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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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空的灰色云团越来越浓,天色突然黯淡了,几个当地人匆匆忙忙地从舞台上抬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香山踮起脚尖也看不清躺在担架上的人的脸。香山小跑着跟在黑人后面喊道,Amigos,Amigos(西班牙语:朋友)!他们只顾赶路,没有理睬他。老旦默默看了眼喘着粗气的香山。香山弯下腰,他的拖鞋襻脱落了。要死了!香山骂道。他在行人背后举起右手做一个枪毙的手势,嘴噘着,发出“彪”的口型。
  雨季天黑得有些早了,远处舞台响起了非洲鼓乐声。这是东方马戏团在卡萨布兰卡的最后一站,此时出现了一些状况,负责表演的大象在彩排时突然性情大变。马戏团不得不请本达比里里乐队来救场,鼓手们摇头晃脑地拍打臃肿的羊皮鼓,主唱马马杜嬉皮笑脸地唱“Africa,Africa!”。香山在后台捂着耳朵,大声骂道,脑筋不好,就知道砰砰砰地瞎敲!
  这头大象已经不止一次发疯了。它无视驯兽师的指挥,从年轻的驯兽师身上踩过去,冲出木质的围栏,穿过幽暗的街区,把酒吧门口卖杧果和烤肉的女人吓得四散奔逃。
  几个黑人抬着驯兽师上了红色的救护车。
  黑人从老旦面前经过时,老旦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年轻驯兽师,年轻的孩子睁大眼睛,嘴角挂着血丝,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黑洞洞的天空。
  老旦觉得孩子凶多吉少,他也为这头疯掉的老象担忧。
  这也是老旦最后一站。老板只和他定了一个月的口头协议,明天老旦就要离开马戏团,重新找工作。老旦老了,更何况他不太懂西班牙语和法语。他曾经在尼日利亚的拉各斯生活了很多年,那里是说英语的,而这里说西班牙语,这个小镇的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是不需要他的。
  香山是老旦的新同事,老旦并不喜欢这个话痨。老旦坐在宿舍發呆的时候,香山会跑过来,纠缠着老旦讲马戏团的故事。老旦不了解马戏团,他只是个打杂的,还是临时工。香山说,老旦,听说你要走了,去哪里呀?我告诉你,不要难过,等我发财了,带你一起混!老旦看了看香山,没有说话。香山以为老旦看不起他,便凑到老旦的耳边悄悄说,实话跟你说,我是在马戏团混的,我要去南非淘金,在这里打个零工能弄几个钱?这是些穷鬼才喜欢干的活!
  老旦不想理他,他有心事。
  老旦就要走了,他对马戏团和动物都有些留恋,人老多情。老旦几次想去老板那里,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老旦从老板冷漠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的未来。
  老旦动作迟缓了,记性也糊涂了,给动物喂食经常会出错,把活鸡扔到斑马和大象的食槽里,把青草丢到狮子的铁笼里,好多事没多会儿就会忘记。
  大伙儿都在忙碌,只有老旦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有些烦躁,回到集装箱建成的宿舍里收拾衣物。这样明天离开时不会乱了阵脚。衣服都是在非洲黑人地摊买的旧货,有夹克也有T恤。不少衣服上隐约有血迹,这两件白衣服倒是挺干净的,只是印着黄色的西班牙语——T恤上印着Pazzy Justicia(和平主义)、夹克上印着La Felicidad(幸福)的字样,据说这些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去年卡萨布兰卡埃博拉大爆发,死了很多人。
  谁知道呢。
  老旦口渴了。他打开灰色的密码箱,从箱底取出一个红色小包。老旦把小包凑到鼻子边,使劲嗅了嗅,还好,没有发霉,气息还是新鲜的。他闭着眼睛,深深呼吸着,仿佛置身于绿意盎然的旷野,仿佛在清净的河水里畅游。一股幸福感在老旦身体里舒缓地荡漾,瞬间浑身充满希望。老旦把小包里淡红色的粉末泡入杯中。他弓着腰,提起水壶稳稳地往杯子倒水。浅红色的粉末变成了淡黄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滚动、旋转。老旦端起杯子,眼神活泛了,像在欣赏故乡旋转着的高山河流。
  老旦喝了一大口,又闭上眼睛,好似在享受甜丝丝的果汁。香山曾见过老旦喝这样的泥水,说老旦脑筋不好。
  老旦的茶水是用故乡的泥土冲的,喝了故乡泥土泡的茶水老旦从来没有生过病,别说埃博拉,就连疟疾和丝虫病都没得过。这包泥土已经跟随老旦很多年了,走了许多地方。泥土刚开始是块状的,有黏性,后来泥土干了,有些成了更结实的硬块,有些成了颗粒。老旦把这包泥土藏得很紧,香山一直想看,老旦都拒绝了,没想到故乡的泥土如今已经变成了粉末。老旦有些伤心,每次泡茶喝,这些粉末就会化为尘埃在空气里漂浮、消散。年轻的香山说老旦迷信,老旦笑了笑,把头别到一边。
  大象哀嚎着横冲直撞地向路巴跑去,那是个漫无边际的荒原。大象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刺向夜空。香山在黑夜里跺着脚扯着嗓子喊道,大象跑咯,大象跑咯!
  马戏团的老板扛起猎枪站在一棵卡亡果树下,树下已经围着几个黑人。他们每人都有家伙,要么是猎枪,要么是砍刀。只要老板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向路巴荒原。香山右手提着砍刀,左手拇指挂在门襟上方的皮带上,右腿不停地抖着。
  老旦犹豫着在窗前来回走动,他想如果他能帮老板把大象找回来,老板会不会把他留下来呢?
  他往窗外探望着。
  他想试一试。
  老旦朝老板走去。香山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好奇的眼神跟随着老旦,就像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狒狒在他面前爬行。
  老旦盯着老板手里的猎枪怯怯地说,老板,我也去吧!
  老板把枪从肩上放下来,瞟了两眼旁边年轻的猎人们,盯着老旦缓缓地上下打量着说,明天你可以休息了,我不想你出事,非洲草原的凶险你该知道。
  香山听到老旦说“我也去吧”时,弹掉烟头,捂着嘴笑。
  知道。老旦语气简短,却垂下了头,不敢与老板的眼神对视。
  老旦摸了摸老板手里的枪管,他双眼注视着黑色枪管和乌木做成的褐色枪托,目光散漫出一缕柔柔的亮光。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来回摩挲着冰冷的枪管,像是在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老板往后退了一步,又站稳了。
  你老了,该休息了。
  我不能休息。老旦绽开皱纹笑了笑。我想要把枪。老旦看着老板又说。   老板撇嘴笑了笑,干吗,打鸟?
  我就试试。老旦说。
  老板犹豫着把枪递给老旦。
  老旦端着猎枪朝着杧果树瞄准。
  轰隆一声,舞台上的鼓乐骤停,耳畔传来叽叽哇哇的惊叫声。一个杧果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跌落在不远处的地上。香山捂着耳朵,喊道,哇!
  老板苦笑道,你就跟香山一组吧!说完和一个高个子中国人走了。
  老旦也笑了,摇着头笑道,他太吵了。老板没有理睬他。老旦自顾自地扛着枪转身走进黑夜。
  荒原的夜比老旦想象的要黑,他回宿舍拿了手电筒,换上干净的T恤,随手抓起那件印有“La Felicidad”(幸福)的白色夹克,胡乱地套在身上。
  在黑夜中走了十几里,老旦都没有开手电筒。他要等到发现大象的时候再用。香山拉着老旦的手说,喂,你倒是开手电筒呀,又不是你自家的,这么抠门!老旦只顾走自己的路,香山拖在后面。他说,老旦,又不是你一个人在找,这么积极干吗?怕人抢你的功劳吧,告诉你,我虽然才来到马戏团,我看人的眼光比你毒。你看,就算你找到了大象,老板也不会给你钱!老旦,老旦,你听我说,我比你人生经历丰富得多,你不要幼稚了,找个地方睡觉,明天再回去交差算了!
  老旦停下来,回头望着香山,说,怕了?
  我怕?我香山活到现在,压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说完,把拖着的砍刀扛在肩上,一冲一冲地往前赶,没一会儿就追上老旦了,从老旦左边经过的时候故意拉了老旦的手,老旦的脸上掠过尴尬,甩开了香山的手。香山咧着嘴笑道,又不是女人,还怕羞!
  老旦看着远方,他去过非洲很多地方,只是没到过非洲的荒原,黑暗里的荒原超出了老旦的想象,它是辽阔的,他的手和心都无法触摸到夜幕的边界。
  老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膝盖的茅草上,脚下发出柔软的沙沙声响。
  忽然,从前方传来叫声,颤抖着,很凄惨。老旦打开手电筒,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片,把夜幕撕破。此时,就在刚才发出叫声的地方出现一阵骚动。
  香山早已经跑到前面了,他用砍刀拨弄着茅草,一只幼小的黑斑羚歪歪斜斜地在茅草丛里前行,它的脖子还在滴血。看来这是一只被遗弃的小黑斑羚,而且被肉食动物袭击过。老旦挎着猎枪,把手电筒也挎在左肩。
  香山把老旦丢到一边,去砍树枝去了。没多久香山就弄了一捆枯树枝回来。香山点燃一支烟,缓慢地吸着,火红的烟火一闪,再一闪,把夜幕烫了个洞。
  老旦和动物打了一个月的交道,他喜欢这些不会说话的朋友,喂食的时候甚至壮着胆子和狮子聊天,狮子不讨厌他,还舔着舌头望着老旦,聚精会神地听,有时候还会摇头晃脑地配合老旦,老旦觉得自己和狮子聊得还不错。
  小黑斑羚的伤口不大,如果止住了血,活下来应该没问题。老旦离开了受伤的黑斑羚。香山看到老旦走了,追上去拉着老旦的袖子,喂,老旦,你不吃烤羚羊肉啊?
  老旦厌恶地看着香山。香山很机灵,撇撇嘴,老旦,你真不会享受生活,哎,你在非洲吃野生羚羊肉,回国能显摆一辈子。老旦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香山从背后举起砍刀,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香山不甘心,就说,哎,老旦,你的人生能有点追求吗?老旦不知道他的意思,香山朝老旦招手,说,我开了闪光灯,你给我和羚羊拍个照,我要发到朋友圈,让国内的那些土鳖看看,我女友看见了,一定会崇拜我的。老旦咂咂嘴,示意香山不要说话。
  老旦的心里惦记着大象,他竖起耳朵,想寻到大象的蛛丝马迹。
  可是满世界都是小黑斑羚的哀鸣,嚷得老旦心慌意乱。那哀鸣像一根钢丝牵扯得老旦的心隐隐作痛。老旦骂道,妈的,烦死了!
  我烦?你以为我想跟着你这个老家伙呀?
  老旦心里觉得这个话痨可笑。
  老旦禁不起黑斑羚凄惨的叫声,那似乎是从老旦喉咙里奔涌而出的呼唤。
  老旦默默抱起受伤的小黑斑羚往前走。黑斑羚在老旦怀里拼命地蹬腿、挣扎,一股猩红的热血喷到老旦的白色夾克和脸上,老旦的嘴里都是血腥味,白色夹克没办法再穿了。他用大腿把小黑斑羚压着,猫着腰,抠了些泥土往黑斑羚的伤口上涂。他知道这里的泥土和故乡的泥土应该是一样的,不但可以预防疾病,还能够止血治病。
  血止住了。小黑斑羚安静了,但仍然浑身颤抖,好像很冷。老旦脱下被血染红的夹克包裹着黑斑羚的脖子。小黑斑羚依偎在老旦的怀里,老旦感觉到一股暖流沁人自己的肌肤。
  香山在不停地给老旦拍照,然后往朋友圈发。
  要死了!香山说。
  老旦瞪着香山。香山忙摆手,不是骂你,是手机信号不好!
  老旦是来寻找大象的。他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老旦四处打量,在附近找到一棵无花果树,离地面不高的地方,有根树杈。老旦抱着黑斑羚朝树下走去。突然,黑斑羚像抽风一样,在老旦怀里乱蹬,把老旦的胸口撞疼了。老旦一惊,松开了手。小黑斑羚在黑夜里的茅草上踉踉跄跄地蹒跚奔逃。老旦有些恼怒,小崽子,地面上许多的野兽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呢!他急忙冲过去,把黑斑羚扑倒在地,然后抱起放在树下。老旦把夹克盖在它身上,小黑斑羚安静地躺着。
  老旦看着老实的小黑斑羚,心里升起满满的成就感,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也多了几分自信。
  他们渐渐走远却突然听到黑斑羚撕心裂肺的叫声,老旦打开手电筒,回头看见一只花豹在树上撕扯黑斑羚。黑斑羚没有还击的机会,脖子已经垂挂在树干上,随着花豹的撕咬摇晃,老旦那件白色的夹克被沁得殷红,一会儿像断了线的红色风筝,跌落到地上。
  老旦取下猎枪朝花豹开枪,花豹拖着黑斑羚的尸体躲到了绿叶葳蕤的深处,不见了。
  老旦关掉手电筒,在黑夜里小跑,刚才浑身的力气像热气一样散发了。奔跑太费体力了,但是老旦还是想早些逃离险境,他做好了与豹子短兵相接的准备,不过花豹没有追来。
  真的是老了。老旦气喘吁吁地拄着猎枪,大口呼吸着非洲高原夜色里的空气。空气此时不是虚无的,不是柔软的,而是像一颗颗石子,从口腔进入敲打着老旦的五脏六腑,老旦的胸腔都感受到了疼痛。   他们两人继续前行,离豹子很远了。香山哈哈地笑着,说,我说吧,好好的一顿烤羚羊肉,还是小鲜肉,你让给豹子了。你就一个脑残!
  老旦没有看香山,因为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的失误。
  ——老旦希望能够休息片刻,可是此时远处传来了大象的叫声——不是一头,是一群。老旦开了手电,寻找大象的踪迹,眼前却茫茫一片。
  老旦见识过大象的威力。他连忙关掉了手电筒,他觉得自己好冒失。好在黑夜瞬间在灯光下敞开了自己,老旦瞅见了一棵黑乎乎的大树。
  老旦退到树下,细听着黑夜里的风吹草动,脚下的土地在晃动。
  象群越来越近了。老旦爬到树上,嘴贴着粗糙的金合欢树树皮。树皮上弥漫着金合欢树树花的芬芳。老旦抬头仰望树冠,听到树上的果蝠发出的咝咝声。果蝠在树叶间躁动着,纷纷飞向了夜空。老旦头顶的树叶茂密得如同一片森林。老旦看不到荒原的天空,看不到繁星闪烁。香山也跟着老旦爬上了树,他在树下方喊道,老旦,你挡住我了。香山抬头看着老旦的脚,嚷道,老旦你倒是爬得快!
  象群似乎发现了香山和老旦,它们在金合欢树下磨磨蹭蹭,不肯离去。一头小象在树干上蹭痒。
  象群在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头成年大象围着金合欢树转了几圈。鼻子在空中摇摆,仿佛在搜索老旦和香山的体味。
  老旦不知道这群野象到底要干什么。他看不见,只能感知象群的存在,它们就在他的身下。
  老旦抱着树干,脚踩着粗枝丫。他猜大象无法撼动这样的大树。老旦悄悄地开了电筒,先是把灯光射向天空,然后缓慢地向下移动。当亮光照射在深绿色的草丛中时,一头小象吓坏了,忽扇着耳朵朝远处冲去,几头成年大象也跟在小象后面。不过,还有大象守在树下,不肯离去。
  跑远的大象情绪稳定后,也不动了,回头打量着树下的大象。小象又神经质似的,兴奋地往树下跑。成年大象要沉稳得多,它们缓慢地跟在小象后面,鼻子在小象的身上轻轻地摩挲着,似乎在安抚小东西的情绪。
  两头大象走进了亮光的地域,来到树下和这里的象群会合,对手电的光芒熟视无睹。
  新来的大象,有一头的额头上流着血,好像经历过一场艰险的搏斗。
  象群的鼻子相互缠绕,亲吻,然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金合欢树。香山也慌忙地滑下了树。
  你干吗?老旦压低嗓子问。
  回去找老板!香山大声喊着,消失在夜色里。
  香山走了没多久,老旦的耳畔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唤。一头大象朝象群赶来。走路的姿势很怪异,一跛一跛地,像是受了重创。在离象群不远的地方,这头大象停下了脚步,痴痴地望着野象群,踟蹰不前。大象的鼻子在夜空的灯光下婉转地扭动着。
  两头后跟上来的大象,转身朝那头孤独的大象走去。它们的脚步缓慢而有力,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慢。
  那头大象感受到了恐惧,往后退着,屁股靠近金合欢树树干,这样至少能保护自己的尾部不受到攻击。老旦看清了,这头大象的半只象牙断了。这太像马戏团的那头了。老旦曾经问过年轻的驯兽师,大象的半截象牙是怎么断掉的,年轻的驯兽师吹着口哨说,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断了。
  断牙大象的脑袋晃动着,它抬头看到了从树上照射下来的光束,(口 欧)——地呼唤着,朝金合欢树冲来。老旦的身体晃了一下,连忙抱紧了树干。
  断牙大象像是忘记了象群的存在,暴怒地撞击着金合欢树,像是在和大树搏斗。
  大象真的疯了,象牙砰砰地撞击着树干。老旦想起驯兽师说,这头大象得了抑郁症,而老板说,是疯了。当时老旦听了就觉得好笑,大象疯了,得了抑郁症?老旦觉得那是人才能得的病。
  象群也参与了攻击。不过,它们不是针对金合欢树,而是断牙的大象。当断牙大象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它的屁股已经暴露在象群面前。那两头身强体壮的大象前后夹击,不一会儿断牙大象就支撑不住了。断牙大象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它艱难地爬起来,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两根尖锐的象牙抵住了腹部,没有惨叫,血液沁湿草丛。
  老旦突然醒过神,在树上稳定好身体,取下猎枪瞄准象群。但是他犹豫了,如果开枪,象群发怒,说不定会把这棵粗壮的金合欢树连根拔起。老旦抱着枪,身体在颤抖,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断牙大象放弃了抵抗,象群也不再攻击了。摇头晃脑,扇着耳朵踱着步子走了。这时老旦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全是汗水。
  老旦关了手电筒,在树上等了很久。断牙大象躺在地上,老旦能听见它喘着粗气。大象还活着,应该没有力气再发狂了。老旦摸索着下了树,当他的脚落地的瞬间,大象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
  老旦鼓起勇气走近大象。大象躺着,就在老旦的身边。老旦能从大象的呼吸里嗅到青草汁液的气息。
  老旦摸了摸大象的头,大象没有反应。老旦想看看大象的伤口,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活下去。
  老旦打开手电筒,光线避开大象的眼睛。老旦的心一紧,他看到大象身上有数条粗细不一的伤痕,像是用细小的鞭子抽打的。尾巴下面,有几块皮毛不翼而飞,伤口好像是新的,皮被烧焦了,变成了方形的黑色,如同几个补丁,贴在大象的身上。
  肚子上的伤是新的,还在渗血。老旦用枪托敲打着地面的草根,然后把猎枪扔在一边,发疯似的刨土。老旦把潮湿的泥土碾成一个圆饼,贴在大象流血的伤口上。
  可是没法止住奔流不息的鲜血。老旦脱下写着“Pazzy Justia”的T恤,堵在大象的伤口上。没一会儿,白色的T恤成了红色。“和平主义”也被淹没在温暖而潮湿的红色里。
  老旦知道自己再也无能为力,如果大象死了,自己又要四处流浪。他真想像大象这样,悄悄地死去。
  大象好像认识老旦,它的鼻子在老旦的手腕上来回地摩擦,也许在安慰老旦,也许它想告诉老旦身体的疼痛。
  老旦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将死的大象,眼泪一颗颗挂在两颊,他的喉咙像哽着一块泥土,仰望着深邃的夜空恸哭。   老旦的哭声惊动了大象。大象动了动,老旦连忙起身。大象的一条前腿起来了,跪在地上,可是身体摇晃着,努力着,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老旦背顶着大象的身体,想把大象撑住。
  大象很有耐心,它大概知道,自己能够做到。
  老旦的心里一阵欣喜,大象缓慢地站了起来。老旦捡起枪,挎在肩上,他要引领大象回家。
  大象不明白老旦的想法,执着地朝象群消失的方向走去。老旦知道大象又犯病了,它倔强地要去寻找同类。然而这头大象再也无法融入野象群体了。
  老旦堵住了大象的去路,他要把大象带到马戏团,把它带回家。如果它继续犯傻,很可能会死在那两头大象的象牙下。
  老旦不够坚定,在大象快撞到自己时,退却了。他拖住大象的尾巴。老旦的身体在大象的拖拽下,轻飘得像片树叶。
  老旦拦不住,也拖不了,只能跟在大象身后,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黑夜里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老旦瞌睡了,不想再走一步,可是大象还在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虽然速度缓慢了许多。
  大象终于停下脚步。老旦乘机跑到大象面前。手电筒的光线暗淡了不少,有些发黄。老旦晓得电量所剩无几。
  大象不怕柔和的光线。它看着前方,而老旦看着它。家象到底比野象通人性。大象对老旦的态度明显温和好多。它变得温驯了,变得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听从人的指挥,善解人意。
  大象趴在地上走不动了。说是趴在地上,还不如说倒在地上。它用仅有的力气支撑着身体,慢慢倒下。老旦看着大象的眼睛,眼睛里是老旦生满皱纹的脸。
  大象的脸上也布满皱纹,额头上还有精致的装饰品,是用绿色绸缎做的头巾。一个个塑料做成的珍珠挂在眼睑上方,几乎挡住了它长长的睫毛。
  老伙计,你要跟我回去的!老旦看着大象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意。大象耷拉着耳朵,似乎没有听到老旦的声音。老旦讨好地摇了摇大象的牙齿,说,没想到你也是残疾。老旦打量着自己的左手。左手仅剩的食指和拇指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然扎眼,他翻来覆去地打量自己滑稽的手掌,然后眼神掠过手掌,落在长满茅草的土地上。
  老旦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倒下的大象。他背靠着大象,非洲的黑夜是冰凉的,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露水,湿了老旦的裤腿。他能感受到大象的体温,他们彼此温暖着。
  老旦感到口渴。他习惯喝从故乡带来的泥土冲的温开水,可以预防非洲各种疾病,比如疟疾、黄热病或者霍乱。他在非洲很多年了,還从来没有得过这些病。很多人都说他是疯子,喝泥浆水,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饮的是故乡的水。虽然身在几万里之外的非洲,可是他一直觉得故乡就在身边,就在一抹黄色的尘土里,故乡从喉咙进入他的身体,进入记忆和灵魂里。他忘不掉那混杂着苦涩的甜丝丝的故乡味道。
  他像一个哄孩子的苍老父亲一样,轻拍着大象的身体,给孩子哼着轻轻柔柔的曲子。
  他缓慢而深情地哼唱着。他要让大象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大象也许睡着了,他不想打扰它的梦境,一个关于草原的绿色的梦,关于故乡的,不知道大象的故乡在哪里,但是他深信任何生命都会有故乡。
  大象还有力气。他的鼻子碰到老旦的手臂,像是在和他握手。老旦抚摸着它的鼻子,回应着它。他觉得大象没有发疯,也没有抑郁,它只是不开心了。人有不开心的时候,也有发火的时候。大象也是吧!老旦想好了,等天亮以后,陪大象在荒原散散步,陪它看看满眼的纸莎草,还有触手可及的云朵。等回了马戏团,他还要把故乡的茶水给大象喝。虽然自己不是驯兽师,但是老旦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经常陪大象聊天,还要唱故乡的歌给它听。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旦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大象的背上,迎接他们的是大家的欢呼和赞美。
  天亮的时候,香山从远处跑来,大声喊着老旦,说,喂,老板到处找你!老旦醒了,可是没看到大象。老旦告诉香山,刚才大象还在。香山笑着说,老板决定重新买头大象了,老板说他再也不会用发疯的大象去冒险了。
  老板坐着丰田车来了。他说,有人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他一头年轻的大象,所以,他放弃了寻找生病的老大象。
  老旦拖着枪来到老板面前说,我昨晚一直跟那头大象在一起,它没有疯,也没有得抑郁症,它只是心情不好。我向你保证,我能让它正常表演。老板问,那大象呢?老旦回头望着灰蒙蒙的荒原,说,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老板给了老旦几十万FCFA(西非法郎),把他的行李箱也扔给他,然后离开了。走之前还收了老旦的枪。香山凑到老旦耳边说,我马上去南非了,你要不要跟我混?老旦没有说话。
  香山离开了卡萨布兰卡。
  大象也消失了。
  老旦抬头看着流云在眼前涌动,堆积成乌云,乌云的下面是一片黑绿色的草原。哗啦一声巨响,闪电把乌云劈开,不一会儿,大雨如注。老旦隐约看到在黑绿色荒原中,有一个灰色的圆点在雨中缓慢地移动。
  原载《广西文学》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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