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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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文中,念珠叫“长瓦”。这两个字给人想象空间太大,尤其藏文书法的笔画走势,之于如此二字,完全有凌空飘飞的状态。有人用一只手来惦念,另一只手用来想念,双手都用的佛弟子,常常坐在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角落,让念珠一粒粒从指间一步步走过,重在忆念上师,相续不断的恩德。
  在不少人眼里,念珠其实也叫佛珠。当然,与佛相依的人,或被佛恩泽的人,更多把它作为数珠,用于礼佛祈愿、歌颂、咒语,当来记数。比如,念一遍六字真言,就拨动一粒珠子,反反复复,以此累积,这是念珠之于佛具的功量。对于不同的人,我想,念珠一定潜藏着不同的属性,好比每个人都具有不同的性格。念珠跟随信仰者的性格,数到一定时候,其品相与那个人内心的长相,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家住西藏的时候,我从没过多留意念珠。因为那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物,许多年以后,我将此物视为那片高地上司空见惯的生活标配——那是一个族群命定的恩宠,是神山暗藏于蓝星球的眼珠子,也是信守者灵魂之上的时间简史,是高原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真正留意起念珠,是挣脱父亲目光之后的岁月。这时,我已经具备成人审美的理论基础。一点没错,特别是藏地每天都放映魔幻天空,人在大地上行走,常常可以从天上发现自己透明的影子。这时,人可能什么都想抓住,但往往伸出去的手,够着了天地万物,却够不着自己的一片羽毛。比如一个久居拉萨的人,他认清了山上的风马旗,以及石头上刻满的千年祈祷文,但他从没看清自己被鹰翅隐蔽的脸。这时,云朵与蓝天,早已被一帧帧诗笺夹进西藏书简——它们一定在等待,阅读高原的人何时能够在上面画一串念珠?
  文字里,太多太多的人,都在讲自己前世今生的西藏缘,或深或浅。理想的行囊,装满了裁剪于西天的诗笺,白色的阳光是它们全部的底色,那也是原始苯教中走来的人们所膜拜的颜色。天空最蓝的那一帧诗笺,被我狠狠涂抹上孤独与纯真,它们比天空更蓝,但最终时间运行的速度,靠不住的不是孤独,而是纯真。孤独且好,尽管流年在暗中偷换过无数次,但我的孤独始终没有被速度中的时间偷走,它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就像生活的某种品质保存得完美无缺,好比不加酵母的葡萄酿酒,孤独饮尽的毒,被小尘埃压得扁扁的,宛若纸灯笼里干枯的格桑梅朵与合欢花。
  在这个强调个人化的社会里,越是真实的生活,越不容易;纯真的东西,总是死得很惨。
  天空虽已远去,一直掩饰不住蓝雪的纯真,我带着剃了又长、长了又剃的粗劣胡茬,不分東南西北地游走在世界各地。有时在城市,有时在旷野,有时在乡间,有时在古道,不管繁华商场,或是独幽的树荫街道,哪怕是旋转餐厅,或日光机场,行人中总有一个或多个手上持有念珠,但那个人并非纯粹意义的信徒。只是,他把玩念珠的动作或神情,似乎已经获取目空一切的安静加持。
  突然发现,在镜中看不清的自己,在他人的念珠上看见了。
  在青藏高原任何一个地方,随处都能看见手上拨动念珠的人。从四川到青海,从西宁到拉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青藏线或川藏线,用胸膛在大地上昼夜行走的人,有的看上去像落单的英雄,被风吹乱的长发与深不见底的眼神,冷若冰霜的笑容,被阳光染亮的雪映衬得异常遥远,这样的人每天都在有增无减。尤其是早晨和黄昏的八廓街,那么多念珠随人群的步履晃动,阳光举过转经筒头顶,闪烁于衣襟与裤缝之间的念珠,就这样在朝圣者的日常生活中,获得周而复始的生命体征与大地般的自然纹理。在一粒粒活珠子的移动过程中,修行者嘴里默念善良的愿望,如同五彩的粮食,全都被大昭寺的桑烟或鸟儿带走,那些来不及在空气中幻化成文字的颂辞,还没落到我的诗笺上,就变成了天空之城隐形的山峰和云朵。
  被信念拨动的念珠,尚且如此;而那些躺在八条街巷店铺里的念珠,还在玻璃框的世界里,静静地裸睡、呼吸、休眠……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印度,还是尼泊尔?抑或更远的泰国。店铺里的主人,有的会说它们来自巴基斯坦,或者不丹。不管它们来自何处,似乎到了圣地拉萨,这里的气氛更有理由让它们成为圣物。遗憾的是,我很少听说它们的产地是西藏,包括法器、经幡、哈达、佛像等。但不知情的外来者就很难说了,只要是西藏买回的宝贝,他们都愿意相信——这是佛祖赐予的生命礼物。在文成公主凝望的后窗,琳琅满目的各色念珠,挂满了一条条巷子的天空,它们的神态如同雪山下不会说话的玛尼石,历尽经年的日晒风吹,面目十分安详。
  它们在等待那一颗智慧的心,或那一双慈悲的眼。相反,找寻各自心中那串念珠的人,却在念珠看不见的天涯。人与珠之间的距离,不是那根串珠的线,而是一个字——念。关于信徒,念是一种有声的表达。现代生活中人,虽多有佩戴念珠或手链,包括不少明星,他们内心几乎是无声地念,连一个修行者也算不上。
  在那片秃鹫独舞的天空下,很容易发现念珠的存在,最多的地方当属寺庙。总有一种感觉,寺庙是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万物生长于寺庙的灵光,念珠得到的营养自然充盈。这就不得不提到某些与寺庙高僧来往的原住民,他们隔三岔五会往寺庙里跑,在他们的秘密行动中,出现相对较多的就是念珠。原来,他们是替消费者完成念珠的开光或加持。这个过程,送去缘分的原住民并不在场,消费者更没可能在场,只有高僧在场。
  我相信,那是祥瑞之地赐予原住民守护内心诚信的一道枷锁。一串念珠就是一道枷锁,有了它的存在,念头便有了尺度,时间也就有了轮回。藏地上品的念珠多是一百零八颗,代表消除一百零八种单纯的烦忧。念珠的珠数在不同的教派里各有其义,种种说法层出不穷,一百零八尊佛的功德,或一百零八种无量三昧等,是修行者之于念珠较为普遍粒数的说法。
  有一回,读到白先勇先生的一篇小说《Silent Night》,被一串念珠久久吸引。那是一串一百六十五颗琥珀色的珠粒串在一线的念珠。当时,我没有在意这个数字,之于念珠究竟有何意义?显然那不是拉萨八廓街发生的故事,这是曼哈顿夜色中的四十二街收容院,基督教保罗神父曾经与一群流离失所的少年在这里做礼拜。可是现在保罗神父躺在小教堂的棺柩里,永远闭上了眼睛。陪伴他灵魂的只有余凡独自一个人。余凡跪在地上为保罗神父静静地诵经,他念一遍就数一粒念珠,世界所有冬日的下午都为保罗神父安静下来。有关那条念珠和余凡佩戴的十字项链,可以从余凡给保罗神父的一个吻中找到答案。用一个漫长的下午告别,一串念珠修补了所有天空的寒冷与漏洞。我不止一次将这篇小说推荐给读友,但我没有刻意渲染那串念珠,只是它的出现,在一件文学艺术作品中起到的点缀效果,不容忽视,这多少与一种不可言说的信仰有关。   每个人的念珠,绝不同于一种颜色和材质。我看到最多佩戴菩提子念珠的人,为了增加观赏性,有镶嵌着藏银包裹的两颗绿松石,或四颗通体血色晶亮的玛瑙,它们一定要区分于菩提子,有的坠子是一尊乌木的罗汉,也有戴白水晶念珠的人,那注定不是平凡之人。念珠的色彩以麦粒色居多,几乎可以说麦粒是念珠的主打色。在主色调基础上,加以其他修饰,无奇不有,但这也代表了各自审美性情,似乎与他者内心崇尚的喜好不无关系。在拉萨的每一处地方,持珠念善者遍地都是,只要你眼光细致,走在那一群年老的善男信女身后,就会体察到那些念珠上面被经年的阳光孵出了比针眼更精密的窟窿,但这些窟窿并不漏风,因为被生活中的酥油气息温润过后,肉眼看见的只有饱满的柔光之福,油渍渍的,简直比文物更具外观价值。
  但谁也不能任意抚摸修行者的念珠。
  一个修行者的心弦上,常常只能听到念珠被拨动的静音,那么他的精神家园,足以聆听莲花盛开的声音,那是他在寂灭中醒来的心跳。
  我不知游走在红尘的人,能否用手上的一串念珠,拨去落满红尘的一粒尘埃?
  当我在父亲眼里还是个叛逆孩子的时候,常常偷偷进入离我们家院子不遠的寺庙。父亲有一条铁定的家规,就是不准我随便进入寺庙玩耍,若是被他发现,就将遭遇比铁更冷硬的拳头,严重的将被罚跪三小时。有一次父亲在寺庙里找到我,从腰上解下他那根军用腰带,朝我身上啪啪啪地就是三鞭响,那一夜饭也不给我吃。为此,我们之间有过激烈的吵闹。
  “你再这样约束我自由,我就找领导告你!”我双手指着父亲。
  “自由,你懂什么叫自由?你每次让我找不见身影,这就是你要的自由?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不该把你留在身边。”父亲眼里在冒火花,他后悔当初没有同意妈妈将我带回内地。
  因为常常一个人孤单在家,窗外寺庙里那一盏盏温暖的酥油灯对我的诱惑构成了巨大吸引力。在寺庙里,有的僧人与我年纪相仿,不同的是,他一个个光着头,身上披着一袭大红袍子,散发着藏香陈年的余味。那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很想与僧人置换一下服装,坐上对方的宝座,感受不同身份的心性反应。
  可那毕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如同那人指尖滑过一粒活珠子的时光。现在想来,还是因为我当时过于害怕父亲的冷酷无情,看到红袍子,内心就产生亲昵的本能表现。多数年纪很小的僧人,见了陌生人,眼神里总抹不去一层羞涩的光,仿佛我见到父亲暗藏着刀锋的目光一样害怕。有的听说已被认定过世大师的转世灵童,但他们手上还没有念珠,只有经书一卷一卷地陪伴。
  他们必须在寺庙里跟随上师,接受特殊的训练教育,准备日后成为大师。这样的生活程序,与父亲和他哥们扛枪的事业何其相似,都是一种执着的信奉主义,我以为寺庙里的人与父亲们信奉的终极意义都是和平。我们这一群“藏二代”从小跟着父亲摸爬滚打,母亲却在很远很远的平原上,带着姐姐和哥哥留守等待。我们听够了枪炮的声音,天天被逼着向同一个目标强化训练自己的作风养成,既要学习文化知识,还要学会藏地不同的藏语,才可能成为父辈们心目中的骄子。但我无法把父亲与我难以达成的双重认同的信奉,转告其中一位僧人。他能懂我内心想要传递给他的声音吗?
  真正幸运的转世者,少之又少,而被认定的那一位,每天都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问了又问,看了又看,有的恨不能自己也获得转世的认定。我看见那个已经被公布转世的人,除了表情勉强同意与他人合影,从不回应别的所求,或许自从进入寺庙的那天起,他就学会了与自己交谈,不求认同,更不求回应。
  我不知那些从小把心安扎在山外都市的同代人怎么样,但习惯了藏地生活的我,因开门关门都能目视雪山与寺院的影像,它首先教会人的是面对空旷与无限寂静的孤独,久之,我便学会了和自己说话。我认识的那位仁波切(尊贵者),比我大八岁,他站在人群中总是比别人先看见我。但我从不找他赐福摸顶,我习惯默默地看他们所做的一切。他绝对不会同一个信仰里只有诗和远方的人说一句话,他或许像一个守口如瓶的保密者,生怕不明身份的人偷走了寺庙里的经典秘籍。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总是慈颜善目地看着我。这一眼的距离似乎看穿了一个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据说他住的那个房间是他前世看到祥瑞的地方,由于父亲从小有言在先的原因,我从没进入他的房间,在信徒与凡人家庭的孩子之间,两个世界里种的庄稼,有着同样的命名——那就是沉默。
  父亲的有言在先,其实只有六个字——“进得去,出不来”。当我欲再越寺庙半步时,这六个字竟会从我背心响起,如一声惊雷将我击退。每次都要想问父亲究竟,是寺庙结构复杂还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鸟落窗前,风在念经,我静静地伫立在红木格子窗边,往仁波切的房间看,感觉透过窗子的阳光,一道道聚集在那些神像上,来见他的人被窗外投射的阳光打得看不清脸,而清晰的是满墙的壁画和经书,以及那一串在他手上犹如法音潺潺而出,美如诗篇的念珠。
  的确,后来我想过不止一种理由,想我当初为什么背着父亲冒那么大的危险,偏偏要去寺庙看个究竟?我什么也没看透,只看见他手上的那一串念珠,在阳光下闪动着安静的光。难道我是去听他念经的?可我一句也没听懂。他手上的珠粒与跑过他嘴边的经文,速度等同一个字——快。
  他在念咒时拨动念珠的滴答声,是风声把月光吹弯的黄昏。我一次次路过他的窗前,发现他微闭双眼,坐在那儿修行;不管他有没有看见我,我只管看他手中拨动的念珠。有时,我幻想他嘴边落下的一个经文,能否被我双手捧起,像小时候在记忆中的蜀南同哥哥和姐姐们,捧一只萤火虫,从夜风中穿过。下一次去看寺庙里的合欢花时,他的眼睛早就睁着看见我来了,但他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修行,眼睛看着的却是合欢花,只是手上不断拨动着念珠,加持意念中花开的美好世界。
  我能拥有一串念珠吗?这个确凿的想法不在当时,而是在父亲快要离开他的西藏的时候。可是,在一个如影随形的严父眼里,儿子捏一串念珠,他会作何感想呀——你每次都说去寺庙看花?你知不知道那些花都是谎花。这是父亲训斥的开始。接着,他会把声音提高两个八度——谎花、谎花,都是不会结果的花。我警告你,别忘了你是军人家庭的孩子。我平时去寺庙都是对父亲说谎去看里面的花,不敢说仁波切手上那串阳光下闪亮的念珠。父亲对我的理想世界,绝对容不下一串念珠的存在。哪怕私藏一粒念珠,也有激怒他的危险,弄不好就是和一粒子弹的作用一样。子弹一般与谋杀或动机玩火有关,但我之念珠在父亲看来,很可能上升到玩物丧志问题。   因为父亲的离开,院子附近的寺庙自然淡出我还未进入内部就已熄灭的向往。父亲没有带走西藏的一片云,而是将我同他一起带回到平原上的母亲身边。但一串念珠洋溢的温暖,以及它所带给人的不同气场,就这样从少年种植至青年。直到远望西藏,我依然两袖清风,手指上不染一粒念珠。
  当身边许多人,手持一串念珠,或脖子上戴着念珠出现在聚会或饭桌上时,我丝毫没有多留意它们一眼。有的甚至放到我面前,用布袋子裹着,狠狠地揉搓,他们想要的是念珠的光亮,这行为似乎与佛弟子生命中的信仰背道而驰。我知道他们更想要的念珠的光亮,代表持珠人内心的光明,但他们一开始就误会了念珠的功能,内心的光亮并不是念珠的光亮所给的,当然我理解这参禅悟道修行的随身物品所演变为大众智慧与时髦的象征,商业利益是个罪魁祸首,有人觉得越是光亮的念珠,证明把玩的时间越长久,其价值就越高。这让我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一次离开高原时,在飞机上,两个大胡子蓝眼睛谈起阿里时的蛮荒与野心。可以断定他们并不是中国人,但从长相上,还真一时无法判断他们来自哪个国度。谈话中得知他们的确是多次游历喜马拉雅的人,在深入那片隐秘圣境的同时,他们渴望还能发现旧时代遗留的灿烂文化象征物,比如他们从牧民旧年废弃的帐篷里寻到某个时期某个人物的头像和徽章,那眼神激情四溢得快要流出油来,这种动机很不单纯。他们居然也谈到念珠,那眼珠子像是闪烁的金银财宝,难道他们去世界屋脊抱着这么大的猎奇心?这很容易让听者匪夷所思。
  人类每天面对的烦恼与喧嚣,实在不少,长保喜乐,不骄不躁,佩戴念珠的人越来越多,各自目的已在教派寓意之外,念珠大量出现在广众生活里,形成了饰品与修行相接的现代生活符号。男女老少,不分国界,有的戴手上,更多的戴脖子上,他们意图表明行善才是证悟的出路之一。在我走过的地方,有一个现象可以说明点什么,越是靠近世界屋脊相对近一点的城市,戴念珠者明显多一些。
  拥有一串自己的念珠,是进入锦城八年后的事。此时的父亲已满头银发,他牵着母亲的手从闹市回到人生最初出发的蜀南安享晚年。此时,我身边戴念珠的朋友越来越多。父亲到老也没有把我雕刻成他心中构建的理想模样,尽管他在藏地边境线上作为一名二炮手有过出色的表现,如今他再没有工夫管我的闲情逸事了,他对我的底线是我没有成为他担心的谎花就够了。还好,我真不是谎花的料,我在文学路上的开花结果,他都有所见证,只是他从不对此多言。望着他干瘦的背影,一天天由高大变得佝偻,我仿佛渐渐拥有了心情去获得一座花园,去认识自己最渴望抵达的那一株草木。
  一直以来,找我要念珠的朋友,从未间断。在他们的意识里,来自西藏的念珠就是自带三分佛缘的圣物。但他们真不知念珠的命脉与圣地西藏无关。我从没满足过他们,更没满足过自己。
  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告知了拉萨的伙伴阿松。
  阿松对此事铭记在心,因为他是个很早把玩念珠的人,但我知道他并没有自己的佛号。在阿松看来,我早就该拥有一串属于自己的念珠,在繁杂的生活缝隙里,增长慈悲和智慧。阿松原本从事邮政工作,后来领导逼迫他必须站队,阿松拒绝表态而直接跨行到了通讯领域。时间的速度于阿松比生活指针跳跃得更快,但生活的安排对任何人从没静止过一刻。总算是错开会议,被休眠缝补起的一个午后,地点就是前面叙述的八廓街。阿松约了一位懂得念珠的朋友,一边闲步八廓街,一边用视频给我解读念珠的货色层次。就在刚才,阿松称朋友的一串念珠被一位老板看见,当场出了两万人民币,但朋友绝对不出售自己的心灵之物。在视频里,他俩充当的不仅是藏迷,而且是有几分自信的藏迷。可我无心听他俩的言说,我认定一个要求——只要一串菩提子念珠,麦粒色的,无须亮光,只要面目朴素。
  阿松问:价位?
  这个一点不重要。我说,随缘,遇到真正菩提子就好。哪知阿松说,价位意味着佩戴念珠的品相,以及他人对你的目光与掂量。凌哥,你是到处走动的人,闲话不能由他人说吧?好的念珠上几十万呢。我不顾一切地打断了阿松的话。
  有了菩提相伴,还在意谁的眼光呢?在佛的眼里,菩提要历经多少年岁才能开花结籽?带着念珠上路的人想过吗?真正的菩提子,功德极大。文殊菩萨在《较量数珠功德经》中说,只要持有菩提子念珠,即使不能依法念诵佛号心咒,行走坐卧不管是善是恶,所得的福德都与念诵佛号心咒没有差别,获福无量。
  收到阿松寄来的念珠是一个午后,是我心上想的那一串菩提子。每一颗珠粒,上面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气孔,像星星点点的微生物在呼吸。许多时候,我将它戴在脖子上,当然也有因天气热、汗水多而将它从脖子上转移到手上的时候,此刻手表也就为念珠让位了,脖子一圈念珠,手上则要缠绕四圈。念珠在身,如阿松所言,确实引来了一些掂量的目光。你是一个修行者吗?平时常有人将我认定为藏族人,有了念珠,如此认为就更让人自然加自信了,不必有过多解释,就让念珠潜藏的光芒万丈由他们去吧!
  就在昨晚,初遇一位年纪相仿的海归,有人悄悄介绍他的父亲现在是商界的大咖,曾与我父亲同在藏地边境线上作战。我们没有握手,彼此只是眼光相接,海归的目光一下子接住了我手上的念珠。他先是与我传授开光、加持之佛礼普及,然后伸手纠正我将念珠从右手戴到左手。海归说,男左女右,男的将念珠戴在右手上,弄不好会招惹麻烦,戴在左手可以惜福功德。照海归这样说下去,念珠与个人的关系,很多已经背道而驰,离题万里。海归的意思,念珠在身,必须按时念咒,不念,则无任何作用。看得出,海归很懂念珠,只是他更先懂得父亲之于他的严苛。不敢触犯父亲,如同多年前未能越过寺庙半步的我。不能戴的就不戴,父亲只让他戴名表,海归一边说,一边却从口袋里悄悄掏出一串念珠,声称是峨眉山的雪龙珠。
  海归还要说他的念珠,唯恐欲念止不住……
  实在难以再听下去,我对海归平静地双手合十道:观音自在,光芒为父,光线为母,嗡嘛呢呗咪吽。
  海归突然转肃为笑,赶忙声称——不说了,喝酒吧!
  之于念珠,我不反对他人的形式与执念,只是我愿意保持自己的对待方式。海归酒桌上的杂音,在我看来不过是念珠的笑谈,不予理睬也罢。但海归眼睛里由念珠滋生的平静光芒,总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在寺庙里看见年轻仁波切的那个下午。
  念珠呵念珠,你到底念了些什么?
  风懂了吗?雪懂吗?鸟懂了吗?无边的黑夜听见了吗?漫长的告别抵达灵魂的地址了吗?佛收到你所有的意念了嗎?数着念珠前行的人们,除了沉默,谁也不愿说出各自人生的答案。念珠的存在,或许终极目的就是教人学会如何独处与沉默,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串念珠,有的戴在天地万物看得见的地方,有的放在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暗处。我的念珠,平常得没有掺杂丝毫贵贱,但它更不染尘埃,即便洗澡或睡觉,它都被放置在我一眼所见的干净地方。
  有一回,父亲在花隐谷拿起了我的念珠。在我刚换好衣服,匆匆跨出门准备驱车返城的时候:“等等,这个你忘记了。”
  我回头怔怔地看着父亲,念珠在他手上如一位僧侣熟练地拨念着。我满以为他会怒斥一番,哪知他一脸慈祥地走近我:“拿去吧。”然后,转身朝楼上走去。我不明白父亲的“拿去吧”三个字,为何如此肯定与坚决——这突然让我似懂非懂地想起了他那句“进得去,出不来”。我抬头,父亲正在走廊上朝我挥手:戴好了,别让人随便摸你的念珠。无执着信仰的人,拿着它也是猥亵。那一刻,我像是懂了父亲。念珠与父亲同样懂我,既然有缘相随,彼此就能自然相通,体温与气息相互渗透,就像生命中背着光幽暗,迎着光微明的一粒粮食。
  身体里的秘密花园,与这一粒粮食不无关系。
  粮食既是故乡最初的哺乳,也是异乡人最本真的肤色,更是一个修行者内心明亮的精神镜像。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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