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花白 苇杆黄(短篇小说)

来源 :理论与创作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ipi1980_re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一到农历十月,沉默了大半年的洞庭湖芦苇荡就热闹起来。
  接水连天的金黄色苇子该收割了。四乡八寨的农民一拨一拨往荡里涌,简单的被盖,锃亮的砍苇刀,加上挣钱的信念,使他们聚集在这个或那个包头的旗杆下,闯入一个个小荡子,开始历时三个月的炼狱般的生活。原始的芦苇荡没有房屋没有电视没有女人,汉子们白天想女人,就像野牛样以劳作去忘却;夜晚难熬时,就围住篝火如同疯子般打闹,倦后才钻进破烂的被子,去作痛苦并快乐的美梦。
  芦苇荡的三十多条汉子,正是这样熬度的。
  这天下午,他们在苇堆边小憩。有人缝补衣服,有人挑逗地上的蚂蚁,有人干瘪地哼唱哥呀妹的情歌,更多的人仰面八叉地睡在苇捆上晒太阳。躺得松驰惬意,那要命处就兴奋得要命,没法子,悄悄取过头上的草帽遮挡,个个腰间似盛开一朵硕大的向日葵。
  “哎,女的!”突然,不知谁惊呼。
  大家的眼珠子一齐滚落过去。
  一个穿花衣、用花头巾包着头的姑娘,从弯曲的苇丛小路闪现出来,姿态很做作很卖弄地向苇堆靠近。
  “米袋奶子,米袋奶子!”有人张狂地叫。
  也有人说:“可惜屁股太小了。”
  女人羞羞答答走进人群里,脚一偏,嗲声嗲气地“哎呀”一声,倒到人圈中。几个人抢上去搀扶,热情的手争着伸向女人的胸前和屁股。她毫不退让,听凭他们拉扯推搡。
  哈哈——郭铁子甩掉自己头上的花头巾,笑得倒在地上打滚。他从胸前衣里扯出两大团苇叶,人造奶子一下子散了。坐在一边的包头胡青山这才发现,郭铁子穿的花衣和头巾,是他进荡时为心爱的人买的。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大家像皮球泄了气似地,瘪了下去。
  2
  芦苇荡真的来女人了。三个!三个姑娘。
  这天傍晚,红红的太阳在湖上犹豫着,不敢跳下水去,芦苇荡弥漫一种莫名的喜庆。几个苇棚组成凹字形,汉子们坐在中间地坪准备吃晚饭。这时,湖洲管理站的老郑领来三个姑娘。
  “这是我们请的,到你们这里验收和过磅苇子的。全站有五、六十个,三人一组。她们住这里,吃这里,好好的来,要好好的回,少不得一根毫毛。不然,扣你们工钱,报派出所!”
  看人应该不犯法。他们放肆地打量姑娘们,眼光的利刀在她们身上偷偷地迅速地舔来舔去。最起眼的当是米霞。二十岁刚过,一身斑鸠肉把牛仔裤和紧身衣服挤得尽是曲线,坐着不动也有股活力往外弹。别说在这馋地方,她就是走在妖艳的大街上,也招惹众多异性死盯硬瞅。现在她冲汉子们笑着,倒叫他们心怯,转头装着看别的地方。
  其实,用一双馋眼去“舔”叶碧梦和林鹃的人也不少。
  长相端庄的叶碧梦烫了头描了眉穿了西装挂了领结,更显得端庄了,她年纪最大,二十三,标准的大姐姐。她端坐未动,给人以不可侵犯的提醒。在站里她们合伙买了一条香烟,准备进荡后散给新朋友抽,米霞几次暗示她拿出烟来,她不理,沉着地打量这里的环境。
  林鹃年纪最小,什么也不多想。她长得最漂亮,瓜子脸上眉清目秀、腮白唇红,小巧的身材斯斯文文很林黛玉,是街上人的情人偶像。做工蛮子爱的是手大脚粗屁股宽,对她看不上眼。她低头玩自己的辫梢,有粗哑的笑声传过,也只用眼角睃一下。
  她们三人是一齐高中毕业的,同住一条街。管理站要临时工,工资高,便相约报了名。如今时兴旅游,权当进荡探险吧!三人随大流坐上汽艇,天天真真莽莽撞撞进荡来了。她们带了被盖、书、吉它和女人们要用的什么化妆品、卫生巾之类,还在口袋里揣了水果刀,在被包里藏了短铁棍。
  胡青山叫过那个年纪最大的称作三叔的人,要他带几个人马上在伙房里夹一道墙,腾出一节作她们的住房。汉子们便一涌而上。
  苇棚没有窗户,仅从苇门边漫进一点余光,人进去要好一阵才适应。但汉子们手艺很好,床搭得光滑平整,苇叶垫得又厚又软。
  林鹃悄悄地说:“我怕。”
  “怕个鬼!”米霞用肩膀抵开苇门。
  叶碧梦看不出可怕之处:“住进去!”
  “独眼张,为她们烧一锅开水。”胡青山给她们点亮马灯时,冲伙房吩咐。
  外间一个清亮的声音回答:“早烧好了。”
  米霞听着笑了起来:“独眼张,一只眼?哎,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样……”
  叶碧梦正要制止,独眼张提着一大桶热水过来了。马上,乳白色的热气升腾弥漫,使灯光缭绕出柔和的红色,屋里格外暖和。米霞吓得一吐舌头,躲到背灯处。
  独眼张真的只有一只眼,丢的那边剩一个深陷的眼窝,这叫三十岁的他看上去过了四十。他头发往后梳,衣袋口露出一截圆珠笔,文化相。他是炊事员,饭菜味道好。胡青山还说他有副好嗓子,打起山歌来灵雀一样清亮。
  “你们用水吧。”不待姑娘们开口,独眼张和胡青山有礼貌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林鹃拨弄水的响声清脆地传开。
  “外面有人!”突然,躺在床上的叶碧梦轻轻碰一下米霞,警觉地说。
  米霞凝视尖耳细听:“不止一个!”
  “手,手!”林鹃尖叫起来。
  墙角,有一只手正在拨动苇杆,露出的黑洞在不断地增大,手已触到林鹃的大腿上。黑洞里有一双贼亮的眼睛。
  “娘的,你偷看!”独眼张把一个后生揪到伙房里,胡青山和汉子们全涌进伙房。他们中,也有几个图谋不轨的,只是未被逮住而已。
  被抓的是郭铁子!
  郭铁子全身肌肉鼓胀,稍一发威,能把独眼张摔开几丈远。但他不这么做。他用手故意夸张地搔头发,嘴角露出光荣且满足的微笑。
  “郭铁子,看见屁股了吧?”
  “哪一只手摸的?告诉大家!”
  马上响起放肆的笑声,他们天天和上不得书的民间故事打交道,讲的习惯听的也习惯,根本不把被当众逮住当一回事。
  “胡闹!”胡青山猛地大吼,他走近郭铁子,扬手似乎要打人,一忍,叹一口气:“扣工钱!”
  “扣多少?”郭铁子嘴角挂一丝轻蔑。
  好多人起哄:“一分钱,一分钱!”
  米霞到底忍不住了,操起短铁棍冲上前,要揍这死皮赖脸的家伙。   “打是亲,骂是爱!”又有人讲笑话。
  米霞气得不知如何进退,只想用尽力气叫几声“流氓”,又不敢骂出来。
  “啪!”三叔走上前,给郭铁子不轻不重一个耳光,“不要脸!给她们赔不是!”
  郭铁子狡黠地走上前,捉住米霞的手在他脸上摸一下,一溜烟跑了。
  人们还未离开这里。憋了好久的林鹃伤心地大哭起来,这时,没一个人再敢笑了。
  3
  芦苇荡实在是好看的地方。
  早晨,太阳从水里长出来,红潮潮粘乎乎的,一绺霞光的根好久也扯不断,雾气拉帮结派地沉浮,看上去有,摸时却无,一两声鸟鸣在深处呼唤,掠起数只飞禽,翅子扇得苇尖闪烁晃动,当阳看去,鸟影嵌在红日之中,十足的画龙点睛之笔。
  晨露褪尽的时候,人们开始劳作了。
  汉子们休息了一夜,又变成了三岁的牯牛,铁褐的脸上有了些血色,眼窝也不再干涩。上工路上,苇刀让阳光染出或白或蓝或红的光亮,路边苇林间便跳荡出一些迷离的光影。他们全不在乎苇蔸的尖桩戳脚,大步踩得一片响。
  沿湖半里地处是码头。它没石级没房屋,仅因水深好停船而得名。汉子们把砍得的苇子挑到这里来,轧成一米长的一截,用打捆机捆成方形的苇捆,高楼似地垒在湖边。以后再过秤上船,船堆得高楼似地往外运送。
  这就是叶碧梦她们主要工作的地方,任务是过秤、发筹、记码和总账。
  满荡的人只留下独眼张在家煮饭,他只须送来两担茶水了事。来了姑娘,汉子们就在冲动中长劲,没干多久,有谁一个吆喝,后生们只穿单衣了,年长些的就吼山歌,此起彼伏地卖弄,芦苇荡出现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愉悦。
  充满荣宠感的姑娘们甜美了小半天,又被焦虑所取代:这里没有女厕所!
  叶碧梦最初发现这个问题。有男人在苇堆后撒尿被她远远瞥见,她立马觉得自己的小腹有点隐隐发胀,口里倒发干发涩。
  “怎么办?”林鹃又怕上当,暗暗紧夹双腿。
  米霞大大咧咧:“到哪山唱哪山的歌。”
  然而,眨眼间真正难熬的倒是米霞,紧张中全身一麻,她感到裤子里浸出一点温热。“我,我——”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叶碧梦。
  米霞再也挺不下去了,额上爬出几颗黄豆大的汗珠,抽搐的嘴唇寡白后又紫乌,她捂住小肚,艰难地蹲了下去,两眼一花倒到地上。
  “怎么搞的?”胡青山跑过来,摇头叹气:“街上人娇贵,经不得太阳晒,好吧,等一下为你们搭一个遮阳棚。”
  “不要!”叶碧梦像母虎似地恼怒。
  胡青山奇怪地抓后脑:“这,这——”
  “蠢猪!”三叔连忙过来附耳几句。
  胡青山恍然大悟,跑进男人群中:“快,快抬几块苇席,在那边搭个女厕所!”
  不出半小时,两个小苇屋风风光光地站立在码头和住处边。胡青山用墨笔在苇门上划了斗笠大的“女”字,两里地外也能看清。
  芦苇荡正式宣布了女性的存在。
  4
  每天清晨,她们起得早,洗脸梳头,描眉画眼,外带洗衣看书,逗耍打闹。傍晚归来也是这般忙碌。姑娘们的笑声里有糖有迷魂药,弄得汉子们心里猫爪子抓。她们却无顾忌。
  渐渐地,互相熟了,便有了问话答话,只是“戒严令”决不取消,谁若言语越轨,她们便一齐怒目而视。
  独眼张曾勇敢地逮住偷花贼,她们最信任他,这以米霞尤为突出。
  一个极为普通的早晨。米霞极为普通地去湖边洗脸漱口。
  “水冷。”独眼张正在洗菜,“伙房里有热水,专门给你们用的。”
  “我爱冷水。”米霞走上水跳。
  独眼张连忙让开一些位置,米霞一蹲,水面显出她丰满的屁股影子,比真正的还诱人,独眼张不得不认真地瞅着水面。
  “哎,那是你的?”一条毛巾使米霞产生了兴趣。
  “我的。”独眼张回过神,为掩饰忙抖开毛巾。毛巾黄底色印着红花绿叶,边上一行字:全县文艺汇演留念。用得爱惜,很新。
  米霞抖开自己的毛巾,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同时参加了两年前的县文艺汇演,独眼张的山歌,米霞的吉它。现在一说,都或多或少有点印象。他们一下子接近了距离,汩汩的水流带走两人不歇的话语。
  凭着毛巾的沟通,独眼张对她们尤其对米霞格外关照了。她们的饭盆里常有“埋伏”,什么熏鱼、野鸭蛋、腊田鼠肉。米霞的碗里更多更实惠一些。独眼张的酱菜坛对她们全日制开放。米霞几乎能在每天晚上从灶膛的火灰里掏出几个煨红薯或芋头,香喷喷甜丝丝的。三人吃得直咂嘴。更幸运的是牙祭过后,独眼张还要留一、两斤肉,炖得烂烂的,捂得热热的,置在她们房中。
  精明的郭铁子发现了奥秘,溜到胡青山面前告状:“独眼张狡猾,下钓饵。”
  “算了算了。”胡青山大人大量,“街上妹子进荡来,了不得。不要眼皮浅,算是大家关照的。”
  这天晚上,独眼张又悄悄把一饭盒好吃的搁到米霞的床头。姑娘们在篝火边玩了许久,回屋睡觉。她们发现了饭盒,就像往常一样拿起筷子,“哎,吃了再睡。”
  揭开饭盒,肉汤上浮着三条死泥鳅。它们又硬又直,又腥又臭。林鹃没留意,伸出筷子就夹上一条,乐滋滋咬上一口,“哎呀”一声惨叫,她在墙角翻肠倒胃地呕吐。
  “一定是郭铁子干的!”叶碧梦记起一件事,收工时,郭铁子到湖边捡了东西放到口袋里。
  “杂种!”米霞要出去骂街。
  叶碧梦忙拦住她:“你想丢谁的丑!”
  5
  胡青山偏偏叫林鹃去验收郭铁子的苇捆。
  “好!”林鹃笑眯眯地答应了,心里说:“我少记你百儿八十捆,叫你哭着喊皇天!
  小路七弯八拐,窄窄的两三人宽,两岸苇子高耸,七八步远就什么也看不见。林鹃别别扭扭地跟着郭铁子,越往里,越觉会钻出歹人或野物来,更怕的是这家伙又动手动脚,背上渐渐发热出汗。郭铁子后脑上长了眼睛,故意一步比一步快,叫林鹃跟着屁股死追。
  走了几里路,眼前出现了阔地。
  一百多亩苇子全砍倒了,郭铁子的杰作。真是好手,他把苇子理得齐崭崭扎好,一排排铺成里多路长,头一边,尾一边,平平展展像抖开一匹漂亮的格子布。   “点数吧。”郭铁子把苇刀往胁下一夹,说过扭头就走,要去那头砍苇子。
  四处无人,林鹃当然紧张:“你——”
  郭铁子站下来,见林鹃不再说话,又走。
  “蛇,蛇!”
  林鹃突然尖叫。一条青蛇盘成一个饼,懒洋洋地睡在她的脚边。林鹃脚不听使唤,筛糠似地发抖,头顶直炸火星。
  郭铁子飞快地朝这边跑,像袋鼠一样跳跃扑腾。砍苇刀青光一闪,蛇在空中划一道漂亮的弧线,洒几滴鲜红的血,破布条那样飘落远处。林鹃身子要倒,他忙用背脊顶住。
  “谢谢你。”林鹃坐到地上,轻轻捶打胸口。
  “谢我?不骂我恨我?”
  “你!不通人性!”
  “骂得好!”郭铁子瞟一眼远处的蛇尸,冲林鹃做一个鬼脸,蹬蹬地走了。
  这家伙并不算坏!
  几天后,独眼张闲谈中告诉林鹃说。郭铁子是邻县一个小镇的,只因父母双亡,他日子难熬下去,高中毕业后就与哥们混,混出些坏习气。他并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砍脑壳鬼,想干点事业哩,比如当包头当作家当云游四方的侠客等等。于是下了芦苇荡。这家伙特讲义气,重感情哩。
  “真的?”林鹃半信半疑。
  6
  一座小小的坟墓隐在湖边草丛中,脚盆也能扣住。前面有木片削成的小墓碑,上面写着一个女人无姓的名字:秀兰。
  胡青山独自来到这里,在草丛上躺下,睁着眼望着天上苍白得像瓷碟的太阳。常常来,湖草睡平了,床褥那般柔软。点一支香烟插在碑前,他缓缓坐起,心里默念着什么。
  “这是……”
  轻轻一声咳嗽,叶碧梦站在他身边。
  今天,胡青山邀叶碧梦统账。她换上入荡时穿的那套衣,还喷上点香水,心怪怪的。
  不走神,不能走神。叶碧梦算账时心里说,却老走神。胡青山不是小白脸,甚至颇黑,浓眉下微凹的眼窝里嵌双鱼鹰眼,斧子砍出来的脸和鼻子,如毛坯如雕塑。真像我的哥哥!叶碧梦的眼光又涂在他的脸上。胡青山被她瞧得也怪怪的,只好借故走开。
  荡里的男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只是此时被来找他的叶碧梦发现,他有点慌乱。他只好望着白云浮动的远天和清波起伏的湖面,本能地讲出一些话来。
  十年前,胡青山考取了北方的一所文科大学。恰在那时,在芦苇荡当包头的父亲死在荡里了。他曾经几次随父亲进荡玩,满眼苇林如浪,在阳光下苍远或在暴雨里凝重,加之砍苇人貌似厚土心如苍天,使他深深恋上这片土地。葬了父亲后,他毅然地把入学通知书藏在箱子里,进这荒洲接了父亲的班。管理站老郑和胡青山的父亲如同手足,他就尽心帮他,使这个单瘦的年轻人站住了脚。一年换一班,从胡青山手下过的砍苇人不下五百,来时你雇我佣,去时依依不舍。胡青山就是一根苇子,长着茂茂的根。
  “我在国庆时结的婚。秀兰要同我进荡来,说在家会闷死。想了好多天,我不肯。”
  “我和她作伴,快叫她来。”林碧梦颇急切。
  胡青山苦笑一下:“写封信要几个月才收到。算了,做一座假坟。我离开她,就当她死了,她倒天天活在我身边。”
  “我不信。”
  胡青山在墓碑前插上一支点燃的香烟:“姑娘家,不懂。”
  叶碧梦半跪着为坟培土。沙土,细细的。她选择无名的石子和作古的贝壳,捧起来在坟上认真地按。她心里说:他们身上真有在城里人群中寻也寻不到的东西哩。说出的却是:“你像我哥哥。”
  7
  米霞熟睡着,匀匀的鼻息香甜,撩人的青春气息在棚里轻轻散发。
  一条黑影伸出颤抖的手,进入米霞的被子。在她的胸部,手不抖了,很粘很沉醉,一不满足,又向下滑过裤腰。
  黑影的呼吸很粗很急。
  无月,天出奇的黑,没有虫鸣鸟叫,寂静得叫人双耳轰鸣。间或一丝北风滑过,哪怕只拂动几片苇叶,低诉什么的沙沙声也传得很远。湖面无船,湖便熟睡,这是特别容易产生惊奇故事的时候。
  “谁?”米霞猛地惊醒。叶碧梦和林鹃上胡青山那儿“争上游”去了,孤单的她忙向床里滚去。
  黑影迅速翻上床,抱住米霞,老鹰一样的力气。马上,一团东西捂住她的嘴。
  米霞迅速地将堵口的东西扯掉,“谁?”
  “我!”黑影清亮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米霞知道是谁。扯掉的一定是那条印了字的毛巾。她操起短铁棍,“滚!”
  独眼张并不退让,迎着米霞拧亮的手电,那只好眼充了血,像困兽的那般,红得吓人。“米霞,我喜欢你。我天天为你做事,天天为你做好吃的!”
  手电光照在床头的饭盒上,米霞果断地朝它蹬了一脚,“咣”,饭盒落到地上,油渍渍香喷喷的肉片满地开花。
  “我在这里挣的钱全给你,我家里攒的也给你。米霞,八千,八千呀。”独眼张掏出一迭齐崭的票子,往她怀里塞,嘴也往她脸上凑。
  “不要,不要。”米霞碍着面子,没高声。
  她的躲让叫他一秒钟也难熬,但他尽力克制,沁着浑浊的泪花苦苦哀求:“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我从没有被一个女人爱过!我晓得我配不上你,你就发一回善心,我下世当你的看门狗。”
  “不!”米霞涨红着脸,那迭钱飞出苇门。
  独眼张不看钱,扑地跪下,把头靠在米霞的脚尖。“就让我摸一下你吧,真的,只摸一下!”
  “不!”米霞很痛苦,也很固执,“出去!”
  “不!”独眼张见一切无望,也强硬起来,扑上前捉住她的双脚,“就是死,我也要……”
  “好,我先死!”米霞把铁棍搁在自己脑门。
  独眼张夺过铁棍:“我们一起死!”
  一根木棒横空扫过来,准确地打到独眼张的屁股上,三叔像黑塔样站在灯光下。
  马上,几盏马灯叫棚子里十分亮堂。汉子们围着独眼张,瞅得他低下了头。这回,没有谑语,没有荡笑。
  三个姑娘很感动。
  “打,作死的打!”胡青山对三叔说。
  三叔将手里木棒放下,坐到灶头上抽烟。
  “郭铁子。”胡青山又叫,“打屁股!”
  “嗯。”郭铁子不紧不慢地拿起木棒。
  没人说话,没人咳嗽。只有马灯的灯花噼啪爆响,只有男人们粗重的呼吸声。郭铁子双脚灌了铅,好容易移到独眼张身边,费力地举起木棒,一晃,他自己倒像口袋一样瘫到地上。   “谁来?”胡青山发躁了,“平日逞英雄,今日是阉了的鸡巴!”
  胡青山只得自己拿起木棒。
  “不要你们动手!”跪在地上的独眼张猛地站起,像疯了的雄狗一样冲出人群,熟悉地奔上水跳,纵身跳进冰冷的湖中。
  胡青山一声凄厉地大叫,跟着跳了下去!
  8
  回家。我们不干了!
  三个姑娘用已经捆紧的被包向汉子们宣布。
  这是胡青山最大的失误,原以为独眼张丢了脸面,风波就会平息,谁知天亮又起风波,他找不出什么理由挽留她们。
  “嗬,被包打得蛮好看嘛。”恰恰这时老郑过来了,她们不知他是由胡青山“特快专递”的。
  姑娘们像见了父亲那样流泪。
  “哭什么!”老郑一屁股坐到被包上,“挖了一块肉?剐了一层皮?荡子里人呀,死也不流泪。你们憋不住就上我那里去,哭个饱。”
  “我们要回家!”叶碧梦揩了泪。
  “回去?你们一走,别人会不会说米霞真的吃了亏,独眼张真的得了手?”
  老郑随手一撒网,就网住了她们。三人你望我,我望你,一下怔住了。他将网松一下:
  “同我到站里去,玩一天再说。”
  正说着,那边传来郭铁子的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独眼张走了!”
  独眼张昨晚被胡青山从水里救上岸后,在被子里坐了一整夜。一早,他留一张字条在灶头上,悄然走了。字条说:“青山老弟,不要找我,我的工钱分给大家。”胡青山钻到每个苇棚里搜,又朝灰茫茫的荡子死力地喊,无人应答。
  “追!”胡青山集拢众人,发狂地叫:“今天的工钱,我出,每人五十块!东南西北都去人。没有活讯,死讯我也要!”
  按捺不住的汉子们马上消失在芦苇荡里。
  郭铁子正要动身,林鹃拦住他:“郭铁子——”
  “什么?”郭铁子并不停步。
  林鹃追上与他并肩走着,“你待我们好,我们明白的。现在,你去把独眼张找回来,这不是逼我们走吗?”
  “你不懂!”郭铁子瞟林鹃一眼,紧一紧胶鞋带,拔脚追赶远去的队伍。
  还用什么解释!米霞气红了脸,指着胡青山大骂:“你说待我们好,比唱的还好听。男人护男人,都是色鬼,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树桠里长的流氓加白痴!”
  “呀——”胡青山像公牛那样红着眼,冲向米霞。老郑连忙拦住他。胡青山颈上青筋暴暴的,大吼:“滚,你们滚!老子三十多人共一个爹娘,老子这班色鬼少不得一个!老子要流氓独眼张,不要你们,不要你们!”
  姑娘们吓呆了,六条腿都在抖。
  胡青山一屁股坐在苇捆上,望着湖面抽烟,发抖的手把烟弄断了,半天也点不燃烟屁股。
  老郑也被米霞激恼了,忍一阵才说话:
  “你们可知道,这洞庭湖里几百万亩芦苇,靠的是男人收割呀。他们白天流血流汗,晚上餐风露宿,和你们逍遥快活的城里人相比,他们是牛是马是狗,是无人怜惜的畜牲!没有他们做牛做马,街上人有什么好日子过。他们不砍芦苇去造纸,你们揩屁股的东西也没有啊!”
  胡青山站了起来,隔老远朝老郑挥手:“老郑,你不要说了,让她们走!”
  “不!”叶碧梦不再发抖,她带着她们飞快扯散被包,“不走,不走,看哪个吃掉我们!”
  9
  独眼张无影无踪了。
  偌大的芦苇荡,随便在哪里安个小窝,你就大海捞针。胡青山不死心,又叫两人跑了几天,带回一些讯息,有说在荡中,有说在湖边,还有人讲看见一个独眼人出了苇荡。
  汉子们对几个姑娘冷漠起来。本来互相混熟了,言行和气了许多,现在,粗俗话又丢得满地都是,一扫就一大堆,中间夹杂着冷嘲热讽。如果不是自己犟着,不是胡青山周旋,她们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本来天天晚上要围到篝火边去,弹吉它,唱歌,说笑,她们现在不敢贸然出门了,郭铁子邀也不去。一下工,三只小兔子就窝在棚子里死活不露面。
  “白痴!”米霞把这词唱歌样重复。
  林鹃也逞英雄:“喊我作姑奶奶,我也不理。”
  叶碧梦到底是大姐姐,想得多一些:“为什么老郑也帮他们说话呢?”
  好在这天来了装运苇子的大船,姑娘们的脸上才开始“阴转晴”。
  码头边船只一批批来,一次两、三条。砍苇人把苇捆抬上船,一层层堆砌两丈多高,使船像列车车厢一样浮在水上。装一船苇子要两三天时间。驾船人常年跑大口岸,穿着洋气,讲话洋气,甚至连走路的姿式也洋气。装苇捆时,他们不帮忙,挤在一堆打牌赌钱,或者坐在船头闲谈。他们喜欢冲动,找砍苇人挑刺,居高临下闹个几进几出才收场。
  见了他们,姑娘们像见了知音,很是高兴,故意去和他们套近乎。你胡青山不妒忌才怪!一逢小憩,她们就往船上跑,听一阵收录机,看一阵永远只有一个台的小彩电,或者哼一阵流行歌,又天南地北的瞎聊。
  下午三点多钟,汉子们小憩之后,开始扛苇捆上船。在磅秤前,队伍卡了壳,没人过秤记码。不一会,扛来的苇捆堆成小丘。
  “人呢?”胡青山赶过来问。
  三叔嘴一努:“喏。”
  叶碧梦三人坐在大船的甲板上,正和驾船后生围着吃葡萄。她们和他们的嘴唇弄得水渍渍红艳艳的。后生们用葡萄打她们,她们也用葡萄还击。低八度和高八度的笑声惊得水鸟盘飞,不敢落地,也惊恐地鸣叫。
  胡青山匆匆走上跳板。
  后生中的络腮胡须见他来了,狡黠地与米霞附耳几句。米霞点头笑着,提起一串葡萄,正正的丢到胡青山怀里。
  “哎,别讲葡萄酸啊!”
  胡青山本想把葡萄扔到湖里去,一转念,摘下一颗放到口里,“酸,真酸!”他认真地吐着唾沫,将葡萄甩了过去。没人接住,葡萄啪地落在甲板上,有汁水溅上米霞的脸。
  米霞像被马蜂刺了,抚着红脸不松手。
  “上工去吧。”胡青山还是想首先把叶碧梦喊下了船。“何必这么做哩。就算我请你了。”
  叶碧梦是小公主,昂着头不答话。
  “你说我像你哥,就听我说一句。”胡青山仍十分诚恳,“你们得留点神。我和他们打交道多哩,知底细,上回他们来这里,好几个带了‘三陪’哩。你们别上当。”   叶碧梦眉一皱:“你说我们是妓女?”
  “嗨!”胡青山痛苦地摇头。
  叶碧梦仍要怄人:“我们正想和他们谈恋爱哩,你不是太平洋的警察吧?”
  胡青山碰了一鼻子灰,一时吼不能吼,骂也不能骂,只好狼狈地走开。
  三个姑娘十分满足,上工后,还乐滋滋的。晚上睡在床上,说笑到月亮掉进湖中才收腔。
  10
  叶碧梦和林鹃被络腮胡须们截住了。
  名叫猛龙号的驳船五大三粗,它的船工也就五大三粗。五大三粗的他们请三个娇小文秀的姑娘吃晚饭。热腾腾的香气从桌上跑出舷窗,直往荡子深处奔跑。“来,一醉方休!”“我们不会。”“不会?看不起大哥?”“真的不会。”“只喝一小口。”一人只有一小盅,就马上令她们思维混乱地兴奋,笑声很卖力并无规律。冬季正常的阴天,特黑,渲染此时此地的气氛。
  该下船了!
  可是,络腮胡须往舱门一挡。“今天快活个够,在船上睡。我们腾床!”
  嘣!米霞的衣扣在推搡间被扯掉一颗。她紧捂前胸,猛然间酒醒。钻个空子,她像小鹿一样在男人胁下逃脱,纵身跳上岸。回头一看,在柔和的电灯光里,几个人围着叶碧梦起哄,络腮胡须展开双臂去抱林鹃,林鹃举着酒杯笑着,梦游似地直往他怀里倒去。
  有船工拿腔拿调地吼歌:
  抱一抱呀,抱一抱,
  抱起我的妹妹翘一翘。
  抱一抱呀,抱一抱,
  抱起我的妹妹撬几撬……
  突然,湖岸上唰地升腾起一排火苗,三十多条砍苇汉子举着三十多支火把!他们铁青着脸,紧攥着砍苇刀和扁担,草绳紧紧地束腰,呈深色的破烂衣裳像铁甲般嚓嚓作响。火光中,他们像刚出模具的雕塑。
  船上的灯黯然失色,船上的人目瞪口呆。
  郭铁子舞动火把大叫:“船古佬,你们听着,放她们上岸来!”
  对方镇定下来,“干!”酒杯碰得一片响。
  三叔跺着脚骂人:“杂种,一班杂种!”
  “听不懂,听不懂。”船上用狂笑回报。
  米霞哭着摇三叔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抢!”胡青山走出队伍,俨然一名将军,率着“火把们”一步一步走向大船。
  郭铁子一个弹弓跃上船头,汉子们争相而上,三十多块山石使高翘的船头有些下沉。火把聚簇到几个人手里,火更旺更亮,波浪如同起伏的金箔,浓烟冲入低矮的云阵。
  “交人!”胡青山似刀尖那样站在最前面。
  络腮胡须一屁股坐在桌边上,瓶口凑上嘴巴倒酒,“你有什么资格?”
  “这是我们的人!”胡青山把“我们”说得很重。
  哈哈——为壮胆为逞雄,船工们大口灌酒。
  叶碧梦和林鹃全在舱板上,不再发笑,眼睛欲睁难睁,耷着头似睡非睡。
  络腮胡须故意用脚掌擦摸她们的大腿。
  不待胡青山再讲什么,三叔旋风样地刮向中舱,用尽底气大叫:“打!”
  “打!”络腮胡须也把酒瓶往湖里一丢。船工们迅速操起了短桨和长篙。
  好一场混战!
  砍苇汉子结队涌上前,船工在极力阻挡中步步后退。起初,双方高举手中的武器,像雄鸡那般对峙,尔后,东西一丢,赤手空拳打斗起来。船舱里,甲板上,一人挡几个,几个围一个,左压一堆,右扭一团,有人伤筋动骨了,不发一声哀号,退到一边仍高喊助阵。一时间,船摇晃,灯摇晃,人摇晃,连天的杀声和三个姑娘的尖叫,使荒野失去了恬静!
  郭铁子与络腮胡须交手,他如同牛犊如同饿狼,却不是惯常打架的络腮胡须的对手。络腮胡须善于打也敢于打,横地一拳,郭铁子头一偏,喷出了鼻血。又一拳,身子像地震时的屋柱摇晃。再一拳,屋柱扑地倒了。
  无数金星在郭铁子眼里闪烁盛开。他屏住气,威威地站起来,走向络腮胡须。
  络腮胡须被他镇住了,莫名其妙地直眨眼睛时,郭铁子像饿豹一样扑过去,一拳比一拳凶狠,把他打到船边,再聚足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噗嗵,络腮胡须跌落冰冷的湖水中。
  瞅着这当口,众人涌到尾舱。三叔架起叶碧梦就走,郭铁子抱着林鹃上岸。胡青山一看大功告成,连忙呼喊退兵。
  突然,一团黑影神速地贴近胡青山,一道白光划一道弧线,胡青山“哎呦”一声叫,本能地将火把砸向黑影,疼痛使他蹲到地上。
  黑影跳出人圈,跳上船,这是络腮胡须!他知道胡青山是总指挥,从水里爬上岸后,看准这空档复仇。
  胡青山的手肘被小刀划开一道五寸长的口子,袖筒耷拉,肉皮像小孩的嘴一样翻卷,鲜血汩汩往外涌。米霞连忙用手帕去包扎。
  砍苇汉子吆喝着要再打。
  “人抢回来了,不要打了!”胡青山捂着伤口,指挥大家返回苇棚。
  11
  在西沉的太阳由白变红的当口,叶碧梦提早收工。米霞和林鹃以为她来了“表妹”,要回住处去取那宝贝东西。
  “你伤好得怎样了?”叶碧梦走进胡青山的小苇棚,大方地坐到他身边。
  胡青山坐在简陋的桌子边算账,那只受伤的手用草药敷着,白布包得又粗又大,动起来不太方便,“没伤筋没伤骨头,好多了。”
  叶碧梦伸出手来,要摸一摸伤口,胡青山本能地退让,她忙从身后取出一个小纸包,搁到他脸前桌上,淡淡一笑,“诺。”
  胡青山打开一看:一条小手帕,两双鞋垫,四包精装香烟,一支镀锌的圆珠笔。
  “给谁?”胡青山明知故问。
  叶碧梦走出门回头答道:“给我哥!”
  “谢谢你!”胡青山追出大门大喊。
  这时,桃红色的太阳被玫红色的云霓包裹住了,洞庭湖流荡着一种若白若黄的柔光,远望空灵而朦胧,近处却水洗般地清晰。因离汉子们收工还有段时间,叶碧梦便帮做饭的三叔择菜。
  “唉,何苦!”三叔摇着头自言自语。
  叶碧梦十分敏感:“三叔,你……”
  三叔指指小路上胡青山的背影,胡青山又去看那特别的坟茔。“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叶碧梦一惊。
  三叔也吃惊:“你不知道?他没有堂客。”
  “他讲过,他有。”
  “那是哄你的。”三叔索性坐下抽烟,一抽烟便咳嗽。叶碧梦忙为他捶背。“他爱的是隔壁那家名叫秀兰的嫂子,那嫂子也爱他。两人比夫妻还疼爱,只是从不乱来,那方男的死活不离婚,法律比天大,没法子,只好拖下来,他等她哩。他认定秀兰就是他的堂客。你真不知道?”   叶碧梦捶背的手一下呆住了。
  马上,叶碧梦站到胡青山对面,那座小坟隆在两人中间。“你为什么折磨自己?”
  “瞎说些什么?”胡青山装着若无其事,细心地为小坟堆拔草芽。
  叶碧梦蹲在另一边拔草,“三叔全告诉我了。”
  胡青山手一抖,沉默了好一阵才抬起头。
  “是的,三叔说的全是真的,我心里丢不开她,我这一辈子不再去想第二个女人。我每天把她的名字在心里喊几十声上百声,始终记得和她在一起的快活日子,我并没有折磨自己哩。对了,你看看我和她的照片。”
  一张集体照,秀兰站在胡青山的身边。她健康、漂亮,难怪他对她如此深情。照片上的阳光是五月抑或是九月的,他们的天空很晴朗很温暖。
  叶碧梦直奔主题:“你为什么要作假坟?”
  抽一口烟,胡青山并不答话,只是用手指一指木片墓碑,碑的另一面写着胡青山三个字。“合葬墓!”叶碧梦心头乍地发紧。
  “你不知道,男人的爱恋是用血和肉做的,是用生命做的!当他爱上一个人时,雷打火烧也不会变更,三年五载不见她,也不变更。这坟,便是证明。”
  胡青山说着带叶碧梦朝不远的那个荒洲走去。在洲的高处可望到湖那岸。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大树和房屋,像一个个标点,荒洲向阳坡上,竟有几十座小坟!木片墓碑上写着砍苇人和自己堂客或者相好的人的名字,墓里埋着他们分别时带上的信物!碑上字迹歪歪斜斜,叶碧梦认出就是天天和自己生活的那些人的名字。原来,砍苇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爱情的啊。她放慢脚步,不敢惊动他们牵肠挂肚的交谈。她觉得有热泪爬上了脸颊。
  “哥,我盼你早点和秀兰团聚。”
  “我就是等到死,也要和她合葬一个真正的坟墓。”胡青山舒一口气,“碧梦,收工了,走吧。”
  苍茫暮色里,远远的有一队砍苇人在湖边小道上蠕动。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中有人唱山歌,叶碧梦拔脚朝他们那边奔去。
  12
  月亮出来了。
  地坪里又燃起几堆篝火,因在苇棚里烤火,生怕失手烧掉苇床和被盖,汉子们便在外面驱散身上的寒气。他们又像早些日子那样,尽力在姑娘面前表现自己,有讲传说古的,有打架比武的,还有来几套把戏杂技的,一个个眼发亮,脸发光,身子发红。胡青山叫三叔抱出酒坛,见人操一只海碗,任舀,任赌,笑闹声接连不断,叫远处的野鸟不得安歇,无奈地应和着一声声惊恐的尖叫。
  林鹃现在野多了,脸晒黑了,黑里透红,罩衣早已褪色,肩头处被苇枝划破,风一吹像披了条围巾。上次醉酒后,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叔叔伯伯和哥哥们一步,尤其是郭铁子,烤火时吃饭时小憩时,她偏爱和郭铁子坐在一起。为庆幸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和叶碧梦总要站在篝火边献上几首歌。
  男人们自然要比试,地道的山歌,许多衬词和拖腔,用本音的便嘶哑,用假嗓的则尖细,兴头上忍不住做动作,又扮小丑又扮旦角,男人扮演的男人,比扮演的女人还妖冶风骚。一曲过后,不兴鼓掌叫好,一色的“嗬嗬嗬”吼着。
  “叶碧梦,再唱一只!”
  “林鹃妹子,再唱一只!”
  吆喝声奔进苇棚,朝米霞耳朵里硬钻,假说头痛的她果真头痛了。她用被子蒙住头,抵挡声音的诱惑,不一会,全身汗潮潮的。
  汉子们对米霞特别恭敬,一是一,二是二。在路上遇见她,他们主动退到坡边,让她顺利地通过;饭桌上,没人抢菜,没人倒汤,待她吃过后才狼吞虎咽;记账时,他们常与林鹃、叶碧梦争得面红耳赤,一到她手里,瞟一眼码子就走。特别是在篝火边,她兴奋地弹吉它,唱吉普赛女郎之类的歌曲,都鸦雀无声地听,一曲终了仍鸦雀无声。米霞起初不在意,这几天才觉一枚枣核卡在喉里,他们不是为独眼张的离去,在怨她恨她么!她不躺着生闷气才怪。
  大前天,反常地热燥,很像五月。蓝天的幕布上点缀少许的白云,湖水若缎子那般滑软,苇林中飘浮出无数的蛛丝,芝麻大的小蜘蛛在丝尾愉快地升降。汉子们聚在码头轧苇子,人人穿着单衣,鼻孔和喉头仍发干发燥,喷吐火气,不时有人到湖边洗脸,有的干脆用狗趴式伸长脖子喝水。
  “我去挑茶。”米霞对胡青山说。平时是三叔送或者胡青山挑,现在都忙不赢。
  米霞把两桶凉茶放到人群中,胡青山喝上一碗,郭铁子和叶碧梦、林鹃也喝了,可其他人像没看见似地,走到桶前也转路。
  “湖水喝饱了肚子。”几个年长的解释。
  就在今天晚餐,他们又给她一个难堪。
  像蚕子啃桑叶那般,砍苇人手里的刀不停地啃,芦苇荡的“桑叶”便一天天见小了。苇子要在春节前砍尽运尽,所以,这些日子的工夫很上紧,吃的好坏直接影响砍苇的进度。三叔煮饭有火功,做的菜却半生不熟。没有了独眼张,胡青山只好让三个姑娘轮流帮忙炒菜,想必她们胜任。
  老郑舞着“双飞燕”,小舟一飘,送来了猪肉、豆腐、粉条和干笋子。定期打牙祭,这是荡里的规矩。米霞有了表现的大好时机,高兴得全身的肉在牛仔裤和紧身衣里不停地弹跳。她在家常看“中国菜”电视栏目,自认为做菜得了真传。她像模像样地挽起衣袖,扎上围裙,有丝有片有丁,炸炒焖煎,不到三个钟头,四席红红绿绿的菜肴摆好了。“一里路外我就闻到了香气,吞了好多口水。”林鹃说。
  恼火的仍是那班鬼男人,筷子摆了,老白干盛了,一个个还盯着桌子发痴。
  盐味不正?不好吃?米霞在灶边纳闷。
  “我们爱吃的是大砣肉,大碗酒。”郭铁子细声地对她说。随后过来的胡青山一见,笑了,赶快取出大盆里留作明天吃的熟肉,切成大块子,指挥米霞加汤加蒜加辣椒煮透。
  一桌一脸盆,再把米霞原先炒的菜统统倒进去,烧起苇杆火,煮得唱歌样咕咕作响,大家这才开怀畅饮起来。
  靠着苇门,米霞流出了莫名的泪水。
  米霞想呀想,神情恍惚,觉得有谁悄然进了苇门,惊恐间连忙操起小刀和短铁棍,揉揉眼,屋里并无人进来。
  13
  “我有事要回去一趟,五天后赶来。”
  一大早,米霞对胡青山说。胡青山计算一下:半天出荡子,一个小时过湖,晚上能赶到县城。他还看到她挎袋里露出一截短铁棍,叶碧梦在一边也说“没事”,便应允了。他画了一张路线图,标明出荡子的沿途小地名和河汊,郑重地塞到她挎袋里。   一出芦苇荡,米霞就成了无头苍蝇。从湖里弹出来的太阳三竿高了,还湿淋淋的温顺,地上的露水像下过雨似的密集,她只得站着小憩。在家时,她和叶碧梦看过县城地图,知道县城在芦苇荡的西南边。在管理站老郑的房里,她依稀记得墙上也挂了芦苇荡示意图,芦苇荡大约在南岸吧。怎样开始自己孤独的行程,她此时才发现要认真思考一下。
  几个月的相处使米霞大致了解砍苇人的生活习性,为运苇方便,为吃居方便,他们总爱在有水的地方安营扎寨。大湖边,荡里的河汊沟涧边,是有人迹的。一伙一伙的居住着,不会超出三里地外。现在,只要看见像楼房一样像列车一样的苇垛,那里一定就有一个汇集生气的集体。米霞朝第一个苇垛迈出了脚步。
  一天下来,米霞还在荡里转悠,根本没有走出荡子的意思。追了好些人,要了几碗凉茶,还讨了两顿饭。最终,在太阳落水时,她只得在一个苇棚里宿上一夜。老郑讲处处来了记账的女的,没错。同是闯荡人,三五句话就成了亲姐妹,钻进她们的被子,聊到半夜还兴致不减。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米霞走得筋疲力倦。太阳隐到灰色的云后,北风也就在斜口苇蔸上带出些轻轻的呼哨。刚才有点汗热的背脊不觉间凉了下来,米霞加快了脚步。
  一条宽阔的河汊毫不留情地挡在前面,小路毫不留情地伸向河沿。河里有一座浮桥,百十步远全由粗大的苇捆连着,黑沉沉弯曲着像爬在水面的一条巨蟒,间或有男人走过,踩得苇捆一沉一沉,脚踝陷入水中。不时有苇捆滚动,人就机灵地快速地跳到另一苇捆上过去。米霞在岸边捂着胸,心儿突跳。
  不知有没有地方绕道。米霞拿出胡青山画的路线图,一看,她心一咯噔,他画的不单是去县城的路线,而是整个荡子的地域情况。他晓得我并不是回家,晓得我这次冒险行动的目的!米霞被胡青山的聪明所折服,热泪一涌,蒙蒙中就看到胡青山笑眯眯地站在身边,鼓励她去作她想做的事情。
  路在对岸,苇垛在对岸。米霞觉得自己刹时变成了男人,脱下鞋袜,果敢地跨上浮桥。
  一步,又一步,又一步,苇捆滚动起来。米霞这时才后悔没有拿上一根苇子作拐杖。人一分神,立刻头重脚轻。
  “呀——”一声尖叫,米霞倒到水里。
  米霞在神奇之域遨游。首先,她跌入一个深窄而幽暗的山洞,下堕的速度几乎是长空的陨星,她烦闷地埋怨这山洞太长太冷。继而,她被几只大鹏鸟用翅子托起,紧抓的那片羽毛比芭蕉叶还宽大。当她躲到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摇篮里时,眼前刷地白亮起来,细腻的流光叫她沉缅着羞涩着。摇篮也长了翅子,在空中悠转,她十分自在并十分惬意……
  在河边一个小苇棚里,米霞睁开了眼睛,身边有一堆火和一位老奶奶。老奶奶是这里守苇人的老伴,老爷爷在荡里忙去了。
  米霞急切地向她打听自己被救的经过。原来,她落水后,从岸上苇丛里箭一般奔出一条汉子,汉子扑到水中折腾了一阵子,才把她救上来。汉子拿了十元钱给老人,请她为米霞生火烤身子烤衣服。他说他悄悄跟米霞走了一天。他给老人一件东西,嘱她转交米霞。
  那条印了字的毛巾!
  独眼张啊,你现在在哪里?米霞站在苇门边,一直望到小路的尽头,忍不住抽泣起来。你不怨我恨我啊,你不愿看到我从人世间消失啊,当初你为要摸我一下而出走,可今天你把我抱入芦苇丛中,即使获取了我最宝贵的东西,又有谁能知道呢?你不待我醒后就走,这是为什么?你可知道,我是为寻找你而来呀!
  米霞泪眼婆娑地看着独眼张的毛巾,又将自己的毛巾平平展展摆在旁边,仿佛在读一本无字的书。
  米霞带上两条毛巾,匆匆赶向芦苇荡。
  老奶奶追出大门大喊:“姑娘,那汉子还说,他不是离开芦苇荡的人!”
  14
  小阳春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洞庭湖区一天比一天严肃,动不动就板起面孔。北风的阵列引动云的阵列,似千军万马在辽阔的湖洲上嘶叫奔突。
  湖边,汉子们忙着运苇捆上船或者成垛,不消十天半月,他们便要各散四方,捂着装满钞票的口袋,赶回家与亲人过年。
  叶碧梦她们觉得自己已成为芦苇荡,不,整个芦苇荡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们承认了他们,她们穿着随意了许多,吃东西也没讲究了,有时竟也有粗话脱口而出,自己不在意,汉子们也不觉得惊讶。事情就这么怪,他们不但不在她们身上动手动脚,倒把她们看成自己姐妹自己女儿那样神圣。这种爱意,是用工蚁般忘命的劳动显示的,是用兄长般的袒护表露的。
  一天天接近分手的日子了。
  老天为他们的告别准备了一份厚礼。
  这是一幅极其壮观的天地全景。在下午的某一分钟,整个芦苇荡立刻安静下来,一切的一切似乎死亡,世界简直进入真空。沉默的乌云似万千座巨山,以不可阻挡之 势从四周向中天突进。天顶形成千载难逢的奇观,一个巨大的洞穴直立着千里万里深长,遥远的洞穴底是蓝色的天幕。天幕上斜挂着一条又一条细小的线状云丝,它们随心所欲地组合不同的奇妙图案。地面上北风停息了。湖水无浪,生灵痴呆,砍苇人被万籁俱寂的情势吓住了,都张大着嘴望着天上,不敢发出声来。
  “大风暴,马上会来大风暴!”胡青山凭经验知道。他心头不禁发麻发紧,马上用狂叫打破沉闷,“快,在所有的苇堆上加绳子,加绳子!”
  众人惊过来,把一根又一根绳子系到苇堆上,一片低沉浑厚的嗬嗬声在壮胆。
  整个荡子的男人都在作自己该作的事情,四面八方生出吆喝,仿佛地面上滚动雄壮的沉雷。
  大风暴如期而至,来得这么果断,这么畅快,只用三五秒钟,便进入了高潮。
  “娘的!”突然,胡青山大叫。
  湖边那个苇垛被吹倒,几百只苇捆滚落到水中,像牛崽似的在浪里挣扎,幸亏这是回水湾,它们只是一味地兜圈子。若不抢回苇捆,砍苇人的血汗就将付之东流!
  胡青山连滚带爬跑向湖边,汉子们跟了过来。风吹得他们东偏西倒,只有互相死死攀拉,脚往沙土里死抠才能站住。他们不敢贸然下湖,便退回岸坎下避风处。
  “拿酒来!”胡青山别无选择。
  郭铁子马上提来一大坛白酒。叶碧梦她们这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抢过吃饭用的海碗一字儿排在沙地上。   哗——胡青山飞快地往碗里倒酒。他把酒坛重重地朝上一顿,仰头将一碗酒灌进肚里,一纵身,扑入水中。
  无须一句多余的催促,汉子们齐刷刷地操起酒碗,齐刷刷地一饮而尽,酒碗甩在沙地上乱滚。他们只穿一条短裤衩,壮胆似地怪叫着,争先恐后扑入汹涌的浪涛。
  有些人忘却了姑娘的存在,习惯地脱得赤条条的,短裤衩随手扔在岸边。
  姑娘们眼睁睁看着这雄性的一幕,除了焦急和激动,什么杂念都随风远去。没有脸红,没有回避,她们想的是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老郑猫着腰,跌跌撞撞从崖坎那头过来。远处湖中,他的小船像竹叶那样沉浮,然后沉入湖底。这一辈子,每根苇子都是他的性命,他不会不来。他一边骂天气,一边支使姑娘们:“快用桶子提来冷水,准备为上岸的人擦身子!”
  她们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工作任务。
  一个又一个苇捆被打捞上岸后,一个又一个冻僵了的汉子被老郑背到避风处来。一见全裸的,老郑就在水边为他套上短裤衩。湿淋淋的汉子全身紧缩,干瘦了许多,肌肤的青白色恬静好看。他们躺在柔软的干苇叶上,麻木后的姿式特别舒坦,眼睛睁着,定定地望着天上若奔马的云团。
  姑娘们默默无语地忙碌。她们用冷水泡湿的毛巾在他们的身上不停地揩擦。颧骨高突的脸庞,油黑有力的手臂,健壮宽厚的胸脯,平软微陷的小肚,还有肌腱发达的大腿,全被三个姑娘的眼光检验,全由青春少女的纤手抚摸。她们如此专注,如此大方,如此温存,风雨打散了乌黑的秀发,淋湿了衣服,膝盖跪得钻心地酸痛,谁也不愿停下手来。
  一个汉子坐起来了!
  又一个汉子坐起来了!
  火!突然,五尺高的一堆大火在崖坎那头燃起,金色的火苗向汉子们热情的招手。火堆边,一个身材单瘦的人在熟练的添柴。
  “独眼张!”米霞喊得撕心裂肺,却粲然一笑。
  “杂种,你可回来了!”胡青山闻声跑过去,伸手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
  那只亮眼刹时流出泪水,赶忙擦掉。
  风停雨息,苇捆全抢上岸了。大家围火而坐,让热浪洗去搏击后的疲乏。
  林鹃忽然惊叫:“郭铁子,郭铁子——”
  男人们十分熟悉的那条红色三角裤挂在水边一根苇杆上,像一面旗子在飘舞。
  15
  一只手试图把苇捆推上岸,推上了一半,郭铁子就睡着了。他平日滴酒不沾,今日冒失地喝上一碗,脑子发炸后思维便乱七八糟,手抓着苇捆,头却往苇捆下死钻。
  搬开苇捆,郭铁子是伏睡的姿势。大家轻轻地靠上前,生怕惊醒他的梦。
  胡青山一声颤抖的叫,扒开众人,飞快地把他抱上岸来。老郑连忙骑到郭铁子身上,按压他的胸部,作人工呼吸。
  有清冽冽的湖水从郭铁子嘴角流出。
  林鹃坐在郭铁子肩膀边,没有惧怕,没有犹豫,扑到他赤裸的躯体上,把自己滚热的嘴唇送上他的嘴唇,呼、吸,呼、吸,机械地重复。
  叶碧梦似乎惊醒过来,抢过酒坛,把剩余的酒捧到郭铁子身边。她马上和米霞跪着揩擦他全身上下。毛巾飞快地抹动,一遍又一遍,他的胸口、手臂和大腿看去竟然泛出微微的红色。
  红色是火光映照的。一切无济于事!
  老郑不得不说:“料理后事吧。他的死因我会向派出所说明的。”
  三个姑娘这才号淘大哭,哭来了暮色。
  郭铁子的墓地就定在高亢的荒洲上那些假坟中间。今年砍苇已近尾声,汉子们便把假坟推平了。没有遗照,没有锣鼓,孤儿郭铁子也没有亲人,但胡青山和老郑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棺木和香烛是连夜从湖外买来的。老郑把收录机提来不停地唱。叶碧梦拿出白床单,撕成布条,每人手臂上扎上一块。汉子们用苇杆和苇花做一个颇大的奠字,白是白,黄是黄的很起眼。挽联是胡青山写的,通俗易懂也就催人泪下。林鹃不停地说她是他的妹妹,就专门负责祭酒和磕头的事宜。
  那座坟堆得很高,几里路外都能看见。米霞扎的招魂幡,用上一个脸盆大的白纸球,插在坟顶上,隔得远时一晃眼,像每月十五出水的圆月,那丢落在坟边系过手臂的白布条,恰似月光下难以平静的碎浪。
  大家低着头返回苇棚,光秃秃的尖湖洲上缓缓移动一行灰褐色的身影;三个姑娘早穿了深色衣服,与男人们同一色调,人人步履沉重,北风吹动他们的衣襟,宛若湖上一行大雁吃力地飞。
  林鹃轻轻地自言自语:“郭铁子,不值啊……”
  “值,值哩。”胡青山边走边答话,“砍苇人是一个爹娘所生,讲究的心善、心齐。郭铁子有什么不值的!” 林鹃红着脸解释:“我是说早几天晚上,他要亲我,我不肯,要他等。我后悔哩。”
  16
  终于,芦苇荡成了平地,宁静的平地。要等明年苇子长起来,才有新的突起。芦苇荡的人该走了,汉子们和姑娘们全该走了。明天一早,他们将乘坐胡青山租来的大船出荡,分手去各自该去的地方。
  大家沉闷起来,很不自在,迟迟捱捱、笨笨拙拙的。胡青山说今年与往年味道不同,不知明年是什么样子。这是说给姑娘们听的,弄得大家心里更不好受。他给她们优厚的工资,还把珍藏的花衣和头巾送给她们。夕阳下,他独自跪到自己和秀兰的假坟边坐了好久。
  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为芦苇荡烧山。其实荡里都是洲,只是习惯了叫山,有气派些。苇洲烧过后,苇子父母的灰烬在明年养育出茁壮的儿女。
  男人们在荡子北边排一列长长的横队,叶碧梦几个也加入其中。火把点燃了,凑近干枯败落的苇枝苇叶。腾地,一条长长的火龙横着身子向南边滚动。不出一个时辰,遍地是金黄色的火苗欢欣地舞蹈。
  引人无限留恋的苇棚被拆除了,能用的苇子全运到了湖边苇垛上。大家只能在星星月亮底下露宿。睡什么!把残剩的苇子烧成冲天的篝火,汉子们众星捧月地围着姑娘们喝酒,笑闹,整整一夜,谁也没合上眼。
  他们反复地唱着这么一首洞庭情歌:
  腊月望郎郎没来,
  望得泪珠子挂满腮,
  姐说我的哥,
  甜酒糍粑做几担,
  年猪年货请人抬,
  郎把姐姐挂没挂心怀?
  大年三十看姐来,
  牵起姣莲姐上楼台,
  哥说我的姐,
  郎是隔山隔水远了路,
  为赚礼钱下荡砍苇柴,
  今朝相会永世不分开……
  责任编辑 曹庆红
其他文献
系统地研究了高速TCP拥塞控制算法,分析了高速TCP与普通TCP共存时的公平性.根据瓶颈链路的带宽利用率来动态调整高速TCP拥塞窗口的增加速度,将拥塞窗的增长细分为高速TCP模式和
城市  我一直十分讶异人们在城市之中的心态,面对浮华,面对喧嚣,已经是近乎一种麻木的状态了。偶尔之时,兴许会生出对宁静悠远的向往之情,但是更多时候,仍然游走在红灯绿酒之间,捕捉繁华的身影。  我不是影子,不是风,也不是光线。但是在城市中狭小的缝隙中,仍然自由地穿行。我记得在小巷中的午后与一只黑猫的邂逅。我记得我越过了人们身后的一道道深渊。我熟悉城市的气味和色彩,人行道树上悬挂的光影,老街灯上安放的
针对金属矿山开采巷道围岩变形失稳破坏问题,以兰家沟钼矿巷道为例,对兰家沟钼矿深埋平巷中典型区段建立MIDAS三维模型,分析支护初期围岩应力、应变变化规律及支护结构的内力
中国绘画是中华民族艺术宝库中的明珠,是生长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精神沃土的奇葩。
高浓度尾矿浆长距离、大流量管道输送的关键设备是往复式隔膜泵,隔膜泵的功率计算尤为重要。目前泵功率计算影响因素多、方法复杂。为简化隔膜泵功率计算并为管道输送方案优
主要影响角正切(tanβ)是开采沉陷预计的一个重要参数,对于准确界定下沉盆地边界具有重要作用。为快速精确地计算tanβ,进而有效提高开采沉陷预计精度,首先讨论了影响tanβ大小
通过分析LCNN学习方程,发现Lagrange柬项的物理本质是有监督学习的下降速率,提出了自适应LCNN(ALCNN)算法,避开了病态矩阵的问题,并将学习矩阵和独立成分求解复杂性都降到了O(n)。
分析了LCNN的约束项的物理意义,认为约束项捷有监督学习的加速度,使得整个算法无论是学习矩阵还是独立成分的求解效率都可达到O(n)哟.针对不同的A和源信号、观测信号对的不同特性,
在高腔和弹腔交织的优美旋律中,享受的是湘剧艺术的迷人魅力;从起伏跌宕的故事里,重点讲述了一个革命者、一个旧知识分子和一个旧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在恰到好处的舞美架构中,展现
对影响毫米波频率步进雷达分辨率的主要因素进行了分析。除目标速度以外,为毫米波频率步进雷达提供频率信号的频率源的色散特性也会对雷达分辨率造成恶化影响。微波频段上的色