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阿富汗和解事务特别代表哈利勒扎德宣称已结束与阿富汗塔利班的第九轮谈判并取得“重大进展”后不久，当国际社会普遍对美塔签署协议调高预期之时，美国总统特朗普却于9月7日突然宣布取消他与塔利班高层拟在戴维营举行的会面，并称美塔谈判“死掉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还有转机？

各有盘算地谈起来

　　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美塔究竟是怎么谈起来的。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很快改变了竞选时做出的将推动美国自阿富汗撤军的模糊承诺，宣布向阿增兵且不会为在阿军事行动设定时间表，这被认为是“特朗普的阿富汗新战略”。然而到了2018年下半年，新战略的实施效果很不理想，增兵与战场施压并未打破阿中央政府与塔利班的“僵持状态”，塔利班还在蓄势重新崛起。对于彼时马上要迎来中期选举的特朗普来说，“僵持状态”的延续意味着新战略的失败，很容易成为被民主党攻击的把柄。因此在新战略出台一年之际，特朗普急需做出一些改变，而启动与塔利班的直接谈判则是体现“改变”的重要策略。
　　特朗普寄希望于和谈能产生摆脱“僵持状态”的多重作用。第一，营造一种“特朗普正积极尝试采用新办法解决难题”的印象，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对“僵持状态”形成对冲。对特朗普来说，如果谈判取得进展就可以大肆炫耀，即使无法取得进展也能将责任推给塔利班或其他什么人。第二，谈判有可能达到预期目标，即用较小代价使塔利班接受美国的“停火并与阿富汗政府和解”等主张，尽管可能性很小，但值得尝试。第三，美国认为谈判有可能进一步分化塔利班。第四，美国认为可以通过谈判进一步掌握塔利班的现状，比如其分裂的具体情况、各派对谈判及内部和解的态度等。此外，2018年阿富汗政府军和塔利班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短时间停火，也对美形成激励。总之，美认为和塔利班进行谈判的成本不高，潜在收益却可能很大。
　　对塔利班来说，与美谈判也有几方面好处。第一，通过与美直接谈判而拒不接受同阿政府直接接触，可以打击阿中央政府的声望和威信，使更多阿民众相信阿政府只是“美国的傀儡”。第二，可以提振塔利班的士气，增强内部团结，巩固领导人权威。第三，通过边谈判边向喀布尔政权不断发起袭击，塔利班可以成功地向阿民众展示实力，赢得更多支持。第四，可以增强塔利班在国际上的“合法性”，方便其在国内外拓展生存空间。因此，塔利班在明知谈判结果很难彻底如愿的情况下，也积极参与谈判。较之美国，塔利班参与谈判的成本更低，收益更大。
　　于是，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走上了谈判桌，在2018年7月至2019年9月初之间先后在卡塔尔、阿联酋等地进行了九轮接触和谈判。

内部分歧致谈判中断

　　接着，再让我们看看美塔又是怎么谈不下去了的。尽管美塔都有接触谈判的兴趣，但各自内部也存在严重分歧，这是导致谈判中断的根本原因。
　　在美国，除了军方坚决反对仓促和完全撤军外，许多人也认为与塔利班谈判是个“重大失误”。美国民众在自阿富汗撤军问题上也有不同看法，并没有形成一边倒的支持撤军的强大舆论。对美国人来说，9·11事件是无法忘却的，“阿富汗那片土地上滋生的罪恶曾给美国带来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是很多民众根深蒂固的认知。此外，尽管美国在阿富汗的花费较高，18年来累计损失了2000多名士兵，但这样的损耗同美国海外作战史上的惨痛记忆越南战争、朝鲜战争相比仍是较小的，还构不成严格意义上的“战争泥潭”。
　　更重要的是，美国无法保证塔利班在协议签署后有足够意愿和能力履行承诺，且有情报信息显示塔利班为在谈判中“成功欺骗”了美国而感到欢欣鼓舞。如果美塔签署了协议，却在美国大选前发生针对美国或盟友国家的涉阿重大安全事件，特朗普将为此付出沉重的政治代价。因此，尽管谈判成本较小且可能有所收益，但也存在重大风险，甚至有可能成为特朗普的“滑铁卢”，所以特朗普心存犹豫也就不难理解了。此外，著名右翼分子、原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坚决反对把塔利班高层请到戴维营，之前也不支持美国与塔利班谈判，还故意把特朗普准备在“和平圣地”戴维营（美国历史上多次重大外交谈判和国际斡旋在此举行）迎接塔利班领导人的信息提前披露给媒体，这也正是他9月被特朗普踢出白宫的直接导火索。

　　在塔利班内部同样存在反对甚至抵制谈判的力量。一方面，塔利班早已不再是铁板一块，部分不服从现领导人阿洪扎达的分支显然不支持与美谈判。另一方面，塔利班内部强硬派认为，既然美国已经“撑不下去了”，还有何必要与之谈判？能通过发动武装袭击解决的，就没必要在谈判桌上让步，尤其是在美国给“撤军”以新的定义后。在第八、第九轮谈判期间，美方表示可以确认撤军计划，但至少还要在阿保持情报力量的存在。特朗普也在8月18日公开表示：美国希望用很小的力量来掌控阿局势，继续在阿保留情报力量在任何情况下对美都非常重要，因为阿“有点像袭击美国的（恐怖组织）巢穴”，虽然当年袭击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分子并非都是阿富汗人，但却曾在阿得到训练。特朗普还表示，“在与阿和谈的问题上，我不相信任何人。”9月20日特朗普又说，“如果塔利班不停火，美没必要与其谈判。”
　　美国重要的地区盟友、阿富汗民选政府对美塔谈判的不满情绪很高。随着阿大选的临近，加尼总统及其竞争对手不得不释放出希望与塔利班实现和解的风声，尽管都是有前提的。与此同时，多数阿富汗人坚决反对与塔利班和解，经过这么多年社会世俗化的转变，他们尤其对塔利班重新掌政感到恐惧。
　　所以，表面看，特朗普停止谈判是因为塔利班在协议即将签署之际仍未停止袭击并杀死了美国士兵（9月5日，塔利班在喀布尔美国驻阿使馆附近制造汽车炸弹袭击，导致12人死亡，其中1人是美国士兵），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美、阿、塔三方各自内部的分歧和对付出代价的重新算计。

和谈之门并未关死

　　那么，美塔和谈还有可能恢复吗？要看到，尽管放出狠话，但特朗普也说他“不喜欢‘无法达成停火’这样的消极想法”，“正考虑同塔利班再举行一次会议”。塔利班则表示不反对继续谈判，并于9月派团访问俄罗斯、伊朗、中国。美塔双方显然都没有把谈判的大门关死。
　　与此同时，未来美塔谈判进程的复杂性更加凸显。第一，阿中央政府一直被排除在谈判进程之外，使得美方宣扬的所谓“阿人主导、阿人所有”成为空话，对阿富汗政治重建与今后政局产生了冲击，加剧了阿富汗人民对主要大国助其恢复和平真诚性的疑虑。第二，各路内外势力纷纷介入和解进程，表面热闹，实际投入却少有实质增加。第三，无论即将于9月28日举行的阿富汗大选顺利与否（存在推迟的可能），都会给美塔谈判进程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此外，在谈判中，特朗普只有一个他亲自任命的特别代表哈利勒扎德冲在前头，这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时期美国谈判队伍的级别和规模无法相提并论。而且在很多熟悉阿富汗事务的人看来，哈利勒扎德并非合格的调解人，其斡旋力和执行力显然与政治抱负不匹配，也可能没有如实向特朗普汇报谈判面临的巨大困难，而是夸大已取得的进展，这恐怕也是特朗普在最后关口叫停谈判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美塔双方在谈判问题上各有盘算，甚至可以说谈判本身比结果更重要，对于其它内外势力而言也是如此。然而，美国的谈判与撤军计划并非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决策，特朗普虽有较清晰的撤军和止损目标，却无任何可操作的具体计划。综合起来看，美塔仍有重启談判的可能，但美国大选前重启的难度比较大了。即便重启，除非特朗普不顾代价寻求实现“甩包袱式”撤军，美国将会重新提出要价，谈判进程将面临更多复杂性。未来美塔谈判是否有戏，主要取决于双方继续投机的兴趣还有多大，而这也会给美国自阿撤军进程带来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