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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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阳台的黑色记忆
   如果你是一只猫,听我的,不要轻易到阳台去。除非,你断定那里属于你。即使跟着人类去了阳台,也要保持高度警惕。我这样说是有惨痛教训的。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当时要是没跟着主人进北阳台,断奶的事件就不会发生。最起码,不会那么快发生。
   说起断奶的那段日子,真叫人心酸。我和哥哥姐姐被关在北阳台,那里只有一碟粮食一碗水一盆猫砂。粮食,看起来颜色脏乎乎的,有股冲鼻子的香味,和妈妈的奶水味天差地别。阳台比屋子里热,虽有冷气从靠近卧室的纱窗透过来,但依然热得我们心烦。
   我们仨开始还以为妈妈也会来,小声哼叫着等。后来发现,不但妈妈不来,主人也不来。我们猜测这是个重大阴谋,遂一起拼命叫唤。不管用。一点也不管用。偶尔的,我们听见一两声妈妈的声音,遥远、悲伤而焦急。我们知道妈妈也遭遇了阴谋。重大的阴谋。我们猜测妈妈被囚禁在南阳台。一定是的。如果在客厅,声音会近很多。
   我们仨想爬上进冷气的那个窗子,挠破纱窗逃出去,无奈我们的攀爬能力还不行,屡屡跌下来,摔得四脚朝天。那些朝向外面的窗子都关着玻璃,也更高。没办法,只有使用我们嘹亮粗犷的大嗓门当武器。叫。使劲叫。悲伤地叫。凄惨地叫。痛不欲生地叫。精疲力竭地叫。求救。抗议。
   又累。又饿。又渴。可狠心的主人还是没来打开那道可恶的门。甚至都没来看我们一眼。我和哥哥姐姐开始攻击那扇门。我们知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把那扇门挠破,挠出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我们就能钻出去找妈妈,去趴在媽妈温热柔软的肚子上,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顿。
   奶水,奶水,奶水,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粮!我们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妈妈。
   唰!唰!唰!我们愤怒地挥爪攻击。洞,永远不出现,只有密密麻麻的一些白道印记录着我们和金属的肉搏。
   那门是铝合金的,比我们尖利的指甲坚硬无数倍的玩意儿。看来,人类制造出的坚硬阻隔真不少。这扇门,可比愚公的那座山更难对付。我们不停地用叫唤和利爪战斗了整整一天一夜,这当中,除了累得困得受不了时休息一会儿,其他时间都在努力。
   一天一夜后,哥哥先走到那个盛粮食的碟子前,低头舔了几粒粮食,试探着嚼起来。他吃了几口粮食,又到水盆那里喝水,喝得很急,声音很大,呱唧,呱唧,呱唧。这时,窗边传来男主人的声音,他说:“还是公猫理性,二哥吃食喝水了。”女主人的声音传来:“小弟也吃喝了?”“小弟还没有,和大姐头对头趴在门前睡觉。”
   我和姐姐都眯眼斜瞅着主人秃顶的脑袋。这个亮得像灯泡的脑袋,是个聪明的脑袋,在没有把我们关进阳台之前,还是个善良可爱的脑袋。那时,他爱我们。很爱。每天给我们挨个挠痒痒,给我们梳理毛发,给我们铲屎。他为了让我们长得壮,还经常做排骨汤鱼汤给我们的妈妈上营养。他经常在妈妈吃饭的时候,这样鼓励她:“多吃点,你吃得多,奶水才能多,你的娃才长得壮。”他还给女主人那个经常不会做作业的儿子讲愚公移山的故事,鼓励他好好学习。
   我和姐姐哀哀地叫起来,希望能感化他变坚硬了的心。
   哀叫,哀哀地叫。用他曾夸赞过的声调,拐着弯弯,拖着尾音。原来,我们那样叫的时候,他对他的女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说:“小猫叫,跟温水一样,再冰冷坚硬的心也能被柔化了。”他的女朋友还笑着学我们叫。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嘴就凑到一起,他就会酸吧唧唧地对他的女朋友说:“你是想让我的心化成水吗?”
   不管用!竟然不管用!那个像灯泡一样亮的脑袋离开窗边走了。他的心已经像铝合金门一样了。我和姐姐愤恨地疯狂地抓门,直到用尽吃奶的劲儿。这句话,女主人经常对着手机说:“我们哪怕用尽吃奶的劲儿,也要把这件事办起来。”原来就是把吃奶攒下的劲儿,都用尽,把劲儿用得像我们的肚子一样干瘪。
   我和姐姐瘫软地再打一次小小的盹,等稍稍有了一丝精神,我们就被哥哥嘎嘣嘎嘣的吃食声和呱唧呱唧的喝水声,引逗得抬高了脑袋,我和姐姐对看一眼,就不约而同地走向哥哥。哥哥让出地方,让我和姐姐吃喝。倒是不太难吃。只是,不能像奶水那样滑溜溜舒舒服服地流进肚子,要咬碎,要伸伸脖子使下劲儿,让肚子里出来一股劲儿把粮食拽进去。喝水好些,我早就会喝水了,用我长长的柔软的小舌头,往后一卷就做成一个临时的小勺,把水卷进嘴里。
   嘎嘣嘎嘣。呱唧呱唧。
   我的生活伴随着这两个声音,开始了远离妈妈。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在燥热的北阳台吃吃喝喝,叫叫挠挠。吃吃喝喝,越来越认真。叫叫挠挠,越来越不尽力。我们也几乎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了。开始的头三天,妈妈的叫声和我们一样焦急,凄惨,甚至比我们更甚。妈妈那样叫的时候,我们就听见女主人哀求男主人:“让萌萌去喂一下猫宝吧,你看她乳房都涨得快爆了。”
   哇,妈妈的乳房涨得快爆了!那得有多少奶水啊!我们兴奋地伸出舌头,想裹住奶头,但只能在空气里拐个弯舔向自己的鼻尖。我们哀哀地叫唤,想柔化那个电灯泡一样明亮的脑袋,那个铝合金门一样坚硬无情的脑袋。女主人这样说过很多次,但是她忘记了向男主人学我们叫,他怎么能答应呢?他的坚硬怎么能柔化呢?我们在女主人说话的时候,更大声地哀叫,提醒她。她竟然没领会我们的意思。
   十天后,我们仨被从北阳台放了出来。解放的滋味真是好!我们重回凉爽的客厅,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来回撒欢。我们竟然忘记了主人的无情,像原来一样围着他的脚蹭来蹭去,直到妈妈出现。我们奔向妈妈。妈妈逐个地舔我们。我们顾不得回舔妈妈,就钻到她的肚皮下,寻找我们美味的饭袋。妈妈也赶紧躺下,让我们各就各位。
   女主人惊讶地说:“快看呀,猫宝们还没忘吃奶呢!怎么办?”
   男主人老谋深算地笑笑说:“放心吧,跟小孩一样,咂吧几口咂不出水就断了念想。”
   还真是的,的的确确没有咂出水来。那涨得要爆的奶水哪里去了?莫不是让女主人的儿子偷吃了?我们失望地哭喊起来,抱怨妈妈。妈妈突然站起来,用头顶我们,用她原来爱抚我们的前爪推打我们。我们躲到女主人的腿底下,她把妈妈唤到跟前,爱抚着妈妈的头跟她的男朋友说:“萌萌真乖,她竟然懂得孩子们大了要让他们独立,远离。不像某些人,儿子养到四十岁,还护着,让他当妈宝!”男主人知道她在抱怨她的前婆婆,我们也知道。男主人点燃一支烟,笑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动物聪明着呢,那些认为动物比人傻的,都是因为不了解动物。”    嗯,这话好听。虽然被妈妈赶,心里有点失落,但这句表扬立马让我挺直身子,昂起头,骄傲地喵呜一声。男主人摸摸我的头:“听懂了?小弟最聪明。”
   一个星期后,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穿T恤短裤拖鞋,和我们男主人不同的是,他很瘦,肚子很瘪,头上的毛又长又多,像女主人那样,用皮筋扎成束耷拉在后背上,形状和长度都很像我妈妈的尾巴。
   女主人拿出酸奶,声称是她自己做的,给他喝,还给他舀了两勺蜂蜜搅进去。瘦男人滋溜溜地喝着酸奶,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我们。我想凑过去闻闻酸奶什么味道,是不是用我妈妈的奶水做的。妈妈严厉地制止了我,吓得我赶紧缩到妈妈身后,蹲在沙发另一头靠墙的角落里。
   不要轻易相信人类!这是妈妈一直警告我们的——人类形形色色,又天性喜怒无常,欲望多,心似海,他们的念想很可能就是动物的灾难。
   和妈妈一样,女主人也每天叮嘱她儿子:“在外面,不要相信陌生人,他们不管给你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喝,他们要是拉你走或拉你进汽车,就使劲喊救命,记住了!”
   瘦男人把女主人调制的一大罐酸奶喝完,又喝了很多杯男主人泡的绿茶后,妈妈解除了警惕信号,我们都开始下地走动。走到主人跟前时,他抱起姐姐,对瘦男人说:“就这一只母的。”瘦男人一只手抓起姐姐的后脖颈,让姐姐的头和前腿动弹不了,另一只手,罪恶之手,伸向姐姐的屁股。
   姐姐又羞又恼地惨叫起來:“妈妈,这个人真讨厌,他摸我屁股!”
   竟然侵犯别人隐私,太过分了!我和哥哥也一起帮姐姐抗议。妈妈呜地弓起身子,尾巴上的毛发瞬间炸开。好威武啊!我们的妈妈愤怒了!我们的妈妈要和人类战斗了!我和哥哥赶紧钻到低矮的沙发底下。这是妈妈教我们的——当自己无力对抗的危险出现时,要赶紧找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我们藏起来也是帮妈妈的忙,让她不用分心照顾我们,可以一门心思营救姐姐。刚钻进沙发,还没来得及把脑袋调整回来,就听见妈妈粗着嗓门短促地大叫一声。我猜测妈妈肯定是朝着瘦男人的罪恶之手冲锋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叫,伴随一阵骚乱……就在我以为妈妈胜利了的时候,却传来妈妈凄惨无助的声音:“孩子们藏好了,别出来!”
   我和哥哥吓得一动不敢动。听得出男主人脚步匆匆地往南阳台走去,女主人的脚步也跟过去。可怜的妈妈战败了。看来,一只猫是战不过三个人的。妈妈重新被关进南阳台。我和哥哥在沙发底下,紧张得哆嗦不止,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男主人的脚步从南阳台回来。女主人说:“出血了?我给你用碘伏消消毒。”瘦男人说:“没事,我躲得快,就破了层油皮。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男主人说:“我找个小箱子。”瘦男人说:“不用,我车里有笼子。”
   三个人走向大门口,门被打开,姐姐哀哀地哭起来。我知道她是想融化主人的心。妈妈在南阳台朝她喊:“照顾好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人类。等确认了他们值得信任时,再爱他们。”姐姐尖利地哭:“不要啊,不要啊。”
   瘦男人的脚步快速地下楼去。
   突然,女主人大喊道:“等等。”
   我和哥哥停止了哆嗦,竖起耳朵——看来事情会有重大转折!女主人会像我们的妈妈一样,拱起身子,把她后背上的发束炸开,扑向瘦男人,把我们的姐姐救下来吗?
   就在我们倾耳听女主人的进攻时,却传来她的道歉:“对不起,我想再看她一眼,我最喜欢女孩子。”女主人啜泣起来。瘦男人的脚步开始上楼,男主人却说:“走吧,走吧,没事,女人就是心软。”
   瘦男人的脚步发出快速的噔噔声,很快就消失了。
   大门被重新关上。
   主人的脚步往南阳台走去,我和哥哥在沙发底下往南边移动。我们等待着妈妈被解放。等妈妈解放了,我一定要扑到妈妈的怀里,有妈妈的牙齿和四只利爪的保护,不管谁都不能伤害我。
   “萌萌,你不要恨我们,你也是在这么大的时候和你妈妈分离的,你还记得吗?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你放心,我们选的人家都是爱猫的。我又不是猫贩子,不拿你的孩子卖钱。大姐去的这家,你不认识人家了?你还咬人家!那是你的婆家人。杰克,还记得杰克吗,那不是你的男人吗,你俩在这里恩恩爱爱了大半天,忘了?人家当时就和我们约好,让杰克给你配种,不收费,但要一只小母猫当报酬。你放心吧,他对猫好着呢,他家杰克吃的全是进口猫粮,要不然杰克怎么能有那么光滑油亮的毛发让你喜欢呢?”男主人说完这些,对他的女朋友说:“你要是想大姐,就找机会去朝山街他的店里看看,里面全是音乐碟,各个国家的。杰克和他天天在音乐里打盹。”
   女主人的声音已经恢复到平时的状态,她说:“动物跟人一样,也讲究对不对眼,开始给她找的老李家那只猫,萌萌死活不让人家近身。来,萌萌,让妈妈抱抱你,安慰安慰你。”
   应该是妈妈挣脱了女主人的怀抱,因为妈妈来到沙发前唤我们,我和哥哥立马爬出来,但不等我钻到妈妈的肚皮底下,她就转了身,爬上我们的窝。我和哥哥赶紧跟上。妈妈侧身趴着,把她的右前腿垂在窝门外,准备随时挥出去。我和哥哥躲在她背后。直到主人一家全都外出,妈妈才带我们下地吃饭喝水。
   和姐姐轰轰烈烈凄凄惨惨的离去相反,哥哥的离开,无声无息。难道是在我和妈妈瞌睡时走的?他甚至都没跟我们告别一声。还是他哭闹的时候我没听见?
   我想来想去,觉得哥哥可能是在人类的抚摸下,放松了警惕,被抱出了家门。
   哥哥太大意了,我可要吸取他的教训,要紧跟着妈妈,一步也不离开。
  二、少小离家永难回
   济南夏天的夜晚,很热,很闷。在主人还没有回家的时候,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倚着客厅的橱柜,仰面朝天,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这比趴在沙发和我们的窝里都要凉快些。妈妈眯着眼,心情舒畅地呼噜呼噜。我也眯着眼,呼噜呼噜。有一阵,我以为妈妈不呼噜了,赶紧屏住气,翻身抬头看妈妈。她在,在呼噜!我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地板。想必是因为我的呼噜和妈妈的呼噜合在一起造成的错觉,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要等妈妈呼噜了自己再呼噜,她一下,我一下,这样我才能安心。    女主人和她的儿子回来了,打开灯和空调。屋子里瞬时光明一片,也凉爽起来。女主人坐到沙发上,像平时一样问候我们:“在家里等得很辛苦吧?过来让妈妈抱抱。”我跟着妈妈向她的膝盖爬去。她的儿子也偎过来。她推她的儿子说:“你多大了,还让妈妈抱。”她的儿子说:“那萌萌都当妈妈了还让你抱。”女主人说:“好吧好吧,都抱。”我们仨挤在她的怀里。没一分钟,我和她的儿子就离开了。怀抱太热。人类那么聪明也没想到在怀里安上个空调。只有我的妈妈还在,她不停地捋妈妈,从头到尾,捋下毛来就捏揉成砣,放进茶几上的垃圾罐里。
   男主人回来了,我和妈妈一起迎上去,刚在他脚边蹭了两下,他就说:“我浑身臭汗,先冲个凉。”他哐当把卫生间的门关上。
   我没进过卫生间,也不想去,那里是人类拉屎撒尿的地方,不会有我们喜欢的东西。妈妈曾经说,她刚刚被男主人带回来时,男主人试图让她像人类一样蹲在马桶上拉尿,她努力很久都没有成功。妈妈说,蹲人类的马桶,就像蹲在悬崖上,非常可怕。
   晚饭后,我和妈妈都在主人的抚摸下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男主人抱起我,走向北阳台。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警惕,因为主人最近常抱着我走来走去。这一次,他竟然把我放进了一个比我们的窝还大的纸箱子。
   我的天!肯定没好事!主人的手从我后背上一挪开,我就纵身起跳。就在我的前爪即将够到纸箱上沿时,啪的一声,纸箱被盖上。我再起跳,用头去顶纸箱盖,但撞得我眼冒金星也没撞开。
   大事不好!我赶紧喊妈妈救命。没有妈妈的回应。一定是阳台那扇铝合金门加上卧室的木头门和纸箱子,合伙把我的声音给拦住了。好久好久之后,男主人又来了,把纸箱上的东西拿掉,用绳子捆箱子,边捆边说:“你的新主人来接你了。”
   想到哥哥姐姐,我也就明白自己要步他们的后尘,像姐姐那样大呼小叫没有用,但我也不想像哥哥那样不辞而别。我怯怯地哀哀地叫,希望主人能让我再看妈妈一眼,跟妈妈道别,希望听见妈妈像叮嘱姐姐那样叮嘱我。
   我边喊叫边站起身,但很快就被晃倒。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丢丢光从纸箱盖那里透进来。
   纸箱,应该说我,被抱进客厅。有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和男的声音。男的声音还比较稚嫩,估计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男孩兴奋地喊:“我想打开看看!”主人说:“回家再看,已经捆好了。”女人说:“回家看,回家看。”男孩说:“那让我抱着下楼好吗?”女人说:“可以,小心,别摔了。”
   男主人说:“猫都怕生,警惕性很高,你们到家,最好是找个比较窄小的封闭空间,先养几天,等跟人熟悉了,再放出来。”
   一番热切的道别后,我感觉一颠一颠地在动。颠了很多下之后,总算相对平稳了,我努力靠近男孩胸前的纸箱壁,让自己不至于像球一样在里面晃动。女人问:“累了吧?累了我抱着。”男孩子喊:“不累,妈妈你赶紧去打开车门。”女人说:“好的。”男孩问:“我能和猫一起坐在后座吗?”女人说:“当然。”
   男孩子说:“妈妈,赶紧打火,我想快一点看看我的小猫猫。”有嘟嘟的声音响起来,想必就是打火了。纸箱又动起来,但比前面更轻微,只是微微地晃动。我在离男孩最远的角落瑟缩着,倾耳听着纸箱外的动静。
   “妈妈,我能不能现在看看?”
   “他万一跑出来,就麻烦了。回家再看。你先跟他说说话,让他熟悉熟悉你的声音。”
   “好吧,我跟他说什么呢?”
   “说你想对他说的。他以后就是你的朋友,你可以什么都和他说呀。”
   “那我开始说了。”
   “说吧。”
   一股热乎乎的人类的口气从纸箱顶的缝隙里进来,男孩的晚餐肯定吃了鱼和土豆。“你知道吗,现在可以生二胎了,但妈妈说这个政策来得太晚了,她已经老得生不动孩子了。我不信。我特别想有个弟弟或妹妹。我天天劝妈妈,让她像我同学的妈妈那样,努努力,生个二胎。妈妈说她的子宫里长了一窝肌瘤,弟弟妹妹没地方生长。因为这个原因,她才答应我养个小猫。”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怎么和猫说这个?”
   “你不是说,说什么都可以吗?不说这个说啥?”那股热热的带着鱼和土豆味的口气远离了。
   “说啥都行。”
   “那你刚不让说。”
   “好吧,好吧,说吧说吧,反正猫听不懂。”
   “妈妈,我们到底是叫他罗小π呢?还是小布丁?我还是有点犹豫,我特别喜欢吃奶油小布丁,觉得这名字好可爱。”
   “我的意见是叫他罗小π。π,代表无限不循环,多好呀,寓意着他陪伴我们有无限不循环的日子。要不是派出所不让用字符,我就给你取名罗小π。”
   “罗小π的寓意好,但听起来不够可爱。”
   “妈妈的意见仅供你参考,你自己决定。”
   “那让他自己来决定怎么样?毕竟是他的名字。”
   “这个主意好,可是他怎么决定呢?写两个阄让他抓?”
   “等到了家,我就喊这两个名字,看他答应哪个。”
   我努力琢磨着女人和男孩的对话,想起再也见不到妈妈,遂难过得想大喊大叫,想从纸箱里逃出,跑回妈妈身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得缩紧身子,蜷起尾巴,防备他们会突然打开箱子来捉我。
   微微的晃动结束了,我又被男孩抱起来,一颠一颠地走。走了一阵停下,有钥匙转动的声音。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每天早晨等它响起,就代表着主人离开家。傍晚它响起,主人就会回来。
   纸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眼睛也不敢抬。
   男孩说:“哇!妈妈,他竟然是白色的!他不应该是咖啡色和黑色的吗!”
   “等他长大了,就变色了。”
   “真的吗?他真可爱,真的像砣大奶油,像个大布丁,我好想吃布丁,想舔舔他,看他是不是香香的凉凉的,叭叭叭。”男孩发出吃东西的声音。    太吓人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类呢?他喜欢吃活食?他是要吃我吗?他是个吃猫的恶魔吗?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和一个男孩的脸。我转向男孩,警惕地盯住他,悄悄地在身子底下,把我的前腿往后收收,准备关键时候发力逃跑。
   男孩兴奋地喊:“妈妈,快看,他看我了!他的眼睛是黑色和蓝色的组合啊!他真漂亮!真可爱!小布丁,小布丁!你喜不喜欢叫小布丁?要是喜欢你就喵一声,说喜欢!”我想告诉他不喜欢,有谁喜欢被吃掉呢?但我怕语言不通,让他误会,就只咽了咽唾沫。
   “那,罗小π呢?罗小π!”他的脸垂得更低了,几乎要碰上我的脸,他嘴巴里的鱼香和土豆味,让我想起在主人家未吃的晚餐,想起我的妈妈,想起我爱着的主人和我们的家。
   “喵!”我警告他离我远点。
   “妈妈,他答应了,他真的答应了!你听见了吗?他同意叫罗小π!”
   “听见了,听见了。”女人声调里也充满了欢喜。
   竟然把我的警告当成同意,人类是太笨还是太自以为是,或许只是语言不通造成的后果。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让各类之间的语言都不通,最可怜的是人类,他们本类之间的语言就有千万的不同。唉,语言不通,是无法真正相互理解的。就像此时,我的警告被当成赞同,这样的事真让本猫宝无语。
   发现他们除了趴在纸箱上说话,并没有伸出手来,我心情放松了一点,抬头观察四周的情况,为下一步出现危险时做准备。男孩说:“妈妈,罗小π又看我了,他是想找人抱抱吧?我能抱抱他吗?”
   女人说:“猫叔说要找一个小的封闭空间让他先待几天,等熟悉了再放出来。咱们把他放到哪里呢?卫生间小,但人要进去,他就容易跑出来。阳台!阳台可以!”
   阳台!又是该死的阳台!这两个人类打算怎么对待我呢?关在铝合金的阻隔之内,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逃不出!
   我竖起耳朵,四下打量。沙发,桌子,椅子,橱子……
   鱼腥味和土豆味的手伸了过来,卡着我的腋窝把我提起来。我的小肚皮就露了出来。“妈妈,罗小π还有小奶子呢!快看,像小米粒,这么小。妈妈,猫叔叔不是说罗小π是公猫吗,他怎么还长小奶子啊?”男孩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把我举到女人眼前。
   女人拿掉眼镜,凑近我的肚皮,伸出她的手指,拨拉我肚子上的毛,看了看,说:“你是男孩,不也长着小奶子吗。乳房,不管雄性还是雌性都有,区别是长大后发不发育。”
   “妈妈的意思是说,我和罗小π长大以后,小奶子都不发育了。”
   “当然,发育的是女的,母的。男的,公的,要是发育,就麻烦大了。”女人说完,朝阳台走去,边走边说,“我把他的窝和食盆水盆屎盆都拿到阳台上去。”
   “妈妈,罗小π有几个小奶子?他也像我一样有两个吗?”男孩把我举高了一点,想研究我的肚皮。我使劲儿蹬了蹬后腿,差一点点就挠到他的眼,吓得他立马打消了亲自研究的念头。
   “妈妈,快,快看看罗小π有几个小奶子?”他抓我的手更紧也更往上了,我的头缩在我的两条前腿中间,我的肚皮被拉得更长,更暴露。
   他的妈妈来了,又拿掉鼻梁上的眼镜,用她的食指来扒拉我可怜的毫无遮挡的肚皮。我的肚皮,那可是我们四腿动物最柔弱最没有防护的部位。我恐惧地盯着她,感觉到她的指甲在我的肚皮上滑动,翻找。虽然,我的肚子被拉得难受,后腿很难有发动起跳的力量,但我还是做着准备,防备她的指甲掐我的小奶子或划伤我的肚皮。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应该是四个。”女人说。
   “数准了吗?”男孩,又试图低头亲自验证我小奶子的数量。
   我想再蹬他的眼睛,但看看高大的女人,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从女主人那里知道,女人也和我们的妈妈一样,最仇恨伤害她们孩子的类,不管是人类还是猫类狗类。啥类都不行。不管啥类,只要弄伤了她们的孩子,她們就立马从最温柔变成最凶恶。
   女主人的儿子曾把哥哥从沙发上扒拉到地上,疼得哥哥小声叫了一下,妈妈回头就哇呜一口咬了他的手。他也叫了,声音比哥哥的大很多倍。他的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拿着刀追赶我的妈妈,满脸怒气,看那样子,会劈了我们的妈妈放锅里炖了当人类的菜。我被吓得四腿麻木。我妈妈迅速爬到书橱顶上。那里是人类够不到的地方,除非他们踩了凳子。妈妈在橱子顶上,大声辩解,说是她的儿子先欺负了自己的儿子,妈妈出于护子本能才咬的他。但,人类听不懂妈妈的话,她扬扬手里的菜刀说:“你以后如果还敢咬我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想起这一幕,我打消了踹男孩的计划。耐着性子让他们研究我的小奶子。“我再找一遍啊,你抱住了他,别让他乱动。一个,两个……”
   两个人用了三四分钟研究我的小奶子,竟然数不准,六个数成四个!唉,这么笨,可如何是好?
   “妈妈,怎么能看出他是公猫呢?我怎么没看见他的小鸡啊?”
   我的天!这两个笨蛋人竟然萌发了研究我性别的心思!明摆着的小奶子都数不清楚,他们要是来研究我的性别,那不得趴我屁股上半天!这么笨,估计半天也搞不明白!可怜的我,我的隐私,我的羞涩,我的自尊,可怎么办啊?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得逞。我朝着他们龇出我尖利的牙齿,粗着声音,哇呜一声恐吓,警告他们!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的牙可以咬掉他们的肉,最起码也能咬破他们的皮,让他们去打针。
   他们竟然没有害怕。女人的手指已顺着我的肚皮滑向我的后腿根,就要接近我最为隐私的部位了。虽然,他们的四只大大的爪子,每一只都接近我整个身体那么大,我还是暗吸一口气,使劲一收肚子,让我的后腿抬起来,猛一用力,蹬向女人的手。
   一下。再一下。
   女人的手被我成功踹到。虽没能抓破皮,但也划出了白色的道纹。
   “哎哟,他还怪能耐呢,抓着我的手了。”女人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对她的儿子说,“以后再研究,我们带他到阳台。”    阳台!我的妈呀!为什么人类每家都有个该死的阳台!刚脱离被研究的窘境,又要被关禁闭。
   不能去!不能去!
   那哀哀惨叫的日子历历在目。那永远攻不破阻隔的绝望,记忆犹新。
   我使劲儿地收缩肚子,努力让我的后腿蹬出高度,蹬出力量。可是,我们这惯于在物体上穿越、跑跳的四腿类,一旦被迫悬空,就如愚公丢失了挖山的铁锹。我的最具弹跳能力的后腿,只是在半空中扒拉了两下,反而招惹得男孩把我的前腿抓得更紧。
   不能鲁莽行事,要麻痹人类,然后再找合适的机会逃生。我想起妈妈曾说过的话。硬的不行,来软的。我哀哀地哼叫了一声,拐着弯弯,用人类听了能把心给融化掉的腔调。
   果真奏效。男孩放松了手中的劲儿,并低头问我:“罗小π,我是不是弄痛你了?”女人从她儿子手里把我接过去,用左手托了我的后腿和屁股,蜷缩的左胳膊形成可以趴伏的小床。我被研究了半天的肚皮,终于从被抻拉的状态得以恢复正常,舒服得我不由得眯了眼想瞌睡,但我知道不能掉以轻心,不能错过逃生的机会。我把伸出去的前腿收回来,尽量和后腿相互抵靠着。看我不肯趴下,女人开始抚摸我的背毛,边摸边摇晃身体,跟她的儿子说:“你小时候,妈妈就这样抱着你。”
   女人的儿子学着我刚才的叫声,靠近他的妈妈说:“我还想像小时候那样被妈妈抱着。”女人笑着说:“你都快和妈妈一样高了,我怎么抱得动。”
   男孩问:“我小时候什么样?”
   女人说:“像只小猫。”
   男孩惊讶地说:“真的呀?我也这么小,这么白,像砣奶油布丁吗?”
   “你可比他大多了。你像个头很大的小猫。你生下来,全身都红红的。有人说,红孩子长大了白,你竟越长越黑。”
   “那就是说,我也会变色,也像罗小π一样。”
   “嗯,可能吧。”女人说。这根本就不算个答案呀,男孩竟然就相信了。我瞅了眼男孩,觉得他和我见过的人类完全没有区别。唉,没有区别肯定就没变化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搞不明白。这两个人的笨,真让我无语。好在,敌人的蠢笨就是我们猫类胜利的阶梯。我更有了逃生的信心。
   女人托举着我,抚摸着我的后背,走向阳台。正是逃跑的好机会。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狂跳。我动了动腿,挺了挺身子。可一看高度,我打怵了。在主人家里,我跳过的最高高度是沙发。
   这么高,会不会摔得我皮开肉绽?就是弄个轻微伤也麻烦,万一摔残了,再被扔进垃圾桶,我的一生就太短暂太悲催了。想到这里,我趴伏到女人的胳膊上,作乖乖状。
   女人也和我的妈妈一样,喜欢乖宝,她亲了下我的额头,对她的儿子说:“看他多乖,我就喜欢乖孩子。”女人说着,蹲下身,用右手从我的胸脯下托住我,我的前腿卡在她的指间,肚皮正正好好地趴在她的小臂上,舒服得我又禁不住闭了下眼。女人蹲下身,把我放進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窝里。
   她虽然笨得数不清我有几个小奶子,却很会抱我。看来她的笨只在数数上,不能太小瞧她。我眯了眼,哀哀地拐着弯弯哼叫了两声,并伏下头,做出睡觉的样子。
   果然,女人上当了,她站起身跟她的儿子说:“猫累了,想睡觉了。”她的儿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可是最佳的逃生机会。在主人家里的经验告诉我,人类相对于我们猫类来说,有很多缺陷。比如,当人类想在地面上抓我们的时候,他们两条腿站立的缺陷就立马呈现——在他们弯下腰,将上臂靠近地面的这一刹那,我们猫类早就逃之夭夭。
   我暗暗收拢四肢,屏气提神,眯眼窥看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的眼睛已离开我,正彼此对看。男孩对女人说:“我们赶紧把门拉上吧,猫叔叔说不能让他乱跑。”
   女人说:“好的。”
   这家人的阳台门是向两边推拉式的,女人和男孩各拉住一扇,往当中汇合。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早已蓄积着力量的四肢,一起发力,嗖地窜出那软乎乎毛茸茸的新窝,箭步向客厅逃去。
   两个人慌了,伸出他们长而呆笨的前腿,哦,他们叫胳膊,一起弯腰来捉我。但是他们俩撞在了一起,男孩的腿被女人的腿给别住了,差点摔倒。看来,加起来的四条腿到底比不过我们猫类完美的天生四条腿。我第一个念头是逃进眼前的沙发底下,转念想到这很容易被他们捉住,只得继续往前逃。
   餐桌宽大的靠近墙的桌腿?墙角冰箱和墙之间的缝隙?我的大脑高速运转着,眨眼间就把它们一一否定。我必须找到一个人类很难发现,即使发现了也很难奈何我的隐秘之处。感谢妈妈赋予我的圆圆的大眼睛,不用扭头就能看到200度以内的情况。冰箱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扇镂空的铁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暖气仓),正好是我稍一用力就能跃进去的高度。
   真是天助我也。铁窗里有一大长排白色的铁家伙,靠近地面还有一条粗粗的长管子。我钻到管子下面,仔细打量——长管子能把我的后背遮挡起来,人类想拿东西来敲打我是不可能的。断定了藏身之处是安全的,我才觉得自己又累又饿,但我清楚现在不是吃更不是睡的时候。
   那两个人,两个想把我关在阳台的人还在翻天覆地地找我。他们在搬动沙发,趴床底,挪橱子,嚷嚷着找手电。听起来,女人在这些方面比那个男孩更笨一些。
   男孩说:“手机上就有手电嘛,还到处找手电筒。”
   手电筒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手机上的手电,男主人经常用他粗粗的胖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戳,手机后面就发出强烈的光,他用它照我们的食盆水盆和屎盆。
   虽然人类的祖先不像我们猫类祖先那么聪明而有远见,没能给他们的后代长上有夜视能力的眼,但他们人类却一直在发明东西,来弥补他们的先天不足。唉,前辈做事不周到,必定会给子孙带来麻烦。好在,他们人类里有聪明的,否则他们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就会全体变成瞎子。几十亿的瞎子在夜晚一齐摸索,是件可怕的事。    哦,哦,他们的脚步声近了,近了,无情的捕捉就要发生了。我挪开替人类难过的心思,收缩全身,伏下头,把我的前腿垫在下巴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铁窗口。
   时间在我的焦灼等待里,变得无限漫长。我发现,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四肢,乃至我全身的毛发,都进入了战备状态。
   我看见强光一闪,把那一大排白色的铁家伙照得耀眼的亮。我屏住呼吸。他们在铁窗口停留了片刻,估计是用手电照了照冰箱后面,又走远了。呵呵,人类的笨,也是令我们猫类窃喜的。
   女人和男孩又去了他们的卧室,书房,甚至去查看窗子和门。他们惊讶着:“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妈妈,罗小π太胆小了吧,我们又没怎么他,他就吓得躲起来。”
   小男孩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是儿童,他怎么就体会不到我的恐惧、孤独、无助呢!竟然还说出这么贬低我的话。
   如果陌生的人类突然把他从妈妈身边抢走,把他放进一个陌生的家庭,让陌生的眼睛不转眼珠地盯着,用陌生的手使劲抓缚着,像看怪物一样研究着,扒开他的衣服,研究他的小奶子和小鸡鸡……哼哼,他会微笑着扑向陌生人的怀抱吗?他会相信他们的话语吗?会放心地吃他们给的粮食吗?不,应该是几头老虎劫持了他,然后研究他……他不会躲起来?我不信!
   我是“胆小”,可这种“胆小”是审慎,是自我保护,你懂吗?不仅是妈妈告诉我不要轻易相信人类,我的大脑里还祖传着这方面的天生记忆,这可是我们祖先给我们创造的优于人类的功能。我们根本不需要妈妈天天叮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他们的东西,不要跟他们走。
   “儿子,你该睡觉了,算了,我们不找了。”女人的声音。
   “我要找到罗小π,我想搂着他睡觉。”
   “再不睡,明早就起不来,你不怕上学迟到被罚站吗?现在,马上去睡觉!”
   “我不,我要找到罗小π再睡。”小男孩的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响起了门锁转动的声音。一个男人洪亮的粗嗓门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爸爸,我和妈妈今晚去把罗小π带来了。”
   “罗小π?谁?”
   “就是我的小猫呀,我和妈妈给他取的名字,罗小π。π,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 爸,往下怎么背来?”
   “尔乐苦煞吾,把酒吃,酒杀尔,杀不死,遛尓遛死,扇扇刮,扇耳吃酒。往下我也记不住了。不是不让你养猫吗,到底是不听话!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再弄只猫来!”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不耐烦。他肯定喝酒了,我闻到了强烈的酒味,还有浓重的大蒜臭味。他肯定是就着大蒜喝酒了。人类真是奇怪,竟然喜欢那么恶心的气味,还把恶心的气味混合起来。
   “妈妈同意的。”小男孩的声音很低,把责任推给女人,说,“我去睡觉了,妈妈,你一定把罗小π找到啊。
   “别忘了戴塑形眼鏡!”女人喊。
   “不想戴了,妈妈。”
   “不行,必须坚持戴,不戴视力下降得厉害,用不了几年就和你爸一样,眼镜厚得跟啤酒瓶子底似的。”
   小男孩嘟囔说:“好吧,好吧,戴,戴戴。”
   这个男人看来是个不喜欢我们猫类的,是个危险的人,听听他的话,都是喝酒呀杀呀死呀的。天啊,他什么意思呀,是要杀了我就着大蒜一起喝酒吗?人类可是最喜欢吃各种类的肉!
   妈妈,妈妈妈妈……我知道不是想念妈妈的时候,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来,想得我想大声呼唤她。
   不好,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我一下从自艾自怜的状态转为战备状态。
   “就这么一百三十平方米,他能跑到哪里去?我来找,你们找东西不行。”男人的脚步声近了,近了,已经到了铁窗前。
   “会不会跑到暖气仓里了。”伴随他的话音,被缩小的太阳一样的强光照进来。
   妈妈,救我!妈妈,救我!我在心底里呐喊着,把身子缩得更小。
   “不可能,上面有纱网,他怎么能进去。”女人说,“都赶紧睡了,不找了,他既然躲起来,肯定是害怕了,别找了。”
   “不找,他要是到处撒尿,这屋子里得臭死。”男人的前爪已经伸到铁窗底下,打算扭螺丝卸铁窗。
   “明天再说。你快睡去,看你又喝这么多猫尿!”女人的语气很是不耐烦。
   男人的前爪缩了回去。哦,人类叫手,缩了回去。嘟囔着走远了。
   他喝的不是酒,是猫尿?天啊,他怎么喝我们的尿呀?是对着我们猫类的屁股喝吗?怎么会有猫愿意对着他们的嘴撒尿呢?还是被人类从肚子里硬捏出来的?如果这样,就会有很多猫被人类奴役着,专门用来取尿了!哦,一定是的,他们也这么对待熊,取熊的胆汁,取鹿的角……他们的电视里就是这么说的……可,可,为什么那种臭味不像我们的尿味呀?难道人类像发酵酸奶一样,把我们的尿发酵了?
   女人也走远了。
   灯灭了,只有空调在嗡嗡地响。
   暂时安全了。我禁不住浑身瘫软,稍稍缓过神,从粗管子底下出来,趴到它上面,使劲伸伸我的小蛮腰,弓起背,再把前腿伸出去,把我的小蛮腰最大限度地抻开。做完这几个动作,紧缩了半晚上的筋骨算是得到了舒展,我蹲在铁管子上,仔细琢磨这三个人。
   毫无疑问,男人最危险,也最无知,竟然说我会到处撒尿,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肯定是他这么干过。我们猫类,可是最讲究卫生,最注意保护二便的类。我们祖先,一代一代,在我们的大脑里刻着这样的天生训诫——不随地大小便,不但有利于环境卫生,还保护我们自身的安全。当然,划定我们的属地时,例外。
   哦,我有些明白了,人类为什么需要学校,需要他们的父母天天叨唠,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里缺乏遗传知识这个功能,人类的小孩生下来,大脑是空白的,对对对,肯定是这样,儿童期的小人,什么都要学。唉,可怜的小人,天天背书包去上学,天天早晨喊着:“我不想去上学,我想睡觉。”    夜深了。我的光头男主人,我的后背上的发束像妈妈尾巴的女主人,他们肯定也睡了。妈妈应该不会睡,以往她都是在夜里带我玩耍,妈妈你知道我有多么危险多么害怕多么想念你吗?我的眼泪流下来,热热的,我伸出舌头把它们舔进嘴里。我知道,我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自己的眼泪只能自己悄悄地舔。
  三、待遇最高的大小便
   度夜如年。
   初来乍到的第一个夜晚,惊心动魄,在人类的呼噜声里一秒一秒地挨,而我对人类的把握却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有信心。我不敢走出暖气仓,甚至不敢到铁窗前面往外窥探。我能做的就是在暖气仓最里面的角落,缩紧身子,趴在那个粗粗的管道下,连脑袋都没法抬起来。累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在确定三个人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我才从管道下面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到管道上面舒展一下筋骨。但,只要有任何动静传来,我都会立马躲回去。比如,小男孩说梦话,女人翻身,比如空调突然启动,比如男人的呼噜声突然变大。
   暖气仓里很脏,有碎的水泥渣和木头屑,有厚厚的灰尘,它们让爱讲卫生的我很不舒服,时不时地冒出想舔理毛发的念头,但我只得忍着。舔理毛发,那不仅要有宽松的环境,还要有轻松的心情。
   天亮了,人类开始了起床、大小便、洗脸刷牙、吃早餐。小男孩醒来就喊:“找到罗小π了吗?”
   男人女人异口同声地催促他:“赶紧起床,要迟到了。”男人说完,就路过铁窗去了北阳台,他一路放着很响的屁,足足有五六个,吱吱吱,吱吱,吱——。吓得我浑身哆嗦,以为他拿着手雷之类的来对付我。等他走过,我才闻见屁的臭味,然后听见油烟机的抽动声,闻见煎鸡蛋的味道,闻见粥的味道、咸菜的味道。
   我在原来的主人家从没听过人类把这么多个的屁连在一起放,原来听过的大都是单个的,偶尔有两三个的,声音也柔和很多,拐拐弯弯,大有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哼唱小曲的姿态。有一次,我被男主人的单个屁吓得从沙发上摔下地的时候,妈妈告诉我,人类的屁不会有危险,只是味道不好;有危险的是他们在过年的时候,放一种特别像屁,但比屁要响很多倍的叫鞭炮的东西,那东西,啪啪地炸响,能把人类炸伤更能把我们猫类炸伤,听到那样的声响要躲起来。
   臭屁散去,我闻见了玫瑰的香味。我原来的女主人卖精油,经常在家里接待客人,向他们介绍各种精油,给他们闻精油的气味。有时我凑上去,她会笑着对我说:“你也想闻啊,你什么都好奇,来给你闻闻,好闻吧?这是玫瑰香味的,好闻吧……这是柠檬香味的,哎哟哟,不喜欢呀,哈哈哈。”
   这家的女人往脸上擦的面霜或抹的香水、精油,是玫瑰香味的,这是没错的。
   三个人坐到了餐桌边吃饭,就在铁窗户的前面。浓重的饭菜味让我瘪瘪的肚子扭动起来,我禁不住跟着他们的咀嚼声,伸展舌头使劲舔自己的嘴巴,舔我的牙齿,因为它们很痒很痒。伴随着他们吞咽的声音,往我可怜的小肚子里咽唾沫。
   小男孩说:“我今天能不能不去上学了,我想在家找罗小π。”
   女人说:“赶紧吃,等你下午放学回来,肯定能找到他。”
   男人呵斥说:“想什么呢?你要有这想法,我告诉你,我立马给你把猫扔了!”
   小男孩说:“我又没说永远不上学,就说今天一天嘛。”
   男人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一天也不行!”
   脚步声又起,男人去了厨房,女人和小男孩走向大门口。小男孩喊:“罗小π,我去上学了,等我放学回来再找你啊!你藏好了,别让我爸找到你,他要八点才离开家,现在是七点,七点!你无论如何藏好这一小时,等他走了再出来啊!我不在家,没人保护你,他会扔了你的!”小男孩突然哽咽了,他的妈妈又跑回餐桌,然后又回去对她的孩子说:“拿着,擦擦鼻涕眼泪!”
   大门响了,有风铃的悦耳叮咚声传来。这家人类的大门上有风铃。原来主人家的风铃在北阳台,当窗子打开,有风吹进,它才叮咚——我喜欢它,它晃动着响的时候,我就蹲在它下面,仰着头,看它,听它,久久地,怎么也不厌倦。
   风铃声在男人从厨房走出的脚步声里,停止了。我也像风铃一样安静地呆趴着。
   突然,男人的粗嗓门响起来,像他的屁一样响,一样急促:“罗小π!罗小π!罗小π!猫!猫!猫!”男人可能觉得我不知道罗小π是我自己,又改叫猫!不管你叫我什么,我怎么能傻傻地出去呢?我又不是没听见你恶毒的话,把我扔了,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我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缩身子,觉得自己都快缩成人类的馒头了。
   “喵——喵——喵——”
   哦,天哪!有我们猫类的声音!分明不是妈妈的,但毕竟是同类的声音啊!是来帮助我的吗?我的小心脏激动得怦怦跳动,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就在我马上要发出回应的时候,男人的粗嗓门又响起来:“猫!猫!喵!喵!猫!猫!出来,出来!”
   竟然是那个男人!真是恶毒,差点我就做了他的“小红帽”,差点就让他的“大灰狼”计谋得逞!我缓缓地闭上嘴巴,只用我视角200度的大眼睛緊盯着铁窗口。心里暗暗感谢原来的男主人给他女朋友的儿子,不但讲愚公移山的故事,还讲小红帽的故事、白雪公主的故事等很多故事。感谢自己在男主人讲故事的时候,趴在他腿上当旁听生,而没有像姐姐那样只顾梳理自己的毛发,臭美。唉,但傻猫有傻福啊。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给了你聪明的脑袋,就一定会制造出麻烦来检测这个脑袋。
   别的房间有桌椅挪动的声音,有拧螺丝的声音,有铁器碰撞的声音……看来这个可恶的人类,已经瞄准暖气仓了。
   要不要从这里出去,钻到沙发底下?
   我大着胆子从管道下面出来,凑到铁窗口一看,这家人的沙发真是不友好!低得很!或许,藏到女人和小男孩昨晚找过的地方,会更安全?
   就在我打算钻出去另寻藏身之所的时候,男人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他哒哒哒地走来接电话,我立即回到管道下面。    女人的声音传来:“你没在家找找猫藏哪里了?”
   “除了餐厅的暖气仓,我都找了。我知道有纱网不可能进去,其他没纱网的,我都用手电照了,没有,北卧室的沙发也挪开找了,没有。”
   “找得认真吗?”
   “认真!暖气仓,我都把铁罩子拆下来,趴下,钻进去,用手电照了!”
   “那会藏到哪里去呢?我和儿子昨晚把客厅、书房的沙发都挪开找了,床底下也找了。太神奇了吧。”
   “再说吧,我得上班走了。”男人挂了电话,锁了大门,走了。
   上班的走了!上学的也走了!
   人类离去,就是我们猫类的天下!主人离去,妈妈带领着我和姐姐哥哥,走遍、看遍、嗅遍、爬遍、跳遍、磨蹭遍人类所有物品,打破人类给我们的限制……那种潇洒和快乐,像人类被突然揭了锅盖的美味,一下蹿出来……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潇洒和快乐!
   离开这脏脏的暖气仓,爬到沙发上,伸直我的小蛮腰,翘起我的小腿,扭动我的小脖子,仔仔细细地梳理全身,把那些讨厌的木屑、水泥渣、灰尘,都去除干净。然后……不对,不对,我要先找到吃的喝的,大吃一顿,吃饱喝足,再清理。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我的腿都颤悠悠地变软了。
   我走到铁窗的左下角,昨晚那里的纱窗被我一头撞上后,只是从铁窗边上的小螺丝钉那里脱了线,让我钻过后,又原样落下,才帮我骗过了三个人类。
   我钻出铁窗,朝着南阳台的食盆水盆跑去。
   跑到客厅沙发时,我的耳朵里突然响起妈妈的叮嘱:“要小心人类,他们的心思很深!”我紧急刹住奔跑的脚步,遥望着南阳台上能让我吃饱喝足能大小便的各种盆,决定宁愿饿着也不可因为一顿饭坏了终身。
   人类里那些聪明者,能设计很多自动的东西,这个我在原来的主人家里就知道了。男主人喜欢修补那些破了的人类用过的各种瓶瓶罐罐,常有人到家里找他,他们常常从谈论全自动的汽车、飞机一直谈到自动打孔机。
   如果这家人对开的阳台推拉门是手自一体的呢,既能手动也能自动,等本猫宝一跑进去,它就自动关闭,我不就被人类瓮中捉鳖了嘛!不能去!人类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忍。忍我的饥,渴,大小便,还有困。
   我伸头试了试沙发底,太低,要费劲儿才能钻进去,这个不可用。电视柜的底部高度有些高,人类只要趴下身就会看见我,最适合藏身的是茶几,但四周无挡,人类一搬动,我就暴露了。
   研究完客厅,我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的书房和卧室门口,伸着头打量,还好,每个房间都有暖气仓,而且没有纱网罩盖,那个男人说的。呵呵,他不知道,他在泄密。
   几经琢磨后,我选择了南卧室,也就是小男孩屋里的暖气仓,不仅因为它比餐厅里的那个大,也因为这间房子和北卧室——女人的,对着门,万一被发现,只要我能逃离人类的魔爪,不用拐弯就能直线蹿进北卧室。女人和小男孩应该不会允许那个男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对我太残酷吧。
   因为不了解这家人进出家门的规律,我不敢大意,立即进到南卧室的暖气仓,在稍微干净一点的东头安顿下来。我趴在管道上,眯眼打盹,耳朵却不敢放下,稍稍有动静传来,就躲到管道下。
   经过多次的虚惊,到傍晚,终于响起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接着响起了风铃的声音,清脆悦耳,然后是门被砰地关上的声音。我紧缩身子,屁股已经紧紧地抵住了墙壁,一块水泥渣在我屁眼下,但这也仅仅是开头瞬间感觉到的,等女人和小男孩走进客厅,我已紧张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我听着他们在客厅放包,按动空调遥控器。小男孩说:“我去看看小猫出来吃食了没有。”不一会儿,他又说,“没有变,妈妈,食盆没有变化,他会不会饿死了?”
   “不会的,一天不吃没事的?也可能是他吃了你看不出来。”
   “我能看出来!我把他的猫粮做了记号,上面一层全是小星星形状的。”小男孩继续说,“妈妈,一点也没变!罗小π真的没吃。他的厕所也没变样子。妈妈,真的没吃没喝没拉没尿,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小男孩的声音湿哒哒的。
   “不会的,赶紧过来喝杯水,喝完,咱们一起找他,咱们把家彻底翻一遍,肯定能找到他。”
   然后我就听到了小男孩的惊呼:“妈妈,妈妈,快看!”
   “真像一朵朵的梅花啊!”小男孩感叹道。
   奇怪的是听不见女人的动静,我把耳朵朝向客厅的方向,也听不见。小男孩也没了动静。过了难以忍受的几秒钟后,小男孩给男人打电话,他低低地说:“爸爸,罗小π就藏在餐厅的暖气仓里,他把纱网撞开了,从下面角上撞开的,让咱们看不出来。爸爸,你知道吗,是我先发现的,我在地板上发现了他的脚印,跟梅花一样的脚印。爸爸,我厉不厉害?我长大了能不能当柯南那样的破案专家?”
   “嘘!嘘!”一直没有动静的女人发音了,接着有拧螺丝的声音,有铁器被小心地放下的声音。
   謝天谢地!本宝宝怎么这么聪明呢!得意的傲娇的表情爬上我英俊的小脸庞,但我没等它站稳就把它赶走了。我可不是靠脸蛋吃饭的愚蠢家伙。我靠我们猫类,尤其是我们暹罗家族优秀基因所赋予的能力。简单地说,靠智慧。通俗地说,靠脑子。
   女人和小男孩扑了个空。听得出来,他们很不自信地把那个暖气仓看了又看,并反复跟对方确认结果。
   “妈妈,我们去看看别的暖气仓里有没有吧。”小男孩在鼓动他的妈妈。
   “那些你爸早晨都看过了呀。”
   “他要是在爸爸走了之后进去呢。妈妈你别动,别踩了他的脚印,让我破破罗小π失踪案。脚印越来越浅,到客厅这里就没了……”
   我咬了咬牙。对小男孩。在他说担心我饿死并啜泣的时候,我心里以为他是朋友,没想到,他竟然光顾着满足自我的卖弄,竟丝毫不体谅我的难处。    他们会来。我无处逃避。只得做被发现而不被捉的努力。我使出吃奶的劲,把身子缩至最小,把头低下,并闭上眼睛。我知道这是危险的,闭了眼,不能在第一时间观察敌人的出击。但我知道我们猫类的眼,在人类的灯光下,会像他们的宝石一样发光,那就等于跟人类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瑟缩着,祈祷着,幻想着他们把我看成墙的一部分,或看成一坨白石灰。
   “妈妈,罗小π在这里!”小男孩的声音尖利、激动到颤抖。
   躲避不了的,就只能勇敢面对。我优雅地抬起头,因为管道的压迫,无法抬到让人类明白我们猫类傲娇的高度。我直直地盯着他。他手里并没有拿棍子之类的武器。铁窗口只有他的脸和他手里放着强光的手机。
   “妈妈,罗小π的眼睛会变色啊,用手电光一照,黑眼就变成蓝眼,只当中一溜溜黑的呢。”
   “起来,起来,让我看看。”女人三两下就旋掉了未上紧的铁窗螺丝,把脑袋完全伸了进来。女人也没拿武器。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乖,出来吧,不用害怕,出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女人声音柔和地对我说,并朝我招手。
   她竟然称呼我——孩子,称呼我——小乖。哦,多么让人心酸的称呼。原来妈妈这么叫我的时候,我没觉得什么。怪不得原来的女主人总对她的孩子说:“你现在烦妈妈,等你哪天离开妈妈,就知道妈妈的好,只有妈妈把你当孩子的时候,你才是最幸福的。”
   我原本打算厉声呵斥他们离我远一点,竟被女人这俩词给搞软化了,我柔柔地拐着弯弯喊了一句:“我不出去。”
   女人像是听懂了我的话,把她的脑袋缩了回去,并招呼她的儿子一起走出了卧室。不一会儿,小男孩回来了,拿来了猫粮和水。他在地上铺了一张白纸,把猫粮放上去,又逐粒摆出形状。
   有这样给猫喂食的吗?小男孩的肚子里藏着什么阴谋呢?他能发现我的脚印……嗯,这是个需要警惕的家伙,是他说的那个柯南帮他想的主意吗?
   小男孩摆完,对我说:“罗小π你吃啊,我平时就在这个书桌上写作业,你能看见我的脚丫子哦,你不用怕,我会把作业写得特别认真,这样爸爸就没有理由把你扔出去。”
   “罗小曲,你让他安静地吃,你在那里,他还是不敢。等他吃了食,他才能解除对人的警惕。”
   小男孩的脑袋不见了,也没见他的脚丫子。他去了客厅,吃他妈妈给他准备的零食。嘎嘣嘎嘣。呱唧呱唧。
   猫粮的香味,像小钩子一样勾着我向它们靠近。我盯着那个图案,想它会不会是“白雪公主的苹果”呢?女人说吃了粮食才会解除对人类的警惕,这猫粮难不成是迷魂药?是人类里的聪明者,研究了来控制我们猫类的?万一,一不小心成了白雪公主,可就完了。他们就能对我为所欲为,怎么研究我的小奶子和小鸡鸡我都没法反抗了。我,本猫宝,一只长小鸡的猫,估计是永远没有王子来亲吻额头的。
   不,不,不,小不忍则乱大谋。要忍。人类不是说了嘛,学会忍耐终身受益。我退回墙根角的管道底下,以静制饥,制渴,制困,制大小便。以不变应万变。继续观察这家人的心思。
   门口又传来风铃声。小男孩走向门口:“爸爸,我领你去看罗小π吧。”
   “几点了,你还不写作业?你要是总把心思放在猫身上,我真给你扔了!”
   “我喝完酸奶就去写。爸,你快去看看罗小π,我给他把猫粮摆成了π的形状,这样他吃不吃,吃多少,就能知道了。爸爸,我是不是特聪明!”
   男人说:“聪明,但猫一爪子就能把图形给你破坏了。”
   小男孩说:“那我也知道总颗数,无非就是费点事,全部再数一遍呗。我写作业去了。”
   小男孩的脚丫子搁在暖气仓没了铁窗的窗框上,他低低地喊:“罗小π,你看见我脚丫子了吗?让我的脚丫子陪着你啊。”他的脚丫子像两个芭蕉扇,指甲又宽又短又钝。唉,人类的祖先怎么会为他们的后代选择这样的指甲呢,没有任何用处,还容易翻起受伤。看看我们猫类的指甲,坚硬,锐利,弯曲,能帮助我们抓紧所有需要抓的东西,不管是墙皮还是树干,还是侵犯我们的敌人。只这指甲,就替代了人类的梯子、剪刀、钩子、繩子,甚至刀枪剑戟。
   小男孩的脚丫子在晃动。一下一下,没完没了。
   哎呀,哎呀,他怎么能这么诱惑我呢?他不知道我们猫类最好的就是动视力吗?他不知道所有的晃动或飘动,都会让我们祖传的擒捕欲望爆发吗?
   我使劲缩着我的四肢,闭紧嘴巴,但想跳起来扑向他脚丫子的欲望,在我的四肢和牙齿上流窜,鼓动它们伸出去,张开来。我知道只要我往上一扑,一抓,一咬,我小小的命运海洋就会波涛汹涌。我只得低垂了头,闭上眼睛。
   真是眼不见心不烦,四肢和嘴巴里那股流窜的冲动,消失了。我陷入了睡眠。
   等男人的粗嗓门响起的时候,我才醒过来。他在招呼他的孩子吃晚饭。浓烈的饭菜香味飘进来。小男孩缩回了脚丫子,走向客厅。我从管道底下爬出来,向着那张白纸——我临时的简易餐桌,走去。
   人的咀嚼声传来。我咽着唾沫,盯着我的粮食。每一粒都是个吸力超强的小钩子,牵拽着我的嘴巴靠近,靠近,再靠近。我的鼻子已蹭到了一粒三角形的。但我清楚地知道,在没有建立起信任之前,每一粒粮食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我无法忽视脑子里祖传的训诫,更没忘妈妈的谆谆教诲,但,粮食的香味进到肚子里,像人类的爪子一样,扭得我肚子疼。
   防止犯错的方法,一是牢记训诫和规则,再就是远离诱惑。我拖着饥困疲乏的小身板,从管道上面走过,没有碰乱一粒粮食,也没碰到盛水的小碗,我小心翼翼地爬出铁窗,快速地向北卧室的暖气仓跑去。感谢我脚底的肉垫,让我的跑动自带消音器。
   我成功地进入女人卧室的暖气仓。这个暖气仓的一端特别长,另一侧特别短。我到长的那端,在管道上面蹲下,听人类餐厅的动静。两个大人或劝或命令小男孩多吃蔬菜,叮嘱他细嚼慢咽……我的妈妈,也会招呼我去吃好吃的,而且,妈妈会蹲在旁边,看着我吃,等我吃饱了,她才吃……我趴下去,忍着思念和悲伤,忍着饥饿和焦渴。    人类的晚饭结束了。人类的电视机被打开。他们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
   等电视关掉,小男孩跑向他的卧室:“我去看看罗小π吃食了没有。”紧接着他又喊起来,“罗小π不见了!”
   女人和男人的脚步都动了起来。三个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我知道他们最终会找过来,赶紧趴到管道下面。好在我已经没有了先前那么强烈的恐惧,我不再颤抖,也不再紧缩成馒头状。我已经基本确定他们不会用棍子菜刀啥的来对付我。我要做的就是不被他们的大爪子捉住,不被他们研究。
   又是那个小男孩!他又是第一个找到我,还得意洋洋地汇报给他的父母。唉,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儿童和儿童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呢?他在载我来的汽车上还说要和我做朋友,这样的人,够哥们吗?能信任吗?
   他手里拿着手机,照向我,我瞪了他一眼,骂道:“笨蛋!讨厌!”
   语言不通的好处就是,对方会把你的脏话和咒骂当成哀怜和友好。呵呵,小男孩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来,罗小π,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去吃饭,你肯定又饿又渴了。”
   男人说:“你赶紧去把作业拿来我检查一下,咱可说好了啊,要是作业写得不认真,学习成绩下降,这猫就不能养。”
   “爸爸,你真的会把猫扔掉吗?”
   “这可取决于你的表现!赶紧的!”
   女人安慰她的儿子说:“他知道你卧室里有吃的喝的,阳台也有,他肯定会自己去,等咱们都睡了,或不在家的时候。”
   人类重复着他们的生活节奏。
   夜晚过去了。
   第二个白天也即将过去了。我在迷迷瞪瞪的困盹里又听见了门锁的转动和风铃的叮咚。
   小男孩一进门就跑向阳台,又跑向他的卧室。他的妈妈在喊:“换鞋,换鞋!”
   “妈妈,罗小π还是没吃没喝!他都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了,他会不会死啊?!妈妈,他这是绝食吗?”
   “真的没吃?”女人跟着他的儿子去了阳台又去了他的卧室,然后他们一起来到女人卧室的暖气仓前。
   “看看他在吗?”女人说。
   小男孩的脸出现在仓口,一股奶油的香味从他嘴里飘过来。他肯定在放学路上吃了他最爱的奶油小布丁。
   女人说:“别真抑郁了,那可要进行心理干预。”她说着走了出去。
   小男对我说:“罗小π,把自己饿死是最傻的,你为什么要饿死自己呢?人应该爱自己,嗯,猫也应该爱自己。”
   女人来了,她先是递进来一个盛着猫粮的碗,紧接着又递进来一个盛水的碗。她没有把头伸进来,只是对她的孩子说:“做作业去,别在这里瞅得他紧张。不管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一只猫,都不在一朝一夕的表现,你太热情太急切反而会吓着对方。我们离开这里,给他自由,让他放松,他自然就吃喝了。”
   小男孩说:“妈妈,是不是我们买的猫粮不适合罗小π的口味呀,否则,他都饿了两天天两夜了,为什么不吃啊?我能吃猫粮吗,我帮他尝尝味道好不好?”
   女人说:“你这才像个养猫的,你可以尝猫粮,但估计你的评判不准确,人和猫的味觉差别很大。猫喜欢生吃老鼠,你喜欢吗?走了,走了,从现在开始到睡觉,你都不要来瞅他了。”
   晚饭后的人类,照样是聊天,说笑,检查小男孩的作业,呵斥他马虎大意,拖拖拉拉。然后洗刷,关灯,睡觉,打呼,说梦话。
   当人类进入睡眠后,我走向食盆和水盆。小男孩可以吃的,我们猫类肯定也能吃的。虎毒不食子,妈妈是不会毒害自己儿子的。我因此断定这粮食里没有迷魂药。
   我不敢嚼碎猫粮,生怕那嘎嘣嘎嘣的声响,把女人弄醒;也不敢尽情喝水,呱唧呱唧的动静在深夜里会很响。但底线一旦被突破,便没了约束。等我的嘴碰到粮食和水,先前的谨慎顿时荡然无存。我大吃大喝了一通,直到撑得小肚溜圆,才心满意足地舔干净嘴巴,为我的就餐画上句号,舒舒服服地趴在管道上,大睡一场。直至次日凌晨被大小便憋醒。
   你们都有过憋大小便的痛苦感覺吧,何况我已经憋了两天三夜,憋的程度和急迫你们能想象吧?快爆了!
   我的肚子痛得很,痛得我寸步难行。我不得不向女人求救。我痛苦地喊:“帮帮我,帮帮我,给我拿屎盆来!”
   女人被我喊醒了,她气恼地嘟囔说:“好不容易睡着,叫什么叫,唉,猫都是白天睡,夜里精神。”
   我继续求救,她继续不理,竟然下了床,关了房门,去了别的房间。
   这一刻,我才知道语言不通的痛苦和尴尬。而女人,要到上午十点打开她的卧室门时,才知道语言不通的麻烦和代价。
   没有人能帮我。我只得忍着疼痛,爬出暖气仓,试图把门抓出动静,让人类来开门。木头的门,竟也如铝合金一样的坚硬无情,只有唰唰的声音和我的哀求回响在夜晚的寂静里。
   实在是要痛死了。实在是要爆了。必须找到一个能够掩藏二便的地方,把它们从肚子里放出来。它们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一样折腾我,必须给它们尽快打开通道。我找啊找啊,所有的地板都是硬的,无论我的指甲多么尖利都没法把它们抓成碎末。沙发上的帆布也是硬的。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柔软的可以遮盖掩藏大小便的东西。它在女人的床上。在床中央。我忍着剧痛,用我发抖的腿,吃力地抓住床单,爬上床。
   啊!多么柔软!多么巨大!别说掩埋一坨大便,就是掩埋一个月的三十坨大便也足够了。足够了。我本来打算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小便再大便,没想到它们俩,一起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对,是它们自己冲出来的。都不用我收缩肚子,它们就痛快地跑了出来。它们跑啊跑啊,久久不绝。
   一泡巨量的小便,和一大坨很有吨位和高度的大便。房间里瞬间又骚又臭。我立马努力地抓丝滑柔顺的蚕丝被进行遮盖。它并不像我想象的,它和猫砂非常不同,它很柔软很光滑,但不容易落到那需要掩藏的便便上。    好在,我的肚子已经不痛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就有了精神解决难题。我睿智到前无古猫后无来者的大脑告诉我,可以用另外的东西遮盖。我看见了女人的枕巾,有着淡淡的玫瑰香味的纯棉枕巾。
   我用牙齿把枕巾拖到床的中央,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猫生里最大的一坨和最巨量的一泡。这泡之大,如果被男人们喝下去,估计能让他们打出很响的嗝。
  四、第一次亲密接触
   痛快之后,我跳下床,在地板上可勁儿地做了做伸展运动。浑身酣畅轻松,肚中饱暖适宜,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感觉吧。我坐在地板上,遥望着被人类最柔顺丝滑的蚕丝被和玫瑰香味的纯棉枕巾掩藏着的大小便,幸福了一会儿,也思考了一会儿。我说过,我不是个靠脸吃饭的蠢货。漂亮的脸蛋只是我智慧的前帘,而已。
   我没用几分钟就思考出了重要的结论:用丝滑柔顺的蚕丝被和玫瑰香味的纯棉枕巾当猫砂,是不会被看作好猫的,尽管它们遮盖气味的作用比猫砂差得远。
   不是好猫就不会有好下场。想到这里,本猫宝不由得浑身如浸冰水,如遭当头棒喝。本能的,我弹跳而起,逃回暖气仓,重新瑟缩到管道底下。
   太危险了!太大意了!根据前两天的规律,人类应该早就起床了。
   是星期六帮了我,一定是的。如果不是星期六,人类可能就在我酣畅淋漓地排泄的时候进来……结果,会让我很难堪,不管是逃还是被抓,都是极不体面而暴露隐私的。即使在我蹲坐在地板上幸福思考的时候进来,也会给我留下阴影,干扰我以后的幸福体验——你想,每当你觉得欢畅、滋润的时候,就伴随着人类的抓捕和叱骂记忆,那幸福感肯定会打折的,闹不好还会得应激障碍症。
   星期六,真好,它比鲁滨孙的星期五多一天,比上帝的星期天少一天。太棒了,它。
   人类肯定不会饶了我。尤其是那个恶狠狠的男人。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妈妈啊,妈妈啊,保佑你的孩子吧。保佑一只人类眼里的坏猫不被他们打死吧。我缩,缩,缩缩缩,使劲缩,缩成人类酵母失效后的馒头。
   小男孩起床了,他没有去卫生间洗漱也没有撒尿拉屎,而是喊着我的名字来开女人卧室的门。
   爆炸的时候到了。我再缩,再缩。祈祷着缩成金刚之躯,刀枪不入。
   “呕!”小男孩只喊了一个罗小π,第二个“罗”字就变成了“呕”字!那个“呕”字不像别的字词,从人类的嘴里飘出来,而是像我凌晨的二便,从身体里冲出来,自己跑。“呕!”
   随着这个自己冲自己跑的“呕”字,小男孩砰的一声把门又重新关上,像着火一样喊他的爸妈。
   “妈妈!妈妈!你屋子里臭死了,臭得我想吐!爸爸!爸爸!我妈屋子里要臭死了!”
   “什么?怎么会臭死呢?罗小π拉在我屋子里了?”女人的声音惊诧而焦躁,她的脚步快速地从客厅沙发那里赶来。
   门被打开了。“啊呀!真是臭死了!猫屎怎么会这么臭!儿子,儿子,帮妈妈把手机拿过来,我要照照他拉到哪里了。”
   小男孩进来送手机,声音怪怪地说:“妈妈,你可以捏着鼻子,用嘴喘气,这样就闻不到臭味了。”
   女人说:“你看着脚底下,别踩了。好了,妈妈已经确定从门口到窗子那里都没有猫屎,你先过去把窗帘拉开,把窗子打开,然后去你屋里也把窗户打开,空调调大,赶紧通风。”
   小男孩走到暖气仓前打开窗户,说:“妈妈,你猜,罗小π会把屎拉在哪里?”
   “我咋知道?沙发底下?床底下?床头后面?暖气仓里?”女人边说边走动,“到底拉哪里了呢?”
   男人来了:“猫拉了?嘿,我就说你们弄来个麻烦吧!以后你就等着他把你这屋当厕所吧。”男人语调里有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真的?你别吓唬我。”女人声音怯怯的。
   男人说:“你在这屋里,他拉了你还不知道?”
   “哎呀,他半夜里叫唤个不停,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他叫醒,就关了门去客厅睡,谁知道他叫唤的意思是想上厕所。”
   男人走到暖气仓前,说:“地上都没有,那肯定是拉在暖气仓里了,把手机给我,我看看。”
   男人的爪和被缩小了的太阳一样的强光进来了。魔爪就在不远处。我浑身绷紧,盯着他。暗暗地把我的力量运送到所有的指甲和牙齿上,时刻准备着开始一场雄性之间的短兵相接。
   强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照了一遍后,竟然撤走了!难道这就是不战而胜?
   男人说:“暖气仓里没有!”
   女人说:“奇了怪了!怎么可能呢?难道只是他放的屁?”
   男人干笑几声,说:“你以为他是头大象吗?一共没只手大的动物,他就是能把屁放成生化武器,也不至于有这么大威力。”
   “妈妈,这里肯定有屁的老祖宗!”小男孩的话,莫名其妙,我不懂。
   女人没接话茬,问小男孩:“罗小曲,妈妈床上这枕巾是你扯过来的吗?”
   “不是,我没进屋,就被熏出去了。”
   “啊!他不会拉我床上了吧!”
   哦!哦哦哦哦……我描述不出来,三个人面对着我二便的表情,因为我看不到。我只羞愧而尴尬地躲在暖气仓管道下,猜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他们极有可能会齐心协力来对付我。三双人的大爪子,再是大而疏漏,一起堵在七八十公分长的暖气仓口,也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抓入手心,轻而易举地给女人的蚕丝被、枕巾,可能还有床单褥子报仇雪恨。
   一种将死的悲哀笼罩着我。有什么办法?怪谁呢?
   硬拼是不可能战胜三个人的。妈妈攻击那个侵犯姐姐隐私的男人时就已经证明了。何况妈妈还是特别强壮的,本猫宝只是个小儿童啊。
   别着急,别着急,不可轻易言败,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爪爪伸进脑袋里,拨动我的脑子,让它转得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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