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室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今天是雨天，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前两天约好来取画的一位客户迟迟没有来，我希望有个开张，所以多等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来的希望了，便作罢。对于客户，我向来不打电话催促，该来的会来，来不了的永远不会来。
　　刚进门，就听见厨房里母亲做饭的声音。其实饭是早就做好的，她总是在听到我上楼的声音时端出来。或者像今天这样，我回来晚了，她就在听到我的动静时赶紧把饭菜热一下。最多等上三两分钟，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母亲说，胃是需要热食养的，总用凉的东西对付它，时间久了，它就会反抗。
　　雨“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玻璃窗，让人心里一紧一紧的。不想看电视，不想上网，不想看书，甚至不想发呆。母亲看我心烦意乱的样子，不知所措。我突然想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母亲好好待在一起了，哪怕是聊聊天，或者一起洗洗衣服包包饺子。我有一种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冲动，一句话脱口而出，给你画一幅画怎么样?母亲一惊，啊?随之惊喜，说，那好啊。
　　我先给在国外参加夏令营的女儿打了电话，又给出差在外的先生打了电话.把这两个重要人物安顿好了，便关了手机，拔了座机，去书房，将那盏最亮的灯旋开，铺开画布。
　　灯光洒下来，照得书房如同白昼，驱赶了雨夜的清寒。从我握笔凝神的那一刻开始，风声雨声便远远消遁了。
　　我注视着画布上母亲的眼睛，浑浊而昏暗；她的脸瘦削，腮微微陷进去，嘴角两边深深的皱纹像是一对括号，左边略长些；她的背略向前躬，看起来没有精神，更谈不上有什么气势。记得老师教我们画人物时，总是强调“气势”，他说的气势就是人的精气神，那是人物画的灵魂。
　　我不满意起来，觉得这样的形象并不像自己心目中的母亲，画出来，也不算是一幅好画。我沉思片刻，打开四周的壁灯，企图驱走包围在母亲身边的清癯之气，从中寻找些温暖的色调，给画增添些精神。
　　母亲问。好了吗?我含糊地答，快了。在我低头沉思如何润色的时候，母亲轻手轻脚地到我身边看画。她用夸张的声调说，哎呀，太像了!我说，画得有点老。她说，怎么能不老?我都做了十几年外婆了。
　　我记得，母亲的腰身一直是挺拔、强壮的，抱我上自行车时，总是用一只手，便把我送上车架；她的眼睛总是晶晶亮亮的，且是带笑的，我只需看她一眼，便内心笃定……
　　因为画画，我说话多是简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也这样了。过去她不是这样，她讲故事给我听，一宿一宿的。多年后，她给我女儿讲故事，讲花仙子跳着绚丽的舞蹈，把孩子的梦打扮得五彩缤纷。就因为这样，女儿喜欢她，更甚于喜欢我。
　　她毫不吝啬、源源不断地向我们两代人输送着她的能量，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未间断过。她的“气势”在向我们输送爱的过程中不断消耗着.到现在，她的“气势”越来越弱，弱到几乎看不到，她的精气神也越来越差，眼中的神采也悄悄飞离了。
　　我洗好画笔，收拾好书房，走到母亲的房门口问，妈，睡了吗?母亲答非所问地说，你早点睡吧，明天上班又要早起。
　　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的一问一答，很平常，就如明早的太阳会从东方升起来一样。
　　(选自《扬子晚报》2011年11月7日，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