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镇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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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栀子坐上车,心头吁了口气,像甩掉噩梦的影子。多年后她回过头看坛镇,果真是个坛子,落在山谷里,头部小,腹部大。庆幸的是,她从坛子里钻出来了。
  坛镇,是生产坛坛罐罐的地方。大大小小十来口窑,喷着热气冒着浓烟生产盐罐、猪油罐、泡菜坛、酸菜坛、米坛、酒缸、花盆,林林总总,堆得满镇都是。孩子们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缸子边钻来拱去,弄得一手一脸一身乌猫漆黑。那时栀子家住镇东头,十多个男孩女孩一块玩儿。一回,她把脑袋伸进一个坛子里去捡小皮球,里面黑咕隆咚的,皮球捡到了,脑袋却出不来,吓得又蹬又哭。有的孩子撒腿儿就跑,有的孩子在一旁哄笑。有个孩子主张学习司马光,正要搬起大石头砸坛坛。就在这危急时刻,一个放学路过的大哥哥大喊一声停,慢慢把她从坛子里挪了出来。还有一回,向日葵成熟了,很高,孩子们够不着。栀子灵机一动踩在一个坛子上,坛子滚动起来,她吓得哇哇大哭。还是那个大哥哥把她抱下来。她想不起大哥哥的容貌,后面的记忆里他像消失了一样,只记得他叫可鉴。
  后来,她常做关于坛子的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很大很深很黑的坛子里,使劲儿爬着、抓着、嘶喊着,直到吓得冷汗涔涔地醒来。她反复做这个噩梦,彼时梦中,哪怕有一只手来拉她一把也好啊。
  这就是栀子关于坛镇的记忆。随着栀子长年在外读书、工作,坛镇变得陌生了。这个夏天,栀子辞了工作回来。这是栀伯的命令。回来相亲。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娃,放在外面,哪行?总要嫁人!
  父命不可违。栀伯一向威严。满脸秋霭,话不多,句句落地。栀子想,就当父亲把她像金鱼一样地捉回来,放在坛子里养一段时间吧。但是,她想错了。坛镇还保留着“媒妁之言”的风俗。也就是说,给栀子介绍男朋友,首先要过栀伯这一关。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回来了。她一下车,就看到了坛镇无处不在的坛子,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新烧的,长青苔的,房顶上的路边上的,坛子比人还多,仿佛当初女娲造的不是人而是坛子,都放这里了。路边随处可见坛坛罐罐的碎片儿,跟煤灰倒在一块儿,不小心踩着了,会划伤人。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记忆中的场景。
  除了熟悉的坛子,坛镇还是起了变化。栀子边走边看,街面的青石板全部铺成水泥路,明清时代遗留的黑瓦木墙的老房子中间,兀地冒出亮晃晃的贴瓷砖的洋楼,一副旧中杂新,倒洋不土的面貌。而她的亲人,就像清朝遗老一样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可思议,这就是她的家乡。卖家用电器的店面传出刀郎声嘶力竭的歌声,似要挣脱小镇的牢笼。不时有大货车拉着煤进去,或是拉着码得比山还高的坛子罐子出来,有人家撑开的遮阳伞、放养的鸡鸭占了道,司机探出头来甩几句脏话,加一脚油喷着黑烟灰尘滚滚地走了。一个戴粗项链的光头小伙儿迎面走来,为了显示自己跟这旮旯穿草鞋的乡亲的不同,他打着响指,说 Helo。栀子不认识他,心里暗自好笑。光头小伙儿很得意,走过了还说,美女,Byebye!话音刚落,他不小心踩滑一块西瓜皮,差点摔个大跟头,随即大爆粗口“妈妈的”,一下子露了底儿。
  栀子觉得从车站到家这短短几百米的路好远。她拎着包。自然卷的长发落在肩头,两条珠圆玉润的手臂光着,长及脚踝的连衣裙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玉足只露出脚趾尖尖在外头。她戴了副遮阳墨镜,衬得她雪白的脸儿更白。她走在街上,小商店里卖油盐醋的故意咳嗽一声,廊檐下卖猪肉的屠户“噌噌噌”磨着砍刀落不下去,茶馆里打牌的满口黃牙的男人举着牌大声坏笑,卖西瓜小菜的妇女嘁嘁喳喳。眼看过了街中心,栀子浑身紧张的神经像弹簧一样松了,冷不防在一个百货店门口,搭出来一只涂满红指甲的手掌。这手巴在栀子手臂上,热情得像要抓走她一块皮儿。
  哟喂,栀子回来了!越来越漂亮了,啊?
  这个女人是邻居郑伯的儿媳,绰号坛花。是坛镇一朵花的简称。坛花生了孩子身材发福走形了,还依然保留着美人的优越感。坛花的男人在铁路上工作,她结婚之前去探亲,一回来肚子就大了,一时在坛镇传得沸沸扬扬。在那个还没兴婚前同居的年代,发生这样的事无异于伤风败俗。坛花娘家慌了神儿,一逼二赶,催促郑家“奉子成婚”。从此,坛花就疑神疑鬼起来,捕风捉影,热心关注别人家的私事,添油加醋,作为她的谈资。她相信,别人不见得比她高尚。
  她的这个“啊”尾音上翘,表示赞美还是虚假的恭维。栀子不明白。
  栀子说,郑嫂好,你生意好啊。赶紧走了,不然她谄媚的笑,她滴溜溜的把人从上到下搜刮一遍的目光,简直要人命。
  栀子觉得这路真难走,闷热的空气让人窒息,额上汗水直冒。好不容易,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也是刚下车从城里回来的陌生人,风尘仆仆的,栀子仿佛找到了知音。这个人看了看她,走进了邻居郑伯家。
  栀子前脚进门还没有吹凉,栀伯阴沉着脸,裹了一团寒气回屋了。栀子摘下眼镜,在父亲面前立马短了三分气。栀伯眼睛瞪得鼓鼓的,栀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穿的啥?!
  无非就是手杆露出来了,还有人露肚脐眼儿,我这算啥!栀子心里有个虫子一样小的声音在辩护,不敢说出口。
  入乡随俗,人言可畏,你不懂,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换了,换了,你不要奇奇怪怪的。栀妈也在一旁附和。
  不就是少了两管儿袖子吗,就上纲上线了,栀子的心上哗啦一下结满了霜。
  栀子成天呆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心头跟外面的天气一样闷热,坛镇三面围合,炭窑炽火喷发的热气散不出去,似要把人烤熟。窗外,蝉鸣个不停。嘶啦嘶啦嘶啦,聒噪,仿佛全世界就数它哥儿几个最热。栀妈准备了一大箩筐的话要说,时刻把嘴放在栀子的耳边,什么二十二三,是一个女娃最好耍朋友的年纪,过了二十五,就迟了。好的家庭、好的小伙儿都让人家给挑走了。女人的黄金年龄不多,云云。栀子爱听不听。她看书,妈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说。她吃饭,妈也说。栀子担心过不了几天,耳朵都得让妈给说起茧。
  傍晚,下了一阵倾盆大雨。空气凉润起来,蝉也暂时消停了一会儿。栀子敞开窗,清新的风迎面扑来,看见院子背后的荷塘叶翻碧波,莲开万朵,心情瞬间大好。趁着风收雨住,暮色四合,栀子跑出了屋。她直奔荷塘而去。她听说摘了荷花下面的藕会烂,还是不信“邪”。栀子夹在黄熟待收的稻与碧绿颀长的莲之间,猫腰蹑步,大气不敢出。摘藕花,折荷叶。无奈大雨又扑扑通通下起来。她揣着大抱荷叶,突突地跑回来,生怕农人追赶。在慌乱中,她只觉一颗又紧张又快乐的心儿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儿。   她呼呼喘着粗气跑进院子,就有一个人端端地站在明亮的路灯下,站在雨里。天,她差点跟他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那个陌生人。他站在她的面前,一双水波一样清澈温润的眼睛,看着她。
  他看着她,像久别重逢的熟人,要打招呼,又没说出口的样子。他看得她生疼。这种疼,是栀子此前没遇到过的。先是脸上的皮肤发热,随后整个人迅速升温,身子也不听使唤地抖索起来。她看看自己散乱的长发,快要搂抱不住的偷来的荷叶,还有一双沾满塘泥和水草的脚,一时又羞又窘,赶紧落荒而逃。
  回到家,将荷叶一放,栀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栀妈说,大姑娘家家的,还淘气得像小孩子一样,看你怎么嫁?栀子抿着嘴儿一乐,说,我当老姑娘,不嫁!话刚说完,她一巴掌捂着嘴,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陌生人正缓缓走过她的小木窗。
  这是栀子回坛镇以来最难堪的一件事。一想到陌生人有一双说不清何时何地盯着自己的眼睛,栀子就羞愧得不敢出门。第二天,她还为自己的荒唐举动,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她看了半天书,然后附庸风雅,写了一篇叫做“莲梗作箫”的文章。偷荷叶的事儿还是不胫而走。几个小孩来跟她要荷叶,去掉荷叶顶儿戴在头上当斗笠,腰上扎一根草绳,装扮成大侠在院里舞枪弄棒,追来赶去。栀子哭笑不得,都怪自己带坏了头,为了掩盖自己的行径,只好将自己关“禁闭”。
  这个人是谁?哪里来的?栀妈说,你忘了,他是郑伯的儿子,郑可鉴。可鉴?可鉴!栀子啊一声,嘴巴张得溜圆,心中暗喜,就是小时候救她的那位大哥哥,没想到他也回坛镇来了。他一定认出她来了,难怪会那么看她。栀妈显然不知道栀子童年发生的事。栀妈说,过几天跟我相亲去。是你爸的战友的儿子。
  栀子还在想着可鉴的事,妈又扯到相亲上来,她愣头愣脑地问,战友的儿子关我什么事?
  就是去看看,女孩大了总要跟男孩接触嘛。栀妈说。
  栀子说,那好。她想大不了就见见。
  栀妈更年期,急性子,易激动。见女儿答应了,就一刻不停地去打公用电话,跟对方约见面的日子。
  喂,喂,喂,她拿听筒的姿势不对,听不清对方的声音。她恨不得把听筒砸几下。她越喊越大声,自己说不算,还要把对方的话重复一遍,人们听她打电话就像欣赏单口相声一样精彩。隔壁的对街的全都听得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坛花,眯着眼,把脖子伸得老长,耳朵紧紧贴在门背后,更是字字句句听得用心。
  喂,老大姐,我说嘛,你听得见吗,啊,听得见。
  你听着哟,我女儿,啊,我女儿同意见面了!
  下周六来!
  听见了吗,下周六来!
  喂——
  坛花把栀子要去相亲的事,传得全镇人尽皆知,然而栀子变卦了。在见面的头天,栀子跟她的高中同学洪涛一起跑了。洪涛高高大大的,牛仔裤白T恤,走路喜欢像郭富城一样把头发甩一甩。他们相约去参加一个考前培训。他来到栀子家,镇上的人都看得很真切。他们一起走的时候,坛花坐在店子门口看得更真切。镇上除了农历一三五逢集,平时人很少,就是那几个熟面孔晃来晃去。来了生人,显眼得很,何况走的这一对儿是帅哥靓女呢。坛花的金睛火眼尤其不放过。栀子跟洪涛有说有笑。坛花的招牌动作又来了,手一伸,哟喂,栀子要出门啊?栀子说是啊,嫂子。
  跟男朋友?背后的聲音不肯善罢甘休,追着问。
  栀子装作没听见,步子像兔子一样快。
  当晚等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栀子,栀妈火气冲上来控制不住,在家里骂开了。再骂也没有对象,栀伯默不吭声,他好歹搭讪一句,她妈,还不是你自个儿把娃儿惯坏了?
  栀妈也不饶人,我惯坏了,子不教父之过,你如何尽责任了?栀伯说,女儿跟妈近,当然是你多教一点。栀妈巴掌一拍,吓,女儿就归我教,你还是嫌我生了个女儿,啊,你这老不死的!骂着把前三后四的委屈受累都翻了出来,边哭边骂。栀伯碰了一鼻子灰,端起茶盅出去了。
  每当栀妈开仗的时候,栀伯就选择离开。无法交流,无法沟通。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每当双方争执不下时,栀伯就出去走走。一个大老爷们,不可能跟一个婆娘扯开嗓子吵,夫妻二人一个属冰,一个属火,争执已成了家常便饭。何况,栀妈对骂仗像有特殊的癖好,越争执越要骂,越骂越精神,一个人都可以骂。从一推及二,再联想到三,骂个没完。
  三十年前,栀妈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经媒人介绍,栀伯去她家,看到一个大眼睛、长辫子、温柔羞涩的姑娘,墙上还有她好多奖状。哎……没想到,生活在一块儿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说,恋爱跟生活不是一回事儿,现象跟本质有很大差距,年轻那会儿哪能懂。痛定思痛,栀伯最大的心愿就是,以数十年人生阅历、以如山一般的父爱,帮女儿把好婚姻关,少走弯路。
  女大不由人,人跑了你又没跟着,哪里找去?栀子一走就是一个周。错过相亲的时间她笑嘻嘻地回来了。
  回来等于自投罗网。栀伯等她一进门就把门关了,一把将她推在地上,跪下。
  你跑,跑哪儿去了?
  栀子理直气壮,我去培训呀。
  羞不羞呀,你多大的人了,一个女娃是随便跟一个男娃出去的吗?
  走路不可以吗?还坐一张桌子呢!栀子也倔。
  她想不明白了,父母都变成什么人了,把她想成什么人了。历史穿越到清朝了?
  名声,名声啊,你懂不懂,这是坛镇,传出去了你还怎么说男朋友?栀伯、栀妈一致这样强调,他们心知肚明,坛花就是这样的例子。
  栀伯扬起巴掌在栀子脸旁闪了闪,还是没落下来,咚一声砸在墙上,震得墙上的石灰七块八块刷刷直落。
  栀子吓懵了。
  栀子把书码得比头还高,成了坐守深闺的大姑娘。她白天黑夜不休息,看得咬牙切齿。屋里的三峡牌旧电扇啪啪直转。转了几个昼夜不休息,不转了,电机烧了。她依旧看书,屋子门窗紧闭,身上热汗成河。那天快要晌午的时候,她发觉身上像着了火一样烫,天旋地转。连喊几声妈呀,没人应。她妈才听不见呢,在坛花店子的正对面,开了家内衣内裤专卖店。那天,她妈进货去了。栀子推开门,踉踉跄跄朝镇上的医院走。她要穿过整条街,才能到达医院。她一到医院就晕过去了。醒来时,听到以坛花为首的声音,还有其他婆婆妈妈的声音,像苍蝇蚊子一样绕着她嗡嗡地飞。   她妈知道不?
  咋知道,她跑出去那么久,她妈又没跟着?!
  对呀,跟那个男的,孤男寡女,不出事才怪!
  是不是保不住了?
  哟,你以为像我们那个时候,隔医院远,流了。
  栀子越听越不像话,一下坐起来说,中暑,死不了!
  长舌妇们登时扑扑通通像黑蝙蝠似的散了。
  栀子不再成天呆屋里了,早晚也去院中吹吹凉。一心一意看书效率似乎也不高,偶尔要做做家务换换脑筋。劳逸结合。栀子喜欢在院子的向阳处晒被子,晒衣服,晒菜板,偶尔在背阴处看书。郑可鉴只是周末才回来。栀子经常见到郑家伯父母。郑伯也喜欢看书。有次,他把可鉴的书送给她,说,可鉴的书很多,你可以随时来看。栀子当真看见,可鉴的书装了满满几大书柜,整整齐齐的,什么类型的都有。文学名著、经史子集、哲学军事、天文地理,他是个读杂书的人。郑伯说,可鉴还有很多书在单位呢。栀子暗暗赞叹,她认为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一本书呀。而这样一个同样爱看书的人,就是他,就在眼前呢。栀子暗自觉得,可鉴跟自己的距离更近了一层。
  郑妈是个慈祥又贤惠的老婆婆。她闲时常坐在门口那坛茂密的茉莉花前,浇浇淘米水、埋几个蛋壳儿啥的。在她的精心伺弄下,茉莉花开得又多又密,晚上花香飘满整个院子。栀子晾被套的时候,她喜欢帮一把;栀子洗菜的时候,她喜欢给她舀水。栀子喜欢老人家的眼睛。这眼睛比她亲妈的美,不带怨气,比她亲爸的美,不带火气,比坛花的美,不带妖气,这是一双井水一样安详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栀子就安定了。
  逢集的时候,坛镇的生意特别好。人们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栀妈安排栀子帮她守店。她站在内衣店门口,就是站着,多一双眼睛而已,偶尔也招呼招呼顾客。她看向对面的百货店,坛花卖衣服、卖被套、卖毯子。店里店外铺得像新房,花花绿绿。栀子看坛花整张脸都像抹了丹砂,汗水油涔涔的直冒。栀子再看,眼前冒出一个人,她愣了。就是两秒钟的时间,她的神思回过来,赶紧把头掉开。她看见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可鉴,也帮他嫂子看店来了!站在明亮的白天,屋檐下,她看清楚他了。儒雅温和的面庞,水波一样清澈的眼睛。只有饱读诗书的人,才有这样的目光。这就对了,跟她想要找的人一样。无疑,相隔几步远,她一举手一投足,他都看得很分明。而她,这么多年了还第一次,在自然光线下看见他的全貌。他一出现,她就抑制不住自己,声音有点抖动,像丝绸在微风里吹,笑也不好意思多笑一点儿,她担心他笑话自己。她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她很不满意自己,整个人像变形了。连整个坛镇都跟着变形了。她不能遮住对方的眼睛,只好自己回避着这张脸。为了给自己的视线一个落脚处,她故意不看可鉴本人,而看他的斜上方,看一根墩子上放的一盆仙人球。她让自己看它满身又尖又硬的刺,看得诗意悠远,山高水长的样子。看着看着,她移了一下目光,不料正与他脉脉含情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又喜又羞,赶快转过红通通的脸儿,心里像泡了蜜一样甜。
  有天赶集,栀子站在店门前,依旧看看川流不息的人群,又看看斜对面的仙人球。一个汉子扛着一捆长竹竿儿走来,嘴里吆喝着“开罪,请让,请让!”竹竿撬动了墩子上的仙人球,动了动,要掉下来了。栀子突然尖叫起来,冲向对面,她要救他。可鉴看见了,机敏地躲过了花盆。花盆掉在地上摔成几大块,栀子冲得过快,崴了脚。可鉴当即扶她上医院。一路上,他握紧她的手,安慰她,不要紧,不怕不怕。栀子猛然回到了童年,四五岁年纪,也是这样一个人,跟她说,不怕不怕。栀子一激动,浑身热得不得了,脸红得像橘子一样,身子禁不住要抖索起来,双腿软绵绵的像在云里飘。他关切地问她,疼得厉害吗?她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只好点点下巴羞涩地回应。两边人影幢幢,放默片一样无声地从面前闪过。那些讶异的表情,张大合不拢的嘴巴,指指戳戳的手指,等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虚化了,只要这个人陪着就好。这个人给了她巨大的勇气。
  男的扶着女的走。镇上的人们看见了。人们每天对别人发生点儿故事的热情胜过关心自己。热心的人们喋喋不休。为英雄救美女还是美女救英雄,坊间说法不一。第二天,栀子去医院敷药,一瘸一拐走过街。身后响起一串叽喳声。坛花又尖又细的声音,栀子听得最清。她说你们不要瞎猜了,人家还小,刚毕业工作的学生。你们不要见了风就是雨哈。我给你说,风吹不一定草就要动,我小叔子有女朋友!是他单位顶头上司的千金。她把顶头上司强调得很重,好像这门亲事光明无限的样子。
  这句话犹如晴空霹雳,当头炸下来,栀子蒙了,心头如扎进万颗钢针,密密麻麻的痛锥得人喘不过气。栀子问,我自作多情了?一个人演了独角戏?
  那天晚上,栀子坐在窗前,神思恍惚,茶不思饭不想。晚风轻拂,木槿丛摇曳起来。一个人来到她的窗外。可鉴!栀子心中一喜,脸又马上拉下来。她想起坛花说的话。她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看他。
  好些了吗,我上午出去给你买了几本书。
  栀子还是不作声,她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有空就看看吧,对你考试有用。说完,他走了。
  栀子翻翻这些书,真是考试要用的。他怎么知道的?是自己无意中说给郑伯听了的吧。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书随便翻翻,掉下一张签儿,写着这样一句话:
  不管别人怎么说,听从内心的召唤。
  哦,太棒了,她忍不住喝彩。仿佛漆黑的坛子里,投进来一束亮光。她继而寻思着,眼下该怎么办,出路在哪里?
  栀子不能走动,躲不过她妈的唠叨了。有天她妈问栀子,你觉得可鉴如何?栀子不说话。她妈自问自答说,好!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样子。前几天,郑家托人来介绍可鉴跟你,你爸替你作了主,婉言谢绝了。一股钻心的痛撕裂了她的心,她霍地站起来,说,不可以,这是我的事!她妈说,傻女儿,你小不懂事。一是郑家大嫂,你不是不知道,以后不好相处。二是可鉴比你大六岁。栀子说,我又不是跟他大嫂结婚,他比我大六岁正好照顾我。她妈说,算了,听大人的。之前有几个条件好的,你爸都拒绝了。   栀子气得脸色刷白,嘴唇哆嗦着骂了声,过分!
  别走你妈的老路了,嫁个穷汉白手兴家,你嫁个有钱人家,至少少奋斗十年。她妈语重心长地劝着女儿,说着说着,一股辛酸而委屈的浊泪涌上了她挂满蜘蛛网的眼角。
  砰,栀子听厌了,把凳子狠狠一推,躲进房间去了。
  等她的脚好了重新来到门店上时,对面已经没有可鉴了。栀子的目光从坛花的店外看向店内,真的没有可鉴的影子。坛花坐在门前,跟一个下巴瘦削的妇女呱嗒。坛花的声音依然又尖又细,句句落在栀子的心上。
  我小叔,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有才华有胆识,比他哥强多了,有担当!在担当两个字上,坛花有意加重了分量。坛花对自己当初未婚先孕,老公没有主动上门求婚,一直难以释怀。
  瘦下巴打趣说,哪个小叔不爱嫂,哪个嫂子不爱小叔嘛。
  坛花拍了瘦下巴一把,叹口气说,哎,我这么优秀的小叔,可惜被父母套住了,要他就近结婚。我小叔,一心要去遠方发展!坛花说完,冷不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栀子一眼。栀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像自己的全部心事都被对方看透了一样。她很想辩白,我没有拴住你小叔,我也要去远方发展。继而,她再想想,觉得跟可鉴的心挨得更近了,他们都是人在坛镇,心在远方的“可怜人”呀。她更想见到可鉴了,最好当面采访一下他的想法。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心神不定,书也看不进去。不知道可鉴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回到坛镇这个破地方。她敞开窗户,不时望向窗外,她希望看到可鉴回来的身影。她想给他说,拒亲不是她的意思,就是一场误会。盼来盼去,依然渺无消息。鬼使神差地,她写了一封信,用一个面上印着墨兰的信封装着,从可鉴的窗户塞了进去。
  栀妈再次安排栀子去相亲。县城里,一家都是石油部门的职工,不愁吃不愁穿的主。小伙子圆圆的脸,矮墩墩的身材。他们在房间里放VCD。小伙子说,喜欢音乐吗?栀子说,喜欢。小伙子说我放一盘那英的专辑?栀子说,这个女歌手的姓,不对,不是一声,是四声。小伙子说,我一向听来都是一声啊。栀子说,查字典。小伙子说,我家没有。栀子心里很鄙夷,一个连字典都没有的家庭。
  栀子回来,又坐到窗前。栀妈问栀子如何,她说,不行。
  她妈很惊讶,你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
  谈不拢,吵起来了。
  有什么好吵的?
  他文化少,字读不准。
  她妈生气地说,就是一个字管啥用。栀子懒得搭理她妈,坐在窗前看。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再一看,不对,分明是两个人。一个是穿绿衣服的邮递员王叔,坛镇的人。还有一个,似乎是可鉴。这两个人停住了。
  她妈说,你倒是说话呀?看什么看?
  栀子没听见,她欢快的心要跳出来了。她把头探出窗外,真的是可鉴,从那头越走越近了。她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有一束玫瑰。他向她招招手,眸子里清波闪亮。她站起来,斜靠在窗口,羞得把脸藏在木槿丛里。他快步走来,眼看要走近了,还没开始说话,哐当一阵响,栀妈端了一大兜坛坛罐罐的碎片儿倒在窗外,挡在两个年轻人中间。扬起的灰尘呛得他俩一阵咳嗽。
  我家的木槿开了,不要随便采!栀妈指桑骂槐地骂。
  可鉴转身走了。
  她妈一不做二不休,又端了一筐煤灰撒在碎片儿上,我看哪个敢来!
  栀子关上窗户,心头鬼火起。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她妈撒完灰,进屋又逼问,鬼丫头,一个不成说二个,你把老娘的脸往哪儿搁?
  谈不到一块。栀子想着可鉴,说话的口气大起来。
  她妈明明看出了端倪却不点破,生死要女儿回答,跟老娘说哪个才管用?
  栀子昂头答道,读书多的管用。郑伯曾经语重心长地跟栀子说过,找对象就要找读书多的人,结错一门亲,衍错时十代根。他那似有所指的叹气,令栀子思量了很多。比如坛花就不看书,她喜欢八卦别人家的长短和搓麻将。她不爱看书罢了,生的孩子也像她一样,不爱看书。这就成了郑伯心中的隐痛。
  她妈敲着桌子说,是工资、房子才管用!
  栀子终于忍无可忍,她心头的火山爆发了,大吼一声,势利眼儿,你说管用你去!
  她妈没想到亲生女儿这样骂她。当即气晕了,猛地推开门,腿砰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撞得很重很痛的那种声音。
  栀子还没回过神来,她妈就骂开了。稀里糊涂地为骂而骂,把积压在心头的绝望、恼怒、委屈和火气,都冲着这个当口撒出来了。
  什么坛坛罐罐乱摆乱放,挡了人家的路?
  郑母出来了,见栀母完全是吵架的架势。
  郑母说,一直这样摆呀,一直摆着没挡你啊。栀子喊声糟,她妈撞的正是那个种满茉莉花的坛子。油绿的叶子,洁白的花儿,花香每每在深夜飘进她的窗户,飘进她的梦乡。
  栀妈骂挡了就是挡了,绊着我脚了。接着,栀子听见她妈哐当一声,干脆把坛子踢翻在地,打烂了。
  这是发什么疯啊?更年期又发了。栀子又拉又劝,她妈完全止不住,像九头牛一样拉不回来。有的人站出来,骂开了。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可鉴走出来。坛花也风急火燎地跟了出来。栀子浑身抖索着。她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紧张得无法说一句话。
  可鉴的脸色一点儿不好看。眼睛里的清波也不见了。可鉴向她走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鉴把手插进衣兜,向她走来。栀子紧紧地不安地绞着自己的双手。
  坛花一把拉住可鉴,说,你的信!信封上那丛墨兰,深深地刺伤了栀子的眼睛。现在看见这封信,对她来说是个莫大的讽刺。她把脸埋进手掌里,转身就跑。
  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是别人,正是可鉴。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信。他怕错过时机一样,很快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栀子的心刹那间像打开了一条河,浪花冲得她晕头转向。可鉴这封信是什么?她失去女人天生优越的第六感,心头冒出的想法特别多,不知最终是哪一种。   栀子还没来得及把信揣好,栀妈就夺了过去,扔得远远的。周围一阵哄笑。
  栀伯捡起这封信,回屋了。栀子哭着跑进了屋。她听见平常不爱说话的郑伯,在身后果断地说: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回去。他显然是在命令他儿子可鉴。
  生活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碎裂一块美玉;或者,给一幅美丽的画泼上猪粪,甚至不惜由最亲爱的人来充当刽子手。
  电停了。坛镇的夜晚一片黑暗。骚动之后,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最不甘心停下来的就是想发财的人。有的坛窑又用起了过去使用的办法,烧柴制陶。浓烟披头散发在空中乱窜,呛得人睁不开眼。不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小孩汗水漤着痱子抓挠不歇的哭闹声,蒲扇落在身上的啪啪声。栀妈一不做二不休,敞开门,在呛人的柴烟里一刻不停地继续骂,骂了三天三夜。柴灰飞旋着,落在她的乱发上,臃肿的身上。栀子关紧了门窗,颓然坐在地板上,欲哭无泪。她觉得自己再次掉进了坛子里。又大又黑又深的噩梦一样的坛子。刚刚吹进一股新鲜的空气,闻到一阵花香,瞬间就堵住了。像酸菜壇子上那块腌臜、丑陋、恶心的旧胶布,死死地堵在她的心上。她看不到一丝光明。憋闷、孤独、委屈、伤心、迷惘一起涌上来,让人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她记不起自己几顿没吃饭了。快要虚脱了。她依稀听见有个过路的老人喃喃自语,坛子破了。补好也是疤。坛镇有的是坛子,重新烧吧。烧吧。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是一生。她拿什么来重新开始呢。
  恍惚中,似乎是栀伯走进来,把一封信放到她的面前。说,看看吧。
  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既然两家撕破了脸,就随它去吧。耳旁响起可鉴低沉的声音,郑伯决绝的声音,眼睛就闭了,沉沉的,有一股力量拽着她往无比黑暗的深处坠落。
  在无边的黑暗里,几只老鼠乘人之危,咳咳地啃她窗板上的木头。一心要啃出一个洞。她懒得理睬。木窗的缝隙越来越大。该死的东西!她怒不可遏,一跳而起,举着棒子正要把所有的忿恨都敲下去,突然“老鼠”的咳咳声停了,伸出一只手向她晃动。她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几步。别怕,一个沉静的声音说,嘘,接住!她接住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是一张纸,一句话,问,天快亮了,走吗?啊,是可鉴!可鉴轻声说,我守了大半夜,又不能大声喊。
  去哪里?她反问。
  出去就好。可鉴的语气很坚定。
  乘人之危?她有点后悔自己说出这句话。
  你看着办吧。谁说要跟你在一起?可鉴狡黠地笑着。
  她又羞又恼。在房间里犹豫了,趁机拆开信,竟然是她的录取通知书。原来是王叔托可鉴顺便带回来的。
  她蹦跳起来。不敢欢呼。
  他竖起拇指,把玫瑰给她。花儿有些蔫了,带着一晚的露珠,特别惹人怜。栀子喜泪交集,忍不住吻了吻它。哎哟,可鉴脚下一滑,发出异样的响声。她赶紧伸出手,与他的大手紧紧抓在一起。
  天亮了。她背上全部的书,翻窗跳了出去。与窗外的人,一起走上街头。他们迎着朝霞,昂着头,挽着手,走过喧哗的人群,一起搭上了去外面的车。
  车上,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像要甩掉所有噩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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