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方镌有汪琬铭文的太史砚（图1、2、3），长23、宽13、高6.6厘米。砚以上乘歙石琢就，色青黑，布满刷丝纹，细腻润泽。砚作抄手式，面有稍宽边框，后无堵。砚堂长，中间微凹;砚池大而深。四边平整，三墙壁立，线条挺拔，整体端庄、厚重，气势非凡。何谓太史砚，即抄手砚中一种。抄手砚是宋代最为流行的款式。所谓抄手式，是文人墨客为了提携方便，将砚背后部挖空，留三边墙成足，这样既轻且稳，又便于手插入挪动。抄手砚中那种体大量重，四面平直，高度出群的称作太史砚。据说是因形似官员（旧称太史）看书写字的几案，因而得名。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这种砚式，始于宋代，明代仍有制作。太史砚的突出特点之一是三墙足宽大平展，便于在上面饰纹勒铭，有不少这一类砚台传世。我所收藏的这方太史砚，从右边侧到左边侧，阴刻行书“五侯驰玉勒，侠客舞青萍。奚以云亭上，湛思守一经。世事了不关，深山弄泉石，啸傲长松间，飞来鹤一双。”落款“汪琬”。下刻方章，内阴文篆书“苕文”。铭文行书线条流畅爽健，结体疏朗有致，笔随意转，自由自在，气达神通，一气呵成。参考汪琬传世行书，铭文是其笔迹。“苕文”是汪琬字。
　　


　　铭文是两首五绝。前一首是“五侯驰玉勒，侠客舞青萍。奚以云亭上，湛思守一经。”大意是，人生应该像“五侯”“侠客”那样，骑着骏马，舞着宝剑，驰骋战场，建功立业。为什么要守着山中亭阁，闭门研究那与世无补的经书呢？这首诗是劝人要经纶济世，奋发有为，不要做“山县寒儒守一经”。这体现了儒家思想，人生正道大志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历代这一类诗文不少。如唐代李商隐《骄儿诗》（72句）中最后四句“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元代傅若金《登楼》“明时进用多英杰，迂腐深惭守一经”等。铭文后一首诗“世事了不关，深山弄泉石，啸傲长松间，飞来鹤一双。”大意是说，我已经脱离尘世，不管世间那些凡事与纷争了，隐居山林，伴着奇石，陪着流泉，在青松翠柏下高声朗诵着得意的诗句，与闲云野鹤一样，自由自在，快乐满足。封建时代一些文人，或科举不第，仕途无望;或宦海浮沉，削官为民;或年迈体弱，告老返乡，常遁入林泉，寄情山水，超凡脱世，无拘无束，安度余年。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春游二林寺》中，也流露出这样的心情。“下马二林寺，翛然进轻策……身闲易飘泊，官散无牵迫……独有不才者，山中弄泉石。”
　　不难看出，这两首诗的倾向不同，甚至旨意相反。为什么同一个人的诗作，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得从汪琬生平经历中找答案。汪琬（1624—1691），字苕文，号钝庵，晚号尧峰，小字液仙，长洲（今江苏苏州）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等。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预修《明史》。晚年隐居太湖尧峰山，闭户撰述，学者称“尧峰先生”。据史料介绍，汪琬为清初官吏学者、散文家，与侯方域、魏禧，合称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也是清初朴学隆兴的关键人物。汪琬的散文舒畅条达，“溯宋而唐。明理卓绝，似李习之（翱）;简洁有气，似柳子厚（宗元）”。连康熙帝也称赞他：“尝与近臣论本朝文学砥行之儒，首称数先生。”“汪琬的散文创作可分为两大类：经史之文与小品纪游之文。总体以观，经史之文不僅占据了大多数篇幅，而且体现了其创作的根本旨趣与艺术风格，代表着其散文的主要成就。”汪琬也写诗，清丽明快，但成就影响不及其文。汪琬一生勤奋读书写作，多有建树，著作等身。著有《钝翁类稿》62卷，《续稿》56卷。晚年自删成《尧峰文抄》50卷，包括文40卷、诗10卷。时人评，“汪琬性狷介，笃好古学，重经世之用，于当世人物、文章褒讥不少宽假”。晚年隐居太湖尧峰山，闭户著述，不问世事。正是他的这等经历和性格，前后判若两人，以至早期和晚年诗作泾渭分明。前一首，应该是他的青壮年“重经世之用”，好“褒讥”当世人物时所作。劝人要关心时事，不要死守一经，要习经世之学，为国家出力，建功立业。如他的《赠京卫守府》诗（30句）一开头就称赞“将军能舞丈二殳，少年笑骂轻竖儒。京城枹鼓百不虞，安坐营门一事无。蓟门风高白草枯，跨鞍远走叱拨驹。手抨角弓腰仆姑，去逐飞鸟追群狐。”最后四句希望“立取侯印黄金涂，功名如此真丈夫。慎勿纵饮为粗疏，试开玉帐谈孙吴。”这表露了汪琬何等发奋有为心情！但晚年，他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后一首诗，是他隐居尧峰山，不问世事，闭门撰述时的写照。他晚年有多首诗作表述了这种情怀。如他的《草堂》中“暮年杜门无事了，敢复恼汝东西家。”又如在《答友人出山之问》中有“不嫌野父便交欢，讳说头衔是史官。车为久悬羞再驾，冠宜长挂怕重弹。丛祠散社分余肉，僧钵逢斋寄一餐。此段风流那易得，肯驰崄岨涉波澜。”再如《叶子阳生劝予出山以此答之》中句：“尧峰野叟独怡然，常栖茅屋耕石田。新知惟恃壁间杖，旧物剩有床头毡。比来鬓秃齿都豁，但守陇亩终余年。君不见大鹏小鴳各有慕，世人未必知其故。功名富贵能几时，久已掉头不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