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们心理咨询门诊快下班时，一位五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男士推门进来，特别要求一位女性心理医生帮助解除他的烦恼与困惑。作为门诊负责人也是惟一女性医生的我，请他到我的咨询室里坐下来。
　　这是一位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态度严肃、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男性。他肤色较黑，表情忧郁，面容憔悴。初步印象，我感觉到他是位生活条件好、心境差、患有严重焦虑症的求诊者，这是一个亟需心理疏导的对象。
　　他是在繁忙中挤时间赶来咨询。刚坐下，他就把自己的问题用流畅的语言开门见山地描述出来。
　　他是省级文化单位的一位领导干部，事业有成，家庭不幸。八年前与原配夫人性格不合而离异。当时他四十岁出头，健康英俊，职业与环境更增添了一些优越感。于是，在众多单身女性中，他选择了一位漂亮能干的中学女教师重新组织了家庭。那时他和比他小六岁的她一见倾心。她长得像倪萍，高挑匀称的身材，白皙秀丽的面容，优雅大方的谈吐，令他神魂颠倒，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的初恋时光。更难得的是，女教师的学识并不比他差，帮他修改文稿，与他讨论时事，尤其是在他生病时为他端水取药，关怀备至。他常常甜蜜地想：伴侣就要找这样的。那时，虽然因追求事业成功需艰苦奋斗曾经分居两地。工资不高经济不宽裕，女双方都有子女，但是他们感情融洽，经常在一起谈心，散步，出双入对，引来人们羡慕的目光。
　　不怕见笑，那时候搂抱着她睡觉，心里特别舒服。听着她撒尿的声音，都觉得美妙动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美好的回忆给他黄瘦的脸庞带来一点生气。
　　我说：“我是心理医生，又是一位女性，我理解你的感情。应该说，那时你们的婚姻确实是非常幸福，值得珍爱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也就是再婚后的第三年，他的职务升迁，生活安定，虽经济宽裕了，但心情却变坏了。职务提升了，应酬的机会多，交际日益广泛。刚走出宾馆饭店，又步入酒吧歌厅。看见的是缤纷的世界，听到的是“情人之于男人，相当于金项链之于女人”，“没有情人是废物，有了情人是人物”这样一些“精辟”言论，他的思想慢慢变了。过去倾心相爱的妻子已没有吸引力，在他眼里变成了“黄脸婆”。在家里他总是心情烦乱：嫌她走路脚步声太重，烦她看电视时说话，厌她睡觉常打呼噜，夫妻性生活也很少出现快感高潮……
　　尽管妻子还没有发福发胖，他就已经冷冷地说：“你比过去胖了，你姐姐挺胖，你再老点儿也一样。”尽管妻子仍然关心支持他的工作，他却把这看作干涉了。
　　他开始想入非非，羡慕有“小秘”、“情人”的人。很快，省级某机关一位离异的比他第二任妻子更年轻的白领丽人成了他的情人。
　　他认为这位年轻女性风度翩翩、品位更高。两人相见很晚，难分难解，夜不归宿，搞得沸沸扬扬，惟有他的妻子蒙在鼓里。他再也顾不得别人的议论和非议，在近两年中，两次到法院要求离婚，全然不顾妻子的痛苦与悲伤。他以自己患了性功能障碍症为由，制造分居，甚至实施家庭暴力。终于，在半年前由法院判准第二次离了婚。
　　他再次陷于沉默之中。我给他倒了杯茶，他只木然地看着，并没喝，却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啪”地点着了。
　　在二次离异后的第三天中午，女教师到某宾馆办事，无意中在餐厅他们又相遇了。
　　“当时有很多同事朋友在场，当然还有我的新欢。同事朋友们大都认识我的前妻，而且关系很好。于是大家纷纷跟我的前妻打招呼，她也很从容镇定地跟大家交谈。但是，我能感到，她是在强压住内心巨大的悲痛。我很尴尬，我身边的情人就更尷尬，她转动着手中的红酒杯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苦苦追求得到的，不一定就是幸福。然而事已至此，还得振作精神，重新开始。”
　　前妻搬走后，给他留下了一套1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按照情人的要求，他大兴土木，精心装修，又购置了全新的高档家具与电器，把个房子布置得豪华、温馨又浪漫。
　　然而，他却与温馨和浪漫越来越远了。
　　情人也常来，却总是在天黑以后，因为怕人议论。来后他们就把所有的门窗关起来，好像谈话也怕被人听去似的。夜深人静或黎明时分，拥着情人年轻酥软的躯体，他却常常想起发妻、儿女尤其是第二任妻子。往事和现实经常交替出现，让人不能不逐一比较。经常做梦，梦中全是同事、朋友含义复杂的目光。梦醒坐起，看着家里满目的“现代化”，他却怀疑起自已究竟在追求什么。他过去曾经清贫而充实，可现在，似乎应有尽有了，他却时不时地感到空虚。而且工作中也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还有身体。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感冒发烧，甚至外生殖器、会阴和腰部也出现了种种不适。反复就诊，药物、注射、理疗，却总是疗效不佳。情人小他16岁，性欲旺盛。这种年龄差异，带来的生理差异和价值观念差异越来越成为他的心理负担。他对未来的婚姻，也越来越产生恐惧。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活得这样累？过去的幸福已成泡影，而情感的发展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
　　我对他说，你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苦恼与困惑，你处在焦虑中。两次婚姻失败，使你对过去的回忆总是沉重的。你的行为表现和生理变化，加重了这种焦虑。
　　他点了点头。
　　我对他说，追求幸福永远是无可厚非的。但两性之间的享受快乐，只是生活的一个侧面。人既是自然的又是社会的。你为了争取自由，敢于打碎以往的坛坛罐罐，你自由了。你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大地。
　　他说，是。
　　我对他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每个人的存在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的制约，它既可能让你如鱼得水，又可能使你倍感沉重。我还告诉他，作为个体存在，我们应该承认个体差异是很大的。也许有些人认为无所谓的事，而你就非常看重。你生活在过去与现在之中，生活在传统与现代之中，生活在两种价值体系的撕裂之中。剪不断，理还乱，你必须重新定位与调整自己，有所取舍，而你现在却无法取舍。这才是你真正的痛苦之源啊。
　　他重又点燃了一支烟，慢慢抽起来。看得出，他的情绪有所平复，他把无法与其他任何人交流的内心世界敞开在这里，他的情感得到了很大的宣泄。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现在想起，一双儿女全部推给了发妻，为人之父，使他们从小没有享受到健全幸福的家庭生活，我内心愧疚啊。失去了第二任妻子以后，却总是念念不忘她的种种好处。而现在的情人呢，我割舍不是，不割舍也不是。我究竟该怎么办？”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但是我不能给他出具体的药方。我只能给他以劝告、帮助和指导；我只能帮他理出可供参考的种种思路，使他对问题的理解、处理和消除自己心理障碍和能力有所增强，从而有效地解决心理问题，增进身心健康。一句话，我只能引而不发，重树生活信心还得靠他自己。
　　送走这位求诊者，我在想，人是多么微妙复杂，社会转型期的男女，又有着多少类似的困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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