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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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父亲就把我叫醒了。整个村庄还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远处几盏微弱的灯火在晨风中摇曳不定着。
  出了村庄,眼前的视野顿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清凉的晨风带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从远方的田野吹来,拂在脸上,沁人心脾。车轱辘碾压在沙石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是沉睡的大地发出的声声呓语。
  晨曦微露,山的脉络和纹路开始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更远的山林还融化在黑夜里,露出突兀的形状。
  抵达山顶,父亲喘息片刻,把腰间的那壶黄酒提到嘴边,猛喝了一口,而后取出寒光闪闪的斧子,锋利的斧子砍在碗口粗的松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亲咬紧牙根,富有节奏地挥动着手中的利斧。风在一旁呜咽着,如泣如诉。父亲时而吆喝一声,声音悠悠地回荡在整个山间。父亲扔下斧头,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水。
  我跟着父亲,把落了满地的深绿拢在一起。我抱着两根光秃秃的树枝摇晃着走在后面。父亲扛着树身,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天大亮时,那棵在山上站了多年的树横躺在我家门口。父亲在树旁点了三炷香,鞠了三次躬,细长的烟雾缭绕着朝天际飘去。
  深夜,父亲依然忙碌着,我看见他两手推着刨,把树的满身斑驳刨成一片耀眼的白。
  2
  一片森林养育着一座村庄。一棵棵树在父亲的精雕细琢下,变成了他眼中的一件件艺术品。父亲像技艺高超的魔法师一般,把一棵棵树变成光滑耐用的板凳、桌子、床架、风车,变成一副副精致崭新的嫁妆。树像土地一般,是我们的命根子,父亲对每一棵树都心怀敬畏。在父亲的一脸虔诚里,我看见他对树木的深情与依偎。
  山路陡峭,父亲偶尔会带上我,通常他都是独自前往。
  1992年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天长久地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隆冬时分,晨雾逐渐散去时,父亲扛着一截沉重的杉木独自下山了,细腻的汗珠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村口卖豆腐的罗婶让父亲帮忙打造一套嫁妆,她二十出头的大女儿李红正准备正月出嫁。婚娶让这一棵杉木弥漫着独有的喜庆气息。罗婶经常帮衬我们家,小红又是父亲看着长大的。从罗婶那里接到定做嫁妆的那一刻起,父亲决心好好打造一副精美的嫁妆。
  父亲扛着杉木缓缓下山,抬头的瞬间,一缕阳光映射在他眼里,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远处的村庄开始升起缕缕炊烟。
  树沉重地压在父亲身上,在他肩膀上勒出一道道鲜红的印痕。父亲咬着牙,一步步踩稳土地,缓缓朝山下走去。走到山腰时,父亲踩在布满苔藓的石头上,忽然脚下一滑,人跟着木头顿时朝山脚坠落而去。沉重的木头砸在父亲头上,父亲顿时晕了过去。等父亲醒来时,他额头上布满鲜血,血凝固着,濡湿了他的头发。
  冬季的山林静悄悄的,父亲艰难地爬起来,一步步往村庄的方向踉跄而行,当他在路人的搀扶下满头是血地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刻,母亲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母亲紧紧地抱着父亲,露出惶恐的神情。年幼的我和哥哥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母亲带着我和哥哥把沾满父亲鲜血的杉木拖了回来。鲜红的血在烈日的曝晒下慢慢变成暗灰色。在庄里,带血的杉木意味着血光之灾。用带血的杉木拿来做嫁妆,弥漫着晦气,很容易遭人唾弃。
  半个月后,父亲慢慢恢复过来。父亲身体刚刚恢复的第二天,母亲和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却不见了父亲的影子。原来,天还未亮,他又上山了。担心父親身体吃不消,我和哥哥匆匆往山的方向跑去。到山脚下时,我们远远地看见父亲已把沉重的树干扛到了山脚下,一根带着树叶的杉木静静地躺在车上。
  伐木归来,父亲迅速投入了工作中,他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深夜从睡梦中醒来,锯子发出的吱吱声,刨在愈渐光滑的木头上发出的嚓嚓声,回荡在我耳边。躺在床上的我一个翻身,吱吱的响声也跟着带入梦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精雕细琢用心制作的家具,成了陪伴方圆几里的姑娘们一生的嫁妆。
  3
  1998年,打工的浪潮席卷到村里,父亲像一尾鱼一般,跟随着乡里人,从静谧的村庄游荡而出。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还在梦中,母亲就起床为父亲准备早餐了。父亲临走时进屋摸了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走了。父亲叮嘱我没事去山上走走,看管好那一片树林。我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听见村里稀稀落落的犬吠声,还有父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车启动了,喘息着,而后在细雨中疾驰而去,母亲瘦弱的身影在雨水中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离村庄愈来愈远。
  第一次出门远行,父亲前两个月杳无音信。母亲忧心忡忡,四处打听父亲的消息。月底父亲托人捎回来一封信,信里夹了五十块钱,终于让母亲忐忑的心落下来。原来父亲初到深圳时,外面查暂住证查得紧。半夜,他正在潮湿的铁皮屋里酣睡,外面忽然响起剧烈的敲门声,父亲敏感地意识到查暂住证的人来了,他从窗户上小心翼翼地爬出去,一路往山的方向逃窜,后面的脚步依然紧跟着。父亲放开脚步,在夜色里狂奔起来,往山间的坟墓里奔去。阴森恐怖的墓地磷光闪闪,父亲藏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墓地背后才躲过一劫。那一晚,父亲瑟缩着躺在墓地,在异乡的坟墓里睡了一夜。山间的树林让父亲想起了故乡的那一座大山,那一片森林。
  父亲东躲西藏,流浪了一个多月,后来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家具厂。车间里喧嚣嘈杂,工厂三点一线的生活像一根绳索一般紧勒着他,让他喘息不过来。父亲感觉自己像一只鸟,被关在一个无形的铁笼子里。工作的缝隙,暗夜深处,喘息的瞬间,抬头朝故乡的方向仰望,在林间伐木、在山间狩猎的自由日子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
  父亲慢吞吞、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做事风格迅速遭到了车间主管的质疑,工厂不仅需要质量,更需要高效。丢你老母嗨,再不改就滚蛋。主管满口粤语。父亲以为自己还踏在故乡的那块土地上,一转身他才发现自己身在异乡。父亲的事迅速被传到了老板耳中,正当父亲忐忑不安时,却传来了好消息,他因过硬的技术被调到样板房做样品工作。   父亲总是嘱咐我们哥俩好好读书,还说等他过年回来就给我们带康师傅方便面吃。到了腊月,我们就开始日日夜夜期盼着父亲早日归来。那是遥远的1999年。过了小年,哥哥就经常带着我去村口的马路边,朝更远的地方张望。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打着一层浓重的白霜,残余的草垛在雨雾的压迫下弯着腰,冬季的田野一片肃杀,却因为春节的到来,处处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哥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踮起脚尖,目光随着蜿蜒着的马路变幻着。
  一辆大巴远远地疾驰而来,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车愈来愈近,我们心跳加速,变得兴奋无比起来。哼哧一声,沉重的大巴车停在我们面前。哥哥和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巴车门口,看见一个又一个人疲惫而又兴奋地走出来,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待车上的人走空了,汽车重新启动,哥哥和我又一脸失落地期盼着下一辆大巴车的到来。有一次同时来了两辆大巴车,我和哥哥分头行动,他看这头,我看那头,只是都扑了个空。天愈来愈黑了,年幼的我看着远方,焦急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叔叔婶婶都回来了呢。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大年三十早上,村里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噼里啪啦鞭炮的声音响彻云霄时,父亲还没有归来。下午,阴冷的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雪落在树枝上,落在田野里,落进水井里,雪让整个村庄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我和哥哥站在门口,望着天空的雪,默默地发呆。哥哥说,下雪了,路上变得很滑,父亲回来的路上会比较危险呢。这个飘雪的除夕,我和哥哥缩在被子里等着父亲给我们买来新衣,等着方便面吃,等着穿在脚上会闪闪发光的博士登跑鞋。可十二点过去了,门外开始响起噼里啪啦迎新春的鞭炮声,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雪依旧下着,夜行中的人踩在雪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不停地问不时朝门口张望的母亲。我问母亲爹怎么还不回呢?他不是说今年一定会回来吗?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依旧不时地朝门口张望着。夜愈来愈深,我和哥哥带着浓浓的期待慢慢睡去。
  次日醒来,我却惊喜地发现床脚摆着两双崭新的博士登跑鞋,不远处还放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我抬头望了望一旁,看见父亲正鼾睡着,一脸疲惫。
  父亲总给我们带来好消息,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报喜不报忧。父亲每次从外面归来,总要给我们讲他在外面的经历。父亲给我们讲大海讲北京天安门讲福建的鼓浪屿,望着听得津津有味的我们,父亲总是讲得眉飞色舞,外面的世界在他口中变得如此精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心底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父亲说他在外面每天早餐都有肉包子吃,五毛钱一个,有一个碗那么大,咬一口就满是油水。父亲说得我们哥俩直流口水。父亲说这个时就冲着母亲笑。其实,只有母亲知道父亲在外面每天早上只喝一碗两毛钱的稀饭。父亲说他这回回家坐的是二百块钱的卧铺,不用担心睡过头,到站时服务员会把他叫醒。父亲说他一觉睡到终点站,真舒服。其实,只有母亲知道父亲买的是站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中途买了份报纸垫在车厢的过道里,斜靠着车厢迷糊了一阵。
  在家具厂做了四年后,父亲开始跟着村里的木匠包工头在一些五星级酒店和套房里搞装修。表面看似光鲜,内心却无比沧桑。
  我高三那年,父亲过完春节就扛着他那个工具箱出去了。几天之后,父亲却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望着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父亲,母亲很快就意识到什么。父亲望着母亲笑着说,坐到一辆黑车,幸好你在我皮袄上缝的那個口袋里的钱他们没发现,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原来黑车上几个刺着文身的混混拿着尖刀,逼着车上的人乖乖地把钱掏出来,父亲挣扎着反抗了一阵,最终被他们拳打脚踢了一顿。父亲捂着头,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敢乱动。晚上,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正往父亲身上涂跌打损伤的药水。几天后,父亲又扛着他那工具箱出去了。
  大二那年,我正在自修室自习,忽然收到父亲的短信。“林,我去安徽了。”父亲发来的短信总是那么简短,一如他沉默寡言的性格。父亲说跟着包工头去安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搞装修。父亲是刚学会发短信的,看着短信,我脑海里就浮现出父亲左手拽着一个蛇皮袋,右手扛着木工箱在人海中匆匆往火车站赶的情景。
  父亲到安徽那天,在电话里,他兴奋地告诉我做工的地方在安徽有名的景点黄山。父亲说他在黄山最高的地方做木工,此刻的父亲是兴奋的,仿佛一个刚走出大山的孩子。其实父亲已扛着那个磨得发白的木箱在城市的森林里东奔西跑了将近二十年。
  半个月后,父亲发短信过来告诉我他正在回家的火车上。父亲怎么又回去了?他不是说要在黄山拍一些好照片给我们看吗?我疑惑不解。父亲说他被工地上炒了。原来和父亲一块做事的年轻人嫌伙食不好干脆把饭菜全部倒进垃圾桶里,第二天包工头就把他们那帮人连同父亲全部炒掉了。
  父亲回到老家,四处打听做工的消息,三天后,又匆匆坐火车去了深圳平湖。坐了一晚上的硬座,火车抵达平湖时天已大亮。父亲靠在床沿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而后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提神,就匆匆去上班了。很快,房间里响起尖锐的电钻声和砰砰砰的敲打声,父亲又陷入了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后来母亲一脸心疼地骂他干吗不休息一天再上班。父亲听了有点着急地说,孩子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再不努力干,就彻底老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在走南闯北中慢慢变老,我逐渐成长起来。走南闯北的父亲像一张活地图。父亲用几十年的岁月丈量出一张地图,上面沾满他打工的汗水与疲惫。
  父亲明显老了,在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搞装修时,穿着工服的他扛着沉重的木材料上楼梯,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他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才能获取继续前行的能量。
  一次,他拿着电钻,骑在人字扶梯上往墙壁里打孔,一不小心,从摇晃的人字扶梯上摔下来。父亲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蜷缩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半晌才回过神来。半米之遥放着锋利的石板,父亲险些丧命。
  大学毕业那年,中秋前夕,我去看望了一次父亲。父亲在深圳。从火车上下来,已是晚上七点,深圳是繁华的,街道两旁灯光闪烁,汽车风一样来回穿梭着。坐地铁下来,离父亲工作的地方就很近了。当我告诉父亲快到他那时,电话那边的父亲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惊讶。来之前我没告诉父亲,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饭后,父亲带我去了个大型专卖店。一进去,便顿觉凉爽。父亲说他下班没事时就在这里凉快一阵,看看电视,看看书。父亲和一帮老乡在一栋高档住宅里搞装修,几个年轻的保安守在住宅门前。进去前,父亲叮嘱我不要说话,尽量自然一点。别墅有几十层,人站在上面,仿佛就失去了力量。十几分钟后,一束光线射过来,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急速走过来。“你是哪个部门的?”一个保安问父亲。“装修部的。”父亲露出紧张的神情。那个保安又指了指我,厉声询问道,父亲赶紧说,他也是。“没事不要走来走去。”保安一脸严肃地说。父亲像一个小孩一般点头。
  出来后,我和父亲行走在大街上。父亲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清晰地看见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连同那发丝中间耀眼的白。转身望着身旁的高楼大厦,我忽然感到莫名的伤感。深南大道两旁是耸入云间的高楼大厦,沿着深南大道一直往前走,拐进一条小巷,走进一栋灰旧的老屋,就是父亲一直租住的地方。屋子有四个房间,里间放着三张铁架床,向门的这间很狭小,放着两张铁架床,厅比较大,放着八张铁架床,二手房东是同一个村的,每月花了四千多块钱把屋子租下,而后以每晚八块钱的租金租给父亲他们。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乡音,住在这里的都是同一个县的。铁架床锈迹斑斑,浓重的汗味挥洒在铁片上,使得锈迹斑斑的铁架床呈现出一种深黑色。父亲的那张铁架床紧挨着窗户,打开床帘,一台三柄风扇悬挂在床顶,此刻正飞速旋转着。父亲咧着嘴,笑着说,到了晚上,窗户上风很大,睡起来很凉快。那一晚,僵持了很久,父亲硬让我睡在他的床铺上。睡在他上铺的老乡回家了,父亲那一晚便睡在上面。临睡觉时,房东操着家乡话,对父亲说,老周,今晚你儿子来,你睡上铺这八块钱就不收你的了。父亲不住地点头说好,递给房东一支双喜烟,房东象征性接了过去。半个小时后,我去卫生间上厕所,看见父亲适才递给房东的那根烟被扔在一个角落里。
  次日清晨,父亲就早早地起来了。我看了下时间,正好是六点半,屋外一片寂静,夜的那抹漆黑还没完全散去,只是由浓而淡,愈渐稀薄,远处有一轮红日缓缓升腾而起。我紧跟在父亲身后,一夜的喧嚣之后,街道上一片狼藉。
  父亲带着我在一家熟悉的小店喝粥,他让老板娘煎了一个鸡蛋给我,自己却喝了一碗粥,吃了四个菜包。我把煎蛋分成两半,一半给了父亲。父亲嚷着说他不喜欢吃,最后还是硬塞给了我。
  微凉的清晨里,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父亲匆匆上了公交车,来不及跟我挥手,公交车便疾驰而去。我蹲坐在站台上,父亲瘦削的身影,还有那半头的白发,久久地在我脑海里回荡着,挥之不去。
  4
  2010年寒冬,祖父被确诊为食道癌的那一天,年逾五旬的父亲连夜从千里之外的异乡赶了回来。
  次日清晨,父亲和我急匆匆上山了。父亲曾答应亲手给祖父制作一具上好的棺木,这成了他心中一直的挂念。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什么,哪怕只是一点一滴。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年幼时的那一幕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彼时父亲年富力强,满头黑发,转眼间,他额头已爬满白发,岁月的黑白键符在父亲身上弹奏出苍茫而悲伤的曲子。
  父亲挥着闪闪发光的斧子,砍了一会儿,就显得力不从心,气喘吁吁。父亲老了,他静静地蹲在一堆厚厚的落叶上抽烟,微弱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在他脸上,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斧子,像是接过一把岁月的接力棒。在一声声沉闷的回声里,眼前的老杉树顿时轰然坠地。
  深夜,父亲在院落里忙碌着,昏黄的灯光映射出他瘦削的身影。一个月后,一副黑色的棺木出现在院落里,如此醒目。他担心万一我的祖父看见,脆弱的内心世界会迅速走向崩溃。傍晚,父亲给棺木披上了几把柔软的稻草,把它掩盖起来。稻草,簇拥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呈现出生命的另一种光芒,它迅速把棺木所弥漫的神秘与庄严遮掩起来。田地里被收割后的稻草,在阳光的曝晒下,呈现出一种静谧安详的美。棺木静静地躺在院落的一隅,裸露出的部分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光。棺木的色彩并非是单一的黑色,还有红色、白色和金色等。黑色意味着染疾而亡,深陷在疾病的煎熬里,就像我年愈八旬的祖父。
  2011年酷暑时分,天气的炎热凸显出生命的寒意,身患食道癌的祖父撒手而去,半年时间,原本大腹便便的祖父瘦成了皮包骨。抗美援朝時在炊事班做过伙夫的祖父没想到在人生的暮年,一个巨大的瘤子堵塞在他的食管中央,让他整日寝食难安,难以下咽。
  父亲连夜从异乡赶回来,久久地跪拜在灵堂前,默默不语。身体完全变形的祖父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接受着亲人最后的凝视与探望。父亲跪在棺材边缘,轻轻抚摸着祖父的身躯,起身时,又抚摸着眼前这具黑色的棺木。
  年近六旬的母亲因二十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几近瘫痪,平常人几秒钟就能穿好的衣服,母亲需要颤抖着双手,花上几分钟才能穿上。母亲扶着墙壁颤颤巍巍,步履蹒跚,每一个艰难的手势里,都暗暗凸显出她生命里的疼痛。
  2015年下半年,父亲结束了二十多年东奔西跑的打工生活,回到了村里。鬓边斑白的父亲开始承担起照料两个女人的任务,一个是他年逾八旬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这两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父亲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庄。
  繁重的家务活之余,父亲会接一些木工活来弥补家用。母亲和侄女入睡后,父亲在月光映射的院落里,刨着木头,从深圳带回来的锯子在深夜里发出吱吱的响声,一切仿佛如昨,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那时的父亲年富力强还未衰老,那时的我还沉浸在一把玩具枪五毛零花钱的梦里。
  难得的闲暇时分,父亲会上山探望祖父,去看望属于他的那一片森林。二十多年的疏离,山已完全变了模样,记忆中大山的喧闹,只不过映照出眼前大山的孤寂与荒芜。为了生计远赴城市流浪的人们,撇下山间的田地和菜园,芳草萋萋,给人以荒凉之感。属于父亲的那一片树林,早已变成光秃秃的一片,杂草丛生,腐朽地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
  祖父住的那块凸起来的小土坯生满杂草,疯长的杂草淹没了坟墓,一个“杂”字暴露出草的卑微,仿佛愈卑微的生命愈容易存活,一个“疯”字立刻就显示出这种生性随遇而安的杂草旺盛的生命力。父亲借来一把生锈的锄头,慢慢把齐腰深的杂草剔除干净,淹没在杂草丛中的坟墓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把锄净的杂草点燃,在一丝火光中,缕缕浓烟缓缓朝天际飘去。
  在黄昏最后一抹光线的映照下,父亲缓缓朝山下走去。转身,身后的那片森林笼罩在黄昏的那抹光亮里。身旁的山风依然呼啸着,风拔不动那些树,只能轻抚,它们的根深扎在泥土里,缠绕着整个村庄。清晨,父亲戴上早早买好的上好的树苗,缓缓朝山间走去,走向属于他的那片森林,重新栽种下一棵棵希望的种子。俯仰之间,父亲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模样,看到了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
  多年后的今天,我发现,我也是父亲栽种下的一棵树,一棵远离村庄、流浪异乡、水土不服的树。我在自身个体命运的颠簸里,窥见一个时代的苍凉身影。一棵棵属于父辈的树,远离村庄,像赶赴一场异常激烈的战役一般,在暗夜里,前仆后继地赶赴他乡。
  父亲期望我这棵树,在异乡的水土里能枝繁叶茂、生根发芽。然而,在时间的荒野上,每一棵由时间之手种下的树,都等待着时间的慢慢收割。
  作者简介:周齐林,籍贯江西永新,85后,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东莞文学艺术院第四届创作项目签约作家,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青年文学》《山花B版》《清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作品》《广州文艺》等四十余家省级以上纯文学期刊。曾获华语民间散文第一大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首届东莞文学艺术奖、首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新人奖、第三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奖散文提名奖、第六届东莞荷花文学奖、首届扬辉小小说奖新锐奖。著有小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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