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一场拳击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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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1979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世界文学》等文学刊物,有多篇被转载或进入年选。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青年五四奖章奖励及期刊文学奖。现居湖南长沙。
  朋友们听说费列喜欢拳击,都会哦咦惊讶一声。瘦高个子的费列,跟棵竹竿似地站在人群中,遇到强劲点的风都会吹得旋转起来,却有着暴力溅血的爱好。他这种体型也不宜打拳击,重心不稳,容易被放倒。朋友们不解,旋即又勉强接受,他是警察,受过正规训练,不经看的那类也许是深藏不露。每每问及,费列笑而不语,连他自己也不知原因所在。那段时间费列不落下每一场加密频道转播的拳击赛,如数家珍在世界排名靠前的拳击手身世,可惜没人愿意跟他交流。朋友们多数不懂不爱,除了患帕金森颤颤巍巍的阿里、咬耳朵的泰森等几个大佬级,信息不对称的交流两方都很累。
  一觉醒来,世界如此静谧,费列甚为诧异。窗外的天光像刺猬遇敌自保,蜷缩进一团黑幕。他翻了个身,灯光刺眼,脑袋发胀,颈背上的微汗遇到空间的释放,发出密密的嗞扎声。仿佛这静里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他无端地打了个哆嗦,赶紧深呼吸,终于稳住脚步交迭的慌乱。
  明早九点有场号称奖金四亿美元的世纪拳赛,几年一届,真希望进攻积极的帕奎奥能痛揍临场应变更狡猾的梅威瑟这个装逼犯。有人问他这么长的假期在玩什么,他不知如何回答,生活其实蛮单调的,见固定的一两个酒肉朋友,吃喝腐败,健身,看书,屁股痒了就出门骑车绕二环一圈,或者干脆回答只是在等着看两个亿万富翁打架。时不时会听到这样的鄙夷:有病!
  手机显示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有未读短信在闪烁。过完四十岁生日,费列明显感到比过去嗜睡。这一段,他多数时间都是靠睡觉度过,却又睡得不踏实,越睡越空虚意乱。究其原因,是出了问题的婚姻。该修补那些两人生活中蛀出的黑洞,还是干脆了断?费列苦于找不到答案,惟有靠睡觉来逃避。那些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烦心事,时常出其不意地跺着脚溜到身边捣乱,他没办法逮住灭了它们。其实能够这样一直睡下去多好,烦心事也许会自行解决,即使这是一种奢侈的期待。
  期待很模糊,也很遥远。此时只有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短信是真实的存在。除了两条兜售房子、一条步步高商场黄金优惠的广告,剩下三条都是喻杰的手笔,内容相同。
  干嘛呀?出来吧。彼岸等你。不醉不归。
  连珠炮一样,典型的喻杰风格。费列恍惚了一下,看看时间,照常理推算,喻杰应该在他们的老据点彼岸酒吧喝醉,或者转移战场到某个大排档接着喝醉。两人是一条战壕的战友,都属楼区治安支队。具体是哪个部门,两人自我介绍或是被介绍时,那个部门的名字都是省略的。他俩不是同时干的警察,却是同一天被领导谈话,然后调到一起开始了相濡以沫的战友生活。喻杰说,这是缘分。费列不为所动。人最善于自我抚慰,聚是有缘,散是无缘,谁能说清?
  这种相濡以沫长达五年之后,渐渐走到一种暗合的人生轨道之上。喻杰两年前离了婚,他漂亮能干的老婆继承了家族企业,在一场资金危机中认识了第二任丈夫,后者动用权力雪中送炭化险为夷。喻杰早料到有这一天,一声不吭地跟着老婆去办手续,得到房子、车子,还有够他挥霍后半生的一笔钱。他很快与朋友合股开了家酒吧,名曰彼岸,朋友管经营,他只管吆喝醉酒签单。
  费列拉开一罐哈啤,踱着步子犹豫着要不要赴约。桌子上一大堆过去的照片跑进视野,妻子李小荔摆着各种各样的姿态,从大学时代到后来旅游所到过的名胜古迹,这些照片见证着李小荔从一个青涩女孩变为颇有几分气质的少妇。她的身材变胖了、丰满了,她的笑变得迷离了、不那么纯粹了。这些旧时影像,在两人感情遭遇冷战和破裂的时候,可以成为私家侦探探案分析的证据。
  让费列惊讶的是,从这些散乱堆放的照片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过去。一头蓬勃的黑发,炯炯有神的目光,很阳光开朗的帅小伙。而今天呢,他前额上的头发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脱落稀缺,下巴上胡子粗犷腮帮上一片铁青,眼角的皮肤被皱纹勾出一道道褶子,蔓延遍布整个额头。那是时间的裂纹,放大镜下不可逾越的沟壑。
  如放电影一样,费列灰浊的目光一张张扫过那些照片,有的时间地点拍摄者一应俱全,更多的是如潮水般涌来的陌生感。这是李小荔吗?是她跟谁在一起时拍的?有什么样的好事让她笑得那般绽放?而自己的影像记录,比起李小荔的真是少得可怜,且全局限在他热情似火的青年时代。当他慢慢步入中年,当时间一点点吞噬一个男人的激情,他连照相的勇气也丧失了。
  是这样的吗?费列听不到有人回答,一个更大的惊讶却奔袭而来。他和李小荔居然没有合影。他肯定此前的一次翻找和再一次的整理都没有发现。不可能的一件事就这样摆在他的眼前。在他们的恋爱、婚姻合理合法存在的日子里,合过影的照片都不翼而飞了。真令人害怕!冥冥中,是上天已经给这桩婚姻一个分手的暗示。
  费列决定,给从这个家搬走了的李小荔一个坚定的答复。冒出这个坚定的念头,他如释重负地躺在沙发上,合上双眼,却能看到内心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意外地被一片阳光破门涌入,有了斑斓的暖意。
  喻杰的电话打碎了这片暖意。“你来不来呀?我们都等着呢。”话还来不及开口,那边又传来另一个声音,老猫的语气不容拒绝:“你小子休假躲在家里半个月没见面了,别霉变啦,快来吧!”
  费列的肚子反应更强烈,“哦咕咕噜”地先替他答应。他套衣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师傅,去彼岸!
  师傅幽幽地回答,彼岸在哪呀?
  费列吭出一声自嘲的笑,酒吧街那边。
  “禁闭”半个月的费列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出门了。早上睁开眼,阳台上一片光亮,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样子。他决定去逛一逛经常光顾的那家小书店,女店主是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藏书爱好者。女人给书店取名“彼岸书房”,莫名其妙,费列没想过自己会与拥有相同名字的酒吧和书店建立起一种密切的关系。   木讷的女人叫卿云,她很执著地在这座城市里经营着搬来迁去的彼岸书房,种种原因让它们红火一阵后就沉寂了。这座城市里曾经有过好多家私人书店,仿佛是一夜起,又在一夜间消失了。市场无情,打击着开实体书店者的自信,但卿云屡败屡战,其结果是书店的位置越来越偏僻,门脸越来越小。惟一不变的是卿云挑书的眼光,店里的新书来得快、藏书质量高,吸引着一小撮读书人。
  现在谁还逛书店呀,不都在网上买吗?货到付款,又快又便宜。喻杰常如此嘲笑费列的“奇葩”爱好。干警察喜欢拳击,买书看书的掰着指头都数不上几个。可只有费列清楚,如果不是保持着阅读习惯,他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小警察”生涯。没有佩过枪,没有办过案,甚至没有参加过一次有阵容的行动。他害怕如果有一天连书也不读了,那就真正离崩溃不远了。
  三年前,费列从社区警务室的一名普通警察进了分局的治安支队。政治过硬、作风正派、婚姻稳定、不抽烟不喝酒不夸夸其谈,这些优点似乎在公安队伍里显得有点异类。难怪许多人背后议论费列岗位的调动,这并非他有什么关系背景,恰恰是市局长官在一次下来调研过程中听这个模范社区的主任介绍了费列兢兢业业的事迹后,喜欢上了这个异类。
  到治安支队不久,分管的副局长找他谈话,一番褒奖之辞后,说现在就是要对基层工作优秀的同志关心重用。副局长不明说要重用到什么岗位,握着他的手说,好好干,然后就塞给他一沓材料,要他好好学习。谢过曾局的栽培,回到办公室,费列打开材料袋,一看都是些关于淫秽物品如何界定的文件。第二天,支队长问他理论知识掌握得怎样。不容费列细述,支队长说,现在有个涉黄案子,你先跟两个老同志去实践一下。跟他同时上岗的新同事,是个结婚更早的幽默家伙。
  这个新岗位在队里有个专业名称叫审黄员。在拿到曾局交到手上的资料时,费列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明白今后在治安支队要干的活儿是什么了。那些年网络还不甚发达,贩卖黄色光碟的人猖獗,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你到广场、车站一带走动,随时会有个神神秘秘的家伙蹿到身边,手或是斜插在衣服里层,或是提一破包,低声问你,要碟吗?然后不由分说往你怀里硬塞一叠粗制滥造的碟片。抓几个小贩罚几个钱,是有些警察最欢喜的事,没风险,有收入。但程序还是得走,审片鉴定,费列就成了这程序上的环节之一。
  有一回与喻杰去吃饭,请客的朋友带来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女记者。女孩眼睛很清澈,一看就是还没被不良社会风气污染过的。朋友很直接地把两人的身份道明了。审黄员?女记者犹疑了一下,但没马上接着问。直到酒过三巡,女记者拿出采访的样子,开腔了:“老师,这审黄员都干嘛?”费列听到有人称呼他老师,差点喷鼻,他估计这小姑娘逮谁采访时都是喊老师。他不吭气,估计这姑娘是明知故问,搓着手情绪有点焦虑。好为人师的喻杰挺身而出,挂着邪邪的笑,怎么说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我们主要做一些少儿不宜的工作。
  那你们天天要看黄片?女记者狡黠一笑。
  喻杰意识到是不是上了小姑娘的当,有些气恼,摆出一脸肃然,审片和看片的性质是不同的,你大学时跟男友没看过?
  女记者被讯问式的语气镇住了,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我真没看过,我们大学男同学有人经常看。女记者委屈的模样一下把大伙逗乐了。朋友嗔怪喻杰,性质不同本质相同,不怜香惜玉,得自残一杯。喻杰二话不说连喝三杯,这是他的惯性,美女在场,整醉自己就是给别人机会。可美女们经常不青睐这样的机会,抛下矇眬的他扬长先行。
  参加第一次审黄,费列跟在即将“退役”的老猫、情绪亢奋的喻杰屁股后面,走进支队一间没挂门牌的办公室。打开灯,拉上窗帘,老猫把房门反锁上,从一个大号纸质档案袋里抽出一摞光碟。这些光碟毫无例外,封面男女裸露,简介文字淫乱火爆。老猫示意,先看那张号称历史上最超强夜生活能力帝王的碟。喻杰麻利地打开沾满灰尘的VCD光驱,把影碟放了进去。屏幕上画面还没有出现,费列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喻杰意味深长地回眸他一眼,笑容里掺杂着他始终抹不去的邪恶。碟片里没有见到那些不堪场面,但见战鼓如雷,箭似飞蝗,一群群身穿铠甲的兵士鏖战沙场。老猫一路快进,直到字幕结束,不见温香情色,倒像一个皇帝建功立业的励志故事。
  老猫啐了一句脏话,愤愤不平地掏出第二张封面同样暴露的影碟,内容换成了一段凄美的爱情。像个三番五次被猎物戏弄的猎人,老猫愤怒地把光碟甩到一旁的空纸篓里。直到第三张影碟点击播放,一男一女这次是直奔主题。老猫毫不客气地抽出光碟,用一支大号墨水笔作上标记。开仓,关仓,点击播放,取出碟片,到晚上七点,费列跟着头昏脑胀地看了三十多张光碟,然后在一份表格上填上数量和鉴定结果。根据这个结果,支队行政拘留了那名被抓的黄碟贩子。
  前任老猫,本姓苗,因为猫在这审片室的时间最长,让人取了这个绰号。老猫一走,喻杰和费列就接手。老猫到了更闲的后勤科,闲着没事的他又经常踅回审片室吹牛,久而久之与两位后继者交上了朋友。费列起初不太愿搭理这个额头发亮的前任,走程序与走过场有什么区别?老猫却办事一本正经,时段时长,记录详细。他更反感老猫灌的“迷魂汤”,那时他还算年轻,一个读了几年警校又在基层锻炼了几年还想有所作为的警察,这就是委以他的重任?费列几次质问自己。当然,人来人往或者门窗紧闭的支队长办公室不会给他满意的答案。
  刚开始这项工作的时候,费列走进房子拉上窗帘,心就怦怦跳跃,血液跟着一起加速度奔涌。奇形怪状的体位、器官,在走出那间房子之后,依然在眼前肉晃晃地甩动。他偶然一次遇到支队长,支支吾吾地表达不适合这一岗位的想法,但总是被冠冕堂皇的说辞敷衍。支队长说,你是全分局精挑细选严格考察后定的。你干得挺好,再坚持一段时间。现在事情多人手紧,都是在一个队里,分工不同,不要辜负局领导的信任。
  幸好有喻杰在一起,这个幽默热情的家伙总能给费列带来一丝乐趣和光亮。他安慰心猿意马的费列说,审黄员,这是一个多么光荣而神圣的职业啊?敬爱的审黄员同志多辛苦呀?哪一个审黄员不拥有高尚的情操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还这个混浊的社会以清澈,还我们的下一代以没有污染的蓝天和清新的空气!他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是一片虚伪的自豪。   费列逛书店权当换心情,常常是取几本新书在二楼狭窄的阅览角坐下来,点一杯八元的普通绿茶。此次很快入迷的是这本《罪行》,德国知名律师冯·席拉赫记述的十一个真实犯罪故事。他读到前言,“世事大都错综复杂,而罪责更是如此”。他经常从只言片语中就喜欢上某本书某位作家。
  书店老板卿云刚从外面回来,见到费列很惊喜,连忙说找到本《心经》送他。这个女人看费列的眼神有水波涌流之感,被看者往往先羞涩,轻易不敢回眸,仿佛眼神电击就会着火燃烧。拿过这本素净封面的小册子,费列想起了大概是一个月前,他在一家茶餐厅吃饭时无意翻开一本时尚杂志,年轻貌美的半裸女模披着透明的纱巾,面无表情地站在旷远荒凉的暮色里。下面有一行文字: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当时,突然萌发强烈好奇心的他发了条短信给卿云,问她是否知道其出处。卿云马上回复,那拗口的话是佛教典籍《心经》中的最后一句,翻译过来是说:走过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他试探着问,能帮着找到这本书吗?卿云说,这事你找对了人。
  离开彼岸书房,卿云亲自送别,巷子里很安静,两人一前一后,鞋底踩在沙土上的脆响互相碰撞。卿云比一般女人要胖些,跟费列在一起的背影总会吸引许多人的目光。要告别了,卿云问他,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费列说,没事的,可能是以前太忙太累,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卿云像是明白了,轻轻地问了句,婚姻遇到问题啦?
  费列紧张地抽搐一下,牙齿用力咬住那个肯定的答案,沉默着没有松开,望过来一个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的笑。
  卿云直视的目光挪移开,脸上浮起几缕羞涩,像无意中撞见一个人的秘密。一辆出租车停下,费列打开车门,没有跟卿云道一声再见。路上,他不得不思考卿云为什么突然提起离婚这个问题。他一直很节制地与这位有些怪怪的女人交往,认为她性格复杂喜欢走极端。他们除了谈论一些与书有关的话题外,偶尔卿云会说一些经营书店的失败经历和对生活不满的淡淡伤感。费列总是鼓励她往前走、向前看,一个人努力过了就好,人生重在过程。几分钟后,卿云发来一条短信,说话很客气,对不起,刚才提了个很冒昧的问题,请别介意。彼岸欢迎您!这女人发的任何一条信息都会以“彼岸欢迎您”结束,费列不喜欢这样的客套之辞,后来知道这只是她的短信设置。
  费列去永和豆浆吃了份盖码饭就回家了。排队吃饭的人很多,等候的空当,他差不多把《心经》读了一遍。说实话,除了最后那句从译文中明白了意思,他一句也没读懂。一进家,他倒床合眼,身体颇感疲乏,耳鸣厉害,像飞机从长长的跑道上呼啸腾空。仿佛有人敲门,继而又是死寂般的安静。四周的邻居早已上班的上班、出门闲遛的闲遛。费列揉了揉耳朵,拨浪鼓似地摇了摇脑袋,开始重获与这个世界的声讯联系。听到匙洞里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音,他的心虚幻地摇摆了几下。
  门开了,一袭秋裙的李小荔仍然挎着那个LV高仿假包,鞋也不脱就进来了。她举起手中的钥匙,说,你在家呀?敲门老不开,我只好不请自进了。
  费列一愣,他没想到李小荔这一刻的到来,也已经忘记几个小时前发过的短信。李小荔从包里翻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发的,想通了?想通了就好。但今天上午我还有个急事要办,哪天去我再通知你吧。
  一定要离吗?费列心生迷茫,脱口而出。
  不是你答应今天去办手续吗?又反悔了?你什么时候像个真正的男人一点,有什么扯扯绊绊的?李小荔的语气变得陌生人一般硬邦邦的。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费列脑子里又涌现出节制这个词,工作、生活、情感,太过于节制,人生必然会少许多乐趣。比如他和李小荔经人介绍恋爱、顺理成章结婚、买菜做饭去双方父母家,日复一日的按部就班,他发现有节制有规律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失败的人,他需要宣泄,猛烈宣泄。而李小荔呢,所从事的麻醉师职业,让她更懂得节制。两个节制的人,互相摩擦,不再产生火花,而是矛盾和冲突。小矛盾小冲突不爆发,就会酝酿更大的风暴。风眼在哪里?李小荔强调的是自己没生孩子,流产之后又意外患上巧克力囊肿,引来不育烦恼纠缠。费列嘴上不在乎孩子,但她认定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费列常常停留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如果这个真实的夜晚是虚无的,是不是这场婚姻仍将继续呢?虚无常常攻击一个人身处的现实。他还在社区派出所的岗位上时,有次被局里调集排查周边宾馆,当时有“准确消息”称,一个有杀伤力的A级通缉犯流窜至此,媒体大呼小叫“狼来了”,公安不敢怠慢动用了几乎全部的警力。参与行动的费列在某家宾馆提供的一份住宿名单上看到了李小荔的名字,同名同姓,他有些好奇,再对了一下身份证号,很熟悉。李小荔从来没跟他说起过在宾馆开房的事,奇怪的念头强迫他调看了监控。宾馆经理很紧张,他们的监控资料管理从来很随意,分楼层的不完整。费列很恼火,他只看到李小荔从容地走进了电梯,到此为止,线索全断。费列拍了桌子。同事从未见他发脾气,紧张地询问是否有所发现,他摔门而去。
  李小荔扇了扇鼻翼,环视一圈,浊气和凌乱刺激得她的鼻孔里喷出一声极大的不满。他们在那个夜晚之后就开始争吵。也许过去的争吵都不曾放在心上。家庭琐事、生活习惯、所有不顺眼不顺心一股脑地跑过来了。在医院麻醉科工作的李小荔,把生活中的人似乎都当作躺在手术台上等待麻醉的病人。这是让费列感到很无奈的一件事,他试着说服对方改变,但李小荔的冷若冰霜日趋加重。费列犹豫许久,终于去触碰那个“夜晚”的去向。她轻描淡写,神情从容,说去了父母家,太晚担心不安全就留宿了。那个时间,费列清楚地记得,监控显示她刚走进电梯。他不会认错这个同床共枕的人,但已经不认识她的内心。费列的愤怒包裹着,某天站在漱洗间望着镜中,仿佛背后有无数人指点秽语,他情绪腐烂,恶意丛生,一记直拳打向镜中的自己,没法收回,镜子哐啷啷碎了一地,镜片划伤手背鲜血无声滴淌。
  一个女人要是对婚姻失去了热情和耐心,心就会变得比侏罗纪的冰层还坚硬。喻杰说,像一场辩论赛,婚姻中没有对错的观点,但女人永远是最佳辩手。喻杰不知从哪里常常冒出一些奇谈怪论,尤其是在夜晚的酒桌上,被酒精浸润之后的谈话之间,他就成了一位哲学家,生活中的小事稍加演绎,就衍生出大道理。他说,为什么男人总是输?因为男人总是讲道理,当男人试图与女人讲道理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因为在女人心中,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欺骗。他还说,女人以为男人最在乎的是性,男人以为女人最在乎的是钱,事实恰好相反,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才会以为对方最在乎。   费列常常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搜寻着,想找出一个可以推翻的生活事例,但事与愿违。越找不着,他就越对身边的这位同事刮目相看。更让他惊讶的是,他以为喻杰这个快乐单身汉会是赞成婚姻解体的拥趸者,但却坚决反对他的破罐破摔而鼓励呵护婚姻。两个萍水相逢的有缘人频繁地呆在一块,费列破例端起了酒杯,因为喻杰的诸多人生信条中,只与喝酒的朋友谈人生。
  彼岸酒吧少不了老猫的身影,他的婚姻名存实亡。老婆在两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县城,当初还抱着调到一起的希望,但凭老猫的瞎混,那只能是遥遥无期的一种向往。老猫当年模样威武,执行任务追捕跨省作案犯时,耳朵不慎被利器刺中,落下左耳深植耳蜗,不久就调离刑侦岗位,进了治安支队又被安置到审片室。孩子跟着老婆在两百公里之外,不远不近,但路上的颠簸早已扑灭了爱情和激情溅起的丁点火花,甚至那点责任感也磨得所剩无几了。时间无情,当美好的向往成为不可能时,老猫就等待着退休后的团聚。
  有喻杰和老猫陪在身边,费列心理上的平衡感要好多了。正如外界所言,警察队伍是鱼龙混杂,全在经营二字。干了十来年,不擅经营的费列并没有建立起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人际网,更像一枚扎根守营的棋子。深谙单位人事关系的复杂,又让他不再有别的奢望。人活着往往需要平衡感来矫正自己,把一件事情想通了,就不再纠结。没有纠结的人生,才会感觉到快乐。
  和喻杰坐在审片室,一人霸占一台VCD和电脑。喻杰漫不经心,狡黠地调侃:“同志,顶得住不?我不要紧,你得撑住。”回过头看那两年,警察们好像总在干着扫黄打非这一件事,结案常常被催得急,有时必须连夜审片,甚至双休日也得轮换休息。费列后来才知道,全市也只有一个审片室,就两个审黄员。各分局和其他部门送检的涉黄品,要根据他们的鉴定结果,警方或法院才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裁决。老猫和搭档“退休”时的莞尔一笑握手时的用力,让费列现在才明白里面的意味。
  老猫干这行早,上世纪80年代后期,黄色小说和黄色录像在二三线城市蔓延抬头。那时候每月工资五六十元,黄色录像带在黑市上能卖到三十元。当时有能力收藏的人不多,所以相互传看,有的录像带后来被收缴时都已破损不堪。说起那时的扫黄,老猫笑着说,“鉴黄”手段简单管用,后半夜看见哪里有昏黄的光亮,肯定是在看黄色录像。公安人员将房门撞开,准抓个现行。老猫说,有一年文化稽查部门联合分局声势浩大地销毁六千多张淫秽光碟的行动,都是他加班加点搞了一个多星期鉴定过的。
  费列很后悔调到治安支队。一个改行的警校同学提醒费列,淫秽出版物刺激感官,渲染各种变态的情爱场面,审黄员天天面临性爱观念中的垃圾和暴力,久了也多数心灵扭曲、心理“变态”。费列发现“变态”慢慢在他的身体里萌芽了。开始李小荔就表现出来的强烈的身体洁癖,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中规中矩有节制的夫妻生活,也可以让两个人和谐地度过一生。但有了那个监控里的夜晚作祟,费列已经无法收拾,审黄员的工作让他发生了心理变异。他不堪回想那些饱经不同身体之间自我“残害”的经历。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夫妻生活,他宁愿偷偷看着那些虚无的肉体抽空自己,这让他有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心魔整天纠缠,他多次痛下决心,但无法戒除。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费列无法把这些与人道述,更不愿与李小荔启齿,与那些被他“审查”过的女人相比,李小荔的洁癖成为一个十分醒目的障碍物。他不愿去搬,因为那也是搬不走的。他闲时就守着国外的体育频道,看拳击赛,也看斗牛表演,一场不落。阵阵雀跃哨音戛然被屏息以待的寂静替代,木栅门打开,一头壮实的凶牛疯狂撞出,旋转、猛冲、下甩、扭动,绕圈狂奔,有的牛仔滑落被牛蹄踢飞老远,不管受伤与否,赶紧狗爬式没命地跑向围栏,头破血流还得微笑面对。宛如自己在场,一半恐惧一半饥渴,但没人愿意跟他分享。妻子李小荔不止一次恶言讥讽,一脚拔出电视插头,踅进卧室。费列苦笑着又插上重启,音量掐零,激动快速的英文解说变成一片哑语。
  有天喝酒,费列有意无意说出警校同学提到的担忧。老猫像是看穿他心里的秘密,把舌头捋直了,说:“知道神农尝百草吧?以身试险最终死于毒草。审黄员也都面临着严重的心理挑战,这是考验,需要坦然面对。”在局里,相熟的同事取笑喻杰“妇科医生”。喻杰感慨,真他妈跟妇科医生没二样,看人体多了,都成了一堆肉器官,啥也没兴趣了。
  李小荔离开没多久,喻杰来打门了。他从来都不会用敲这样的动作。开门,神色倦怠的喻杰扑着一嘴烟酒气,径直走到沙发前,把东倒西歪的袜子、内裤、衬衣、夹克、警服一一撂开,然后坐下来,眼皮子也不抬,点燃一支烟。
  费列伸手要讨支烟,喻杰没给。
  我在电梯碰见李小荔了,我们聊了一阵。喻杰噼里啪啦说开了,我劝她跟你和好。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吧?不要随便牵手,既然牵了手,也不要轻易放手。李小荔听我这话后就哭了,跟我说迟分不如早分。你这事瞒着我密不透风的,我是要赞美你还是要批判你呢?
  费列沉默,喻杰也闭嘴了。两个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喻杰说得走了,两人能在一起就好好过日子吧。
  过不下去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费列说,我决定哪天同她去办手续了。
  真无药可救,没挽回的可能?
  费列没有回应。喻杰沉思片刻,又续燃一支烟,说,爱情就像捡石头,你永远不知道哪一颗最合适你。而婚姻则是,抓紧手中的这一颗,不要再想着去捡别的,强扭的瓜不甜。
  房间里烟雾缭绕空气凝固。费列拨拉窗帘推开窗户,喻杰问他准备何时回去上班。费列捧着脑袋蹲下来作痛苦状,他明白,这一次请假无疑是与单位的一次较劲,他没有高尚的情操,只有出了毛病的身体,他不愿再干审黄员这活儿了。喻杰狠狠地瞅着想看费列的下一幕演出。而费列埋着头,不管头皮上灼热的目光,半蹲着腿脚麻木了也不站起来,血液凝滞了也不能让步。他知道,再坚持一会儿,胜利就要属于自己了。
  生活中还有别的胜利吗?费列心中苦笑,他一直等着李小荔主动交待那个夜晚,是哪个男人走进她的身体。她没有,若无其事,只字不提。恨意丛生之际,他想过要狠狠揍她,嘴角流血,摔倒求饶,他用暴力脱光她的身体,那些审片中的叫喊呻吟扭动快进式播映,在某个夜晚撕裂。而现实中他永远保持低调的沉默,和言细语,以礼相待,却难冰释前嫌。   自己种下的自己收。出门时,喻杰说,好久没聚了,晚上我再叫你出来坐坐吧。临走时他翻看了一下桌子上那本崭新的《心经》,讥讽道,你看得懂吗?
  费列赶到后落座,老猫悠闲地坐在那里,拉拉杂杂地说着些单位的人事,插科打诨几个黄段子。更多的时候三人之间是短暂的沉默。老猫歪着脖子说,有人调查:受过良好教育而身体健康的夫妇中,依然存在着16%的男性和35%的女性有性冷淡症。我知道最好的治疗方式是什么,老猫一本正经环顾停顿,然后扑哧先笑,让他来干审黄员这活儿。
  喻杰嗤之以鼻,对费列说,你知道那本《心经》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什么吗?费列饮酒不语,喻杰说,我马上给你们背出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意思?老猫叽歪着嘴,什么色什么空?瞎扯淡!喻杰叹了声气,人的诸多的苦和烦恼都是因为虚妄产生的。那个晚上的话语,就像一阵风,从费列的心头刮过,转眼即逝没了踪影。
  从灯火辉煌的夜宵街回来,酒精持续在费列的体内发酵,他睡意全无,却又身心疲惫。扒开阳台上的推拉门,他抹净闲置沾灰的俄罗斯军用望远镜镜身,凑近眼前搜寻夜空里的流星。他年轻时的习惯早已中断,眺望流星的轨迹,更不错过流星雨的集体表演。偶然重操又生无限感慨,他喜欢流星滑落时留下的一抹光雾,在重重夜色中格外艳丽。虽然短暂,但至少发过光,至少有人关注过它的发光。
  有一次,费列对喻杰说起流星,它们在弥留之际,有人寻找他们灿烂生命最后的痕迹,于流星而言,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喻杰的回答像一记重拳,我们芸芸众生中的那么多人,还不都是随着日光流年黯然失色地过着不为人知的一辈子?只要喻杰一开始“哲学”,费列就想笑,这种笑是开怀是心有灵犀。但此时,费列突然一阵心痛,泪水在脸上哗哗地纵横驰骋。他想,经历了半夜的一场痛哭之后,泪尽了,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坚强的人吧。走过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卿云的温软语气从费列的脑子里冒出来,像是长在宽阔水域的一棵枝杈散乱影像模糊的树。他恍惚错乱,明明置身人群中,却像是另一个自己出离开来。真正的他成了个旁观者。那时刻,他凝望的夜空中意外地滑过一缕烟火般的光,缓慢地垂落。毫无疑问,那是一颗有出离心的流星。流星尽毁,宇宙不保,像太空混战中的场面,巨石、星球、火光,呼啸而过,杀向无尽。又如两个同级别的拳击手,凶狠相对,鲜血迸溅,呐喊阵阵。拳击手遭到重拳后眼前浮现的黑光,费列未经撞击却时常感同身受。
  人生中那些开放或封闭的角落空间总是塞满各色杂物,费列整顿心情,挪步沙发,酣畅入眠,期待已久的拳击赛是否错过也不再惦念,一切过往皆被他踩在脚下。
  本期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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