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春英年轻那会是机械厂一道风景一一这个东北姑娘颀长身段白净脸庞，眼睫毛密密茸茸裹住心灵的窗户，令看多了南国胭脂的人们耳目一新。
　　红颜命薄，我奶奶这么评价她。于春英离过两次婚，第一个男人走的时候把家里搬得只剩一张床·第二个男人给她留下两张床，因为他们的儿子大了。
　　于春英第二任丈夫是我没出息的二叔，他们的儿子是我奶奶嫡亲的孙子。所以于春英离开家的时候给我奶奶磕了三个头说，妈，当当就拜托您了，我去外头挣的每一分钱都会存着，给您寄回来。
　　我奶奶祖上是晋商非常有见地，她说娃啊我用不着，你自己在外头要吃好穿好，有那合适的人就嫁了，妈还是把你当闺女，给你办嫁牧。于春英摇摇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男人的亏了，您放心吧。
　　多年以后我给实习生讲寨例的时候总会想起于春英，我对小姑娘们说：男人稀罕你的时候，天上星星都愿意去摘，不喜欢你的时候，一双筷子都说是他买的得带走，要未雨绸缪哦。
　　二叔也知道我挤兑他，见面就嚷丫头你可是我亲侄女儿，有这么磕碜家里人的吗。他已经从机械厂下岗了，整日里只管提笼遛鸟，二婶是小三上位，长相身材平平，但脾气特好，端汤倒水地侍奉他。我奶奶说，这叫福伴赖人边。再回头看于春英，她先去石狮贩衣服然后跟福建的小姐妹跑东南亚采购金鸡纳，最后去了西班牙。并没有人知道这二十多年里她吃了多少苦、换了多少种谋生途径才在马德里开起了中餐馆，但她确实再没有依靠过男人。
　　我堂弟当当结婚的时候，于春英回来了。机械厂的地皮和厂房已经被某大楼盘收购，做成了高档住宅和会所，当当的婚宴就摆在会所。弟媳妇的父母也是老机械厂工人，所以整场宴席就像机械厂开庆典，久别重逢的老同事喊着各自的绰号小名，男人拼酒女人说私房话，直到于春英身着一件玫瑰灰的晚礼服搀着我奶奶进入大厅，声浪才戛然而止。不多时大家都围过来叫她小英子，夸她好看，羡慕她过上了与下岗工人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二叔和二婶也真诚向她道谢一一当当一直对继母很孝顺，这是于春英从小教导的结果。
　　事后于春英对我说，她这些年来怄着一口气要衣锦还乡的夙愿在见到故旧的一刹那突然就淡了，人活一辈子，不是要给旁人看着好才好的。她眼角和额头上都留下了岁月的深痕，然而我无端觉得她比年轻时更好看了。
　　我们走到会所旁边的一棵老梧桐下，于春英说，丫丫，帮我拍个照吧。
　　我心领神会：四十年前于春英分到机械厂，就是在这棵树下拍了张特别美的照片，年底贴上了先进工作者宣传栏。我把照片发给她，又附上了存在我手机里的那张黑白照，说婶婶你还是那么美呢。于春英自嘲地笑：老喽老喽，蔫头巴脑，再化妆也不好看。年轻真好啊，你说那会儿那么漂亮，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