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首才 王万安 大爱之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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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两个救“坏人”的警察。把人救出来后,有两个任务:一是犯人不能跑,一是保住伤员的生命
  
  最后的午餐
  
  从2007年底到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之前,51岁的北川看守所狱警唐首才觉得自己迎来了人生中最为轻松的愉悦时光。他的女儿唐忻雅在2007年底跟德阳一家医院签下了工作协议,并将于7月份从川北医学院毕业。为了供女儿读书,收入并不高的他借债4万多元,这些钱如今已还清了。他下岗11年的老婆在5月4日办了退休手续,到6月份就可以领到退休金。
  
  再往前方一看,一片废墟。在一棵枇杷树下看到了被灰尘覆盖的唐首才。唐首才的头摆了两下,摇掉尘土,王万安才确定他还活着。
  垮塌的监室里有人在喊着。王万安和唐首才问里面的人压着没,没压着的就赶紧先爬出来。他俩想找工具挖废墟,结果什么也没找到,钢钎、钳子、木棒都没有,他们就手脚并用,在废墟上挖。水泥块、瓷砖、钢筋等等,到处都是,稍不注意就把人划破了。
  当天的余震太多了。就在监室对面,北川县医院有一幢7层的住宿楼往看守所的方向歪斜,随时有倒下来的可能。
  王万安和唐首才和已经出来的犯人分成两个组,一组挖人,一组负责看着歪斜的大楼。“如果对面的高楼垮塌了,伤亡更大。”
  “当时想着救这些人而不是想着逃离那里,他们都是人。”看着县医院那一片成为废墟,唐首才想着在那附近的家人是凶多吉少,他也想着回去救家人。“但我所在的位置不断地有人在叫,怎么办,能不救吗?民警就只有两个。”
  他们觉得把人救出来了,有两个任务:一是犯人不能跑,一是保住傷员的生命。
  李安康是最先被唐首才救出来的,这个18岁的青年因为抢劫中学生而被关了进来。
  李安康进来的时候,关在唐首才负责的监室里。唐首才跟他谈话,了解他是怎么做错事的,李安康挺听他的话。“犯人也是人,他们只是触犯了法律,受到惩罚,但他们在人格上和人性上和我们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我们是管理者,他们是被管理者。”
  唐首才说他早年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打过人,但后来觉得那样很没意思,打人不是什么好方法。
  第二个被挖出来的是李永平,李永平和另外两个人合伙在北川抢劫杀害了一位猪肉贩子,极有可能被判极刑。和李永平同案的黄兴华已经被倒塌的监室压死了。
  在103监室的是4个女犯。王万安在呼喊,结果只有张金华有回应,其他人都没有声音。后来知道,她们4个都起床了,本来都在放风间,地震时,有一个人说快跑进监室,只有张金华没挤进去,落在了后边,进入监室的3个人当场被砸死。
  救张金华就花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肩部被一跟大水泥梁子压住,根本动不了,没有机械,挖不出来。
  救人的时候,有一幕让唐首才印象深刻。当他在挖一处废墟的时候,犯人们把他和王万安推开,说这里危险,我们来挖就好了。
  下午6点多钟,有武警来通知,要求能够走的赶紧走,说是部队就要来了。王万安一听,部队来了,这回好了。他们想着必须先转移这些犯人,为了稳定这些人,不让他们逃跑,王万安和唐首才告诉这些人,谁跑得快,谁就死得快,不跑的可以减刑或轻判。
  唐首才找来一张纸和一支笔,把救出来的人一一点名登记,一共17个。这张纸现在还保留着,上面留着他的许多血迹。
  他们将4个同案的在押人员和4个重伤员分开,然后每一个组安排一个眼线,他们把这叫耳目。平时看守所里都安排有耳目。这些耳目做得好可以给他们嘉奖的,嘉奖是减轻处罚的条件。
  4个组分好之后,找到武警中队,请他们也分成4个组,一起护送这些在押人员转移。必须得走了,但还有106监室的刘仁义和103监室的张金华没有救出来。刘仁义埋得比较深,但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告诉刘仁义,有人来的时候才叫,没人来的时候保持体力。张金华露出了头,他们就用一块木板盖在她的头上,避免被东西覆盖。离开的时候,大家看着她,流下了眼泪。
  唐首才带着一个组走在最前面开路,王万安带一个组在最后压阵。“当时我们都看到老唐家的那一带已经是一片废墟。当时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逃生之路
  队伍在往任家坪方向移动,路很难走,很多垮塌下来的大石头,需要攀爬过去才行。路边很多人已经死去。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这让王万安和唐首才感到担心:犯人可能混入老百姓中逃跑。每到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他们就会让大家停下来点名。
  从看守所坐车到任家坪不到5分钟的车程,这次花掉了差不多3个小时。“走在路上,感觉四周的草木都在哭泣。我当时想,这样的灾害来了,我们人类是那样的无助,连一个蚂蚁都不如。”王万安感叹。
  在转移途中,有一个叫陈松伟的犯人,地震中被废墟的泥土弄坏了眼睛,流出血来,肋骨大面积骨折。他对王万安和唐首才说,你们干脆用枪把我毙掉算了。走了一段路,他又说,我不拖累你们了,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走吧,我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王万安说,你给我住嘴,救你出来就要治好你。
  在路上,这些犯人穿着黄色的马甲,上面印着“北看”。有老百姓看见了说,这是坏人啊,好人这么多等着救,你们怎么救他们,压死了就算了。王万安说,他们也是人哪,怎么不救?
  有的人走不动了。他们找来被单、木椅子、门板,抬着走。
  李永平一直是王万安和唐首才担心的对象。但在这一路上,李永平没有异常的表现。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跑,你可能会被判极刑的。他说,当时两个干警负伤把我们救出来,不是他们,我还埋在下边,如果这个时候我跑了,我就不是人。
  李永平后来被报了重大立功,判了无期徒刑。与他同案的王一强当时关押在江油,后来被判死刑,执行了枪决。“如果没有重大立功,他可能也是死刑。”王万安说。
  在队伍快到任家坪的时候,有一处高台可以看到北川县城的许多地方。唐首才站在那里回头眺望,通过没倒的楼判断自己家的位置,但是看不见。“当时脑袋一下就大了,觉得没办法,回去也无济于事,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万安看到回望的唐首才流下了眼泪。
  快到任家坪的时候,李安康在路上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他问家里的情况,知道他的妈妈和嫂子都没找到,便和父亲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唐首才非常理解他们当时的心情,但还是铁着心肠将他们分开。李安康又跑出去追上自己的父亲,用头碰墙说不想活了。场面很久才控制下来。
  到任家坪了,武警把重伤员放到当中,背靠背形成一个圈,武警在外边看着。
  此时,4个重伤的在押人员处在昏迷休克状态。位于任家坪的北川中学人山人海,一片混乱,医生们忙不过来。
  王万安走过去,看到有些创可贴,抓了一把就走。看到有老百姓在打白酒,他就用矿泉水瓶装了白酒,用卫生纸把白酒浸在上面,给伤员擦伤口消毒。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又渴又餓。通过各方的努力,直到晚上10点,这些在押人员才被一辆货车送往绵阳看守所。这段平时只需一个小时的车程,货车行进了两个多小时,才颠颠簸簸地到了绵阳看守所。
  王万安和唐首才从绵阳回到北川已经是深夜。饿了,抓一包方便面吃,“从来没觉得方便面这样好吃。”
  
  一块碎片都没找到
  第二天早上6点多,指挥部让王万安和唐首才各带两个小分队进北川县城探路。王万安进老街,唐首才进新街。
  王万安走到北川中学外边就碰到儿子王世文。儿子当时到处找爸爸。见到了,双方都没有话说。王世文抱着王万安,只说了一个字“爸”,眼泪就下来了,用手使劲捶王万安的背。
  儿子跟着王万安进城去疏散群众。王万安当时希望这些群众赶紧撤离,就说任家坪上有吃的。其实他当时下来的时候根本没吃的。但当这些伤员到达任家坪的时候,果然已经有大批吃的东西运来了。
  前一天转移的时候,王万安看到有三个重伤的人躺在路上没有转移。当他在早上路过那里的时候,发现这三个人都已经死了。王万安流泪了,想着昨天如果能够把他们抬上去,可能他们能够活下来。
  在看守所的废墟里,王万安发现张金华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圆圆的洞,后来证实她被救走了,余震把压在她身上的水泥梁子震松了。
  王万安到106监室去看当时被埋的刘仁义,发现他还在那里。王万安马上去叫救援部队来救他。
  在县医院住院部,他遇到一个受伤的老太太,鞋丢了。他和儿子用布把她的脚绑好了,然后送到任家坪。
  唐首才把部队带到新街,遇到了许多伤员。在帮着转移了这些伤员之后,下午4点钟,他淋着大雨,回到自家原来的位置看看情况。“整个人都懵了,根本就看不见家在哪个地方,消失了。”
  15号那天,在离家300米远的地方,唐首才找到了一位同事的衣物,他们同住一幢宿舍楼,同事住6楼,他们家住2楼。一辆公安局的警车同样出现在了离停靠地点300米的废墟上。老街的很大一片地方被崩塌的山体摧毁覆盖之后往西北方向推进了300米。
  16号,仍在不断回去找老婆和女儿的唐首才还请常州消防队的人帮忙,把锁在看守所保险柜里的枪支弹药找出来,送到了绵阳看守所。
  王万安的老婆和母亲都在坝底乡,当时联系不上。有路过的人从坝底乡出来,转发了老婆的短信给他,他才知道老婆和母亲都还好。那个时候,妻子无法接到短信,但每天他都会在帐篷里发短信,然后看那条转发的短信,每看一次流一次泪。
  唐首才仍在寻找他家的东西。“我家的瓷砖比较独特的,跟别人家的不同。”但直到现在,连一块碎片都没找到。
  绵阳的冬天
  大半年过去了,如今已是绵阳的冬天。
  17个被救出来的在押人员,13个获得了减刑或轻判,4个重伤人员办理了保外就医。那些被救出的在押人员在各种场合都在表达对这两位狱警的感谢,说的时候都流眼泪。“我知道那是真的,不是演的。”唐首才说。
  唐首才和王万安现在都暂住在绵阳。
  在绵阳看守所附近,王万安租了一套房子,老婆和母亲都住在一起。在地震之后,王万安的妻子希望能从坝底乡调到如今位于擂鼓镇的北川县医院,这样能够离丈夫更近一些,但很久都没获得批准。想不开的妻子患上了抑郁症,非常痛苦,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她曾发短信给王万安,说她已经准备好了100片安眠药,撑不住的时候就先走了。
  经过努力之后,最近,王万安的妻子获得了调动的批准。我们采访王万安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在去往坝底乡办调动手续的路上,她需要坐一段车到山下,然后坐船在堰塞湖上航行,然后再坐车穿过被地震破坏的道路到达坝底,来结束25年来漫长的异地分居生活。
  工作了31年,王万安现在仍是三级警督、科员。他曾经当过乡长,1988年评职称的时候,说是有职务的不评职称。到了公安系统之后,他没有职务了,但这时需要有职务才好评职称。他说他容易满足,不会去攀比。前些天,公安部为了表彰他在地震中的表现,安排他和妻子去了趟厦门旅游,他觉得这是他一生至此最大的荣耀。
  唐首才现在一个人住在绵阳看守所的招待所里,他的老婆和女儿始终没有找到。
  唐首才说他经常会想,会不会出现一个奇迹,老婆和女儿什么时候突然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还经常会想,当时房子垮塌的时候,她们是怎么样的状况,如果有一个空间能让她们躲在里面,她们又会怎样焦急地等待……
  很长一段时间,唐首才觉得自己像是在空中飘,一种落不到地的感觉。每天只能睡一个小时,醒来后特别难受,四周是让人害怕的孤寂。他觉得还不如一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自己老婆和女儿的命,我到现在还一直这么想。”
  唐首才给我们看一些他从女儿同学那里收集来的资料,上面有女儿的照片,还有女儿写的字。“她的字写得不好,我跟她说过多少次了,要好好练练。”说这些话的时候,唐首才沉浸在往日的时光里,仿佛一切都未失去。他那么投入地说着话,直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话停在了半空中,流下来的是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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