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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风吹在脸上热辣辣的,耀眼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晒得柏油马路似在冒青烟。此时,虽已是傍晚六点,但气温仍不低于三十摄氏度。
对于法然隆三来说,这条马路并不陌生。法然是浅草警察署生活安全课的警部补(日本警衔。“警部”相当于警察分局局长,警部补即“副警部”),四十九岁。他虽然顶着个“主任”的头衔,但生活安全课的主任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职位。近五年来,法然的工作就是依照《风营法》第二条第五款以及《防骚扰条例》,制止或取缔违法行为。
沿着笔直宽敞的马路一直往前,眼前就是占地广阔的“陪浴服务一条街”。这条风俗街从千束三丁目蜿蜒至四丁目,人们通常唤它“吉原”。
“寻乐女郎”、“渔色鬼”、“翡翠之皇”……各种稀奇古怪的店名伴着霓虹灯此起彼伏,似在勾起行人的好奇心,也映照出这条神秘之街纵向深处的真实面目。
“上人大法师,你辛苦了!”
“Body powerful”门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和法然打着招呼。店主亲自站街,倒是少见。她口中说的“上人大法师”,显然是借用净土宗开山鼻祖“法然上人”之名调侃法然隆三。
“怎么样,安倍经济刺激政策有点儿效果吧?”
“有什么用啊,除非首相大人亲临现场。”
说这种俏皮话是水沼夕子最拿手的。这女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却给人聪明伶俐的感觉。
“怎么可能呢?首相可是大忙人啊!”
法然索性也顺水推舟,以半真不假的口吻回应道。
“上人大法师既然以拯救众生为己任,也该下来察知一下底层小民的苦乐。”说完,夕子嘻嘻地笑出了声,法然也跟着笑笑。
“不行了,我可老了啊。”
“哪里,你还年轻着嘛。要不,先吃点儿壮阳妙药。”
“壮阳妙药还是免了吧,只是先前你送的羊栖菜炖品实在好吃。”
夕子听了微微一笑。之前,法然曾吃过几次夕子送的装在便当盒里的炖菜,没想到她还是个会做菜的贤惠女人。
法然和夕子打过一阵交道,三年前,夕子因违反“卖春防止法”被法然拘留。因是上峰的指示,法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起因是她雇下的菲律宾女人向客人吹嘘在店里进行的卖淫勾当,这属于不懂日本风俗业规矩的外国非法就业人员,在无意中作出的宣扬行为。那个时候,夕子的洗浴店生意正红火着,毫无疑问,这是别的洗浴店眼红而向警局告发的。
有几个人相信陪浴行业的圈子里没有卖淫服务呢?大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但这种行为毕竟是违反了1958年开始实施的《卖春防止法》。按照这一法律,最有可能受到刑事制裁的是管理者和实施卖春行为的当事人。结果,夕子被拘留三天,缓期起诉。法然当时获知这样的结果也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夕子后来见到法然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法然早年毕业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的日本文学专业,本来打算到中学做国语教师,但教师资格考试没合格,接着又参加警官录用考试,没想到一试便过。法然曾经同夕子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也许是这个原因,夕子后来常常会故弄玄虚,说上几句貌似很有学识的话蒙人。她一再强调,自己是个正派的女人。
“年轻时我也想上大学,只是由于家庭原因,没有实现梦想。”录口供时夕子充满凄凉的话直到今天法然还记得很清楚,但他当时没有追问她的家庭情况。
告别夕子,法然继续沿着风俗街朝北走去。到街尾右拐,眼前便是一条两边开着居酒屋之类的饮食店和商店的大路。
这天是星期五,时间已是晚上七点之后。都这么晚了,不忙事了——法然走到寿司店“连”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此前,他已连续两个星期五在这家寿司店喝过小酒,加上今天,已是第三次光顾了。这家寿司店有点儿奇怪,价格便宜不说,菜的味道还特别好。但星期五的夜晚,居然没什么客人。
“欢迎光临!”
一入店内,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店主便低声招呼让座。外面的喧嚣声一下被隔绝,店内不见一个客人,安静得很。
法然在吧台边坐下,就着竹荚鱼做的生鱼片,喝着凉酒。加了姜末的竹荚鱼十分新鲜,咬在嘴里很筋道。
九点左右,一个店主妻子模样的女人走进店来。在法然的记忆中,前两次,这个女人好像也是在这个时间现身。女人短发,穿着朴素,牛仔裤加上U领横条纹T恤,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男孩儿,但仔细打量,容貌很是端正,举手投足给人非常羞怯的感觉。
“这是免费赠送的菜。”
法然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一个小砂锅被搁在了眼前的原木吧台上,里面是土豆炖牛肉。
“谢谢!”
法然回首道谢,女人微微颔首。
“土豆是后院自家种的。”店主微笑着说。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店主一开口说的是这句话,原本沉闷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料是我加的,尝尝味道怎么样?”女人语含羞涩。
法然吃上一口,味道真是不错。他连声夸奖,女人则忙不迭地连说谢谢。
也就在这时,一阵疲倦感向法然袭来。昨天一连审了八个违反《风营法》的嫌疑人,到家已是半夜时分,一宿没好好睡。脑袋终于昏昏沉沉起来。待他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刚才竟伏在吧台上睡了过去。抬起头,吧台里处,店主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啊,对不起,我居然睡过去了!”法然慌忙站起身。一看表,十点半了。
女人端来一杯热茶。
“对不起,已经闭店了吧?”
“嗯,营业到十点。没关系,您不用急。”店主出乎意料的客气,女主人则一脸微笑。
喝一口茶后法然赶紧结账,才三千日元。他连表歉意,准备离店。
“正门已上锁,从后门走吧?”
法然跟着女主人,绕过账台,从边上的木门跨入了后院。啊,寿司店不大,后院倒不小!这里更像是一个家庭菜园,虽然夜色笼罩,还是能看清种着的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 院子里一片寂静,能听见阵阵的虫鸣声。虫鸣声似有似无,好似幻听,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走这边。”
穿过菜田,二十来米外,便是木板做成的围墙,那里也有扇木门,外面就是马路了。一出门,法然的耳中便灌进喧闹的市井嘈杂声,就像坏了的电视机一下复原了一般。
第二天一早,法然到浅草警察署四楼生活安全课上班,遇到安中搭话。安中以前也管过风俗街的事,后来才转而负责违法通信销售之类的案子。
“主任,你知道吗,调查那个失踪案的专案组移设到咱署里了,生活安全课也要派人支援的吧!”
“哦,会派你去吗?”
“开玩笑!给这点儿薪水,沾上这种案子,划不来啊!”
安中是个直肠子,再加上年轻,才二十九岁,心里有话就憋不住。法然听了只是笑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生活安全课果真就派了法然和安中两人去支援调查失踪案的专案组,署里通知他俩当天下午到六楼礼堂参加搜查会议。专案组设在三楼的刑事课,搜查会议在比较宽敞的礼堂开也是常理。
会场里,白板前的桌边,坐着专案组的领导人员——组长由浅草警察署署长兼任,副组长则是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还有一位是管理官。与这三人相向而坐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和本署刑事课的刑警们,另外便是本署的地域课、生活安全课的警官等。这样的组合并不奇怪,但除此之外还有警视厅的组织犯罪对策课人员也参与进来,这就有点儿不同寻常了。
组长讲话后,照例便是现场调查班、形迹搜查班的负责人报告各自的破案进展情况。
一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初,千束三丁目“SANHAITSU”公寓402室的佐佐木健太(二十八岁)和情妇林成美(三十岁)突然失踪。佐佐木是黑社会组织“岩井组”的外围成员,曾因制作贩卖违法DVD被拘留过,还因有贩卖毒品的嫌疑在生活安全课挂了号。组织犯罪对策课负责应对黑社会组织的警官在会上说,据了解到的情况,此人因毒品交易分赃不匀与“岩井组”发生了争执。
当法然听说佐佐木与情妇两人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寿司店“连”与“岩井组”头目伊达会面时,大为吃惊。
据说,当时这三个人在“连”的吧台边喝酒交谈,直到晚上八点半左右才一起离开。这是现场调查班从“连”的店主那里获得的证言。此外,还有数人证明,看见那天晚上八点半过后,这三个人在“连”前的街上走过。
“岩井组”的伊达是个早已被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课盯上的人物,这次佐佐木和情妇失踪,很容易让人联想这是否与他有关。因此,搜查会议的讨论重点到后来便从排查最大嫌疑人转移到是否该以另案拘留的方式拘捕伊达。所谓另案拘留,就是在未掌握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以其他已获得证据的罪名拘捕嫌疑人,以便对这一尚缺乏确凿证据的案件进行侦查。
“组织犯罪对策课方面是否掌握了足够的可以拘捕伊达的材料?”
搜查一课课长衣川询问在座的组织犯罪对策课刑警。
“作为债权人,伊达有恐吓、施暴等行为的嫌疑,我们立即就可以发出拘留票。”
一位大个子刑警答道。
“等一下!拘捕伊达这个人,也许不会有人反对,但现在主要侦查这个有可能是杀人案的失踪案子,一下介入一个不相干的另案,是否合适呢?”
警视厅杀人犯搜查第二股股长提出了不同意见。这位年约四十来岁的刑警名叫安田,看上去精明能干。
这话虽然听着不错,但法然总感觉他有点儿不想让人分食自己果实的味道。
“嗯,这说的也是。只是要直接开出拘捕票,还是有困难的,采取另案拘留的办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衣川用说服的口气解释。
“作为一种策略,这也许是可行的。但拘留后,要以本案为中心展开侦查,对‘岩井组’的情报获取工作也要作为单独的案件来考虑。”
安田的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搜查一课主导侦查,组织犯罪对策课只能起协助配合作用。
对此,组织犯罪对策课的警官倒也没表示反对。也许他们想,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能获得黑社会组织的情报就行。于是,第一次搜查会议便作出决定,以“另案拘留”的方式拘捕伊达,然后立即展开侦查。
那天,法然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过后。
“你吃饭了吗?”
妻子礼子在客厅茶绿色的桌边坐下后关切地问道。
“嗯,吃了盒饭。”
“哦,那好,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吃的。”
法然苦笑了一下,心想,妻子说话总改不了这口吻。比法然小二十岁的礼子是一家肚皮舞教室的指导老师,不擅长做家务事。也许是老夫少妻的缘故,法然就是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性格。
“对了,白天我带着我的学生去了你介绍的那家寿司店。”
法然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瞬间掠过那家寿司店店主和女主人的脸庞。
“哦,味道怎么样?”法然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不错啊,价格也不贵。嗯,怎么说呢,就是店里的气氛有点儿怪怪的。”礼子虽然性格粗放,却也有敏感细腻的一面。
“你是说,那家寿司店的店主夫妇,相互间有种怪怪的感觉?”
“嗯。不过,那两人应该不是夫妻……”法然听了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当时我的一个学生,嗯,说是学生其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姐问店主:‘你和太太结婚几年了?’没想到,店主听了一脸不高兴,说:‘她不是我的妻子,是我妹妹!’而当时吧台里边站在店主旁的女人也是满脸羞红,一转身进了里间。我们几个人都尴尬极了,连忙结账离开了那家寿司店。出来后大家都说,那两人的关系不管是夫妻也好,兄妹也好,总觉得怪怪的……”
说完,法然和礼子有好一会儿相视无语。此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打屋顶的声响。随着雨声逐渐密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法然心中渐渐升起。
遵照衣川作出的向店主详细了解佐佐木等三人那天交谈内容的指示,第二天下午两点,法然和安中一起再次去了寿司店“连”。 “不好意思,忙得实在抽不出身。”说着,法然和安中缓缓坐在夕子面前。
“这警察也真让人头疼!三年前,我并不情愿,却拘留了我;而现在,我来自首了,反而不拘捕我。他们以为我与伊达之类的黑社会组织的人有关系才出来顶替自首,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伊达。”
“确实,你和伊达毫不相干。”法然打断夕子的话说。
一阵短暂沉默之后,法然继续说道:“嗯,寿司店‘连’有个桥诘志乃,将她带入你店的正是佐佐木。”之前,法然利用职务之便,已经查阅了“连”的店主兄妹的户籍档案,两人都姓桥诘,显然是兄妹关系。
“啊,你是说志乃小姐吗?她哥哥向‘岩井组’借的款子,是由佐佐木替他按月偿还的。”没想到夕子并不刻意隐瞒志乃在自己店里打工这件事。
“这样看来,佐佐木是强迫她到你的店里做服务员——”
“不,应该不是。这件事我也问过佐佐木,他说是志乃小姐主动提出让他给介绍个打工的地方,来为哥哥减轻些负担的。当时我就想,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进店,一定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她干了多久了?”
“有两个月吧。不过说是两个月,因为每个星期只来一次,到现在总共也就来了八次左右。而且一次才干一个半小时,对提高店里的业绩并没什么大的作用。”对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却是这样冷淡应答,夕子的反应显然极不自然。
“但是,给我的感觉,你想庇护的似乎应该是那个女孩子。”
“你是指志乃小姐吗?我为什么要庇护她呢?”夕子淡淡地问道,脸上还浮现出些许笑容。
“是什么原因,你应该清楚吧!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三次进寿司店‘连’喝酒时,志乃兄妹俩的举动有点儿怪异。先是那个土豆炖牛肉的菜,非常好吃。店主特地强调,用的土豆是自家菜园里种的。一直不说话的店主一开口却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人奇怪。后来,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他们却特意让我看后院的菜园子,让我从后门回家,理由是前门已经落锁。菜园子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应该也吃过那菜园子种的土豆吧?他们这样做,或许是想暗示点儿什么?要是寿司店藏匿死尸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埋在后院了。遗憾的是,那时我还没有接到侦查的任务,完全不知道佐佐木和他情妇的失踪会与‘连’有什么关系。”
此时,夕子的脸上已没了笑容,瘦削的脸庞微微痉挛,一阵青一阵白,在荧光灯的映照下泛出可怕的阴影。法然故意停顿不语,似在等待夕子的辩解。
见她仍是沉默不语,法然继续说道:“嗯,他家土豆炖牛肉的味道我是熟悉的。那滋味同你装在便当盒里给我吃的土豆炖牛肉完全一样。这事比你送我羊栖菜炖品早得多,你可能早忘记了。至少,那个菜是出自你的手艺,而当时志乃小姐特意说明是她调的味,应该说的是反话了。”法然紧紧盯着夕子的脸部,夕子眼里的泪珠,在表情力的作用下越滚越大。
“没错,上人大法师,什么都被你看穿了。”夕子的声音略带嘶哑,脸上浮出一丝凄婉的笑容,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志乃小姐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他们兄妹俩成了佐佐木任意欺凌的对象。是的,佐佐木一手揽下了偿还‘岩井组’贷款的事,这也正是志乃小姐执意要到我店里干活的原因。但是,佐佐木以代为偿还贷款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志乃兄妹俩配合拍摄情色录像,制作违法DVD。哥哥健吾无奈之下,只得答应拍摄。而佐佐木和情妇林成美居然丧失人性,要兄妹俩裸身相抱配合拍摄,这就等于把兄妹俩逼上了绝路。7月3日晚上,佐佐木和林成美同伊达一起离开寿司店‘连’后,一会儿两人又返回店里,为的是要在寿司店二楼拍摄淫秽录像。结果,健吾用厚刃尖菜刀杀死了佐佐木和林成美。当我赶到时,只见二楼房间里两具尸体躺在污血横流的地上,我赶紧帮忙将尸体埋在后院的菜园子里,后面的剧情就都是我一个人写的了。当志乃小姐发现你来过她家的寿司店,便认定你是来秘密侦查了。因为志乃小姐曾经看到过你在我的店门口和我一起说话,她知道你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要帮志乃小姐帮到这个程度呢?”法然静静地问道。此时,一种郁积在胸、无法排解的悲哀感正在慢慢侵蚀他的心头。
“那时,她常常到我开在店里的人生咨询站来,接触多了,我发现她的境遇和我的十分相像。志乃小姐和她的哥哥健吾被双亲抛弃后,兄妹俩商定,两人死也不分开,要坚强活下去。而我也曾有过一个小我五岁的妹妹,我和志乃小姐不同的地方是,我们姐妹俩被父母抛弃后,我又抛弃了妹妹。一年后,妹妹自杀了,我到今天都无法忘记当年妹妹走投无路的处境。志乃小姐的出现,勾起了我对妹妹的思念。她们太像了!”
说到这里,夕子沉默了下来。似乎是为打破沉闷的气氛,法然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投案自首呢,警方不正将疑点集中在伊达身上吗?你完全可以看看情势怎么发展再说的。”
“这不行!虽说他们是黑社会组织,但也不能让无辜的人蒙受冤枉罪吧!我出面担责,还有另外的原因……”
“你还是不改本色。”法然苦笑了一下。
“法然先生,我是个癌症晚期患者!”夕子看着法然的脸提高声音。
“五年前动过手术的乳腺癌复发了,癌细胞已转移到肺和肝,我的生命只有几个月了。所以,我想将志乃的罪揽在自己身上。你们能放过桥诘兄妹吗?如果我最后的生命能换来他们的安全,我会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拜托了!”夕子呜咽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法然一语不发,坐在旁边的安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少顷,法然闷声闷气地答道:“怎么说呢?我可还没修炼到放走他们的境界。十年后,或许可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夜色中的透明雨丝闪出略微可见亮光,投射在掠过法然脑际的残忍画面上,留下黑色的影子。
法然、安田一左一右将桥诘健吾夹在中间,三名身穿作业服的地域课警察手拿铁锹,一众人走进了菜园子。
“是这里吗?”安田朝前晃着手电问,健吾点点头。 铁锹挖土发出的单调节奏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大约过了五分钟光景,一名警察突然叫了一声:“看,人的头。”
安田的手电光束随即聚焦于那个挖出的头颅,剪得短短的板寸头发还清晰可见。法然脑中一下浮现出DVD中的那张男人的脸,但脸部已经腐烂,甚至连性别都无法判明。眼窝凹陷,脸颊瘦削,有多处的肉已烂掉,露出了骨头。若光看短短的毛发,哪会想到是人,倒更像狗或狼的尸体。
“这是佐佐木吧?他老婆在下面?”对安田的询问,健吾再次轻轻地点了下头。
据健吾供述,那把杀人的厚刃尖菜刀已被他从晴海埠头丢进东京湾的海里。
法然离开挖掘现场,从后院的木门返回一楼的店堂。耳中不断传来正在二楼进行现场勘查的鉴定课警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一名女警官和安中正准备将志乃带走。“趁媒体记者还没来,我们想把她带去警署。”安中说。志乃向法然投来哀怨的目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法然朝她点点头,似在鼓励她开口。
“夕子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拜托了!”
“我早知道了!”法然回答。他示意女警官快点儿带走志乃,然后拍了下正加快脚步跟着朝外走去的安中的背部,安中正巧回过头来。
“你的记忆力可好?”
安中一脸疑惑地看着法然:“说实话,记性坏得很——”
“那正好。能不能忘掉那女人说的那句话——后面的剧情就都是我一个人写的了。”
“我知道,我也不傻。但遗弃尸体这桩罪瞒不了啊,安田他们都知道了。”
“所以,把所有功劳都算在他们头上吧,安田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那还真有点儿让人不甘心啊。”
“那有什么不甘心的,咱是生活安全课的警察,查杀人案子有功劳也轮不到我们。”
“说的也是。再说,就算是立了功也不会提薪。”这会儿安中的应答倒是出奇的爽快。说完连忙追着出去了。
水沼夕子没遭拘捕,而是很快被送进了安养院。法然去探望,和她商定,一旦审判,她将作为桥诘兄妹的“情状证人”走上法庭。但是夕子却来不及看到审判的结果,一个月后,她就悄无声息地在安养院与世长辞了。
夕子去世后,法然从他不多的存款中取出一部分来,制作了一块小小的灵牌供在家里,灵牌上刻着法然自己想出来的法名:慈仓院清夕真利爱大姐。法然向妻子礼子简单解释了灵牌上这几个字的意思,以往,他从不向妻子谈论自己的工作,这回算破了一个例。
至今,礼子还不知道灵牌主人的俗名是什么,只是有时她教肚皮舞课有什么重要活动时,会对着灵牌膜拜:“圣母玛利亚保佑!”
法然见了常会苦笑着说:“你这是佛教、基督教‘一锅煮’了!”
“这有啥?要紧的是有诚心!”礼子还是那种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做派。真要说“一锅煮”,门外汉法然想出来的法名不也是一回事?
法然心想,这样的结果,也许真的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