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勘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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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写作者总在压榨自己
  写作者总在压榨自己。大体来说,如果总有创造的欲望,则会永不知足。始终在想象着建立一个可以替代生活表象的王国。始终有一个重新醒来、重新介入的盼望。始终盘踞在火焰和冰层之间。虽然大体不失对日常生活的体验性快感,但厌倦于表层生活(浅表事物无法带来深度荣耀和满足的遗憾)是常有的事。虽然也在消磨生命,耗费光阴,但一定会敏感于此并力图突围。就是这样,写作者每天面对一个新的自我。他(她)事实上是在大体相似的维度上行走,但永不重复。他(她)的身体机能日渐苍老,但内在的审思却一直是激烈和动荡的。若非如此,则一切围绕文字(书写和感觉)的精准度会发生偏移,一切创作行为会变得极度不诚恳——这种漫长的自我搏斗是庄严的,蹊跷的,毫无形式感可言——因为是本能在发挥作用,完全拒绝了形式感的附体。写作者正是因为这种独立性(本能的驱使)而具有了意义。哪怕他的内在确实是空旷的:空空荡荡,并无一物。哪怕他的眼前确是空荡荡的:旷野般的空虚,执着,并无一物……
  2、日记
  日记作为最私密的文字要超越私密性,才有给他人看的价值。但是,日记一旦离开了人、事、物的私密性和最原始的文献性,也就失去了它的诱惑力。更大的经验是思想感、情绪感的在场性和融入。更大的经验是将时间的拉远作为一支促人“放荡”的皮鞭——因此要袒露着,撕开说:对日记所载一切的真实的见解……让它由此浮起来,而不是深埋下去。需要切记的是它有深根,植于黑暗,无穷的地下远处……
  3、对书籍的评析
  几乎每一次,都像是对它的局部(局限性)的评析。几乎每一次都不会追踪到(捕获)它的整体:因为复述是无用的,综述也是如此(除了完整地写出它是如何激发人去理解世界的……但这是更高的上帝般的创造性,我们很难冀望上帝作为评论家出现)。这样一来,我们自然需要一种更高的视野和深切的血缘——不是对应于所有人的;一个评论家只对应与他血缘最近的少数作品去进行辨析,他应当在这种辨析中更好地找到自己。最好的评论家应当在这种最为投契的语境中写诗:千万不要用一种自求磅礴而不得的腔调行事(写评论)——多少僵硬的、狂悖无知的,离开作品甚远,甚至对作品有稀释性和破坏性的评论都是这样完成的。在最好的作品和最佳的阐释之间有一道神秘彩虹般的桥梁,它是渐变而出现的,没有丝毫违和感的出现——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或该给予称职的、优良的评论家如同再造自然的司法神一般高的评价:他们是谙熟神秘秩序却虚心至极的诗人。他们给我们的教益是孕育了我们的山川和云雾所曾经显现过的。我们从自我漫步(大地)的步履中,举目仰望(高空)的视野中都获得过这样的教益。我们从阅读中希望印证和领有的,也唯有这样的教益……
  4、生命的厚度
  或许,我的一生都在为获得一种坦诚而自私的写作权利做斗争。写作确实是一己之私,尤其在它的结晶体(书籍?)尚未普及成为一种经典性阅读之前。我需要为获得这种写作的权利而奋斗,需要为获得这种写作的权利而大致健康地活下去——活得足够长;如果不能活得足够长的话,至少要活得足够有效。这其中没有丝毫的虚构成分。包括我的旅行和散步也是如此。包括我厚颜无耻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和诚挚的批评都是如此。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活得如此孤寂:和整个人类无关?不,和整个人类都有关系;这是最关键的。好了,作为一个写作者而存在,尽可能地理解世人的善意但不勉强自己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完美”——更不违心地对待世间万物(一切自我与他物)。好了,这使我们看起来活得茁壮,随心所欲?事实远非如此。但也正是这样,我们才获得了一种煎熬,凝重和苍老的力。我们的生命正是因此而厚起来的:一种凝目于珠穆朗玛的厚度,一种凝目于太平洋的厚度,一种凝目于银河系的厚度!……
  5、雄心
  将各种经验、深入的思考和巨兽般的灵感交汇,我就可以写出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诗,用以比肩那些独一无二地存在于世的文学经典。
  6、孔隙
  至少对目前的我来说,一些倒映着我们内心空洞,用语朴拙但表意精确的“沧桑草木之书”大过了世界上其他一切书的总和。我本来没有必要为其中添加什么——如果说我必须写作的话,也只是因为我的阅读打开了我的意识(潜伏)。我需要为我藏书的满溢剥离出一条孔隙,这条孔隙便深含我写作之面目的藏匿。我是为了使生命的涨满感相对地得以削减和萎缩而写作的。
  7、消逝
  我很快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然后我追随他们,就像追随我自己的谨慎、多疑和贪婪一般。我从他们的滔滔不绝里所学到的,又何止是这个世界的短缺,葱茏(我反复使用过的一个词)之意念。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又何止是滔滔不绝的意念,又何止是词语和悲伤的创造的生殖。我如今只剩下了晴空万里的想象力:孤绝的,被忽略的,流水环岛一般的。我如今只剩下了“巴黎之声”:如果没有他们先期活过,我如何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晴空万里和无穷的少数。我不悲哀于我的负重,我只悲哀于穹隆的涨缩和晴空万里的短暂易逝:是他们最先发现了而后指引了——证实了时间是空间的一个反面。绝对性的漫长岁月,与绝对性的短暂易逝:晴空烈日里的短暂照射:极光的照射?然而仍是短暂易逝……
  8、我是回憶赐予我的?
  回忆会增多(温暖的),像“复眼森林”一般增多。它通常意义上的母体其实是不存在的(没有现实感)。它面向未来的黑暗(慎重的)也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修修补补的增多,左旋右绕的增多。回忆通常会使黑暗或光明的浓度更厚一些,会使环城的行旅更为复杂和漫长一些。有时,我并不知道我所路经的是哪一片回忆(是哪一个层次的)?在我反复追溯和验证的历程中,我成了一个在回忆中才存活和有价值的人……我是回忆赐予我的?即便是黄昏里的光线,也会因为回忆的介入而与往日不同。我是灵魂的裂隙里的生物?漫长,古怪,心生各类树种的生物?!
  9、自我判断
  当《主观书》成为一部重要作品的时候,我必须去完整地读它才有价值,否则,很容易陷入一种“碎片化”的怀疑。《主观书》的成稿不是一些碎片的合集,它的存在要远远大于我当时思索的部分(一切渺小的主体的合集)。它的存在使我像一个山野农夫般暗自珍重。《主观书》不只是我的春种秋收,它更是我的声音的记录和辨别。它是我狂飙突进式的人生试验。我只有完整地读它才能阻挡记忆之魔的重现,因为正是它形成的一个完整世界使我对万物空空重新迷恋……   10、记忆意味着消解
  记忆意味着消解。记忆越深,消解越深。因为你所记忆的,并非是事物的原初面孔。它不可能完整,确切。身处这样的境遇中,无论如何,你还是孤身一人。而完全相同的记忆(记忆的叠合)是不存在的……如此一来,让记忆在空间形态中不动最好。不去触碰它最好。忘掉它最好。记忆就是忘却。记忆越深,忘却越深……
  11、梦幻的别离
  我何必总是相信自己。我有时也会不相信自己。巨大的怀疑感驱散了我的沉沉睡意(突兀醒来)。巨大的人生怀疑感建立了我的静谧黎明。连续的早醒(万幸是连续的早醒)使我可以直面、观察曙光来临前的一刻:缓慢的,平常的晨曦来临前的一刻。天地冥朦不解如一只只小兽(孩童)。天地冥朦不解如故事(不经演说,缓缓流淌的“平常”故事)。天地冥朦不解:诗歌般的,坚硬的砾石般的,天地冥朦不解?我身处对自我巨大的怀疑中,突兀地,凝重地,不知身之所在?不,并非恍惚地,只是一种日常性的突兀醒转……天地冥朦不解……我们日常性地突兀醒来,如迟滞的故事:突兀地,不知其所以然地,梦幻的别离!
  12、断断续续的火焰
  事过多少年之后,也许一切冗长的叙述都失去了力量,我们只觉得简劲有力的篇章更集中了人类的思考精神。我们的阅读状态所形成的往事追踪,恰好契合于一种“单页纸的幅面”,所以,一切展开只是在适当停顿后的展开。倚马千言的才情像笨重的熊一般难掩它蹒跚的步履,它只勾连起断断续续的火焰。事过多少年之后,也许一切高头讲章所适应的范畴越来越小,简洁而不赘述的描摹是更近于神思的句子。我们都在书写更近于神思之磅礴而不漫漶无极的句子。
  13、写作的叹息
  当内心的泉涌大过一切时,是不适合进行长篇阅读的。阅读者的理想情境是内心的澄澈无遗。自我意识的漫溢证实了时间的影像与自我的冲突。而这种冲突会把所有读书的弥补导向一个弯曲而旋绕的出口。你不可能任由内在的声音与阅读者注目的声音(写作之源头)齐头并进(齐声大喝)。它们也很难发出共同的叹息,除非你的阅读指向与写作者所提供的完全合一。但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就是两部完全重复的书(谁抄袭谁?)。所以,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过重时,正是创作的机会来了。让自我的韵律贯通时间的每一个局部,将杂质从自我的每一个方寸内挤出,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写出最真诚而富含感想力的书。这样的书,是你生命的起点,也是与你同步于命运和历史的书。
  14、阅读
  读高度陌生化的作品:第一次读,富有新鲜感地读——和读一些高浓度的、高精度的作品时会有巨大的收获。否则,阅读也会变得庸俗和浑浑噩噩。要注意保持头脑高度的热情(对阅读这件事),否则会使阅读行为如同行尸走肉。毫无认同感的,僵硬的阅读是无效的,应该拒绝的。可惜,我们的阅读行动常在应该拒绝的书籍中展开,这差不多形成了对生命的败坏。我们为什么不能够真正理解文学,罪魁祸首便在于:庸俗的自我判断和庸俗的、毫无意义的阅读行为。
  15、空虚的抵达
  一定要写出空虚之极时骨头的碎裂之声:坚硬的,沧桑罪恶的,黑白相杂的,压迫松弛杂糅冗长的……一定要写出自我的多重意识神灵般的穿插与邂逅,一定要写出用力至极时空荡荡的失忆……否则,写作就是一张失去黏性的膏药贴,是无效的,不可能的,是对人生的一种耗费:应该被拒绝的………
  16、除了回忆使我们惊心……
  同我无数分裂的自我和平共处——坦白地说,就是我有效地利用了我的智慧和“歇斯底里”,是我取得事业上成功的唯一法则。我比很多人经历的要少,但是,我至少也知道荆棘和蒺藜,我比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命运的拐角处深藏了一切为我们所忽视的事物。这同样构成了我的唯一法则中的必不可少的螺栓。我必须有计划地洞悉我的全体,针对我意识的各个层面展开行动——而它们留给我的非常有限;我必须有计划地推进,但计划之力不足以构建我对我的各个层面意识的理解。就是这样,我尽管深知我何以成为我自己,但经常有不可控:一切不可控的力在共同作用,才制造了我的完整的、破碎的思维踪迹。我的终极任务是收集这样的鲟鱼,做自己的饕餮盛宴的掌厨者。就是这样——再没有人比我更多地明白这件事了,再没有人比我更多地关切关于我的一切。这是自我的寰宇和私相授受的命运裂变——而我需要超越的事物也正是集中于此。我可能做得不错,但也可能更加向一个独立的深渊去了。我为什么要阻止而不应当阻止呢?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残缺,亏损,跑冒滴漏,又自得、喧闹而圆满呢?或许只能这样。因为时空既在,微光弥漫,我们还没有经历回退到昨日的沧桑。我们一往无前地走着。事实告诉我们,我们(万物)都在一往无前地走着。除了回忆使我们惊心,我们命运的坚硬的物理性仍在一往无前地走着……
  17、时间的铭刻
  只要有可能,就需要尽早地给自己确定标高。不要以时间未晚作为托词。不要迁就自我的惰性,因为只要稍稍任其蔓延,就势必影响到来日。自我感觉中最精粹的部分一定要设法保留下来,因为只有这些才是你赖以形成自我的基础养分。一定得尽可能地捕捉可能形成自我的時刻,要尽可能地创造并且完成那些时刻。自我必须建立在一种放荡和拘谨交叉的地带,并且最好能使它保持适度的饥饿。换句话说,就是要使谨严和自持更多一些。但是不要任何人为的算计,要听凭潜意识的引领。建立任何一座海拔线在五千米之上的山峰都是艰难的,我们得充分注重各种气候和地质变化对这种创造性建立的影响。在此我势必强调我们在我之中的存在,但是在真正形成灵魂的决定性时刻,我之余并无替补,所以需要建立一顶天梯去观察云霓和天穹水流,需要以我来观照和制约我。我们的漫漶之处就在于这种观照和制约之于我的疏离,但我不同,因为我毕竟更为独立和凝聚。以此作为一个审察灵魂的机遇,各种破碎和崩溃都会出现。没有关系,尽管你已经带有偏向性地书写了一切,但仍然没有关系。即使一个“魔鬼上帝”,他仍然是在各种机遇中存在的。他既具有唯一性又不是那么绝对。我们只要真诚地面对他就可以了;不真诚也无妨,只要你刻骨地铭记这一点就可以了。这是上帝授意我写下的第一句诗;但他又特别充分地重申过了,他的授意不具有任何权威性。因为正是自以为是的权威性消解了上帝。在他谈论此事的时候,上帝性和权威性毫无关系,他其实只是我们凡人的根底。他其实泯然不存。   18、“不遗余力”
  我刚才又仔细地想了想,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如下:可能是我们太想成事了,所以才表现得“不遗余力”。但这种“不遗余力”确是有害的。它突出了某种知识方面的修饰功能而忽略了事物的本来情状。事物的本来情状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们本有的知识的苍白,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感受力其实已经被磨损了数十年:它没有纯真的质地,只徒有虚假的雄心;它尽可能地强调端庄、大方和如鱼得水,而不愿意从根本的方向上毁坏和建立自己。所以要改变这一切,的确很难。难在于脱骨换胎的病痛,龇牙咧嘴(不优雅,歇斯底里)的病痛,难在于反对,质疑和孤立于人群后的种种盘算中的纠结与病痛,难在于摆脱一切众声附和后的“空虚”(?)的病痛。难在于抑制(抑郁)的病痛?在过往的很多年中,我们太注重于从技巧(技能)之源(外物)来思考问题了,但这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如何以你为师?你如何能从加强自我的确定性(潜伏最深的自我)方面来确立自己?要摒棄一切影响之焦虑,过滤掉一切噪音:要保持最纯正的自我的心律。重要的是:重复、还原和回归的可能性!所以,我为什么要相信自己?我为什么要不怀疑自己?我为什么要疑虑于我的一切自在、未知和我不知归属的确定性……这所有的探究的艰难从一个深远的地心中被发掘出来组合成人世(命运和写作)的悬崖峭壁?这所有的探究的艰难大过了世事的沧海桑田,宇宙的万千变化:它其实是关于洞悉我们的生命之秘的艰难。你最不能放松的,就是对一切耄耋之人的叹息的关注的艰难!
  19、自我的塑造
  讲述也是一种创造,令人着迷:有一些推理性,有一些令人担忧和恐惧的东西。写作者能有本事吃掉自己,再把他吐出来,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20、渺小的膨胀
  可能有一些渺小的膨胀但不为人所察。可能有察言观色的君子但只不过是君子。在梦境中活着,他不外是我们所有人冷静的获得?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种一向不察的膨胀:思考和静默的歇斯底里。梦的不可遏止——歇斯底里的疼痛;无穷无尽的梦,幻觉,梦;无从实现的生长,爱命运至死;在处处风雷中,在处处城防和冻土般的风雷中,我们爱我们的命运像爱一躯肉体?爱的歇斯底里——你分明只有幻觉而没有真的爱,没有真正的梦境,像灯盏般可以引领你!你分明没有只有你惯用的措辞,一些修饰物,一些唯一的“这边厢”般的修饰物,你分明没有只有你所知的生死爱情,分明没有这个世界,所以,只有你一人是静默的:你必须静默地应对一切,所有的风雨声——这个世界!
  21、言说:你的喉结突出
  你的喉结突出,像一个病人。然而这是正常的突出?你不明白,像这样的突出是令人意外的,它远远超越了我们的理解。你不应该让人意识到这一点:你的喉结突出。你的叙说于人世的腔调如是:始终在蠕动着。即使冬季天寒地冻,你也没有噤声。你为什么会相信天下仅你一人可以洞察?否则,你大可缄默。你在缄默时,一切意识都会淡出的。我们观察不到你的行动,你就是缓缓行动(不行动)的人。我们观察不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不存在(渐渐凝定)的人。我们是注重喉结突出的深度的人。我们是注重睡眠(缄默,不做声)的人。应该让你固有的徘徊稳定下来,投入到一切反对者的行动中去。如果连他们也是无知和缄默的,你就更加可以保持自我的无知和缄默了。事实上,情况并未比此好出多少,你大可独对一切:你的言说之欲,黎明和沉醉的曙光?你大可独对你可能生成的言说之爱和悔恨:你的喉结的深度决定了你将在哪个层面上诞生。
  22、刺
  日记:可以坚持把思考的破碎性记录下来。可以把吞入一枚果核后内心的被刺伤感记录下来。最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灵魂的无边无际(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而又自成体系)记录下来。最重要的是,这种记录是出于对自己的无边无际的剖析的知觉,而不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思考的荣耀的知觉(当然,并不排除这样的知觉)。在漫长的,几乎和有形的生命一样古老而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日记基本上是关于等待的书写:精神上的,知觉层面的),可以使自我的多个肉体同时完成。在此的。在彼的。可以使自我和反自我的多个肉体同时完成。优良的。败坏的。如果说,日记是见证我们身心奇迹的上帝的赞助者,则保留奇迹(毁灭,保留,拆散,阅读)就是日记的唯一指令。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日记是从天地的结界处输送而来的奢侈品。它本来不存在(因为被撕碎了),但它为什么又存留下来(变成日记,书籍,生命中歧异丛生的日子)。但它为什么又逼近我。刺伤我。孕育我?
  23、多重下午
  记忆中。在鲁院(十里堡)的一些下午。从我的三十九岁到四十岁的一些下午。偶尔会感到“悲伤无助”(形成一种强调)的下午。写诗和坚持读的下午。观察到蓝天时多半阴晴未定的下午。时光飞逝的下午。在京城(但毫无感觉,如同在我的乡下小院,如同在无边旷野)的下午。四季都被梳理(无绝对性)的下午。反复地思考知识、灵感和直觉的下午。自我对抗的下午。自感贫窘或富足的下午。准备动身去散步(漫长的散步:持续到我的八十岁?未来的散步?)的下午。不知道会不会被书写但重复、烦闷和充满了“洋溢感”(再次被强调:形式的强调)的下午。多重下午:各种穿插,奔波的下午。一个独立的房间(有密码的神圣感和孤高)的下午。光线层次变化(时空很大)的下午。已经逝去(永远地)的下午!
  24、沉醉的迷途
  对艺术从业者来说,偏执,孤寂,甚至狭隘都是最好的词。它们都可能促成在艺术这个方向上的强力生殖。当然,思想的喧嚣,内在的压迫最苦。人生(想到它,准备它,酝酿它,认同它,接受它)最苦。而综合以往,我们之所以履迹草草,其根本就在于我们常常被极容易妥协的自我所败坏。我们没有沿着一个固执的、绵延无限的险境一路走下去。正因为最懂得迷途知返,所以我们才活得无效而漫长。庸俗的无爱憎的幸福最是我们身心的迷醉。我们都制造了也吃够了这样的罪恶。我们都向着最卑微和破碎的庸人的方向改造了自我。
  25、思维的裂石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能写什么就写点什么最好;如果对“能写”有超越性,或有意外之喜。但无论如何,关键是要自然:即便是无限纠结的自然,即便仅仅是灵感的自然。我们的确在很多时候会夸大自己的所有(知识、阅历和感受),的确会冒风险去翻山越岭(发现某座山峦),的确常常会迷失道路(因为云雾太多了,来自各种万物和自我的诱惑太多了,所以猴子掰棒子、不知首尾之事是常有的)。如果我们能够在最有创见性的时刻多停留一些时日(心神的凝聚和保持),如果我们常常能够潜入最深的悬崖(海底悬崖),则完成自我便是必然之事。计划如此宏大(“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但毕竟有脉络可循(一个人只有一个宇宙;多个宇宙共存于某一个独立的个体,完全超越风格的例证是极罕见的),个体之我毕竟无法覆盖整个世界。而整个宇宙也无法完全涵盖那个体(之我)的生生不息:“思维的裂石”?因此,我们书写亿万次积雪之日、亿万次“旅行日记”、亿万次《主观书》,都无法取代亿万次之外的最新一次的书写。是亿万次加“一”的存在。是新的存在!但也是億万宇宙之外的新宇宙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发现了主观的(被孕育的,迷茫的,但也是极度自然的)无穷:自由,伸展,敏锐之宇宙。混元的宇宙(无穷)?
  26、泪水与沙丘
  在更直观的意义上,《主观书》是一部谈论自我如何在写作中存在的书,是一部谈论自我微小而琐细的递进的书,是一部付出了尊严和忍耐的书,是一部作为存在者在时空中与万物(自我)展开无尽的对话的书,当然,更是一部孜孜以求(赞誉和救赎)的书,更是一部希望建立但已在渐渐地丧失灵魂的形体的书。写作这样的书,最大程度地消泯了写的痕迹而直接指向了文字(语意和精神性生理的突出),最大程度地指向了我的终点,即这是一部终结之书,对我来说,它埋葬我的各种思考的意义要大于写下并呈现的意义,它追踪自我并抛弃自我的意义要大于吝惜和自珍的意义,它反驳并指谬的意义要大于确定自我的意义,它低于书写的意义要大于印刷和出版的意义,它成为一个漫长的失踪者的意义要大于它留存于世的意义。至少,对我的此刻来讲,它只是一部充满了记忆之空虚的书。它也许是一部无关存在的书,它也许是一部书被写下、出版的反证之书。它也许只是一部流动的浮尘(层云和烈日,泪水与沙丘)之书……
  27、风格
  某一些写作者的风格强烈到使人窒息!相形之下,那些平常的风格就如同芸芸大众的面孔,即使满目嚎啕也不会激起我们丝毫的感动——这可能是我们时或对写作这件事产生厌倦的根本原因。有时,我们需要强烈到使人窒息的风格(带有极度的原创性风格)胜过需要世俗生活的全部。我之所以会作此强调,正因为这简单的世俗生活需要一种极端的对比来将其冗长的一面加以消解:使我们产生窒息感的爱,使我们产生窒息感的极端的艺术风格!因此,我们身心的火焰是不会被扑灭的——除非,终点降临;除非,我们完全被“生活化”了!
  28、午夜日记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潜意识在继续渗透,遍及我的四肢百骸。距离上一次类似所感,已有整整十年。时在黎明三点二十分许。一只蟑螂爬过梦境:蟑螂的隐喻(困倦,肮脏,需要竭力摆脱)。睡意全消:睡意需要反复强调?我在延续着什么,继承着什么。(身份的焦虑?我被驱逐。忘却一切高傲。我如何进入某一种时间的隐喻?我如何证明时间的空虚和狰狞?午夜静极如斯……)
  29、寒风之勘察
  日子仍在继续。我们经历的是四十年如一日的“寒风之勘察”。多少苏醒者自备容颜,与漫漫古道声气同求,同“寒暑降”。似乎每一个日子仍是“命运的赐予”。人生没有转圜,只有容颜见老,只有拾天荒的孤客在悬崖边陡立。只有日子仍在继续,其余的一切都是空白的……记忆盛大,辉煌,但除了空白没有任何替代。知道是一片片寒风吹刮,冬日严酷的司法神巡游东海而归……我们见他的法身,冷风冷面如凌天山峰高垂蔽地,从此见他的法身:日子仍在继续。我们在此天地间体味入骨的寒风,以身勘察为记,心有虚空而渺……小日子无音讯,不需有任何具体而微的印痕,只要记得时间继续,冬日寒风瓢泼,人生忽忽如寄……我们已经在这天地间身侍四十个寒暑?!
  30、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怎么办(就像山峰知道泉水的藏匿之地),对这个世界不能无所措手足。但是,没人会真正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没人会重视你。你应该认领这种被忽视、完全不懂得、没人打搅、任你漫步的自由。你应该满足于这种怅然莫名的幸福。你应该诚恳而深入地思考,懒散而紧张地环城一周半。如此一来,再坚实的问题也被踩碎了……
  31、三种有力的文学风格
  单调、枯燥和繁复无尽是目前我所能想到的三种有力的文学风格。但我不愿意成为其中任何一个的主体,我的雄心要比它们略为大一点儿。我希望压碎这些词,使它们变成一个静默无声的空虚的笼子。
  32、财务自由
  正是财务上的不自由让我感觉难受,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几乎一直如此……我只能厚颜无耻地活着,希望将自己的皮肉磨厚一些,让自己的忍耐力加强;只能在期待中使自己的人生改观。另一方面,我的欲望仍在不断增长:“基本问题”总是没有解决,生命的需求永无止境?所以,我成功了吗?完全没有!不要害怕,谁都这样……(《我的私人生活史》)(谁都这样吗?也不尽然。我们总是面临一大堆问题,但是力争健康地、理智地生活着……)
  33、“找到”
  我之所以一直推迟着我的小说表演,应该说与我在其他领域(散文化的,诗的,论述性的笔墨)所获得的自由是有关系的。我能够在大体不设限的我的其他写作中找到我,这种“找到”把我带到了一个混乱中的澄明的领地:我为什么书写,在这里得到了唯一性的注解。我写了很多,良莠不齐,但自有意义。正是我坚信我的写作自有意义这一点使我倍加珍视时间。我揉碎了使用(浪费)我人生的分秒!我耽于我人生的各种热情而写诗!就是这样,没有我(我的写作),我的命运就是另外一番面目。他可能是另一个我的、也是我现在想不通的(或许更有价值的)一种分解。我没有使我溶解在一种徘徊不定里,所以我才看起来有些焦虑和担忧罢了。这是我命运的自然的本体,我现在所写的哪怕片言只字都是献给它的……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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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笔会》编辑潘向黎女士来莫干山参加文学活动,临别送我一本《2017年笔会文萃》,特意关照:“好好看看,这里的文章(老)纯粹,有味道。”好好好!我在爽快应允之余,连夜翻读琢磨,不惜为“纯粹”与“味道”的命题而费时劳神。  “味道”是啥味道?当然是好味道。什么样的文章才够得上“纯粹”二字?人家没说透,摆明了要我自己去揣摩领会,这很考验悟性,没得说,只有遵嘱仔细翻书。这一看不要紧,还真实实在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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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說到“肉”,若没有前缀词加以特别指出,往往指代猪肉。我故乡的人们说到“肉”,也仅仅指代猪肉。早先,我们的小山村并没有其他五花八门的肉,大多数人对肉的向往,也仅仅指向猪肉,只有猪肉才是人们向往过后有机会落实到肚子里的。  你会说山里户户养着黄牛呢。对,可黄牛担负着干农活的职责,好比一个壮劳力,它们是山里人家劳作的帮手,山里人都不碰牛肉,如同不吃同类的肉。他们也不轻易打自家的牛,黄牛堪比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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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今天讨论的是蔡东的《我想要的一天》。首先要特别感谢蔡东不远万里来到我们的现场,这是我们联合文学课堂第一次做外地的作家研讨。这是一个特别好的开始。我们首先把时间交给蔡东。  蔡东:我自己其实不是很喜欢《围炉夜话》里的内容,但是我一直很憧憬那个意境和气氛。今天我们大家还是围坐在一块,天气又非常暗,所以也挺像夜话的。  就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我的小说几乎都是写挣扎的。写的时候我脑子里是经常出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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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伦敦萨默塞特府工作室  时间:2019年2月28日  按:2018年12月,在主题为“新亲密感”的伦敦当代音乐节上,弗朗伦斯·皮克(Florence Peake)与伊芙·斯坦顿(Eve Stainton)表演了舞蹈作品《蛞蝓视野》(Slug Horizons):“我们以真诚、自发、催眠的带着派对的愉悦气息的作品‘蛞蝓视野’开场。这是弗朗伦斯·皮克与伊芙·斯坦顿的合作作品,我们将看到两位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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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方晓第一次相见,是在长沙。那年他研究生毕业,到湖南考公务员。我回家乡办点小事,顺道在长沙停留,于是就赶上了。从那以后,我总有种奇怪的心理,认为朋友之间最好的相遇方式,不是刻意相约,而是碰巧遇上,因为这样能让一个不喝酒的人找到必须喝酒的理由。在那之前,我滴酒不沾已经有好些年了,以前在内地上过一段时间的班,因工作性质,无数的酒局穿插在生活中。那时身体也真是好,只要有人敬酒,多少杯我都敢喝,烂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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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多次设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描述卫鸦在我生命中存在的意义,该是什么。去年秋季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它突然跳了出来:幸运。这并不夸张;卫鸦是会在我意识里自动浮现的男性之一,而这样的男性在这世界上不超过三个。  只能用巧遇来形容卫鸦和我的第一次见面。2009年春天,我厌烦了才涉足两年的律师生涯,开始四处考公务员,我平生第一次去长沙(至今也再未去过),出考场给卫鸦打了个电话,本意只是告诉他我到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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