁:甲佬啊,舌子无骨,由着人来,谣言你就少信了,我和你几十年的老邻近老朋友了,你是信我还是信别人?甲佬喉咙似乎卡了一下,说:……当然信你,你这么一说我就清楚了。徐大早忍不住了:甲佬你们那帮老师就是喜欢没事扯唇舌,听着风就是雨,你明天快把那些谣言洗了抹了,别坏了利汉家女儿的名声……来来来,打牌打牌。   刘利汉半天云里大喊一声:开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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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子一到学校就往家里打电话,说两句哭三回,让刘利汉抓着话筒像抓着一只刚孵出来的鸡仔,拿不准轻重。
  艳子说自己人还未到学校,她找个警察的事就装进了每个老师的耳朵。她的闺蜜李丹丹还欢天喜地跟过年似的。李丹丹曾力劝艳子不要谈老师,她说男老师天天守在校园里,特别容易鸡肠小肚,特别局促,不比不知道,一和其他行业男人比,猥琐的一定是男老师。李丹丹自己找了个副镇长,整天牛逼哄哄,身上的衣服和手上的包包镇上是绝对买不到的。
  艳子本来想找方科良解释一下,但他还真像李丹丹说的是个鸡肠小肚的男人,不但不见她,还向校长告了“御状”。校长是个半老头子,脸上无肉,见人三分恶。校长将艳子召进校长室,礼义廉耻、为人师表上了大半天政治课,并指示艳子立马向科良道歉和检讨,求得他的原谅。
  刘利汉听到这,立马打断艳子:我早就发觉姓方的这小子是个小人,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打“小报告”的小人了,当面叫哥哥、背后拿家伙的人算什么脚色?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去爱?艳子哭道:……就是你,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假如因为这个事我挨个处分,你说我值么?艳子又哽咽起来。刘利汉放大声音:处分你?那我看他温校长有几个脑壳,有一个剁一个,有两个砍一双!他以为刘利汉好欺,他的女儿也好欺负啊?你不用怕,我今天就去和姓温的搞个一清二白。艳子说:求你别再给我添乱了。刘利汉说: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吃亏的。
  温校长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里。三楼。他的堂客也当教师,不过教小学,天天跑。有一个女儿,在省城工作。因整天一副卖牛肉相,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来他家串门。白天,两口子在各自的学校里忙活儿,互不干涉;晚上,好像谁欠谁太多似的,围着一台电视机较劲。温校长喜欢看战争片,红军新四军八路军解放军把国军日军打得屁滚尿流的那种,堂客则喜欢看言情剧,动不动就拿手帕或纸巾往眼睛上脸上又涂又抹的那种。几乎每天,电视里的战争还没开始,电视外的战争就已经开始了,从嘴仗到几挥老拳,再然后又到相互妥协——每人轮流看半个小时,谁多占一分钟就跟谁急。
  这会儿正是校长堂客看电视的时段,校长端着个茶杯在房里时而方步,时而圆步,一副度日如年的样子。敲门声打乱了校长的焦虑节奏,他愣了一下,等到第二轮敲门声响起,才确认自己的意识而赶紧开门。
  来者似乎有点半生半熟。直到来者叫他温校长,并说我是刘艳他爹,温校长才回过神来,将脸皮子更加绷了几绷。刘利汉手里提着个小蛇皮袋子,既鼓鼓囊囊又冲冲撞撞,不等校长反应过来,他进门便迳直走到校长堂客的身旁,放在她的脚旁。校长堂客正看得投入,冷不丁脚旁有东西在蠕动,吓得她一声尖叫,你是谁啊?干什么名堂啊?刘利汉笑笑:我是刘艳老师的爹。校长堂客还在惊吓之中:你要干什么?刘利汉说:听我家艳子说你女儿刚结婚不久,这不抓来一只老黑母鸡,给她补补身子,将来好为你们生一个大胖孙子。校长堂客立即天晴:这么客气怎么要得?快坐快坐。忙起身泡茶。刘利汉边找到沙发坐下。校长似乎不怎么卖账,脸没完全松弛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你家刘艳的事来的,这事你的确要高度重视,加强教育,我还准备在明天学校行政会议上将这事提出来。刘利汉说:这事还请校长大人不计小人过。校长领袖一般挥舞着一只手说:这事关乎学校声誉,关乎老师形象,弄不好还真得记过。刘利汉声音突然提粗:没有这么严重吧?请问校长大人,我家刘艳是犯了哪条王法?烂了哪项章程?校长语塞,扭开茶杯的盖子,喝了一口茶说: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人民教师,还是要讲修养讲道德讲操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嘛,你说是吧?刘利汉说: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婚姻大事不能随便,不能糊涂。校长点了一下头:没错啊,方科良老师难道不好吗?刘利汉说:不好。校长一震,大约站得有些累了,也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问:何以见得?刘利汉说:一是小气,我一年四季看不到他一包烟一瓶酒,这带崽女还有个卵用?二是眼皮浅,艳子要是与哪个男的说句话握个手,他就要死要活地闹上十天半月,这还像个新社会?校长默不作声,示意刘利汉讲完。这时校长堂客端茶过来了,刘利汉起身恭敬地接过茶,抿一口,继续说:最可恨的就是第三条,喜欢“打小报告”,我都不止一次听到他说哪个男老师赌钱,哪个女老师偷人,当然,也说了你校长……校长的脸像浇了一桶混凝土:说我什么了?刘利汉又喝了口茶,说:说你丑人多作怪,喜欢骂人,喜欢整人,还有……女儿出嫁,收了老师和家长好多礼金……校长像踩了颗钉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个王八蛋!我清贫一辈子,天地作证!刘利汉说:校长莫受气,不是他把我逼急了,我也不会来扯唇舌。校长手一挥:好了好了,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乱柴烂草的破事了。
  出门时,刘利汉躬着身把门带好,顺手将来时放在门外的一根木棍拿起,从走道的窗户口扔了出去。
  6
  三个月后,刘利汉趁艳子和巢刚回家之际,提出把婚订了。艳子已渐渐接受了巢刚。这男孩比方科良心细。他白天上班,晚上骑着摩托来学校,每次来总要带来一堆牛肉干、卤鸭掌、辣香干、鱼皮花生什么的,这都是艳子喜欢吃的。艳子哪里想到,这都是刘利汉打电话要巢刚买的。而方科良一直倔着,像只死也不肯低头的石狮子。一冷一热,艳子自然转了向。
  艳子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还用订婚么?刘利汉说:什么时代都要订婚,前天上屋场汉庭家的荷香也订了。艳子说:我只是觉得搞这个仪式麻烦,多余,搞得像演戏似的。刘利汉说: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怎么把婚姻大事当演戏?订婚,就是告诉你们再不能好玩了,要考虑成家立业了。巢刚在一旁道:艳子你还是听爹的吧,他说得对,我们还是按农村规矩来。艳子说:那怎么个订法?刘利汉说:有样没样,大看世上,我们就照汉庭家的来吧,男方一家由媒人带着,到女方家吃个饭,拿两万块钱作为女方买金银首饰之用。至于媒人,只能要巢刚的眼镜姑父做了。艳子听说要两万块钱,马上又不同意订了,她知道巢刚自己没什么钱,家境也不是很好,而且两人正谋划着到县城教师村买一套房子,钱要用在刀刃上,现在还哪个女孩穿金带银啊。见艳子又不同意了,刘利汉面露愠色:你看看,还没嫁出去呢,心就向外了,订婚是我们这地方从盘古开天地就定下来的事,到我刘利汉这儿就斩了根断了脉,我如何有脸面在这个地方安身?巢刚你放心,两万块我一分都不会动,全部会用于艳子身上。巢刚说:爹你千万别这么说,你一把屎一把尿把艳子姐弟俩带大,再怎么享福也不为过……还是照规矩来吧,你说什么时候订就什么时候。   婚很快就订了。双方亲家见面,都是做工夫的人,无门户高低之别,一见如故,很快就聊得热火朝天。巢刚父母是第一次见到艳子,照巢刚妈的话说是比心里想的还强十倍,再要好的只能到天上去找了。眼镜作为媒人,也从中竭力搓合,双方亲家最后表示,结婚日子由艳子巢刚两人商量着定,哪天定好了,这边就数着日子当高亲,那边就掐着指头办喜酒,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威威武武。
  仍然按刘利汉之前说的,巢刚拿了两万块的彩礼。两万块巢刚还是拿得出的,艳子心里想着哪天老爹将钱给她,她就给巢刚退回去,作将来买房用。可是,过去好多天,刘利汉只字不提这钱的事,艳子也不好意思问,觉得到最需要钱的时候再问也不迟。
  订婚后,刘利汉开始把巢刚当自家人了,一口一个崽啊刚伢的,叫得巢刚脸热心暖。可是没过多久麻烦也来了:巢刚只要一来,刘利汉不是要他挑着谷子去上屋场打米,就是要他到菜地里去锄地。巢刚虽然也是农村里长大的,但这些活儿还真没怎么干过,几担谷挑下来,肩头的皮都磨破了,几垄地锄下来,手上都起血泡了。还有一次,竟要巢刚去打农药,背着药壶还没走到田里,巢刚全身都起了过敏反应。巢刚虽嘴上不说,心里却老不痛快。艳子看着心疼,心想就是方科良都没干过这些活呢,就对刘利汉说:爹,巢刚从学校出来就参加工作,那些活都没干过,你就别要他干了,你以前不都是自己干的吗?刘利汉面有不悦地回道:你护着他作什么?我这不是为他好么?不加强磨练,不吃点苦头,怎么能手抓王八脚踩乌龟?艳子说:他们有他们的训练方法,哪有你这么练的。刘利汉更来气了:你别再说了,我这种方法最管用。
  秋收了,轰隆隆的收割机像瓢虫一样忙碌,平时的空旷田野也变得人影绰绰。四平也要请收割机,刘利汉偏不,说收割机贵,就那么三亩田,要巢刚回来帮衬一下就得了。四平说巢刚不上班么?刘利汉说他不会请假么?四平懒得跟他争,一个人到田里去割禾,刘利汉就在家里打巢刚电话。巢刚接了电话说他们这向正在搞打击“两抢一盗”专项行动,天天晚上还加班,实在一点空没有,要不过两天双休,再和艳子回来。可刘利汉非得要他就回来,巢刚只好打电话给艳子,要她解围。
  艳子打电话还没说话,刘利汉先反问:巢刚怎么还不来?艳子气得要摔手机:爹,你是你的事,他是他的工作,你别把两样搅在一起了,他有单位,有领导,有自己一份任务,他还要图进步,你就别打乱他的正常秩序了。刘利汉说:叫化子烧火都晓得往自己身边拢,你还没结婚就生分了我这个爹了?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要他做女婿的来帮老丈人一两天忙,这个道理可以从天上讲到地下,从中国讲到外国。我养你们这么大,打开眼睛帮你选了这么个人,你们就这么对待我?艳子默了一下才说,显然是忍住不哭:爹,这跟养老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他现在要上班,说好了我们双休日一起回家。刘利汉说:人人都有个三急三缓,我一年到头就现在最需要人手,再过几天全村的稻子都进收完了进仓了,就剩下我刘利汉家的在田里晒太阳照月亮,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艳子急了,几乎吼了起来:巢刚是你选的你定的,可你变着法来讥作他,折腾他,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啪地一声,艳子挂掉电话。这是她第一次对刘利汉发这么大的脾气。
  7
  一连两三天,艳子都没往家里打电话,刘利汉也没再打电话来。艳子心软了:觉得老爹的要求其实也不是非常过分,农忙了要女儿女婿帮个忙是人之常情,再往深里想,想让女儿女婿回来撑个门面仗个人势也不失为一种可以宽容的“农民意识”。好在四平打电话过来了,要艳子放心,已经请了收割机,三下五除二就搞完了。四平还说刘利汉只是气在一时,过后照样喝酒打牌,笑语喧天,丝毫没提起巢刚回来帮忙的事。艳子这才稍稍心安,对四平说:明天周六,我和巢刚回来。
  周六巢刚本来要加班的,但还是请了假。两人在镇上买了一对酒一条烟和几样水果。艳子还特意在衣店里为刘利汉选了一条秋裤,花了一百七。
  到了家,刘利汉虽然似乎没有往日的热情,但也不冷若冰霜,见了两个人都打招呼,特别看到艳子又买吃的又买穿的,甚至还客气几句,这让艳子心里一下云开雾散。四平倒是手脚不闲,又宰鸡,又剖鱼,喜笑颜开地忙活。临到吃饭,刘利汉见一桌子菜,兴致来了,忙开了一瓶白酒,给巢刚倒了一满杯,自己也倒了一满杯。巢刚酒量不大,平时并不怎么喝酒,领导有时要顶酒也不叫他,但今天说什么也得陪老丈人喝一杯。酒一喝开,翁婿两人都上了脸,艳子以为老爹会借酒翻陈簿算旧账的,但他讲了古,唱了戏,说了冯老五家有钱有势,说了甲佬怎么不顾家,就是对上次秋收的事只字不提。
  见什么事没有,艳子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这向正和巢刚筹划买房事宜,他们看中了教师村一套一百一十平米的房子,每平米二千八,加上装修,起码要三十八万。他们虽然可以办房贷,但首付也得十二万,巢刚说他负责八万,要艳子负责四万。艳子平时结余的钱都给了刘利汉攒着,加之上次订婚还有两万,她想趁着这次回家将她负责的钱拿给巢刚一起去办房贷手续。就着刘利汉的兴奋劲儿,艳子将买房的事讲了,刘利汉听完立马脸放红光:大好事大好事,把房子买到城里,也算是城市人了,也为我刘家争了面子。艳子笑着说:好是好事,就是要钱呢。顺势把房款的事说了出来。刘利汉举着酒杯,跟巢刚碰了一下说:如此的大好事作父母的肯定要大力支持,这样吧,上次你们订婚的两万块我一分不留,全给你们。此话一出,不但艳子瞬间石化,连巢刚也傻眼了。
  愣一阵,艳子以为刘利汉没把话听明白,做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补充道:不是两万是四万呢,巢刚出大头,我出小头。刘利汉看着巢刚说:他当然出大头,剩下的四万也不能让爹全出啊,你一半我一半。艳子气息又不匀了:可我……话刚说出口,就被巢刚打断了:谢谢爹的援助,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四平也看不过意了:你们实在困难,到时我们还会支援点的。刘利汉对着四平瞪眼:一切要靠自己!我爹娘给我留下什么?我们刘家几代贫农,穷得像根扦担,爹是大饥荒那年饿死的,娘大字不识,老风湿,娶你时两间破屋睛天漏光雨天漏水,一口破锅五只饭碗,你当初死活不肯来,还是你爹压过来的,我奋斗几十年,不也奋出个儿女双全家兴业旺?四平不再说话了,当初她不肯与刘利汉谈,一则嫌他家穷,二则她当时看上了另一个。不过,那人不知是本来命苦还是没娶上旺夫的四平,家运一直不顺,堂客猪婆疯,儿子被车撞折了一条腿,自己前年还得了风湿病,一走一哆嗦。   艳子气鼓咙嗵回到学校,总觉得老爹还在记巢刚的仇,却把气撒在自己女儿身上。巢刚反而一个劲儿地安慰她,说那两万块不用她操心,他自己想办法。艳子知道巢刚八万块起码要有一半要到外面借,就说:你别装硬汉了,该我负责的我一分不少地给你。艳子想到了安子。找别人难开口,但找安子艳子觉得比找巢刚还要坦然,而且还不许安子说半个不字。果然,艳子电话里一提起这事,安子没打半个字阻:你要多少?艳子反倒迟疑了,她想既然开了口,不妨多借点,省得巢刚到外借,便咯咯地笑着说:到底是白领啊,说话口气都李嘉诚似的。安子说:你就别用那样大的名字吓我了,要看什么人啊,你借钱我还能不装得慷慨激昂点?艳子见他这么说,又不好意思说具体数字了,只好说得含含糊糊:你量体裁衣吧,能多少就多少。安子说:五万行不?艳子啊了一声:到底是嫡亲,你没把我当外人。安子说:到时不够来个电话就是。艳子说:幸亏计划生育没把你计划掉,不然,我到哪儿享这厚福。
  刘利汉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艳子,问房子的事怎样了,好像他急着要住似的。艳子故意说:“钱不够,不想买了。”刘利汉疯了一样,要艳子千万莫对巢刚松口,办法总是人想的。那头,刘利汉一天三四个电话打给巢刚,要他长点志气,别让他们刘家在双江湾做不起人。巢刚被逼得没法,只好实话相告,说房子正在办手续,跑楼盘,跑住房公积金中心,跑教育局,跑公证处,跑银行,要的是时间,你宽心在家等着,房子一到手,就接你去住。刘利汉一听这话乐了,笑得像个细伢子。
  房子手续全部办齐那天,艳子打电话给了四平而没给刘利汉,因为艳子还告诉四平一件事——她怀孕了。
  8
  艳子和巢刚商定,搬家和结婚一起办,以巢刚的话说是凤凰头上戴牡丹——好上加好。
  两人分头跟家里人通气。艳子回家一说,四平立即眉开眼笑:双喜临门,蛮好!刘利汉却把脸一板:什么双喜临门,这叫屙尿洗萝卜——一就二便,不行,这么大的事,一是一,二是二,不能便宜了那小子。艳子头皮一炸,气不打一处来:爹你这是干嘛啊,还有什么那小子这小子的,结婚证都打了,现在不都是一家人了吗?刘利汉说:你对我别那么大声音,告诉你现在还不能算,只有把酒办了才算,这事与你无关,你也别急别气,我去跟巢刚讲。艳子平和了声音,尽量跟他讲道理:爹,你就只我这么个女儿,巢刚也是你唯一的女婿,这个事是我和巢刚商量好的,两件事合成一件,又省时间又省精力,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同意了吧?刘利汉根本不顺杆爬:正因为我就只有你这么个女儿,就不能这么打着算盘嫁了,要正正规规地嫁,要热热闹闹地嫁。艳子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谁说这样办就不会热闹?巢刚现在是我的丈夫你的女婿,你为难他就是刻薄我,你看着办吧。泪珠子又开始扑扑往下掉。四平纠结出一脸疙瘩,她也无解眼前这个和自己睡了几十年的男人到底吃了什么药:我发觉你越来越神神道道了,你不怄她不气她你会死啊。刘利汉说:我脑壳清醒得很,我说的都是正理。四平继续泼:儿女面前有什么正理歪理,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做大人的顺着来就是,哪有那么多尿骚屎臭?我告诉你,艳子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你要让她哭动了胎气,我一天剜你一坨肉宴早饭。一听说会哭动胎气,刘利汉骤然变得像一只遭受雷击的猫,语气一下温和起来:艳子,不是爹刻薄你,爹还不是想为刘家撑个面子?这样吧,你们都合计着两件事一起办,我也不麻雀生鹅蛋了,就依了你们,但是,你们也要依从我一件。四平和艳子半惊半疑地望着他。刘利汉说:无论如何要依从。四平急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刘利汉说:事我同意你们合着办,但省时不省工,该走的桥路一脚也不能省。四平说:你说清楚。刘利汉说:嫁妆我会办得客客气气,但男方的过礼钱比照冯老五家的一分不能少。他们家女婿拿了十万,这是一事;你们买房安家也是千百年好事,我做父母的也应该支持和表示,送你们两万,这是一事。两事相抵,你要巢刚还拿八万块钱来,成就是事,不成也怪不得做爹的了。不等四平和艳子答话,刘利汉快速出屋,挑起坪里的一担尿桶,浇菜去了。
  老丈人的绝情让巢刚陷入了绝境:因为房子要装修,他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老父亲连栏里的猪都卖掉了,现在突然又多出来个八万,这是一条大河之于一只想到对岸找食物的蚂蚁的难度。
  巢刚觉得两眼阵阵发黑,感觉结婚的美梦像只拉向火炉的氢汽球:你爹到底吃了什么药?艳子心里也怨爹刻薄,嘴里尚还有维护父亲面子的本能:你跟他计较什么,他就是那样的人,做子女的只能理解,无权指责。巢刚说:他理解我们吗?那你跟我挖地道抢银行?去拦路打劫?……艳子打断他:别说那些没志气的话了,你只替你自己着想,父母把我养这么大,别说八万,就是八十万八百万能与他们的付出等价?巢刚说:你就别上纲上线了,早晓得……艳子坚强地忍住泪水:你现在还来得及。巢刚孩子似地哽咽起来。艳子走过去,双手箍住他的腰:这样吧,你四万,我四万。
  艳子只能再去找安子开口。电话打过去,安子没接,艳子猜他忙,准备下班时间再打。不一会儿,安子打过来了,艳子直截了当,笑着说:你看我又来借钱,怕了啊。安子没当真:是接我喝喜酒吧?艳子说:具体日子还没定,到时肯定隆重接你,我找你是真借钱。然后就把买房和结婚的事跟安子说了。安子吞吞吐吐起来,艳子听半天听出来是钱都套到股市里去了,而且安子用了“腰斩”这个词。艳子抓着话筒不说话,“冷暴力”让安子无法把电话挂掉,他怯怯地说:这样吧姐,我凑两万给你打过来,其余你再想想办法。
  艳子把最后的宝押给了李丹丹。其余老师都是算着萝卜白菜过日子,即使有钱也要存个死期赚高点的利息,外借基本无门。艳子跟李丹丹一说,李丹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拿钱的时候条子都不肯要。这让艳子反而有了一种成就感:难道是老爹在考验我和巢刚的办事成事能力?她小时候经常听刘利汉絮叨“事在人为”这一成语。一想又不对,他还经常絮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呢。
  艳子四万块刚到手,刘利汉就来电话了:钱的事你千万不要操任何心,一定要让巢刚自己去筹。艳子嗯了一声说:都是他一个人在跑,人都快疯了。刘利汉哈哈笑起来:就是要他吃点苦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艳子说:他昨晚跟我说,万一凑不齐钱,我们就散了算了。刘利汉显然吃了一吓,忙说:你相机行事,万一差一万两万的,你就说你去借,到时我给你就是。艳子说:我的祖宗,你到底在唱什么戏?刘利汉说:我不是心疼他而是心疼你。挂掉电话,艳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打电话给四平,是不是哄着这个越来越神叨的爹到医院去看看。四平说:能吃能困,不打人不错钱,神仙也看不出他有病啊。   相对艳子,巢刚还真是焦头烂额。因是新来的单位,同事彼此都还不很熟络,借钱便显得忌讳。找朋友借,要么说也在买房,要么说正准备结婚,好像商量着办大事似的。同学呢,绝大部分一出学校就没什么联系了,猛地找他借钱人家可能还以为是遇上了骗子。有两三个同学联系紧点,鼓起很大勇气开口,一个说做了笔生意亏了,债主逼得狠,正打算找你借钱呢;一个说自己亲娘出车祸了,正躺在医院人事不知;最后一个是财政局的,以前是上下铺,关系忒铁,他倒是没推辞,只是犹豫了一阵说:看你在同学份上,顶多借你一万。
  随着报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走投无路的巢刚只能用上最后一招——借高利贷。这主意其实是借他一万块钱的同学出的,他大约觉得有点对不住巢刚,就说如果硬借不到,他可以当个担保人,到他们局一个副局长那儿贷,年息五分。巢刚说:你们副局长还放高利贷啊?同学说:这年头谁有钱不知道投资啊。
  巢刚约了同学和那个副局长在茶楼见了面。副局长姓冯,大块头,长得跟香港演员郑则仕似的。冯局长看上去倒和善,先寒暄,没想到一聊还是熟地方的。冯局长老家就是双江湾村的,父亲人称冯老五。巢刚听了有些尴尬,这事要是传到老丈人耳朵里去了还不被羞死。他忍着没说自己是双江湾的女婿。冯局长说:其实不是我放贷,我一个公务员哪能干这事?是我爹有点闲钱,委托我赚点油盐钱。我一般还不放,看到和你同学是同事,这才答应。接下来打条子,同学签字担保,一手交钱一手交条,巢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钱,巢刚如期报喜,乔迁和婚礼也就如期举行。那天,巢刚所里全员出动,通过各种关系弄来几辆好车用作婚车,巢刚一个挺帅的同事当伴郎,引得全村的人都来看排场看新鲜。刘利汉一脸春风,拿着盒芙蓉王到处开烟,又叫四平拿一袋糖粒子出来,发给女人和小孩。上婚车的时候,刘利汉拿出一个又大又沉的红包,郑重交到巢刚和艳子的手上,算是给女儿的嫁妆。双江湾所有人都在大爆眼球目测着红包的数额:肯定比那年冯老五给女儿的要多。
  新郎新娘的婚车上,艳子和巢刚兴奋而忐忑地打开刘利汉给的红包,一万一叠,一路数下来,整整十二叠。
  9
  很长一段时间,村里都在议论刘利汉给女儿十二万陪嫁钱的事。前年冯老五嫁女,收了男方十万,给女儿八万,两钱两抵,赚了两万。刘利汉收八万,给十二万,两钱两抵,倒贴四万。世人都说皇帝好,不想还有天上仙。这刘家与冯家,还真有得一拼。
  刘利汉听了这些闲话,往往一笑了之,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好比的?儿女身上好安钱。闲话传到冯老五那儿就不一样了,冯老五不急不躁,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只知道我们冯家上下五代,从未落过人后,我冯老五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未吃过霉饭。这就明显话中有话了。
  把艳子隆重嫁出去后,刘利汉似乎性情大变,手脚也更勤快了,有事没事都要到田里菜地里侍弄一阵子。收了晚稻种油菜,田边隙地种樱桃萝卜、小白菜、苋菜和葱,再没事,也拿把锄头修修阴沟,铲铲草皮。艳子和巢刚回来,他再也不要巢刚下地半步,说:你现在正式是我女婿,我不会再磨你半分半毫,你要发狠工作,争取提干升级,明年弄个所长,再就是公安局长。巢刚笑着说:照这个速度,我五十岁会当国家主席。刘利汉一本正经:国家主席也是人做成的。艳子也笑了:只听说过和尚是人做成的。
  时不时,刘利汉还会去打打麻将,照旧去四木头家。有人说: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得去冯老五家玩大点的了。刘利汉说:还是几个老哥们在一起好。这话乐得四木头和几个老哥们合不拢嘴,四木头说:利汉最讲感情,以后哪怕他当了太上皇,回乡了也会给我们每人带瓶御酒的。
  过年了,家家户户办年货,杵糍粑,打豆腐,杀猪杀鸡,买烟花鞭炮,双江湾团结着一股酽酽的年味。大年三十晚上,小孩子依从旧习挨家挨户“讨饼子”,男人们也纷纷成团结伙依次进家入户送恭喜,喝酒抽烟,聊天扯白,将满村夜色搅得活色生香。
  刘利汉和老青老末等一帮牌友将四木头家作为送恭喜的终点站,送完了就在那儿打麻将守岁。从冯老五家出来,他们边朝四木头家走,边盘点一个晚上的收成。每个人的口袋几乎都是鼓鼓囊囊的,瓜子,花生,糖,烟,塞得到处都是。烟整包的好说,零烟不好塞口袋,就来个“双风贯耳”——每只耳朵上夹一根。老青从众多的烟中发现两种“蓝蒂”烟,说:这烟我认得,是利汉家和冯老五家的。老末开始对两种“蓝蒂”作出分析:利汉家是“硬蓝”,冯老五家的是“软蓝”,哈哈,利汉啊,冯家还是比你家高一皮篾。刘利汉笑笑: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我是我们家巢刚辞年的烟,怕一个人抽了肚子痛,就让你们都尝尝味。由烟及酒,老末又开始评酒了,村里人大都是用谷酒待客,只有刘利汉家和冯老五家用的是瓶子酒。老末问:利汉,你泸州老窖多少钱瓶?刘利汉说:酒是安子带回的,好像是一百七八吧,要不是大年三十,谁舍得拿出来?实际上,安子告诉他是一百三十多一瓶。老末哈哈一笑:那你又输了,冯老五家的酒鬼起码上两百。刘利汉喝了酒本来有点上脸,这会儿更成了卤猪肝色:老末你怎么老是拿我和他比,你怎么不拿自己和他比?我的酒可是我家安子从正规店子买回来孝敬我的,你还别说,刚才喝了那个酒鬼,头就开始痛起来了,四木头你觉得呢?四木头下意识地摸了摸头说:你不说还不觉得,现在感觉头还真有点痛。老青说:一路喝下来喝了个五湖四海,不痛才怪。刘利汉皱巴着脸说:绝对不是,平时喝杂了也不痛啊,那酒确实上头。老末说:冯老五说是他崽拿回来的,怕莫是他崽收了别人的假酒啊。刘利汉说:现在假东西死人活人都害,我还听说棺木有做假的呢……我可没说冯老五家的酒是假酒啊,更没说是他崽受贿受来的假酒啊。四木头说:大年三十,就别说不吉不祥的话了,赶紧打牌吧。
  第二天,还是有冯老五家用假酒待客的闲言碎语在村子里传开了。
  这让冯老五难堪和恼怒,这可是大年初一啊。可是冤无头,债无主,剁肉找不着屠夫,划船寻不到桨叶,老五只好带着一家大小去螺丝山土地庙烧香敬菩萨,求得平安无灾。过了初六,冯老五又请来几名道士“做解”,解劫消灾。道士左手转轮,右手淋水,唱声喧天:……五忏消除无孽罪,六忏亡者六更衣,七忏慈仁来救苦,八忏冤家两消除,九忏判官勾了簿,十忏亡者礼无为。   初八过后,年味渐渐变淡。回来过年的年轻人打工的去打工,上班的去上班,抽空了许多朝气和喧腾,只剩下留守于村的中老年和小孩子,残延着年的氛围:打麻将的打麻将,走人家的走人家,玩炮仗的玩炮仗。
  那天,冯老五家和四木头家的麻将正打得热闹,一辆县纪委的车忽然开进村里,停在冯老五家门口。车上下来两个人,和气地向正在打麻将的冯老五亮明身份,要冯老五找个僻静的房间,有些事要询问一下。冯老五表情有些慌虚,起身时甚至脚还软了一下,但又很快强作镇定: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从村上退下来好多年了,村上的事我一概不知。那两个人仍脸上泛笑地说:不是关于你的事。冯老五立马又坐了下来:别人的事关我屁事,来来来,我们照样打牌。两个人中的高个子说:是关于你家冯大志同志的事。冯老五脸唰地变白,声音也有些颤抖:他怎么啦?高个子说:冯伯别紧张,他没事呢,我们只是核实个情况。
  当冯老五将那两个人带进一间偏房关上门的那刻,冯老五的堂客三秀吓得坐在椅子上筛糠。所有的麻将机都停了,连四木头家的麻将机也都停了,打麻将的看热闹的赶集似地往冯老五家聚拢。人堆里的声音像黄昏时茅厕里的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冯家一定出了大事。
  冯老五家今年流年不顺。
  五代不倒的冯家大树这次怕有危险了。
  也有人在一旁劝大家别乱扯唇舌,刚才干部还说没事呢。招呼下来,嘈杂消停不少,目光却更为锐亮,聚拢成一束,打在那张紧闭的门上。刘利汉挤进人堆,对三秀说:要帮忙尽管说,法律我也不太懂,如果他们乱抓人,我就要我家巢刚来抓他们。乱了方寸的三秀边擤鼻涕边说:能帮忙出力的都要他们快来啊,我冯家不会亏待他啊。刘利汉正要掏手机,四平一旁扯他袖子:三秀你别听他胡说,老五不会有事的,乱早了窠,派出所拿枪带铐的,别人还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边说边将刘利汉扯出人堆:自己做了一世年的缩头乌龟,却拿巢刚当龙头耍,这算什么本事?你麻利替我自在点,冯老五家的心是你操得了的?刘利汉喉结吞咽了一下,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门开了。冯老五显得比进去的时候轻松很多,脸上的肌肉舒展,和那两个又说又笑,像去哪儿喝喜酒。所有的目光都有点诧异。三秀脸上的眼泪鼻涕还未擦干,笑意又开始抢滩登陆。那两个看来没有久留的意思,迳直走向车子,意欲上车走人。冯老五跟过去一一和他们握手:欢迎以后多来做客,我别的没有,土猪土鸡土鸭多的是,肉细嫩,汤透鲜。那两个连连说好好好,有空一定来。然后关上车门,扬尘而去。
  冯老五转身,面对一排惊疑的目光,淡然一笑:有人想搞我冯家的名堂,告我家大志收了人家好多钱好多酒好多烟往老家搬,简直是放狗屁!我崽不就收人家两瓶酒两条烟带回来了吗?现如今在县里当个这么大的官的受这点礼算个鸡巴毛?有本事你继续告啊?你告到中央去啊?告到联合国去啊?趁众人都来了,趁年还没过完,在这里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发个毒誓——那告状的人定会遭天雷打遭天火烧不得好死万世不得翻身!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冯老五冲着人堆说:徐大,甲佬,二赦,我们继续打牌。然后,大步入门。
  牌虽继续打,但也有人暗地里说这是冯老五虚张声势,掩盖他的心虚。冯家出事是迟早的事。
  然而五天过去了,冯家没事。
  十天过去了,冯家仍然没事。
  这又让双江湾很多人松了一口气,因为靠着这根大树,村里每年总要捡到几个果子吃,不是修桥修路款,就是建整扶贫款,最不济清塘疏圳也要弄了三万四万的。冯家的平安,意味着这棵大树将继续根深叶茂,硕果盈枝。
  冯老五烟照抽,酒照喝,牌照打。
  村上的树照长,鸡照叫,狗照吠,太阳照出又照落。
  10
  开春了。寒凉的风中日渐夹杂了一丝暖意。布谷隐没在泛绿的林子中,间或叽咕几声,像个资深特务。冯家屋旁的那棵槐树不可一世地陡生了许多叶子,如同一个精神抖擞的老者一下子召集来满堂子孙,在阳光下威仪八面。
  那天,刘利汉正在家里给稻谷催芽,巢刚打电话来了:爹,你在干嘛?刘利汉说:在家催芽呢。巢刚说:哦,以为你在打麻将呢。刘利汉说:春忙了,白天谁有空,晚上再去。巢刚说:我正要告诉你,全县正在搞“严厉打击‘黄赌毒’,确保生活纯净美”的春季行动,老年人只能在家里打连玩带耍的,开麻将馆的一律都要关掉,不然一要罚款二要关人。我打电话来,一是请你避避风头,近向别去麻将馆打牌了,二是你告诉一下村上麻将馆,要他们消停四十天,等行动结束后再说,免得到时熟人熟事碍手碍脚。刘利汉哦了一声:知道了。
  刘利汉立马跑到四木头家。进门,只有两桌牌稀拉拉在打。四木头见了刘利汉说:你不是晚上来吗?来了正好,等下再凑一桌。刘利汉说:还打,看你还要命不?说着,将四木头拉到厨房的灶脚下,一字一句地传达巢刚的电话内容。四木头神情木然:真的假的?刘利汉说:几十年的老兄弟,我还能挡着你的财路说谎话吗?四木头说:那边还有一家呢,他关我也关。刘利汉说:你就别什么样都看了,这信息是我家巢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我立马就过来告诉你,他家有能耐,让他去啊。四木头终于相信了:那好,我从今晚上起就关了,正好我堂客要去女儿家带外孙。刘利汉说:这是绝密,你就只在自己心里,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四木头点点头:我懂的。
  四木头将一脸春风的刘利汉送出门。刘利汉还没走一丈远,只见村头开进来一辆贴满标语的“面的”,车上还有高音喇叭,声音穿越整个村庄:开展春季行动,净化社会空气。四木头手指着刘利汉说:你看看,还绝密消息呢,一个屁还没打到裤裆外,高音喇叭就解密了,你尽拿你女婿来吓唬人。刘利汉的脸半红半白:……反正,我没骗人是吧?!
  “面的”很快拢来,村书记德顺也坐在里面。两边麻将馆的人都惊鸟一样出来。德顺下车,一边一摆头,辅以大幅度手势:五爹啊,老四啊,全县统一搞行动,拜托你们这向就把麻将馆关一阵,免得上面打我板子说我不讲政治。四木头立即说:书记有指示,小民立即照办。冯老五不吭声,只顾抽烟。德顺说:老村长啊,你也表个态啊。冯老五说:德顺我问你,像我们这七老八大的,一不作田,二不种地,不打牌坐在家里等死啊。德顺说:婆婆姥姥在自己家里打点耍牌可以,只是不能开麻将馆。冯老五说:那好,这个我答应你,不让你为难,我在家里打点耍牌行了吧?德顺呵呵一笑:你是老干部,会有分寸的,我就不多言了。说着,上车走了。看着车走远,田木头低声对刘利汉说:看来冯老五没有关的意思。刘利汉咬了一下牙,说:你听我的没错,关!   一连三天,刘利汉什么地方都没去,窝在家里育谷芽子。第三天,刘利汉正要出门将谷芽下泥,四木头满嘴怨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刘利汉你到底是保佑我还是加害我?刘利汉摸头不知脑:何解?四木头说:你要我关麻将馆,我老老实实听你关了三天,可是冯老五家一天也没歇气,而且我的牌客都去他那儿打了,他鸡巴毛事都没有,你这不是害我是什么?刘利汉说:冯家真没关?四木头说:关了我是你的崽。刘利汉顿了一下:老四你听我再关一天,明天如果他家还开,我赔你这几天损失。四木头狐疑地看着刘利汉:怎么,政府要动真神了?刘利汉说:你等着看好戏吧。
  中午,刘利汉和四平正吃着午饭,电话响了,四平去接,然后将话筒搁着,对刘利汉说:巢刚的,他要你接,要你还快点。刘利汉边吞饭边说:什么发火烧屋的事这么急?将口里的饭吞完,再喝了口汤,才去接电话。电话那头巢刚呼吸急促地说:爹,上午不知是谁打个举报电话到所里,说冯老五家麻将馆一直没关,公开对抗政府,影响极坏,现在所里和镇政府决定要来采取行动,已经上路了,你赶快去报个信,叫他关了,乡里乡亲的,相互关照一下,等下我们来了当了面,事情就不好办了。刘利汉嗯嗯啊啊地应着,直到巢刚仓促挂掉电话。回到饭桌,四平问:什么保密事非要跟你说?刘利汉夹了一大筷子菜,停在空中,说:他要我少打点牌。
  吃完饭,刘利汉端一把椅子坐在门前的坪里抽烟,脸朝村口的方向。空旷的村道飘向远方,除了一条无所事事的狗在闲逛。不多久,一辆警车、一辆“面的”和一辆小型货车从村口开了进来,开向冯老五家,吓得那条狗逃兵一样飙进路旁的树丛。刘利汉朝屋里四平喊道:快去冯老五家看热闹。四平冲出来,看到这阵势,吓得哇哇叫:冯家出了什么事?刘利汉说:鬼晓得。
  刘利汉和四平跑过去时,派出所的,镇政府的,打牌的,看热闹的,密密麻麻站满了冯老五家的屋前屋后,像一个突然揭了顶的蚂蚁窝。刘利汉看见巢刚和几个民警站在大约是所长的后面,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描述的当年抓抢犯那么英武。巢刚也注意到丈人丈母来了,想用眼光质疑丈人的通风报信速度,刘利汉立马掉开目光。
  一个黝黑敦实的汉子对着冯老五发话:冯爹,我是派出所所长吴猛,我们上午接群众举报,你家麻将馆一直在营业,刚才我们也证实了,按照“春季行动”的有关规定,我们决定依法依规没收你家的麻将机,并对你处以两千元的罚款,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骤然寂静。数十双目光聚向冯老五。冯老五神情淡定,一边招呼人家搬椅子给客人坐,一边给人发烟,并不急着回话。
  吴所长倒有些急了:我们既不坐,也不抽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冯老五这才似乎有所反应:所长大人你要我怎么配合?吴所长说:第一,麻将机我们搬走;第二,请交罚款两千。吴所长伸出一根手指,再伸出一根手指。冯老五哂然一笑: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讲究以人为本,倡导老年人老有所乐,我在家里打点小麻将,犯了哪条规哪条法了?吴所长口气见硬:老年人在家里自己娱乐一下完全可以,不在我们的行动范围,但是你开了麻将馆,有年轻人参与,每桌赌资也有几百上千,这我们刚才都拍了照的。冯老五脸色铁青:后生子,我郑重告诉你,你们要严格执法,那就先去县里抓上万上十万的赌场,去国道饭店抓嫖娼卖淫,别拿我们这些农村婆婆姥姥姥开刀。吴所长不依不饶:那些我们都在抓,这不用你操心,到你这里来是我们接到群众的举报,骂我们不管事不作为,所以我们必须查处。
  这时,听了信的德顺气喘吁吁地跑来。那帮人中有不少德顺认识。德顺一边发烟,一边与他们招呼。烟发到吴所长,德顺说:吴所长新来我们镇不久吧,我是这儿村上书记刘德顺,冯爹是我们村的老干部,对村上贡献特别大,加之他这个麻将馆本来已经停了,今天才偶尔开了一下,在这里,我以村支两委名义向你们担个保,求个情,一是罚款减半,二是麻将机就地封存,三是我们村上再进行细致的政策宣传教育,所长你看怎么样?吴所长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他转身和一名政府干部耳语了一阵,又转过来对德顺说:既然村上出面求情,又念在初次,我们就宽松点尺度吧。德顺满脸堆笑:感谢所长,感谢各位领导同志们。正要找冯老五拿钱打发他们走人,冯老五不见了。德顺以为他面子挂不住避开了,便对吴所长说:这样吧,一千块钱我先垫上,你们回去吧。说着,手往口袋里掏钱。慢着——,冯老五如同一个潜伏的猎人忽然从人堆里现身,对德顺喝道:谁叫你替我出钱的?我什么时候同意出钱了?德顺,你出一千也好一万也罢,都不关我卵事。德顺的脸立即像被熨斗烫了一把。冯老五并不理会德顺,转身对吴所长说:你等五分钟听电话,该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吴所长说:听谁的电话?冯老五说:等下有你听的。
  人堆像一锅滚油掺了一瓢冷水:冯老五在卖什么药?吴所长处罚不依德顺面子不给,冯老五到底要干什么?冯老五一定是搬了救兵请了大神,看吴所长怎么下台……不到五分钟,吴所长的手机响了。吴所长看了下号码,说了声“万局长啊”,忙走到一边听电话去了。冯老五脸上倏地开出一朵向日葵。
  吴所长接完电话回来,脸如同一张苦楝皮,他没正眼看冯老五,而是把德顺招呼过来,轻声对他说:刚才接到上级通知,因为行动刚刚开始,大部分群众对行动内容还了解不深不透,所以现在重点是以教育为主,希望你们村上进一步加强宣传教育,确保不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否则,决不轻饶,顶格处理。说完,朝他们队伍手一挥:我们撤!
  巢刚走在队伍最后,大约想跟刘利汉和四平道别。冯老五看到巢刚,两眼迸放凶光,右手抬起,指向巢刚的鼻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家帮你那么大的忙,你不把情来谢,反把尿来射,竟然跟着这帮孙子来搞我冯老五的名堂,你连信都不晓得给一个吗?你连好话都不晓得说一句吗?
  巢刚面如菜色:其实我……
  正嗫嚅着,人堆里猛地炸出一个声音来:冯老五你放什么狗屁!你害人一世年,你能帮他什么忙?真是满嘴狗屁臭熏天!
  是刘利汉。
  所有人脸上都像刷了一层叫做吃惊的油漆。   冯老五眼神里也掠过一丝即生即灭的惊慌,而后是一声镇定的冷笑:你问问你家女婿看,看我家帮了他什么忙。
  巢刚默不作声,一脸通红。
  刘利汉血红着眼睛逼视冯老五:你为非作歹几十年,你仗势欺人几十年,这会儿又来血口喷人,你以为你真是天雷打不死开水烫不死啊。
  冯老五提高声音对众人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啊,看哪条狗血口喷人啊,我冯老五的为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老子行得正坐得稳,还怕王法和天雷?
  刘利汉大喝一声:王法天雷不治你,老子来治你!
  嘴上说着,手里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把冷光闪烁的锄头,嚼穿龈血地朝冯老五锄去……
  11
  四平抱着小外孙,和艳子、巢刚去看守所看刘利汉。
  视频里的刘利汉除了头发有点花白,人还挺精神。我在里面很好,你们莫挂心。刘利汉笑着说,又做出夸张的表情,要小外孙叫外公。小家伙还没怎么开眼睛,只是嘟着小嘴儿咿咿呀呀。四平和艳子眼泪出来了。
  刘利汉说:你们哭什么,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痛快。
  艳子边抹泪边说:爹,我们等下去见律师,争取你早点出来。
  刘利汉说:我判几年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好就行。
  艳子说:你不出来哪能好得起来。
  刘利汉眼睛直直地看着视频,不再说话。
  巢刚接过艳子的话筒:爹,给你上了一条烟,两件衣,三百块钱。
  刘利汉哼了一声:巢刚,我至今想不通你为何到冯大志那儿贷款。
  巢刚瞬间噎住,努力寻找词句。
  刘利汉大叹一口气:早晓得,就不应该逼你……
  从看守所出来,巢刚约请律师在一家小饭店吃饭,一并谈谈案子的事。律师姓左,白白净净,架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但语速很快,显然是多年职业训练的结果。
  边吃边聊,左律师介绍了案情:案子即将开庭,通过你们前期主动做的一些赔偿、道歉等工作,估计会适当减刑,但故意伤害致人重伤一般三到十年,他这个属于偏重的,你们还是要有思想准备。
  艳子问:还有别的办法减刑吗?
  左律师说:我建议你们为他申请做个精神病司法鉴定。
  三个人一脸愕然。
  四平说:利汉一辈子最讲良心,我们不做没良心的事,和他几十年了,他哪有什么精神病,这个我们不做昧良心的事。
  左律师说:我只是建议而已,你们自己做主。我问阿姨和刘艳,你们家发生在1983年的一件事你们还记得吗?
  四平愣住,翻着眼想了一阵,摇头:我现在是今天的事明天就不记得,谁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事。
  艳子忽然想起来说:1983年不是我出生那年吗?
  左律师说:是,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艳子想了半天,说,我那时候当然不会记事,但我从来没听到过我爹讲过那年有什么大事。
  左律师微微一笑:我给你们看一段讯问笔录。
  说着,将一个卷宗打开,翻到一处折叠的地方递给艳子。
  答:告纪委、告派出所统统都是我。
  问:为什么这么恨他?下那么重的手?
  答:……
  问:你说话啊。
  答:……
  问:因为他家比你家情况好?
  答:不是。
  问:因为他骂了你女婿巢刚?
  答:不是……我没牵连巢刚吧?
  问:现在是法治社会,一人犯法一人当,除非是他指使你干的。
  答:与他无关。
  问:那你说清楚到底为何恨冯老五。
  答:……
  问:你这样不说对你会很不利的,说了就有可能减轻对你的处罚。
  答:……
  问:你说话啊。
  答:……你们别逼我。
  问:我们不是逼你,是为了把事情弄清楚,为你好。
  答:你们也莫以为自己有多好,我也恨你们警察。
  问:恨警察?你怎么什么人都恨啊。
  答:……
  问:既然恨警察,你怎么让女儿嫁了个警察?
  答:就是恨,才让她嫁个警察的,好折磨他,不过,和我女儿正式结婚后就不了。
  问:老刘你说话怎么颠三倒四,你说的每句话都会白纸黑字记载的,都是你要负责任的,你一个大男人,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不?有什么事你说清楚啊。
  答:……好吧,我说了吧。事情好多年了,但我记得清清楚楚——1983年农历十月初六。
  问:多少年?
  答:1983年。
  问:这么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答:我家艳子生了,家里没摇篮,我就半夜里跑到村头的竹林里,想砍两根竹子扛到岳母娘家去做摇篮。
  问:为何要扛到岳母娘家去做?
  答:因为在家里怕暴露。
  问:暴露?这不是什么事啊?
  答:你们还年轻,不懂,那时还是集体财产。
  问:那你继续说,怎么与冯老五扯上关系了?
  答:我一根竹子还没砍断,就被冯老五发现了。
  问:你不是说半夜吗?半夜他怎么发现的?
  答:那时候都知道他与大屋场的香妹子有一腿,那天夜里我没看见香妹子,不能瞎说,只晓得竹林是去香妹子家的必经之路……我被冯老五用手电照到了。
  问:你就这样被抓了?
  答:我当时撒腿就跑回家了,还尿湿了一身。第二天老早,冯老五就通知我到大队部去有事,我知道是为偷竹子的事,还是去了。
  问:为何?
  答:不去他们会上门,会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四平还在月子里啊……我去后就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
  问:你接着说。
  答:派出所的人连夜审我,要我交待十几起村上偷树偷谷偷竹子的事。
  问:都是你干的?
  答:我们刘家几代贫农,忠厚老实,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那夜里是头一回。
  问:那你如实交待啊。
  答:他们不信啊,硬要我交待……不说出来就吊我,打我,用烟烫我,用冷水淋我……
  问:老刘你别哭,别激动,好好说。
  答:……我受尽了侮辱……还不敢跟四平说,她在月子里……只能说是喝酒摔在山沟里,困了一夜……
  问:那你家里人一直不晓得?
  答:不晓得……它只在我心里。
  潘绍东,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湖南汨罗人。在《北京文学》《创作与评论》《文学界·湖南文学》《黄河文学》《文学界·文学风》等刊发表小说多篇,并有作品入选《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短篇小说《歌郎》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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