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家乡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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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给故乡的亲友们发祝福时,看见通讯录的分类下有一个很是陌生的名字:党红军。我回忆了许久,却仍然没能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就向父亲询问。
  “还能是谁?就是侯九。”
  原来是他!侯九这个名字瞬间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我与他虽然许久未见,但谈及故乡的人,他却是和我很熟识的。我想着他那瘦弱的身形,继而又想起他那有别于故乡其他人的言行,又联想起其他人对其的评说,忽然间觉得有为他写些什么的必要了。
  侯在陕北方言里是“小”的意思,具体是个什么字,谁也说不清清,或许有人会写成“猴”的。九也有“小”的意味,他在他家的许多兄弟中确实排行靠后,所以连名字都跟着靠后了。要深究侯九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村里人就摇起头来:“不知道,侯九就是侯九嘛。”其实大约就是“小小”吧。
  侯九确实叫党红军的,或许本来有人叫他党红军的,后来又随大流叫他侯九了。但是我从未听到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过他,至少从我记事起,大家都统一了口径叫他侯九。不单单是老人这样叫,就连学会说话不久的孩子也这样叫。
  我与侯九的交集是从极小时的一场病开始的。
  我得了肺炎,在远离故乡数千里外的乌鲁木齐市住院。那时候中国的交通远没有现在发达,想要从内地出发来乌市是很困难,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人来看望我。但候九是个例外,他正在乌鲁木齐市打工,所以专门来医院看望我,并且据说带来了花篮和水果。
  小时候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住院时如何难受,又如何周折,我已经全记不清了。之所以说“据说”,因为这信息是父母告诉我的,花篮和水果具体是如何,我自然也是记不清的。
  不过候九来过是肯定的。在我残存的记忆片段里,除了病房里那台总是放着我不喜欢的节目的黑白电视,就只有候九黝黑的脸上的笑容了。
  再与他相见是几年后,故乡的黄土山尚裸露着黄色的山体,镇里的土路在下雨时会变得泥泞时的事情。
  那时他早已不在乌市打工,因此就回到故乡生活。与省会城市相比,我那藏在深山中的故乡是微不足道的。对于候九而言,他找不到过去那样多的工作机会,外出工作的经历似乎也没有攒下足够创业的本金,甚至不足以在镇里的街道上包下一家小小的店铺,开一个日用品“门市”。
  候九因此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只能偶尔打打零工,他自己也的确不算勤劳,甚至可以说是懒惰。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小镇四处闲逛,时常能从大人口中听到诸如:“候九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之类的评价。这话实在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只是对他状态的客观描述。尽管乡间的生活成本很低,候九又有几间自己的破窑洞可以住,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还是不足以维持他的生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在山间种一些菜,又不会买来菜之后自己做饭,每到有钱的时候就在镇上为数不多的餐馆里吃饭,倘若没有钱,就只有在饭点时去其他人家串门了。
  说是串门,其实就是蹭饭。又因为我家在当地较为富裕,爷爷又是候九的远亲,所以候九来我家串门的次数最多。因此对他“串门”这一过程的了解,我可以说是很有“权威”的。
  一次典型的候九式串门时常以爷爷家的狼狗一阵狂吠开始的,不久就能看到候九瘦弱的身形。他的头发时常乱得如同一个鸟窝,上半身穿着不甚合身的衬衫,腿上的牛仔裤洗得脱了色,发白的裤腿上还要沾着土路上的黄土。
  他选的时间非常好,常是在饭将要做熟的时候,再晚也不过是饭菜刚好摆上餐桌时,他就来到院子里,与大人们攀谈起来。大人们见了倒也不厌烦他,往往是用家乡的方言讲着天气或是镇里的新奇事,偶尔还会问候九:“你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候九这时多半面色不改吃着他的饭菜,不去回答。许久又回应道:“什么营生,做点零工。”
  那时的我自然不懂得他串门是为了蹭饭的缘故,只将他当做一个常来的亲戚。稍大时似乎明白了一些,特别询问过爷爷,“候九也去别人家吃饭吗?”
  “还是来我们家比较多。”
  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又追问:“他去别人家也能吃饭吗?”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不知道,可能不行吧。”
  由于候九的游手好闲,大人们时常告诫孩子们不要学习他,然而大人们时常有大人们要做的事情,每天有时间能陪孩子们玩的就是候九了。那时候九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却时常带着我们玩,并且能讲出许多镇里的奇闻异事,因此孩子们也理所当然地喜欢他。
  玩耍时,我的堂兄与堂弟都對候九直呼其名,而我从小不在故乡长大,就拘谨地称他为叔叔。候九似乎很少被人这样称呼,以至于时常不理会我的呼喊。
  不知是谁曾给我说:“叫候九不用叫叔叔。”
  为什么不用呢?那时的我看着与其他被称为“叔叔”的人并无太大差别的候九,无疑是非常难解的。
  不久我又要回去上学,等到再回到故乡时,黄土山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绿化,那是退耕还林的工程。镇子里的交通也大为改善,主要的道路均升级成了柏油马路。
  似乎是在众人的劝说影响下,候九懒惰的程度减轻了,被人问及“在做什么营生”的时候,也能有模有样地说上几条了。
  那年春节,父亲建议候九去卖年画,并愿意把本金无偿借给他。候九当即承接下来,借了一千元去买年画,并约定赶集时去看他的生意。
  集日当天,父亲带着我去看候九的生意如何。那天赶集的人群十分热闹,候九在大桥的中间铺开他的摊子,用他平日里锻炼出的种种花言巧语招揽着顾客。不久就被置办年画的乡亲团团围住,连搭理我们两人的精力也没有了,一天之内,许多的年画居然全数卖光。抛开还回的一千元,还赚了数百。
  他既然变得勤劳,又显出了经商的能力,日子应该也好转许多。然而听说候九不知从什么时候染上了赌博的习惯,又或许他本就有这样的习惯,不过是现在有了闲钱?虽然不像是那些沉溺于赌博的人输得倾家荡产欠下巨债,但是候九也赢少输多,除了来我家“串门”的次数变少了一些,生活并没有明显地改善。   他来串门,此时已不专在饭点来,并且形象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仍旧瘦弱,并且面庞黝黑,但是头发却梳得整齐,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油光发亮。
  他见我在门口,露出一个亲近的笑,然后又故作神秘地问:“浩然,你是从大城市里来的,那你懂时髦吗?”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也不懂得什么时髦。但又觉得至少比候九懂得多,就点了点头。
  “那你看我的褲子怎么样?”
  我看向他的裤子,仍旧是牛仔裤,不过这次质地好了许多,显然是新买不久的。裤腿上却很违和地开了几个洞,那显然不是衣服出厂时故意制作的,反倒像是什么人用剪刀剪开的。这样违和的洞后面,更是用材质不同的布打上了补丁。
  “这洞……”
  “我听说破洞裤很流行。”
  “这补丁……”
  “破了的裤子穿着漏风。”
  候九的回答令人哭笑不得,我还在他期待的目光里违心地回答他:“很时髦。”
  他居然极欢喜地对我说:“大城市来的人果然懂行。”然后迫不及待地又去让其他人评价他那崭新的、被剪开了洞而又补好了的牛仔裤。
  过了些时间,他又邀请我去看他院子里的新井。我本是不想去的,因为井在乡里是很稀松平常的东西,但架不住他热切的邀请,况且他那几间破窑洞里我爷爷家距离很近,就应邀去看。
  那是一口很好的井。尤其是当它被安放在侯九家空荡的院落里时,这崭新的井显得有些突兀。他那几件破窑洞既没有石头箍成的内壁,也没有整齐的墙面,甚至连纸糊的窗子都没有。而那口井却被整齐的石头围住,上面盖着平滑的石板,旁边连着一台擦拭得很是光亮的水泵。
  “怎么样?”侯九很是自得地问我。
  “很好。”
  他又走过去掀开石板给我看,那井水被石板的阴影遮挡下,显得深不见底。
  “怎么样?”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很好啊。”我以为是他没有听清楚我之前的回答,所以更大声地回答他。然而又在心底产生疑惑,他就这么在意他的这口井吗?
  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第二日的下午,我的堂兄告诉我,侯九的井被人发现是假的。我赶忙到他的院前,侯九正坐在窑洞前的土台阶上,显得垂头丧气。那井依旧在院子里,不过这一次石板扔在一旁,水泵也不见了踪影。我再向水井里看时,发现那不过是个往下挖了2米多深的土坑。
  原来是镇里准备拆迁改建扶贫用的蔬菜大棚,侯九听说别人家的水井能够多得一些补偿款,就赶忙挖了一口假井。这井瞒住了我,却没能瞒过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
  这口好井让我无端地想到他那牛仔裤。
  侯九究竟有没有在拆迁的过程中稍微多获得一些钱,我并没有详细地了解。在镇里停留的数日里,又听说侯九家里有个比他还贫困的弟弟,他还计划讲那几间破窑洞分给弟弟一间,最终是不是因为拆迁打乱了计划,我也不清楚。
  最近回到故乡时,黄土山已被数年前种下的树木覆盖,高速公路也延伸至小镇的门口。在我闲居的很多天里,侯九居然一次都没有来爷爷家串门,他那几间破窑洞早已不在,那片原来很是杂乱的居住区,如今被整齐的蔬菜大棚替代。
  侯九不来,是因为住得远了吗?是因为手中恰好有不少闲钱吗?我偶尔这样想着,又觉得他来与不来又和我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因此也不专门去问他的情况。当我以为这次回乡也许不会遇见他时,侯九在一个周末来了。他仍是瘦弱,不过气色好了很多,黝黑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红润。
  侯九告诉我,他被镇里安排在加油站当了保安,还承包了那个建在破窑洞“原址”上的蔬菜大棚。他讲到高兴处,还张开双臂比画着蔬菜的市场需求是怎样的高,还对着空气模拟起在大棚中劳作的模样。
  他能有这样的生活,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却又不放心,问:“你还和人赌钱吗?”
  他夸张地摇头。
  “不赌了,不赌了,”他从口袋中抽出手机,一边点开一个短视频软件,一边示意我来看,“打麻将没有这个有意思,谁要是不玩这个,谁就落后了。”我看着他的账号界面,竟然有数百个粉丝。所有视频里播放最多的是一个他唱陕西民歌的视频。
  视频里侯九卖力地唱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背后正是故乡的青山,还有新修建的洁白楼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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